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研究新论〔*〕
——袪魅后的文本、对话与审美
2018-02-21孔凡娟
○ 孔凡娟
(北京大学 中文系, 北京 100871)
自从新历史主义诞生之后,纵观国内外有大量相关的著作和论文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刚产生几年内的研究可谓是热火朝天,各种相关的文稿、论文集,还有相当一部分专著扑面而来。到现在30多年过去了,虽然研究热度逐渐退却,但是仍然还有不少研究者对其做着更为深入的研究。面对这些研究,我们不难发现其中也存在着一些问题。笔者认为有必要从新历史主义作为文学批评的宗旨和立场出发,结合新历史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的元典著作对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重要问题做一个梳理和研究,从新历史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的角度,尽可能还原和廓清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的基本理论和观点的原本面目。
一、追踪理论渊源——袪魅
新历史主义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英美文学界和文化界,它是在70年代末已经初露端倪,而后在文艺复兴研究领域中逐渐形成的一种新的文学批评方法。新历史主义作为一种从文学发难的批评和阐释方法,自身并没有清晰的理论框架和理论体系,涉及到诸多学科门类,具有跨学科性、多文本对话性,其概念、范畴、术语等都比较复杂。面对新历史主义如此驳杂纷乱的理论冲击,当前有的研究脱离了文学文本,忽视了新历史主义原本作为文学的批评方法产生的这一本源,迷失于诸多学科繁杂而混乱的理论自我设置的语言牢笼之中,把新历史主义消解于其他人文学科的研究之中。还有的研究忽视了新历史主义产生的前后理论渊源关系,不自觉地将其玄学化、神秘化、片面化,犹如盲人摸象,不能查其前观其后,从整体上把握新历史主义批评特色。其实新的理论的产生都有其产生的理论渊源,新历史主义并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玄学,当我们把它放到20世纪整个西方文论发展历程的大背景中,我们就会发现它的很多观点都是在之前理论研究的基础上生发而来,或者继承发扬或者反对批驳。可以看到各种不同的理论观点就像链条上的一个个环扣,彼此之间都有着内在的联系性。因此,对于新历史主义的研究,在方法论上我们既要抛弃玄学论,又要摒弃局部观,注重清查其来龙去脉以及前后的理论渊源关系。这就需要我们在研究新历史主义的时候,必须站在一个历史的高度把它放在整个20世纪西方文论发展的链条中瞻前顾后,既能深入于其中又能超脱于之外。
具体来看,从20世纪20年代前后的俄国形式主义,到20、30年代的布拉格学派,再到30、40年代英美新批评,到50、60年代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到70年代的解构批评,西方文论一路沿着文学内部研究的方向,强调文学的本体论而展开:俄国形式主义研究文学语言的“所指”和“能指”;布拉格学派解释“隐喻”“转喻”,寻找“文学性”这个静止的文学观念;新批评则用“细读”法,研究“含混”“复义”,关注“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结构主义认为不管是文学文本和非文学文本还是任何与语言有关的都含有相对固定的结构模式;解构批评虽然试图解构结构主义在文学文本和非文学文本中所建立起来的“宏大结构”“深层模式”以及传统历史主义中的“宏大叙事”,然而解构批评并没有摆脱形式主义以来的“语言游戏”的牢笼。至此可以看出,从20年代俄国形式主义的产生到布拉格学派,到英美新批,到法国结构主义,一直到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形式主义理论一路狂飙突进,不论建构还是解构,有关语言的文学内部研究近乎达到了极致,不仅穷尽了经典作家和经典作品,更是耗尽了其批评方法和文学观念本身,使得文学批评日益偏离“历史”、偏离文本之外的世界,逐步驶入了一个纯形式的文本世界,以致文学完全沦为了语言的囚徒,与人类生活的真实历史场景近乎完全隔膜,进而历史、社会、文化都在其互文性的“语言游戏”中变成了无意义的碎片。历史的车轮转到了当下,乘着解构主义思潮的东风,处于后现代知识氛围中的批评家们,继承了后现代思想的积极成果,使得新历史主义从一开始便体现了对上述文学批评趋势决绝反叛的姿态。新历史主义就是以反抗旧历史主义、清理形式主义的姿态,登上了历史舞台:一方面新历史主义把“历史”重新引入文学批评,提出“历史转向”“回归历史”,但又抛弃旧历史主义的机械反映论和传统的大历史观,这是对过去旧历史主义的反抗;另一方面新历史主义指向文学外部的研究,重新注意到文学与社会、历史、政治、文化等方面的联系,从而打破了文学研究的封闭性,这就构成了对俄国形式主义以来的文学内部研究的清理。因此,正是这双重反叛,使得新历史主义从莎士比亚时代中走来。然而它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实践,却又不仅仅拿文学说事,又涉及到文化、历史、政治、经济、人类学、心理学等等非文学文本,杂糅解构主义、东方学、西马、女性主义、后殖民、后现代等等理论内容。如上所述,在整个西方文论的大背景中,我们不难发现新历史主义的产生是对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狭隘文本研究的学术性纠偏,同时也是对旧历史主义的历史机械反映论和客观决定论的主体性反叛。新历史主义以挑战者的姿态出现,对既往理论既有批判和反驳又有继承和发展。因此,新历史主义的理论观点异常驳杂,理论来源也丰富多彩,我们必须把新历史主义放在一个西方文论的大背景中去研究,既不能盲目崇拜其深奥的文字游戏,又不能想当然的主观臆测,使其失去其原本的宗旨和面貌。
二、文学批评中的“文本性”和“历史性”
新历史主义有一个大前提,即它是以一个新的文学批评方法的姿态进入了人们的理论视野。因此它对历史、社会、文化、政治、经济、权力的研究,都是将其建立在具体文本分析的基础上进行的,即新历史主义的种种批评理论,都脱离不了文本。文本,是指书面语言的表现形式,从文学角度来看,通常是指具有完整、系统含义的一个句子或多个句子的组合。狭义的“文本”是指由语言文字组成的文学实体,代指“作品”,相对于作者、世界构成一个独立、自足的系统。广义的“文本”,是任何由书写所固定下来的任何话语。新历史主义认为文本是文化和历史的产物,对文本的阅读和阐释必须联系文本产生的文化和历史这些相关因素。同时在分析和阐释文学文本的时候,新历史主义又把文本泛化,把历史、文化也当做各种不同的文本来对待,它们是不同于文学文本的非文学文本(社会性文本)。新历史主义终究还是一个文学批评,它的两个重要的理论支撑点就是“文本性”和“历史性”观念。新历史主义在“文本性”和“历史性”的基础上,使得各种不同文本之间在共时的层面上展开了对话和交流,从而赋予了文学文本新的意义和内涵。
针对文学与历史的关系研究而言,格林布拉特是从新历史主义作为文学批评出发,考察文艺复兴时期“自我塑型”对文学的影响,把文学还原到原来的历史环境中去考察,进而主张重写文学史。他认为文学应是人性重塑的心灵,将文学看成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需要探究历史中的文学以及文学中的历史之间的相互关系。在新历史主义看来,历史原本就是一种社会存在的物质载体,新历史主义就是试图探讨“文学文本周围的社会存在和文学文本中的社会存在。”〔1〕如果把社会存在理解为社会、历史、或者说更大范围的文化,那么我们就能更加明晰为什么格林布拉特本人认为“文化诗学”比“新历史主义”一词,更能贴近这个流派的特征。格林布拉特所认为的“文化诗学”,即是“探究不同类型的文化实践的共同形成,追问这些实践之间的关系。……了解文化的目标以及表达与实践是如何获得支配性力量的。”〔2〕为此,他提出其文学发生学的两个基本概念:“社会能量”(social energy)与“协合”(negotiation)。格林布拉特认为保存在文化文本中的各种社会能量正是通过不同层次的协调活动[“流通”(circulation)、“交换”(exchange)、“挪用”(appropriation)、“购买”(purchase)等等],最终整合成一部艺术作品。〔3〕“社会能量”与“协合”的理论,强调了非文学文本在文学解释中的重要性,从而强化了逸闻轶事作为文本踪迹和“一抹真实”在文学研究中的地位。因此格林布拉特在自己的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实践中特别强调“逸闻主义”,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文学研究转向了历史逸闻,这既是对文学文本自身研究的超越,又是对把文学文本放在整个文化氛围中来研究的回归,与格氏的“文化诗学”不谋而合。
新历史主义代表学者之一海登·怀特在《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文本》和《历史主义、历史与修辞想象》等文章中指出历史是一种诗意的、虚构的话语,对它的阐释则是修辞性的。海登·怀特不是从文学中去考察历史对文学的影响,而是站在考察历史的角度研究历史文本。他认为历史文本本身就是一种叙述,是一种主观性的文本,而这种文本和“诗性的”、文学的文本一样,有着诗意性和虚构性。在此基础上,怀特在《新历史主义评论》中提出了新历史主义的“历史诗学”〔4〕的概念。怀特的出发点是研究的历史,他特别强调历史文本中的历史意识、阐释框架和语言以及诗意的想象和合理的虚构。在怀特看来,历史文本和文学文本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最严肃的历史文本也充满了文学的想象力。因此怀特认为不可能有什么真的历史,历史的思辨哲学编纂使历史呈现出历史哲学形态,并带有诗人看世界的想象虚构性,即他认为历史学家在努力理解支离破碎和不完整的材料所产生的意思时,必须借用科林伍德所说的“建构的想象力”,因此“历史是象征结构、扩展了的隐喻”〔5〕:“新历史主义是一种注重文化审理的新的‘历史诗学’,它所恢复的历史维度不再是线性发展的、连续性的,而是通过历史的碎片寻找历史寓言和文化象征”。〔6〕因此,当人们解读历史文本的时候,就需要具有相应的判断力、想象力和创造力,在这个意义上“历史也因之染上了美学成分”。〔7〕于是,对于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来说,“阐释历史与历史修撰,历史与历史书写似乎已变成一回事了。”〔8〕
另一位著名的新历史主义批评家蒙特洛斯为新历史主义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文本的历史性”(the historicity of texts)和“历史的文本性”(the textuality of histories)〔9〕。这个命题被新历史主义的研究者广泛接受。“文本的历史性”是指无论文学文本,抑或是非文学文本都具有特定的社会历史性,都是特定的历史、文化、社会、政治、体制、阶级、经济等的产物,即所有的写作模式和阅读模式都具有历史具体性、都含有社会和物质的植入,因此对任何文本的阐释和解读,都不可能是纯形式的、封闭的,都不可避免地带有社会历史性。“历史的文本性”,指的是人们只有凭借保存下来的文本,才能了解历史,了解过去的社会生活。蒙特洛斯指出人们再也无法回到“完满”的过去或者“本真”的历史状态,重新拾回那个已经生活过了的真真切切的物质存在,因为社会上有幸留存下来的文本踪迹已经对所谓的纯粹的、真实的历史做了种种调剂。〔10〕于是,人们只有依靠文本性的历史和人文学著作自己的叙述和修辞形式,才能得以接近那些过去或者陌生的“历史”和“文化”:“我们只有通过预先的(再)文本化才能接近历史”。〔11〕由此来看,历史的不断重新书写和重新建构是一种必需和必然。〔12〕当人们依据文本保存下来的文献资料(选择性地保留和抹去物质存在的痕迹、或者在物质和意识形态中胜出物质存在的痕迹),进行撰写历史的时候,文本则成了阐释历史的一个媒介。新历史主义认为任何一个文本都是历史的一个“事件”,这个“事件”不仅仅是历史的反映,而是积极主动地参与了历史的构成,成为了塑造和建构历史的一个能动力量。文本充当阐释历史的媒介所具有的阐释空间的无限可能性则赋予了文本参与历史建构的某种能动性。正是这种能动性和建构性,使文本和被阐释者(历史)之间具有了一种对话(包含协商)关系。新历史主义中“历史的文本性”,又将文本视为文化系统中的共时文本,代替了文学史意义上自足的线性文本,即在共时性时态中展开不同历史时代的文本对话和交流,这就打破了文学话语和历史话语之间的传统隔阂。如前所述,“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是同一个命题的互为条件、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二者之间是一种互相撕扯的张力制衡的关系。文本和历史语境之间的关系也由此成为了一种动态的互相参与和互相建构关系。在这里文学和历史,已经不是“前景”或者“背景”的关系,而是相互交融的、不可分割的“血”和“肉”之间的关系。正是如此,新历史主义者自己也宣称他们研究的是历史中的文学和文学中的历史。〔13〕因此,新历史主义正是从文学革命根据地发难,在“文本性”和“历史性”的基础上对文学文本进行重新阐释,期望在文学批评中全面打开历史文本,从而指向更广阔的文化批评,实现在各种不同的文本基础上进行跨学科的对话和交流。
三、批评特色:权力、对话、跨学科的文化分析
“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m)是诞生于80年代的英美文化界和文学界的‘新’的文学批评方法,一种对历史本文加以重新阐释和政治解读的‘文化诗学’”。〔14〕这句话揭开了一条贯穿本文的重要线索,那就是新历史主义“是一种文学批评方法”,即它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诗学”。新历史主义中的“文化诗学”认为文化和历史本身就是一系列带有文学性的文本,我们把这些共时态的文本打开,可以读出权力、政治、身份、地位、意识形态、历史、社会等各种不同话语的动态碰撞、协商和交流。新历史主义到底是什么,是文化学、历史学、人类学、哲学、经济学、符号学等等,亦或什么都不是,亦或什么都是。新历史主义是作为一个“新”的文学批评的“诗学”研究,在一个“文学批评”的概念下,新历史主义却显得如此纷繁驳杂,这主要是它的理论资源以及批评特色决定的。新历史主义在形成的过程中受到新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新解释学、文化人类学等批评流派的影响,特别是受到传统新历史主义和各种形式主义的塑造。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论宣称每个时代的话语都具有该时代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性,这些话语由于其权力地位而成了惯性话语。统治者设法诱使被统治者或者读者不自觉地认同了这种话语(文本),即被统治者或读者不自觉地认同了统治阶级的利益(文本内涵)。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对癫狂、欲望、压抑、知识话语、权力交往等方面进行历史探索,构建了他关于处理历史中的断裂、缺陷和消解权威、重构历史文本的思想。新历史主义受到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论以及福柯的历史观、权力、话语观念的深刻影响,将文学文本的解读纳入到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之中。新历史主义也是在解构权威、解构理性,消解连续的历史,张扬主体性,排斥历史决定论,反抗颠覆论,探究文学文本中蕴含的意识形态。“新历史主义对历史或者文学文本的具体分析大多数集中在作为意识形态的手段或产品的文本与既在社会秩序或权威的两种根本关系形态:巩固和破坏。”〔15〕新历史主义强调文学作品的意识形态性,认为文学作品既要颠覆这种意识形态性,同时还要配合主导意识的无意识。换句话说,它强调了一部文学作品不但具有对主流意识形态的颠覆作用,而且同时又具有对这种颠覆作用的抑制功能,这种颠覆和抑制动态地于同一部作品之中,这其中体现出了权力在文本中的隐秘作用。新历史主义批评是在历史语境中考察文学,而这里的历史,包括社会,甚至整个文化氛围。在这个“文化诗学”的语境中,“权力关系”构成了其轴心概念。其实新历史主义正是通过描述文学文本与权力的关系,来对文本和历史进行重新阐释和再阐释,“新历史主义是一种将权力关系作为所有文本的最重要的语境而置于优先地位的批评和解释模式。作为一种批评实践,它将文学文本视为权力关系得到实现的可视化空间。”〔16〕新历史主义关注文学和权力关系的复杂性、互动性和渗透性,通过对历史、社会、文化语境中的文本化世界的解释,重新审视政治话语、权力操纵、等级秩序的参与协作,从而揭示了文学作品与主流意识形态的“配合共谋”的、互动的深层关系,将以往旧历史主义批评中占统治地位的历史发展模式的“进步论”的宏大叙事,“代替为以权力为中心的另一种宏大叙事”。〔17〕由此,新历史主义“解构”和“瓦解”官方历史和大写历史,强调和重视非官方的野史、稗史、逸闻轶事、偶然事件、零散插曲等,特别关注边缘、非主流、少数话语,往往以一种边缘的姿态来对抗主流意识形态和权力话语。
新历史主义是采取对话的形式,来实现文学作品与主流意识形态和权力互动关系的阐释。新历史主义的话语和文本思想,受到了后结构主义的强烈影响。众所周知,后结构主义将一切形式的话语都称为文本,并且认为文本是一系列永远在互相碰撞的符号。在新历史主义批评中,文本和话语的内涵不自觉地承接了后结构主义的泛化表述。在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中,各种文本皆有“对话”的特质,这就意味着文本具有多元的、独立的,经常是互为冲突的不同的声音。新历史主义批评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采用了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和系谱学的观念,注重文学文本和历史文本,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之间的对话、碰撞和交流。新历史主义的“历史”不是单一的、大写的历史,而是小写的、复数的“诸历史”(histories)。其“历史”不是既定完成性的,而是一个开放的对话过程。在历史文化语境中,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共同参与了历史与文化的书写和建构。这些文本又是不同的话语,话语与话语之间展开了对话,进行协商、商榷,最后达到了“配合共谋”的结果。因此,新历史主义认为文本的意义是各方话语“谈判”后形成的“协议性”产物,对它的阐释是一种多声部、社会性和对话性的文本阐释,即“在文本和文化的阐释中,存在的不再是一个声音,而是许多种声音:我们自己的声音、那些别人的声音、那些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声音”。〔18〕这种文本的阐释是多声部的社会性对话,既有读者(阐释者)和文本的对话,又有读者、文本和其他文本的对话。这就是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在一定的文化交往的语境中来阐释文本意义的典型模式。同时,在新历史主义看来话语的含义非常广,既包括各类文字作品、文学和艺术,也包括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而各种不同的话语又形成了文化。新历史主义把文本视为处于文化中的话语,又把文化中的其他话语视为不同的文本。由此,新历史主义跨越了艺术性产品和其他种类的社会产品或社会事件的界限。于是在文化中处于不同学科的不同文本,相互之间展开了对话。人类学家格尔兹认为文化是由各种独特的指意系统构成,一个特定社会的产品或事件中的惯例、代码、思维模式及其对文化发生的作用。新历史主义也深受格尔兹的影响,采用“厚描”的手法,企图把文学文本放在一个大的文化背景中来探讨文学文本和非文学文本的共生共谋的关系。这就使得新历史主义批评具有了跨学科的特色。此外,新历史主义本身具有后现代主义的激进色彩,又处在一个文化批评盛行的语境中,所以新历史主义由于自身特质以及外在氛围影响,它一开始便具有跨学科、跨门类的批评特色。新历史主义涉足到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文化学、经济学、心理学、人类学等等学科范围,试图跨越各门学科之间的鸿沟,在泛化话语和文本的层面上,牵手各门学科,进行对话和交流。这也为现代的学术研究提供了一个研究范式,那就是“跨界研究”。跨界研究在近年来风生水起,各种不同门类的跨界研究扑面而来,不得不说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的当代价值的一个体现。
四、新历史主义与审美
80年代当后现代主义甚嚣尘上的时候,新历史主义则是从文学批评中孕育出来,以其先锋性和革命性充当马前卒为时代摇旗呐喊,在张扬“主体”“历史”和“意识形态”中,用诗性的跨学科的对话和交流来重新书写历史和文化,以此来回应后现代主义的激进成果。因此,新历史主义是研究文本结构的建构和解构的一个不可绕开的一环。作为一个新的文学批评的产生,则不能脱离文学文本。如果脱离了文学文本,而滑入社会学、历史学、文化学研究,这个有悖于新历史主义作为文学批评的初衷。新历史主义本身是作为一个文学的批评方法而存在,也可以作为一个角度、一个立场介入到社会学、历史学、文化学研究的范围中去。新历史主义批评的其中一个特色就是跨学科的文化分析,但不是无止境地跨——跨得迷失自己、失去自我。无论新历史主义如何发展和应用,都不能脱离文学文本这一领域。但是有人由此认为新历史主义不能脱离审美,在笔者看来,其实新历史主义对文学文本的批评与审美并没有必然的、直接的相互联系,把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和审美相联系,只不过是持有文学的真善美理想的解读者的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所以正如格林布拉特对傅洁琳博士的回复:“我很同意你的观点,历史环境、政治、阶级等等的确不能概括艺术家所能够表达的一切。至少在我看来,在艺术家内在的生活和人们所生存的社会、历史的环境之间有着巨大的间离,这些有时似乎对我造成了某些误导。你所感兴趣的艺术的维度——情感的、理想的和解放的因素——当然是存在的,并且实际上非常重要。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至少在我受教育的时期里,英美形式主义与此有很大的不同。我很怀疑,在你的文学训练过程中,这些生命真实的维度是完全自主的,好像历史就是一种装饰性背景,某些东西被礼貌地认可,然后就被遗忘了。我反对这种遗忘。”〔19〕格林布拉特的观点很明确,就是所谓的审美在文学中并不是自主存在的,而是后人在阐释文学文本时强加给文学的一个美好的想象,而正是这种所谓的审美的想象的存在,才使得与文学相互建构的历史被悬置了,被视而不见,或者说被礼貌性地加以粉饰了。这种粉饰向人们遮蔽了文本本身想向人们传达客观世界的真实面貌。因此也可以看出,新历史主义强调的历史是文学文本之外的世界,强调的是文学之中和文学之外的客观存在,不加任何修饰色彩的历史和社会的存在。故它在进行文学批评实践的时候,摒弃了人们因自我救赎而强加于文学的真善美的想象。真善美的文学批评指向是人们的一种灵魂渴望美好归宿的向往,可以作为一种批评理想或者主旨来指导文学批评,但不能由此规定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的最高理想就是必然如此,这是对文学本身传达出来的客观世界本来面貌的无视,甚至是粉饰,这也正是对文本所传达出来的真实历史和客观世界的回避与拒绝。所以说,或许有的学者并没有读懂新历史主义,并没有读懂格林布拉特,往往以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来规范了格林布拉特,规范了新历史主义,这是理论界的一种误读,有意或者无意的误读。因此在当代新历史主义的某些研究中,我们似懂非懂地消费着新历史主义。
综上所述,在历史、社会、文化的后现代知识语境中,新历史主义的文本和历史事件相互指涉,同时两者都在泛化的文本世界中共同指向话语。在各种不同的话语相互展开对话的基础上,新历史主义张扬主体、历史、意识形态,强调从政治权力、意识形态、文化霸权等角度,对文本实施一种综合性的解读,于是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就带有了“文化诗学”的特质。新历史主义的“文化诗学”是从产生之初就带有一种反理性色彩,受解构主义思潮的影响,也实践着解构主义,因此带有浓厚的后现代色彩。但是,新历史主义的“文化诗学”本身是一个并不彻底的反理性的解构和建构,在选择颠覆的同时,又不自觉地自我抑制。“新历史主义的策略仍然是侧重于‘边缘化’(marginalized)的”,〔20〕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对政治权威、文化经典表示质疑,更多地注重边缘化的历史、注意野闻轶趣,文化上更多地关注边缘文化、非主流文化,在政治权力的相争中,更多地为受霸权压制的弱者争取话语权,在文本中更多地表现出中心之外的边缘他者的体谅和理解。新历史主义反抗权威建构的理想,反抗理性许诺的乌托邦,坚持把文学文本置于非文学文本的框架之中加以阐释,不去关心(或者说搁置)文学文本中是否体现出了人为设定的真善美的终极价值,却更多地关注不同的文本在互相碰撞中如何运用对话达到权力的妥协与和解,从而强调文学文本的政治性、历史性和文化性等。基于新历史主义的这些丰富和复杂的特性,虽然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本身已经走过了很远,但是人们对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的研究,还在路上……
注释:
〔1〕〔5〕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和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4、160-168页。
〔2〕〔3〕Greenblatt.S,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The Circulation of Social Energy in Renaissance England,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pp.5,8-118.
〔4〕Hayden White,“New Historicism A Comment”,in H.Aram Veesered,The New Historicism,New York,Routledge,1989,pp.293-301.
〔6〕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58页。
〔7〕张宽:《后现代的小时尚——关于“新历史主义”的笔记》,《读书》1994年第4期。
〔8〕Paul Hamilton,Historism,Lodon:Routledge,1996,p.21.
〔9〕〔17〕Greenblatt and Gunn,Redrawing the Boundaries,New York,1992,p.410.
〔10〕H.Aram Veesered.,The New Historicism,New York:Routledge,1989,p.20.
〔11〕〔美〕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70页。
〔12〕Thomas,The New Historicism and Other Old-fashioned Topic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p.32.
〔13〕John Brannigan,New Historicism and Cultural Materialism.New York:St.Martin’s Press,Inc,1998,pp.3-4.
〔14〕〔20〕王岳川:《海登·怀特的新历史主义理论》,《天津社会科学》1997年第3期。
〔15〕徐贲:《走向后现代与后殖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60页。
〔16〕John Brannigan,New Historicism and Cultural Materialism,Macmillan Press Ltd,1998,p.6.
〔18〕Charls E.Bresser,Literary Criticism:An Introuduction to Theory and Practice.2 nd ed.New Jersey:Prentice Hall,1998,p.247.
〔19〕傅洁琳:《格林布拉特新历史主义与文化诗学研究》,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