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罐车”成了永远的回忆
2018-02-20贾桥
“唰——”崭新的复兴号列车,从上海虹桥站呼啸而过。火车的气流在空气里振动。那是一种喧嚣而热烈但又充满了朝气的声音,更是一种引领未来及过往不断蓬勃的声音。
浙江徐迟纪念馆朱倍得馆长打来一个电话,说:“你猜一猜,我现在哪里?”没等我反应过来,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我在上海到南京的复兴号上,铁路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我坐过很多火车,这是最高级的车……”
朱倍得今年75岁,参加过铁道兵,当过列车员,是那种“闷罐车”上的列车员。他在电话里感慨,改革开放40年了,铁路的变化如同大海变桑田、桑田变大海,翻了一个天地。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岁月沧桑了火车容颜……
一
1961年夏天,朱倍得16岁,刚读完高二,一纸批文,以优秀学生资格当上了铁道兵。新兵连在浙江南浔,训练了三个月,一晃就结束了。朱倍得分到了铁八师39团2营2连1排2班。
俗话说,立冬有雨一冬淋。1961年的冬天,因连日风雨来得格外早。此刻,39团官兵2000多人,正站在灰灰蒙蒙的寒风中,等待着命令。
团长张文举和政委张子美站在队伍正前方,威风凛凛。
政委张子美大声地说:“春节客运高峰,铁道部一线职工严重缺员,我们是铁道兵,有义务承担列车员的重任,把每一个旅客送回家过年,将是一场非常艰巨的战斗,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2000多人整齐的喊声,如同雷声一般响彻云霄。接下来,部队从总部浙江湖州往杭州开拔。
朱倍得和战士们都没有想到,当兵的第一场战役居然是到火车上当列车员。
二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再过20多天,就要进入1962年的新年。
每到春节客运高峰,铁路部门大多数单位配置都不够,不得不从部队里抽调战士充当列车员。旅客客车极其不够用,短距离的棚车应运而生。
棚车学名叫“棚代客”,是将运输货物的棚车改为客车。车厢里没有座椅,没有车灯,没有厕所,有4个小方口,一尺见方,不是窗,有窗的功能。角落里放一个尿桶,用一块布简易遮挡就是厕所。旅客如厕的难堪和车厢里的臭味是不言而喻的。铁壳子棚车,可避雨,但不挡寒风。夜晚气温骤降,寒气逼人。白天太阳照射,闷热如同桑拿,被形容成“闷罐车”。一节“闷罐车”核定定员90人。春节高峰期,常常挤进去超过200乃至300人。
团部临时组建了乘务部,负责沪杭、杭宁、杭甬3条短途线路的值乘任务。1962年的元旦后,官兵经过一周简单的培训,便走马上任了。
每个战士第一时间领取了“闷罐车”必备物品:一支手电筒,一把水壶,一个木梯,一件大衣,两条麻绳,两盏煤油灯。麻绳用于绑门,因为行驶过程中,列车两侧的门处于打开状态,用麻绳拦着以防旅客掉下车;木梯用于乘降,因为车厢高出地面1.5米,没有阶梯;煤油灯在车厢两头各挂一盏,日落点亮;手电筒用于晚上上下车或者查票。
三
朱倍得值乘的这趟L238次列车,从杭州开往宁波,挂了30节车厢,由一个排的兵力完成值乘任务。“闷罐车”车厢间互不相连,每个列车员都是独立工作。
L238次列车,早上7:15由杭州站发车。朱倍得早早地把车厢卫生清扫干净,把梯子架好,便站在车门口,迎接旅客上车。第一次当列车员,心里不免有些兴奋与紧张。
这个早晨天特别冷,乌云密布,凛冽的寒风从月台的一边直扫过来。天气预报说,一场寒流正由北往南席卷而来。朱倍得下意识地拉紧了帽子。
离开车还有30分钟,站台上放客的铃声响起,顿时,背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潮水般的冲向列车,呼啦一下就上去了。上去了就霸地盘,抢得一个好位置相对舒适一些。靠近车门的位置最佳,那是空气流通顺畅的地方,可以屏蔽掉车内的臭味;其次是车门两侧,再次是4个窗口附近,然后是车厢两端,最后是毗邻厕所的位置。
抢到地盘后,旅客们就地铺上报纸或硬纸壳坐下,冬天穿得厚,或者坐在行李包上。最挤的时候也有站着的,但多数情况每人都能挤挤坐下。
始发站列车已经超员,随着一声铃响,列车徐徐驶出站台。由于每节车厢只有一名列车员,朱倍得只能将一侧的铁门打开约10厘米,用绳子绑牢。自己守在这边门,打开大约90厘米,把梯子一横,拦在门口。车厢里人太多,需要通风。朱倍得先目视一遍车厢,督促旅客将行李堆放起来以增大空间,然后提着水壶,给旅客倒热水。
老旧蒸汽机车吃力地缓慢行驶,“咣当咣当”,不时还拉响刺耳的汽笛声。“闷罐车”最大的特点就是出奇地慢。杭州到宁波149公里,经停14个站。朱倍得必须记住每一个到站时间,并提前向旅客预告。有的站台靠左面,有的站台靠右面,不能把车门开反了。
四
从杭州到宁波普通快车硬座票2.8元,慢车2.2元,“闷罐车”1.1元。在市民们普遍低收入的情况下,“闷罐车”的超低票价是一个“亮点”。因此,许多旅客宁愿选择“闷罐车”。
突然,车厢里面传来一阵骚动和骂声。“解放军同志,里面有人打架了!”,朱倍得拨开人群挤过去,原来是一个旅客上厕所回来,发现位置被占了,行李被挪位了。他上前大喝一声,“住手,都坐下!”旅客们即刻平静了下来。
列车经过了6个站,后面上来的人只好站着了。到了绍兴,这是比较大的站。站台上已是人山人海,若不拼命挤是上不了车的。
“朱倍得!朱倍得!朱倍得!”突然有人大声叫喊,朱倍得定睛一看,原来是初中学校的校长刘时圣。刘校长正在犯愁挤不上车怎么办,突然看到了昔日学生在这节车厢当“列车员”,真是惊喜万分。
“闷罐车”颇高,没有踏脚,朱倍得赶紧伸出木梯,一把将刘校长拉上了车。进了车厢,人们更是前胸抵后背,挤得无法转动身子。车厢里气味腥臭难闻,刘校长仍是很满足,不住地说,“侬长高了,长大了,还当上解放军了……”似有千言万语说也说不完。
火车头冒着滚滚的浓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黄牛,拖着30节车厢穿行在杭甬铁路线上。
五
在拥挤的车厢,想上个厕所并非容易。一个瘦高旅客,突然肚子一阵阵痛起来,想上“大号”了。可是蹲着尿桶实在太脏了,他只好咬着牙等火车靠站,便早早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在车门口等着。
列车终于停了,他欣喜若狂,如释重负。朱倍得告知这是临时停车不能下去。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纵身跳了下去,不顾众目睽睽,在站台一角蹲了下来,可没过半分钟,“闷罐车”又发动了,他来不及擦屁股,赶紧提上裤子追了上来。幸亏朱倍得与一个胡子拉碴的农民一起,将他拉进车厢。
经过6个多小时的行驶,列车终到宁波已是下午13点多了。这一趟拉了5000多人,运能非常强大,极大地分担了客流。
旅客下空后,車厢里垃圾满地,浑浊的臭味,久久散不去。朱倍得抓紧时间吃掉几个菜包子,喝上几口水,跟打仗似的做完卫生,车站又开始放行了。
15点开始返程。车厢里仍是寸步难行,朱倍得不能提供任何服务,便倚在车门边,看外面一闪一闪的风景。
“闷罐车”开开停停,车厢里席地而坐的男人打鼾的“呼噜”声此消彼长,还有婴儿啼哭、妈妈拍打着哄睡的,更有烟雾缭绕的劣质香烟熏得人连连
咳嗽。
有一个乘客大声叫起来,“哎呀,侬烧着阿拉了!”
原来是一个旅客抽完烟后,把烟头扔到另一个人的脖子里,烫醒了。
“闷罐车”开出没多久,一场大雪就开始飘落下来。朱倍得把车门全部关上,但是寒气还是透过铁皮钻到车厢内。
冬天入夜特别早,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列车进入了夜间行驶,朱倍得在车厢里点起了两盏煤油灯。萤萤一豆,偌大的“闷罐车”,只能照亮巴掌大的
一块。
六
雪亮的车灯,照耀着前方的山山水水城市村庄。火车多么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大地和时空毫不留情地划开,或者像一根不停运动着的拉链,轻巧地来回拉动着。日复一日,列车走了一趟又一趟。
退乘回到杭州才吃上晚饭。往常四菜一汤,今天却多了炒肉片和粉条烧肉。朱倍得大口吃着肉说:“好长时间没有吃到这么好的菜了。”班长汪崇武说,“今天过年当然有好菜啦。”朱倍得恍然大悟,“哦?过年了呀!”
朱倍得每天在列车的“咣当咣当”声中度过,意犹未尽,余味无穷,竟然忘记了过年。他赶紧翻开日历,可不,1962年1月24日正是农历除夕。怪不得今天铁路两旁的灯光,比平日亮了许多,也喜庆了许多。
火车继续往前走。车头冒出的白气蒸腾着一种生命的力量,轰隆隆的巨响传达着一种钢铁的硬度。其“臭”与“冷”和“咣当咣当”的“闷罐车”,刻在了脑子里,成了永远的回忆。
……
改革开放40年,如急驰的“复兴号”,一闪而过。
不变的春秋,见证着历史的巨变。这40年,既完整丰富又连绵起伏;这40年,每个日子既独立又充满了未知;这40年,一列列火车奏响希望的风笛,携手“和谐”走向“复兴”;这40年,万丈高楼平地起,中国经历了辉煌巨变。
作者简介:贾桥,女,1957年中秋生于湖北武汉。曾为内科主治医生。现供职于中国铁道企业管理协会。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其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在《山东文学》《芳草》《青年作家》《长江文艺》《中国铁路文艺》《三峡文学》《湖北日报》《人民铁道》报等报刊发表。多次获湖北省“楚天文艺奖”,出版过散文集、报告文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