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清初扬州文坛繁盛的“地利”因素
——以孙枝蔚交游为中心

2018-02-20马铭明

学术交流 2018年10期
关键词:广陵文坛扬州

马铭明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明清换代之际,扬州作为南明和清朝对峙的江防要塞,受战争破坏首当其冲,1645年的“扬州十日”使这占尽天下三分之二月色的繁华都市,一时“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碧水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1]232。之后,清政府出于维持统治的需要,几乎即刻就开始着手恢复盐业及漕运,随着盐漕生产运输及贸易的恢复,不过十几年扬州便再次繁华起来,在成为“富丽最天下”[2]之所的同时,也孕育发展了清初广陵文坛一时无两的风光。广陵文坛在清初的重要性已经毋庸赘言,不仅《倚声初集》《国朝名家诗余》的刊刻、“红桥唱和”等一系列的广陵词学活动为清词中兴拉开了帷幕,而且这里聚集了前朝的遗民、新朝的显贵,各路诗人云集,亦是“清初诗坛的一个绝不能轻忽的重心”[3]64。清初在“民膏锋刃几尽”[4],破碎和废墟上重建起的扬州,其文坛反倒独领一时风骚,更胜前朝。如果说“天时地利人和”往往是成功必备要素的话,则清初扬州文坛的繁盛也概莫能外。单从经济角度考虑,难免流于将文学过程简单化处理之弊;主持风雅大有力者的作用,固然有之,却亦不宜过分夸大……而地域文学正是当下古代文学研究中的热点,过程研究亦是文学史研究不该忽略的,故本文拟从“地利”因素来考察清初扬州文坛繁盛之原因。

文坛的繁盛最终是靠人来实现的,如果说清初扬州地处长江与运河交汇处,地兼盐漕之利,同时因居江淮之间,是南北交通之要冲,又因“扬州诗坛”“广陵词坛”,孕育着种种嬗变,是地理和文学双重交汇之地的话,孙枝蔚就正是这块交汇之地的交集人物。孙枝蔚(1620—1687),字豹人,又字叔发,号溉堂。今存《溉堂集》二十八卷,并辑有《四杰诗选》二十二卷存世。顺治二年(1645)底,因避乱离开家乡关中,从此他除了短期游幕及出行外,再也没有离开过扬州,也再没有回到家乡。他在扬州成为“一代之人”,写就“一代之诗”[5],可以说是清初广陵文坛代表性人物之一,同时又是清初文坛各种影响文学元素集合的交集,是诗学思想上关中诗学和江南诗学的交集,是诗歌创作上宗唐和宗宋的交集,是前朝遗民和新朝权贵的交集,是布衣和官吏的交集……他的文学思想和文学创作,是清初影响文学多种元素集合的反映。同时交游遍南北的孙枝蔚,和各路友朋来往、唱和、酬赠之作占据了《溉堂集》的大量篇幅,孙枝蔚于顺治三年(1646)到达扬州,康熙十八年(1679)逝世于扬州,几乎与清初扬州文坛最繁盛阶段共始终, 翻看《溉堂集》就等于翻开了清初扬州文坛的地图。

一、方兴未艾:扬州府城内诗文交往的苏醒

《溉堂集》中顺治五年(1648)一组题为《漫兴》的七绝,是最早可见有关孙枝蔚在扬州交游的记录。内共有8首七绝,看内容是孙枝蔚与朋友们相聚筵间所作,组诗中第二首“打鼓吹箫诸少年,来邀诗客弄觥船。璚花宴往苏州去,尚有梅花东阁前”,已经点明这些朋友的身份是诗人,其中第五、六、七首都是为朋友所作,现迻录于下:

竹西风景古来闻,邗关复有女如云。当筵恼杀姚和尚,坏色衣边榴色裙。(第五首)

读书懒读屺桥书,开社多时莲社疏。近与黄山山下客,诗成为赠李西如。(第六首)

宗生善学西昆体,汪仲能临祭侄文。他日广陵传二妙,我虽饮者弃无闻。(第七首)[6]420-421

在第五首“姚和尚”句后,有作者自注:吾友山期。姚山期,就是和孙枝蔚在顺治初年共同编选《四杰诗选》的姚佺。姚佺(?—1662),字山期,浙江嘉兴人,诗人、选家,还曾编选十七卷的《诗源初集》。复社成员,入清为遗民,曾剃发为僧,这也是孙枝蔚在诗中戏称他为姚和尚的由来,逃于禅亦是清初诸多遗民的一种生存方式。第六首诗后作者自注,李西如为 “无言所私妓”,则该诗中的“黄山山下客”应该指的就是孙默。孙默(1613—1678),字无言,号桴庵,号黄岳山人,安徽休宁人,明亡后寓居扬州,编刻有《国朝名家诗余》存世。而第七首“宗生”后,作者自注:定九。这位在孙枝蔚笔下作诗善学西昆体的宗定九,即清初词人宗元鼎,字定九,扬州人。亦工诗,有《芙蓉集》,并曾编选《诗余花钿集》,与弟侄等五人皆有文名,时人谓“广陵五宗”。同诗“汪仲”后,作者自注:湛若,即汪濬,安徽休宁人,是孙枝蔚另一位好友汪楫的同族[6]1042-1044,因家破复仇未果,亡命至广陵,以擅长字画闻名。诗中孙枝蔚预见的“他日广陵传二妙”,在日后也果然成真。

这组七绝诗句中透露出,距生灵涂炭的“扬州十日”不过三年的顺治五年(1648),孙枝蔚在扬州已经有了较为固定的文友圈子。这也进一步证明,清初扬州文坛的繁盛,绝不是顺康之际的突发,而是从顺治初年就开始进入准备期的渐进过程。从组诗中的首题“男儿脱身丧乱中,又对扬州花树红。可怜邻家空酒盏,不及蝴蝶识春风”开始就已经定下了往日丧乱与今日花红相比对,虽是春风又一年,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山河破碎后的物是人非,衬得乐景更哀的调子。而组诗中第三首 “有髯如戟面如盘,笑啼终日太无端。落花当作西施哭,汝泪几时方得干”,正是孙枝蔚对自己此时此景下的心理自述,全不顾眼前春日春花的春意盎然,连春花落红都当作美人哭泣,实际上落泪的不是西施是诗人自己,心念故国的他笑啼终日,长歌当哭之意跃然纸上。第四首“谁家红袖过红桥,一张秋千努折腰。却忆三原二三月,空中飞下董妖娆”,在异乡扬州泪痕不干的诗人又想到了家乡三原的春天,同样的美女董妖娆,同样的落花之比,怎能令人不神伤。至此,关于孙枝蔚与朋友在顺治五年(1648)这次宴会的主题彻底确定下来,即故园之思与故国之思,正是具有抒发故国之思和故园之思的感情基础,有我笔写我心的诉求,孙枝蔚和文友们才自发结成天然的联盟。故园之思和故国之思在历代文人笔下又往往是合二为一的。而这“两思”实际上是贯穿像孙枝蔚这样清初大多数文人一生的主题,亦是清初扬州文坛乃至整个清初文学创作的主题之一。

同样作于顺治五年(1648),孙枝蔚《溉堂集》中的另外两首诗,《过李家堡访曹僧白》[6]217和《题吴宾贤处士陋轩》[6]217,让我们知道此时孙枝蔚的文友圈,实际上不仅仅局限于扬州府城,范围已经扩大到了扬州府中各邑。这位李家堡安家的曹应鹇和身居“陋轩”的处士吴嘉纪都是属于扬州属邑的泰州东台一带的文士。而在这扬州府下、黄海之滨,清初确存在着一批布衣文士,被称为东淘诗群。[3]143

《过李家堡访曹僧白》一诗中,孙枝蔚为访文友,雨中“骑驴四十里”,但因“乍得论文友”,虽“近村身带雨”,仍“狂吟夜未休”。偏居一隅的曹应鹇看到郡城来的能够谈诗论文的朋友,也很高兴,连忙拿出新作与文友品评,诗中“《水述》关门就,先生得意晨”句后有注:新作《水述》短篇百余首见示。孙枝蔚《溉堂集》中也有署名曹僧白的多条评语,可见评点诗作是当时扬州文人交往不可或缺的内容。

在《题吴宾贤处士陋轩》中,作者自述在“陋轩”中的某处是自己曾躺着看月色的地方,可以看出孙枝蔚与作为“东淘诗群”翘楚人物的吴嘉纪早已相知,在顺治五年(1648)的交情就达到可以留宿的程度。比之顺治十八年(1661)才识得吴嘉纪诗才的周亮工[7]559和康熙二年(1663)才知《陋轩诗》的王士禛[8],可谓早矣。而“坐久常多愧,谁知远客心。结庐须近墓,求食便投林。……何时守故土,亦得学狂吟”句,则是诗人在给朋友题诗时,再次动了故园之思,感叹自己何时能回到家乡,安家在先人之墓旁。

检阅清初人的诗文集,会发现孙枝蔚笔下的这次欢聚,不过是当时扬州众多文人无数场社交聚会中的一场。例如同样在这一年,在吴绮的花园内,姚佺、邓汉仪、方文相聚赏梅赋诗[9];在龚鼎孳的宅第中,众多文友齐集分韵,为顾梦游、方文、纪映钟、龚贤回南京送行。[10]正是有了这些小规模的文朋诗友的不时唱和,积累下的人脉和人气,织就了扬州文坛一张社交网络,才有后来红桥唱和那样大规模的雅集佳话、文坛盛事。而孙枝蔚过访扬州府属下各邑的诗友,也证明了扬州文坛并不只郡城已经有了文友相聚,属邑的文学活动也一直在进行中。在顺治五年(1648),扬州的繁荣和依靠——地域稳定和盐业专卖两个重要前提尚不具备[11],扬州政治和经济尚未完全稳定和恢复的情况下,文友间抒发故国之思的聚会已经先一步恢复并发展了,相关创作也开始进行了。而且不仅仅是在郡城,看似远僻的属邑也有着相关诗群的文学活动,与此同时,郡城和属邑间诗人的交流和诗作评点同时相伴而生。日后扬州文坛繁盛与属下各邑文学创作繁荣发展是密不可分的。

考察这次聚会和孙枝蔚走访的朋友中出现的扬州文坛的诸位“诗客”,就像这个微型聚会是广陵文坛日后大型雅集的肇端一样,这几位参与聚会的文人身份里籍,也昭示着接下来广陵文坛兴盛的营造者,其身份虽有显宦,但不乏布衣;虽有扬州本地人,但更多是流寓游宦者。孙枝蔚和他的朋友们便是这些营造者的缩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孙枝蔚交往范围的扩大,流寓游宦扬州人士的增多,孙枝蔚的交游能够提供更多有利于分析清初扬州文坛发展繁盛“地利”因素的内容。

二、“十郡才华”:扬州附邑之间文人的交游与创作

清初扬州区划承袭明制,领州三,高邮州、泰州、通州;县七,江都(首县)、泰兴、仪征、如皋、兴化、宝应、海门,故有“十郡”之称。十郡之内,文风鼎盛,俊彦频出。仅泰州一地,除却前文提到的曹应鹇、吴嘉纪,从顺治十五年(1658)始,通过《溉堂集》中的《同周雪山黄仙裳饮易田授园中对初雪》《雪后刘僅三肤公招同易田授黄仙裳饮玉伦堂》《雪中过姜堰镇访黄仙裳》……可以看出,又出现了一位常与孙枝蔚相聚的诗友——黄仙裳。黄云(1621—1702),字仙裳,泰州人。黄家是泰州望族,祖居姜堰镇。黄仙裳的叔、兄、子、侄皆能诗。黄仙裳本人亦“肆力于诗歌,东南持风雅者必宗焉”[12],今有《桐引阁诗》存世。“论文樽正阔”[6]238,“雅会重诗书”[6]238,从孙枝蔚诗中所言来看,两人果然是诗酒往来的交游。黄仙裳《孙豹人宗定九孙怀丰夜过陈君三集饮》诗中,“太丘西第有琼枝,十郡才华聚此时。联袂客来残雪径,停灯人出读书帷。呼僮一笑催估酒,洗砚三更对赋诗。明日兰桡有分发,不劳投辖坐迟迟”[13],四支部的“十郡”“对赋诗”更是点明这是扬州府内文人群集的一场诗会。同时出现在孙枝蔚与黄仙裳诗中除了黄仙裳的姻亲宗元鼎外,还有在清初文坛颇有影响、选评过《诗观》这一清初人选清初诗大型选集的邓汉仪。孙枝蔚有《同孝威、仙裳、田授饮赵乾符郡丞署中》[6]342,黄仙裳《寒夜赵乾符署园,同豹人孝威田授夜集》[13]十灰部似也应写于同时。邓汉仪(1617—1689),字孝威,也是泰州人。邓汉仪与孙枝蔚关系匪浅,康熙十七年(1678)去京城就博学鸿词试,两人同行前往。同兼诗人和选家角色的两人就当时的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有过很多交流,现多散见于《溉堂集》和《诗观》的相互点评中。当今研究清初诗学中有关清初对明末流弊反思矫正常引用的一段话,就是来自邓汉仪的《与孙豹人书》:“竟陵诗派诚为乱雅,所不必言。然近日宗华亭者流于肤壳,无一字真切;学娄上者习为轻靡,无一语朴落。矫之者阳夺两家之帜而阴坚竟陵之垒,其诗面目稍换而胎气逼真,是仍钟、谭之嫡派真传也。先生主持风雅者,其将何以正之?”[14]仅泰州一隅,就具有这样真知卓识的诗人,这样有见地的谈诗论文,可见清初扬州文坛繁盛自是有因。

随着新朋结识,旧友也有逝去。顺治十三年(1656)、十四年(1657)、十五年(1658)《溉堂集》中接连出现了为故去朋友所作的挽诗——《挽李平庵沛》[6]227《挽李小有》[6]231和《挽梁仲木》[6]234。孙枝蔚这三位故去的朋友,都来自扬州附邑的文化望族。李沛(1598—1655),字平子,号平庵,著有《平庵诗集》今不存。李小有(1588—1657),名长科,一名盘,有《李小有诗纪》存世。两人是扬州府兴化县人,李沛是李长科的从侄。兴化古称昭阳,明清之际这里有一个“昭阳诗派”,叔侄二人正是昭阳诗派的主力——有“一门五尚书,四代九进士”之称的兴化李氏族人。《溉堂集》中还有一组《春日怀友》的七绝,其中第九首是写给李长科的另一位侄辈——李沂的。李沂,字子化,别字艾山,号壶庵,有《鸾啸堂诗文集》《秋兴格诗话》《唐诗援》存世,在清初卓有诗名,“江淮南北数十年,言诗派者以阳山为正,而阳山诗醇雅典则以沂为依归”[15],“昭阳诗派”之称也是因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言(李沂)“昭阳诗派,不堕奸声,皆艾山之导也”[16]698而始。孙枝蔚诗称其“品诗近代钟嵘少,回首君家白雪楼”[6]459,典用钟嵘,直指其有评点诗歌之事,而用李攀龙所建“白雪楼”与诗后孙枝蔚自注“李艾山壶每教人作诗须熟读于麟《唐诗选》”相呼应,则李沂宗唐的诗学宗旨就可见一二了。孙枝蔚自关中来,常以“不辱空同之乡”[17]自砺,并曾辑《四杰诗选》,选前后七子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之诗,想来与同承“七子”余响的兴化李氏诸子应该颇多共同语言,而且兴化李氏一族在明清之际多持首阳之志,在孙枝蔚诗集中出现的“三李”,在鼎革之际都是坚定的遗民,《挽李平庵沛》中的“骂人同鼓吏,陷贼耻王维”,《春日怀友》之九中的“战伐江干苦未休,昭阳才子老林丘”无不指向他们遗民身份这一特质,李长科还曾著有兵书《金汤十二筹》,无疑与喜谈兵的孙枝蔚更为投契。另外,孙枝蔚的姻亲雷士俊,字伯吁,世为泾阳大族,祖辈业盐寄籍扬州,有《艾陵文钞》《艾陵诗钞》存世。据李沂自述,雷士俊在“鼎革初,避难昭阳,与先兄平庵及余为莫逆交”[18]192,与李氏兄弟结下深厚情谊,即使在雷士俊返回扬州郡城后,仍然时时相聚,“欢笑谈古今事,竟日不倦”[18]192。有这层关系,孙枝蔚与李氏兄弟的交往自然更添几分便宜。这种郡城和附邑文人间的“联姻”,也算是清初扬州府内文学交流密切的另一种形式的表现。扬州附邑既远离大都市等政权控制相对严密的地方,又地处淮扬之间,运河等水网密集,交通便利,使得这里可以包容藏匿从郡城和外地来的或避战乱或不想与新政权合作的文人。如孙枝蔚诗《挽梁仲木》中的梁以楠,字仲木,就是原籍河北清苑,清初为避战乱举家迁到扬州府宝应县的流寓文人。他与弟弟以樟、以桂具有文名,被称为“三梁”,“江淮文人皆宗之”[19]52。李长科现存诗集《李小有诗纪》中的分卷《饥躯拙言》的评点人就是梁以楠。这些在扬州附邑的流寓文人和本地文人一样都积极参与到文学创作交流中。

历史车轮总是向前转动,随着南明政权复国希望的破灭,越来越多的士人参加科考,出仕新朝。扬州附邑的文化望族也概莫能外,顺治十六年(1659)后在《溉堂集》中高频出现的来自扬州府泰兴县季氏家族的季振宜、季公琦、季慎行、季八士等多位季氏友人,就同兴化李家诸子不同,或许由于季氏诸兄弟均生年较晚,对前朝感情较浅,对新朝也没什么抵触情绪,故均在新朝参加科举并出仕。季振宜,字诜兮,号沧苇。顺治四年(1647)进士,两任御史,以藏书丰而名闻天下,是《全唐诗》内府底本的纂辑者,著有《静思堂诗稿》《听雨集》。季公琦,字希韩,一字方石,顺治十一年(1654)拔贡,曾任教习知县,“填词工丽,擅名江左”[20],著有《方石诗钞》。季慎行,字端木,贡生,著有《延令世说》。季八士,名南宫,康熙年间廪贡。翻检《溉堂集》有关孙枝蔚和季氏兄弟把臂同游、赋诗分韵的诗不下十数首。此时的诗歌主题也从故国之思转向更多个人心绪的情感表达。孙枝蔚于康熙六年(1667)所写的《雨夜同戴应商、季希韩、李三友、王子晋集季沧苇侍御斋中,明日予归广陵,各分韵赠别,因尽和之,予得莺字》[6]589诗中提及的“久坐藏书屋,全忘做客情”,“明朝便得归,无处借奇书”指的就是季振宜的藏书。而孙枝蔚在《留别季希韩暨令侄端木》[6]735中的“不入延令郭,腊梅四度黄。久别既可念,况我日老苍。自从被饥驱,年年在远方。兄弟岂不多,君家最难忘”,更是写出了同季氏兄弟深厚的感情。泰兴季氏一族不仅是官宦世家,而且在清朝曾一度富甲江南,这也给季振宜得以藏书甚丰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他的藏书书目《季沧苇藏书目》,至今都还是版本目录学的重要工具书。藏书刻书读书亦是文学发展必不可少的环节,清初扬州附邑有着这样丰富的藏书之处,对扬州文坛的创作繁荣自是大有益处。

扬州附邑的文人群体,最为人所知的恐怕就是冒襄和以他为代表的如皋水绘园文人群体,如皋在清初仍属扬州府属,冒襄常往来于郡城,而郡城或过往郡城的文人也常去如皋水绘园拜访冒襄,往来唱和留下诸多诗文。冒襄将其中部分朋友间的唱和投赠之作,编选为十二卷《同人集》,堪为清初扬州文坛繁盛之实录。《同人集》卷六有施闰章《庚子初冬客邗上,喜辟疆、豹人、伯玑、屺瞻诸君夜过有作》及孙枝蔚、陈允衡、李念慈三人的和作。因其中施闰章和孙枝蔚的两首诗均不见其现存诗集中,故录之:

邂逅即招寻,高人同此心。持螯斗酒尽,剪烛二更深。仗履连吴楚,篇章问古今。旅怀差不恶,萧瑟有知音。(施闰章)

古寺有招寻,情亲见客心。数杯千里合,一夕十年深。诗好须如史,途穷不自今。乾坤重吾道,容易感知音。(孙枝蔚)

海内谁诗伯,尊前即素心。芜城为客倦,寒月照人深。疏懒无如我,穷愁不自今。只将千古意,落落对知音。(陈允衡)

乍见即相寻,清尊对素心。干戈诸子在,灯火一宵深。大雅还从古,流风感至今。少陵如可作,千载有知音。(李念慈)

虽不见冒襄之诗,但见这四人之诗,首首不离篇章诗文,便可知这个庚子冬夜又是知音间的风雅唱和的一晚。

府城文人和附邑文人之间的诗文交流促进了扬州本地文学创作。清初扬州文坛的繁盛离不开下属州县“基层写作”的繁盛,更离不开当地这些文化望族。

三、运河枢纽:与扬州周边文学中心的交流

清初扬州文坛繁盛的“地利”因素,是多层次的。于内,扬州府辖各州县文风鼎盛,文化望族辈出,提供了人才储备和交流的空间。而扬州府外,因扬州地处运河枢纽、江淮之间,水路交通发达,扬州同清初几个文化中心都来往便利。如沿运河北上,可直达“诗城”淮安。康熙元年(1662),孙枝蔚写下《送阎百诗返太原故里赴试》[6]182-183和《赋得桂送阎百诗入秋闱》[6]401两首诗,送这位朋友参加科考。诗中的阎百诗就是日后的清初汉学大家阎若璩,他的父亲阎修龄是淮安诗坛领袖人物,同时也是“望社”创始人之一。阎家祖籍山西,业盐而世居淮安,这次是阎若璩归籍参加乡试。清初淮安和扬州的情况有些相似,同样因为盐漕之力,身处咽喉之地,一时诗坛繁荣,有“诗城”的雅号。而扬州到淮安,船行运河,十分便利。同样在这一年,淮安的另一位诗人丘象随就因运河水运之利,“扬帆一日到扬州”来看望孙枝蔚等诸位朋友,却遍寻不遇,写下《过江都访孙豹人龚半千不值》,诉说只因“正值观涛八月秋”,所以“几处故人浑不见”,只得“归来红蓼系孤舟”的怅惘之情。[21]丘象随此行的目的,诗中并没有透露,但从孙枝蔚写于顺治十六年(1659)的《丘季贞示近诗》中“每看诗格进,使我客愁轻”[6]239可推测,丘象随此来除了叙友情之外,不消说还要论诗文。扬州的地望不仅给它带来了可观的物质财富,也同样带来了难以估量的精神财富。“扬帆一日”即可到的便利,使淮安诗坛诸子张养重、丘象升、丘象随等多来往于淮上广陵两地。孙枝蔚写于康熙七年(1668)的《胜音上人持张虞山书见访兼示与淮山诸子唱和诗》[6]603-604看到自远道而来的少年僧人,手持和自己淮安故友们的唱和诗求教时,虽然颇为戏谑地劝他别耽于此道,“劝汝且置此,衣内自有珠。归去语诸友,努力学农夫。工诗多饿死,后世为唏嘘”,但这诗仍是两地诗文往来的确证。

从扬州沿运河南下,隔江相望的是当时另一个文学创作较为繁荣的中心——镇江。孙枝蔚作于康熙五年(1666)的《程昆仑别驾生日赋诗为寿》“下床阅书薄,出门对禽鱼。一行作吏来,笔墨未曾疏”[6]525即描述当时的镇江府通判程康庄,为官仍不耽赋诗作文。程康庄(1613—1679),字坦如,号昆仑,山西武乡人,少有文名,陈维崧曾选其与归有光、侯方域、王猷定四人文辑成《四大家文选》,今有诗文集《自课堂集》存世。他在崇祯年间拔贡,在顺治十七年(1660)至康熙六年(1667)任镇江府通判期间,“四方名流相过从”[22],时人将他在镇江的主持风雅与王士禛在扬州和吴兴祚在无锡相提并论,谓之“时王祭酒士正为扬州推官,吴总制兴祚知无锡县,俱能大致天下之客。京口之馆舍宾至如归,与两地相望,论者比之为三君焉”[22],亦有人将他和王士禛并称为“江上下二诗伯”[23]367,这在肯定程康庄的同时,也反映了当时镇江文坛的繁荣景象。孙枝蔚有《饮程昆仑别驾署中》中“宾朋常满三山口,风月须如六代时”,“临江除却王司理,更有谁兼陶谢流”[6]368的诗句可作为当时镇江文坛创作盛况的一个注脚。孙枝蔚与当时并称“京口二家”的何洯和程世英,不仅诗酒唱和往来甚多,即便是饮茶也有《雍南千一邀过茶舍题二绝于壁上》[6]570。何洯,字雍南,清初镇江府人,布衣终老,有《晴江阁集》 存世。其中《程昆仑眀府招仝长益、尔止、豹人、其年、讦士、千一,暨辛子良集,城南园亭即席分赋》中也讲了“金谷楼台供一瞬,兔园诗赋垂千年”[24]65,将自己与友人之间的诗酒唱和比之梁园文学群从。何洯还有一篇《送孙桴庵归黄山序》,文章开头述说给孙默写序的曲折由来,先是“乙巳,关中孙豹人亦家广陵”为孙默求序,然后是“丁未,江东孙介夫游广陵将归”向他告别为孙默求序,最后是“戊申之夏,董子文友游广陵”再次请他为孙默写序[24]184,在三位朋友的再三请求和力促下,两个月后“何子携程子游广陵”遇到孙默后才为之写序。浙江慈溪的孙金砺、江苏武进的董以宁都是活跃在清初扬州词坛的知名文人,他们交游的同时还都要到镇江为友请序,而何洯是最后和程世英去了广陵,才完成了这次“赠序”。这段话不仅反映出清初文人交往“名士牙行”生态,更是侧面反映出扬州的确因地处江淮,因运河水运之便利,近至吴地,远至甬上的文人都可来往于此。而外籍“家”广陵,或“游”广陵的文人,也都来往于扬州、镇江两地。扬州因其地望,使文学创作繁荣的各地域之间的诗人能够进行频繁顺畅的交流,也是扬州文坛繁盛的因素之一。

四、“红桥唱和”:扬州文坛繁盛的人文地标

孙枝蔚在康熙三年(1664)作《清明王阮亭招,同林茂之、张祖望、程穆倩、许力臣、师六、家无言泛舟城西酒间同赋冶春绝句二十四首》[6]461-466是因王士禛主导的一次大型唱和而作,而这次雅集和王士禄主导的另一次“红桥修褉”,被认为是清初扬州文坛兴盛的显性标志。

考察这次雅集的“与会人士”,有当时江南“著名遗民”林古度,有西冷十子之一的张纲孙,而且这次盛会后,续和者众多,有吴嘉纪、陈维崧等。雅集后,还将众人诗“刻为《阮亭甲辰诗》一卷,林古度、杜濬、张纲孙、刘体仁、陈维崧、余怀、纪映钟、丁澎”等一时诗坛名士作序。[25]111这次唱和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主持风雅的王士禛的感召力,还有扬州的感召力。扬州的地利之便也就再次体现,扬州逆长江西去,不远就是故都金陵,这样,耄耋之年的金陵遗民领袖人物林古度才方便渡江而来。同样,扬州借运河之力,不仅北上徐淮的文学中心淮安便捷,南下至吴越的文学中心苏杭也很便利。这样,身在杭州的“西冷十子”之首张纲孙也才方便出现在诗会之中。众多文士相聚,除了便于文学交流和创作,还便于文集的编选刊刻,此次聚会的当年,孙默完成了《国家名家诗余》的初集,将邹衹谟、彭孙遹、王士禛的三家词选刻为《三家诗余》便是例证之一。

之后的康熙五年(1666),孙枝蔚再次参加王士禄主持的“红桥唱和”。康熙五年(1666)十月,在王士禄召集下的红桥唱和以念奴娇为词调,以“屋”字为韵。在宴集之后的一个月中,不断有其他词人在“不同的地点,因为不同的原因,采用相同的词调,相互次韵,酬唱赠答”[26]47,形成了一次大规模的词学唱和活动。可惜在孙枝蔚的诗文集中已经找不到相关词作了,只能在其他人的表述中,看到这次红桥唱和的盛况。唱和后,孙金砺编成了《广陵唱和词》[27],他在序中说:“四方之客滞留于此,此予与荔裳观察、顾庵学士、西樵司勋、长益、其年、云田、方邺八人而已。惟定九为土著,巢民、散木、孝威、汝受、希韩属广陵州县者也。豹人、穆倩、舟次则侨家广陵者也,忧得十七人,诗酒宴聚,交换浃月。”这次唱和参与人数众多,而他们的相聚也不得不说是扬州“地利”因素的再一次体现,例如,既有因宦海沉浮来扬州的王士禄、宋琬、曹尔堪,又有广陵州县中来自如皋的冒辟疆和来自泰州的邓汉仪、通州的范国禄、泰兴的季公琦。

广陵文坛这些诗酒唱和,再次向我们昭示了广陵词坛之所以兴盛,是因为广陵这块土地能汇聚四方俊杰,而这些人的身份阅历成长环境的不同,必然操持着不同的文学思想,进行着各异的文学创作。而正是这种汇聚交流,迸发出耀眼的花火,才营造出清初广陵文坛之兴盛。

而参看《同人集》《阮亭甲辰诗》《广陵唱和词》和《国朝名家诗余》等清初广陵文坛的时人诗词选集,我们会发现,广陵文坛之所以兴盛,除了人不分地位身份的“不同产而同游”外,另一因素,是创作上的包容并蓄,论诗广陵诗坛虽有唐宋诗之争,但尚无定论,论词广陵词坛豪放婉约并行。所以在清代文学史上,论诗是扬州诗人群,论词是广陵词坛。当文学史上一种压倒性的派别优势尚未形成时,反而是最活跃的时候,一旦形成了,反而容易千人一调,创作陷入僵化状态。反观清初广陵文坛,虽然名家辈出,但可能也是因缘际会,日后清代诗坛上力主风雅的王士禛的“神韵”说尚在萌芽,喧嚣一时的阳羡词派的陈维崧羽翼未丰,没形成流派,没有一群人秉承着近似的文学主张和审美趣味。在诗学思想和词学观念以及创作上,才能更具多元化和包容性。也正是这种创作上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有了清初广陵文坛的一时之盛。而这一切均离不开扬州的“地利”,于内,府内各州县,文风鼎盛人才辈出,为文坛繁盛提供人才储备,夯实了基础;于外,因地理之便利,一方面方便同其他文化文学中心的沟通交流,另一方面能够以南北通衢之要地的吸引力,拥有了战乱后俊彦云集的文化大环境,“广陵故利薮,豪俊非常之人,矢志无聊,恒就利以自养,而天下之欲因是以愿见其人者,又往往寄迹于此”[28],使大批文人墨客迁居流寓至此,相交相知,盘桓不去,诗酒唱和。

猜你喜欢

广陵文坛扬州
扬州广陵:让古城焕发青春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我那水蛇腰的扬州
扬州的夏日
大美广陵,诗意维扬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扬州的秋日
下扬州
第三只眼看文坛
第三只眼看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