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谈辩的成因与发展演变
2018-02-20刘蕊
刘 蕊
(1.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济南250014;2.潍坊学院 传媒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战国正处于社会变革时期,生产力的发展促使政治环境发生巨变,思想变革也愈演愈烈。“百家争鸣”的思想论争使“谈辩”成为最主要的社会语言活动。随着谈辩风气的推进,诸子散文在形式上由最初的语录体、结构简单的言辩演化成为逻辑严密、句式考究的专篇论文式的笔辩;在内容上也逐渐从名实之争的言意辩论过渡到学术领域的理论辨析。诸子在这一场谈辩盛宴中既是参与者也是理论总结者,他们推动了谈辩的持续发展。
一、战国谈辩风气形成的原因
战国正处于“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刘向《校战国策书录》)的社会变革时期,诸子蜂出,著书立说,相互诘辩。先秦诸子散文是先秦议论文的集中代表,百家争鸣、是己非人,谈辩之风日炽,风格争奇斗艳、个性分明,谈辩方法也逐渐成熟。
谈辩之风兴起的外部原因主要是与先秦时期特定的社会政治文化背景密切相关。首先,官学流散民间,文士阶层崛起成为谈辩活动的实践主体。战国时期社会政治制度更迭,奴隶制被封建制取代,官学流散,知识下移,民本意识高涨;七雄并起,社会动荡,思想领域有了放言的空间,这为谈说辩论提供了可能。与此同时,士阶层的崛起为谈辩提供了充足的人才储备。私学产生于春秋中期,到春秋末期已粗具规模。私学的兴盛与“士”阶层的崛起有密切关系。士阶层在官学流散之后,从贵族的底层滑落到平民行列之中,靠授徒讲学或售卖智力谋生,政治、哲学、军事、经济、法律等等都成为他们关注的热点问题。此外,严酷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使各个阶层都试图寻求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案,他们开始选择代表自己利益诉求的思想家,各执一词、激烈辩论、派别林立,构成了谈辩实践和研究的主体。
其次,“六艺”“六经”教育的完善使“技”之学习变为“道”之深究。战国时期思想文化的繁荣为谈辩的产生提供了便利条件。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巨变引发了思想文化领域的分崩离析,作为思想文化传承和整合的重要手段,教育的内容和形式也随之发生变化。奴隶主贵族的统治瓦解之后,教育从贵族的华堂走向民间,新兴的士阶层成为思想文化最卖力的贩卖者和汲取者。孔子继承了西周贵族的“六艺”教学传统,但又有所调整和充实。例如,“书数”作为小艺,是西周小学开设的课程;孔子的学生均是成年人,因此不侧重于书写运算这些基本知识的传授。“六经”在孔子的私学教育中属于文教,《论语⋅述而》记载:“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其中“四教”即指文化教育和道德教育。“六经”中的内容都贯穿着道德要求,例如孔子指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即是说首先要学习做一个品行端正的人,然后才可以学习文化知识。由此可见,此时的“六经”已由以往关于“技”之学习变为“道”之深究,其最基本任务还是为道德教育服务。
再次,语言观的更替,“文辞以行礼”变为“文辞”以“鼓天下之动”,推动了谈辩风气的兴起。文学在这一时期涵盖的范畴很宽泛,具有明显的史前特质,混杂着诸多非文学因素。文学作品的作者不再将写作技巧作为关注的重点,而是更为重视文学的实用价值,文学的功能性成为唯一的需要。文学不是被创造而是被使用,是人们日常言语活动的文字记录,是用来学习和模仿的说话范本,说话成为这一时期文学的主要内容。崇尚周礼的孔子倡导以礼乐传统作为语言行为的基本规范,对《诗》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不仅亲自整理修订还生发出许多创见,以至于“不学诗,无以言”。
最后,“各以其道易天下”的纵横家救亡图存、纵横抵巇,促使谈辩活动迅速发展。战国之际,七雄竞起,处士横议,百家争鸣。周天子衰落后“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诸侯衰落后“陪臣执国命”。“田氏篡齐,三家分晋,并为战国”(《史记⋅天官书》),国家权利在内部角力和外部战争会盟的干扰下频繁聚散转移,王道衰霸道兴,风云变幻的乱世恰好为满腹谋略的策士们提供了纵横驰骋的政治舞台。“兵革不休,诈伪并起”“非威不立,非势不行”(刘向《校战国策书录》),精于游说、擅长机谋权变、专攻捭阖之术的纵横家们正好适应了时代的需要,成为诸侯权贵的座上贵宾、国之重臣,在变幻莫测的政治外交中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导演了一幕幕“转危为安,运亡为存”“扶急持倾”的历史大剧。清代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上》中充分肯定了纵横家在这一时期的重要作用,指出“战国者,纵横之世也”[1],语言的功能性在这一时期也被格外凸显出来。
二、谈辩之风在春秋末年的滥觞
根据先秦诸子散文的表述,崔清田认为:“‘谈辩’是以谈说与论辩为对象的学问。”[2]笔者认为,“谈”“辩”在先秦时期的意义是密切相关的,用于指称特定的言语交际行为。“谈”即“言谈”,《礼记⋅儒行》:“言谈者,仁之文也。”可见言谈有其道德的内在诉求和艺术加工的形式需要。这里的“谈”不是柴米油盐的日常话语交际,而是有目的、讲求策略、逻辑严密、经过认真思考的语义明确的言说。“辩”通“辨”“徧”,是全面地辨析事理之意。“谈”说明谈辩具有话语交际功能,而“辩”则界定了“谈”的内容是辨别是非的,并且这种辨析是需要进行全面、周详的论证而不是简单的对比的。只有以全面地辨析事理为目的的言谈才可以称之为“谈辩”,其实质是全面辨析事理的言语行为。
春秋末年社会动荡,生产力的发展加剧了名不责实的矛盾。参与名实之争的各方势力都试图通过自己的论辩寻找“名副其实”的路径。“以名责实”是时代的迫切要求,“名实之争”为“谈辩”这种以辨析为主要内容的言语行为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这一时期论辩的核心是“求真”,争论的焦点是语言符号怎样更真实地反映客观事物。“名辩思潮”的掀起成为“谈辩之风”的滥觞。
在这场论争中,诸子作为不同阶级的代言人,采用不同的方式参与进来。代表旧贵族利益的孔子提倡“贵文”“循礼”“慎言”,把谈辩视为统治集团的专利,认定谈辩是在“礼”的框架下进行的思辨言说,因此谈辩的对象、内容、形式都受到限制。“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这种愚民思想完全剥夺了社会其他阶层的话语权。孔子又说:“天下有道,庶人不议”(《论语⋅季世》),所以普通民众不可能参与谈辩活动。代表农民小生产者的老子,看到语言解释能力相对滞后于生产力发展而产生矛盾时,认为一切都由神秘不可捉摸的“天道”决定,这种唯心主义玄而又玄的解释,有效地逃避了现实中的矛盾,试图逆潮流而动,回归混沌模糊的诗性来表达时代。代表没落士阶层的名家们游离于统治集团,受到民本主义影响,顺应时代需要,积极投身于“谈辩”的热潮中,并且乐此不疲。名家代表人物邓析“好刑名”,操“两可”之说博取盛名,深入剖析“名”的内涵与外延,利用咬文嚼字寻找制胜机会,这种辩论往往存在诡辩的因素,为后人所诟病,但辩论的风气却为之一振。据《吕氏春秋⋅离谓篇》记载,邓析长于诉讼并聚众传授,“民之……学讼者不可胜数”。辩论的风气一时因他兴起,人人开始辨是非、争胜负、逞口舌之利,“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吕氏春秋⋅离谓篇》)。这必然引起社会秩序的混乱,于是“郑国大乱,民口欢哗”(《吕氏春秋⋅离谓篇》),邓析的“教讼乱制”最终招致杀身之祸。虽然这种纯粹为逐利而辩论的行为在道义上不足取,但他“教民以争”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话语权不再只受贵族阶级的控制,人们开始敢于打破固有的思维模式,开始有了质疑精神。
名家靠巧妙的逻辑推理,以争胜为目的,用出新求异的论辩方式博人眼球,求得声名。这无疑是士阶层中没落一族谋生求仕的一条新出路。孔子的“贵文”主张无形中抬高了参与谈辩的门槛,是不利于谈辩的推广的。如果按照孔子所代表的旧贵族的复礼诉求,没落的士阶层是没有资格参与谈辩活动的,因为礼的核心是等级和秩序,需要“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庄子⋅天下》),而谈辩的前提却是平等。士阶层的加入成为谈辩迅猛发展的真正助推力量。他们开始靠谈辩获利,谈辩的中心由“求真”开始向“求利”过渡。
三、谈辩在战国初期的发展
春秋末年社会制度激变、新旧秩序嬗替的社会生活状态延续到战国初期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天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庄子⋅天下》)。“战国七雄”代替了“春秋五霸”,地方割据势力此消彼长。名家开启的谈辩风潮,显现了思辨对于解决现实问题的重大功用,这让统治者渐渐开始重视“士”的作用。
战国初期号称“显学”者当属儒墨两家。《韩非子⋅显学篇》称:“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笔者认为,儒学的兴盛和儒家重视兴办私学密切相关。儒家教育体系源于西周宗法社会的礼制教育,春秋末期到战国初期官学流散,其他教育体系尚未成熟,掌权者或流落民间的士阶层接触的知识体系还是以六艺、《春秋》为主,因而儒学的广泛传播在知识分子集团中具备丰厚的历史文化基础。据《淮南子⋅要略》记载:“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从时间关系来看,墨子和孔子不是同一时代的人,墨子应该是师从孔门后学,早年接受过正统的儒学教育,通六艺之学,遍读《春秋》。儒学在战国初期的传播已到鼎盛时期,直至战国中期孟子时代儒学式微,才不得已参与诸子谈辩大声疾呼。墨子从儒学起步继而反其道而行之,其优势在于知己知彼。倡导非攻、兼爱的墨子发现要突破儒学的强势围攻,高举批判旗帜,开辟新的思想高地,唯有“谈辩”是爪牙利器。
墨家思想与儒家思想在一系列重大理论问题上的尖锐对抗主要表现在:儒家主张“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力图恢复西周奴隶制的旧秩序;墨家则“背周道而用夏政”(《淮南子⋅要略》),“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庄子⋅天下》)。儒家主张“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庄子⋅天下》),认为“少事长,贱事贵,不肖事贤是天下之通义也”(《荀子⋅仲尼》);墨家则以尚贤使能为义,反对“骨肉之亲,无故富贵”(《墨子⋅尚贤下》)。 孔丘认为“天下有道,庶人不议”(《论语⋅季世》);墨翟则倡导辩说,广授谈辩之学。此外墨家还驳斥道家“绝圣弃智”(《老子⋅十九章》),“绝学无忧”(《老子⋅二十章》);墨家认为“学之益也,说在诽者”(《墨子⋅经下》),驳斥道家“辩无胜”(《庄子⋅齐物论》)。墨家“谓辩无胜,必不当,说在辩”(《墨子⋅经下》),驳名家“狗非犬”《庄子⋅天下》,“知狗而自谓不知犬,过也,说在重”(《墨子⋅经下》)。
墨家擅长从生产实践中归纳天下从事者皆有之行事准则,如《墨子⋅法仪》中提到:“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正以悬,平以水,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为法。……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无法仪而能成事者,无有也。”墨子将“法则”的概念引入到论辩的领域,主张“言必立仪”,运用“三表法”确立判断是非曲直的标准。辩论激烈的儒墨之争,使墨家热衷于追索谈辩活动本身隐含着的固有规律,其理论总结在人类思维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墨子不但公开倡导“谈辩”,还对“谈辩”进行了理性的反思,在辩学方面取得了空前的理论成就。墨家关于“谈辩”的系统学说,主要集中在墨家后学完成的辩学专著《墨辩》中。《墨辩》囊括了谈辩的界定和特征、谈辩的论说根据“三物”、谈辩的语言形式(名、辞、说)、谈辩的目的和功用、谈辩的基本原则、立辞的原则、辩学对语言的分析和言意关系理论、谈辩中谬误的理论分析等方面的内容,全面地总结了墨家的谈辩实践和谈辩理论,为后世的谈辩活动的开展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持。墨子作为代表“百工”的下层劳动者的思想家,长期参与社会生产的实践活动,终生与农工肆人为伍,和名家一样受民本主义的影响继续走在“不是礼义”的道路上与儒家分庭抗礼。
四、谈辩在战国中期的盛行和笔辩之初兴
战国中期百家争鸣蔚然成风,谈辩在当时的各个学派中已是非常普遍:不仅发生于各个不同的学派之间,而且在同一学派内部也常常进行得相当激烈。谈辩成为当时社会各学派谋求生存、获得发展的重要手段,他们借此宣传各自不同的政治主张,反驳其他学派的种种非难。然而,不同学派在对待谈辩的态度上却表现出明显的差异。
儒家以孔子的“克己复礼”创世,把谈说作为进行政治教化的工具,而非斗争的武器。因此坚决反对以“争胜”为目的具有批判性和挑战性的谈辩。战国中期儒学式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孟子⋅滕文公下》),迫于无奈孟子常常慷慨陈词与杨墨展开辩论。对于谈辩本身,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道家代表人物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老子“道法自然”的学说,把事物的相对性绝对化,认为人不可能真正认识事物,也辨不清是非。庄子的“有辩乎?其无辩乎?”(《庄子⋅齐物论》)与老子所主张的“大辩若讷”(《老子⋅四十五章》),“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老子⋅八十一章》)完全一致。因此,他极力反对任何辩论,提出了“辩无胜”的主张。名家学派的惠施以“善譬”“善辩”著称,是战国中期极具代表性的善辩且好辩者。《庄子⋅天下》云:“惠施多方,其书五车。”他凭借其渊博的知识,曾提出过“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等著名的“历物十事”(即十个有关自然科学的命题),并且“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而其他辩者则又以“卵有毛,鸡三足”等“二十一事”(即二十一个命题)“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对辩之所好竟然到了“终身无穷”的地步,可见名家学派之“好辩”“乐辩”的谈辩特征。“战国争雄,辩士云涌”(《文心雕龙⋅论说》)。纵横家是战国中期一支新兴的谈辩力量。策士们“纵横参谋,长短角势;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文心雕龙⋅论说》)。他们以谈辩为安身立命的工具,其谈辩立足于“变”的观点,认为凭借辩才就可以“转祸而为福,因败而为成功”(《战国策⋅燕策一》)。
从这一时期的诸子论辩情况来看,在七国纷争的历史环境中,思想领域异常活跃,诸子放言谈辩,无所忌惮,谈辩实践在社会生活中日益广泛存在,话题的多样性和思考的深入性又有新的扩展。诸子经过长期的谈辩实践,认识到出色的谈辩活动有利于扩大自己的学术影响,为了更好地驾驭谈辩这柄利器,诸子开始注意总结谈辩理论。从后期墨家“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名实耦,合也”(《墨子⋅经说上》)中可以看到这一时期名实之争的阶段性成果,即对语言以名命实、实由名谓、以实获名、因名辩实的功能认识得更为明晰。诸子能够从客观上反思语言与实物的对应关系,反过来从主观上更好地做到以言举实,所以这一时期诸子在语言运用方面有了进一步提升,思辨能力进一步增强。谈辩理论的总结必然促进谈辩实践的发展,笔辩在这一时期开始出现。如《孟子》一书长于雄辩,朱熹就曾说:“读《孟子》,非惟看它义理,熟读之,便晓作文之法:首尾照应、血脉通贯,语意反覆,明白峻洁,无一字闲。”[3]笔辩是谈辩实践的思维延伸和文字整理。笔辩较之谈辩,语言修辞更优美,文句形式更规整,逻辑更为严密,论证层次更为丰富。它一方面是谈辩实践的学习范本;另一方面促使日常谈辩语言文学化,构成了战国后期诸子散文的主体。
五、谈辩在战国后期的发展和笔辩的成熟
战国末期,地主阶级外部的土地兼并战争渐入尾声,但内部的权利斗争却愈演愈烈,臣吏恃功分权现象突出,“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韩非子⋅定法》)。臣子这种分权抗礼行为对君主建立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国家构成了极严峻的威胁。因此,如何建立和完善封建君主专制政治体系,是当时最为紧迫的社会政治议题。另外,在意识形态领域实行思想专制也是建立中央集权的必要条件。言论统一、万民归顺,才便于统一国家的建立和管理。战国后期土地兼并,战争呈现大小合纵叠加态势,纵横策士朝秦暮楚逐利而行,诸子为顺应各诸侯国政治统治的需要,积极推行各自的思想主张,将百家争鸣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汉书⋅艺文志》记载:“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但等到“九国之师”“叩关攻秦”却“逡巡而不敢进”,山东诸侯纷纷“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最后出现“强国请服,弱国入朝”(贾谊《过秦论》)的局面。士阶层争相服务的各方诸侯逐渐衰败,唯有强秦一家独大,纷繁杂乱、观点林立的诸子谈辩趋于没落,一个可以自由论辩的时代即将谢幕。这一时期谈辩的中心问题是求“合”,也就是以一家之言兼具百家之长,进行终极论辩,实现言论的专制。
主张君主集权的法家思想家韩非主张“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韩非子⋅杨权》),顺应了大一统的封建中央集权国家的历史趋势,登上了诸子谈辩的中心舞台。韩非子虽然口吃但擅长笔辩,在谈说之术上主张“以法息辩”。他认为:“今学者之言也,不务本作而好末事。”(《韩非子⋅八说》)“法者,王之本也。”(《韩非子⋅心度》)“言谈者必轨于法。”(《韩非子⋅五蠹》)一切都要“尽之以法”(《韩非子⋅爱臣》),达到“奉公法,废私术”(《韩非子⋅有度》)的目的。 纵横家在这一时期的勾斗权术日趋成熟,但随着强秦入关,六国披靡,“从散约败”,则盛极而衰。纵横家内部没有稳定的师传派系,不注重谈辩理论的研究和传承。张仪、苏秦之后的策士只重视辩辞的习诵传抄,所以一旦失去列国合纵连横的政治生态环境,纵横家也就无所依附,迅速衰亡。但他们的谈辩实践也正是在战国末期达到了鼎盛时期,诸子各家生活在合纵连横运动之中无不牵涉其内,纵横家在政治舞台上驰说骋智、机巧权变的游说身影,深刻地影响着诸子谈辩的方式和方法。战国后期,儒家学派的荀子看到如果一味“法先王、顺礼仪”却“不好言,不乐言”(《荀子⋅非相》),儒家学说将被诸子谈辩的喧嚣湮没。他提出“君子必辩”但反对“奸言”和“小人之辩”,倡导“循礼”“中仁”的“君子之辩”。《吕氏春秋》汇合了先秦各派学说,故史称“杂家”。杂家产生的时期为最晚,集合了诸家之所长,其谈辩主张也是诸家观点融合的产物。在谈辩方面《吕氏春秋》区分了谈辩对于求学者和施教者的不同意义,“辩议而苟可为,是教也”(《吕氏春秋⋅用众》)。和求学者不同,施教者不仅应立议立道,还应通过辩争进一步明晰立议立道的内容,“师之教也,不争轻重尊卑富贵,而争于道”(《吕氏春秋⋅用众》),其沿袭后期墨家的论证思路,对辩说的可能性进行了论证。“非辞无以相期,从辞则乱。乱辞之中又有辞焉。”(《吕氏春秋⋅淫辞》)这又是一种变相地划归谈辩人群范围的方法,只有为师者才可以从事谈辩,所辩者无关富贵尊卑,也就是要脱离现实,只需论道,进行纯粹的理论研究。这是主张把争鸣限制在理论研究层面,而对于实际社会政治生活的思辨则应当息止,回归到大一统的中央集权中来。
这一时期,以《荀子》《韩非子》为代表的诸子散文已经进入专题议论阶段。每篇论辩文都有明确的写作目的,注意吸收前人的论辩经验,开始对百家争鸣进行批判性的总结。“总方略,齐言行,一统类”(《荀子⋅非十二子》),《荀子》的论辩散文已不像之前语录体或对话体的论辩散文那样只是把零散的话语片段缀合而成,而是成为立意统一、浑然成体的完整篇章。这种论辩散文往往能够开宗明义,再步步展开,反复推敲、环环相扣、结构完整、论证周严。其语言艺术性强,富于文采,讲究修辞。在喻证法方面已经发展到“博喻”和“群证”,常常引类连篇,成串的举例,令人应接不暇。同时,修辞方式多样,手法娴熟,普遍运用排比和骈偶,还常用韵语,注意语句的形式美和音乐美。《韩非子》的体裁更为多样,众体皆备,乃集大成之作。其长篇专题论文《显学》《五蠹》《说难》《孤愤》等较《荀子》的专题论文体制更为宏大壮阔,结构也更加复杂严密,语言散韵结合,言简意深,辩说剔抉精微。如《主道》长达850余字,全文有韵,自由变韵,句式错落,语义流畅。《杨权》全文1300余字,绝大多数是四言韵语,博喻连篇。《八经》分8段,每一段有小标题,这在此前是很罕见的。韩非子在论辩文体方面还创立了“经说体”“驳难体”等新的文体。文章风格波澜壮阔,奋扬凌厉;语言形式进一步趋向韵文;析理透彻,擅长辩难;语势纵横开阖,肆意褒贬,语夹风霜。
结 语
综上所论,战国时期谈辩产生于社会发展、阶级斗争的需要,随着社会变动的加剧、加快而不断呈现高峰。不同学派的相互辩难,刺激论辩的发展。从整个发展历程来看,语言表述的滞后促进思维的发展,思辨能力的提高改进语言的表达方式。诸子散文也是诸子生命的体验,它们的发展演变和语言观念及思维方式的发展演变是同步的。随着思辨水平的提高,诸子散文从实用性、学术性逐渐走向文学性的自觉。在形式上由最初的语录体、结构简单的言辩演化成为逻辑严密、句式考究的专篇论文式的笔辩;在内容上也逐渐从名实之争的言意辩论过渡到学术领域的理论辨析;在谈辩方法上喻证的内容不断扩展,出现寓言式说理;类比论证得到长足发展;二难式论证的创造等在逻辑推理方面有了巨大的进步。思维的进步促使语言表述更为严密;同时谈辩作为人际交往的一种方式,辩论双方的身份、地位、心理活动都对谈辩的内容和进程产生影响。《鬼谷子》曾概括战国谈辩的语言特点是“言有象”“事有比”“辞贵奇”。可见谈辩活动除了辨析是非还需要讲求话语策略,促使对方易于接受。诸子风格迥异的语言表述,除了体现其个性风格外也是不断总结和运用高超的谈辩技巧的结果。诸子为增强论辩的说服力对语言进行的加工润色,客观上加快了诸子散文的文学化进程,对后世的政论文、汉赋、小说等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1] 章学诚:《文史通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页。
[2] 崔清田:《名学、辩学与逻辑》,《广东社会科学》1997年第3期。
[3] 朱熹:《朱子语类》(第19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