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论语》诗的创作范式与文学性流变*
2018-02-20贺国强魏中林
贺国强 魏中林
一、 咏经诗歌的渊源与宋代《论语》诗创作范式
中国文学与经学关系紧密,晋人傅咸就曾以四言集句诗的形式吟咏《孝经》《毛诗》《论语》《周易》《周官》,唐代权德舆有《读谷梁传二首》。以《论语》等经学著作为题材,在古代诗歌创作史上渊源久远。咏经诗的起源,有以下几个原因。第一,为方便解说经书,而采用韵语的形式来诠说,如唐史徵《周易口诀义》、宋倪天隐《周易口义》,这是咏经诗兴起的滥觞。第二,大概与讲习经书相关联。中国古代帝王在汉、唐就开始设置御前讲习。唐代御前讲论经史,现存文献与诗歌史联系密切的有周昙的《咏史诗》,《经进周昙咏史诗》在每诗后引史文并加以论断,可以推见当时讲论经史采用创作诗歌、吟咏史事的方式。宋代自太平兴国开设讲筵,宋真宗在研读经典时喜好作诗,《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其“作《悯农歌》,又作《读十一经》诗赐近臣和。上每著歌诗,间命宰辅、宗室、两制、三馆、秘阁官属继和,而资政殿、龙图阁学士所和尤多,至是遍咏经史,三司、谏官、御史或预赓续”。a这条史料说明随着经筳制度的推行,帝王对经典的兴趣日浓,从上而下形成一种吟咏经史的风气,咏经诗歌涌现出来。第三,唐代流行的用于童蒙讽诵的各种学校读物,其中以经史为纲目,直接撰作成诗文作品,有利于记忆和直接学习写作技巧。现存于敦煌遗书中题为《咏孝经十八章》残卷,即属此类。诗题据《孝经》各章为次,内容隐括《孝经》文义。作者杨满川生平无考,诗可能作于宣宗大中年间。诗句俚俗,容易理解,取其便利童蒙学习理解《孝经》。
发展到宋代,咏经诗歌流传不少,其创作范式大致分为三种。第一种偏重于解释经义,有助于经学教育。如洪皓作《春秋纪咏》三十卷,共约六百余篇,现存八首,《石碏大义灭亲》《郑人来渝平》等大都是为帮助学习理解《左传》而写。这类诗的代表是宋代理学家朱熹《训蒙绝句》98首,这是他在病中默诵《四书》所写,以之代训蒙。如《乐亦在其中》一诗云:“夫子亦将贫对乐,只因人苦处贫难。苟非天理能持敬,只向私心重处安。”a朱熹:《训蒙绝句》,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8页。诗歌表彰《论语》所记载颜回的安贫乐道精神,强调宋儒的“存天理”是“乐道”之根本,在解读《论语》的基础上,发挥理学观点。第二种范式是宋代理学家直接在经书中获得灵感和素材,以诗歌的形式阐发义理。宋代创作咏经诗的典范是杨时弟子、理学家张九成,他有《论语绝句》组诗100首。诗歌前面均摘钞《论语》句作为吟泳的主题,显露出“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特点,说理倾向浓厚,带有明显的心学意味。如“吾舆点也”下诗云:“于时舍瑟方铿尔,岂意吾师亦喟然。此际风流人不识,只应潇洒得心传。”b傅璇琮等主编,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179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0017页。诗概写《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事,推许曾子知时乐道、澡身浴德的潇洒。宋末元初陈普所写的《论语绝句》,与张九成之作相类似。又如张载有《解诗》十三章,其《卷耳解》诗云:“闺阃诚难与国防,默磋徒御困高冈。觥罍欲解痡瘏恨,采耳元因备酒浆。”c《全宋诗》卷517,第6282页。诗歌以铺陈敷衍《诗经》旨意为主。第三种范式是借助读经、咏经来描写读书生活,抒发情感。如黄庭坚《奉答圣思讲论语长句》:“簿领文书千笔秃,公庭嚚讼百虫鸣。时从退食须臾顷,喜听邻家讽诵声。观海诸君知浩渺,学山他日看崇成。暮堂吏退张灯火,抱取《鲁论》来讲评。”d黄庭坚撰,任渊、史容、史季温注:《黄庭坚诗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438页。写诗人乐意倾心诵读经书,表现其刻意治学而疏于政事的生活。
在宋代咏经诗歌的三种创作范式中,皆有吟咏《论语》的诗歌。这三种范式以第三种文人读经诗文学意味较强,而前两种偏重于解释经义,发挥理学,蒙学训导。就宋代《论语》诗来说,以第二、第三种创作范式为主,就范式的影响力来说,张九成《论语绝句》以诗歌形式阐发义理,对明代咏经诗影响较大,后来成为明代《论语》诗的主流。
二、明代《论语》诗创作范式与心学
两宋之际的思想家张九成,在杨时门下以风节骨鲠著称,其思想与宋代朱子学颇有不合之处,带有异端色彩。其著作被朱子一脉斥为杂禅,随着朱子学的兴行而哀微,从宋乾道年间到明万历间,已佚失大半,所存书目也多残缺。e李春颖:《张九成著作考证》,《朱子学刊 》第21辑,2012年。因为张九成的思想与晚明风行的阳明心学“以禅解经”有相一致的地方,如朱熹所说,“禅者之经,张子韶辈是也”。f朱熹:《朱子语类》卷11《学五·读书法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93页。明万历年问,黄汝亨替《横浦文集》写序,焦竑重刻《张横浦先生集》并作序,张九成之著作被重新开掘出来。
明代心学思想的流行,促使张九成的《论语绝句》成为明人师法的对象。《论语绝句》收录在明万历四十二年吴惟明刊本《无垢先生(张九成)横浦心传录》中,以七言绝句的形式来阐发《论语》的内涵。在心学潮流的推动下,明代学者唱和《论语绝句》成为一种风气。明末曾刊行《唱和无垢诗集》,理学家周汝登和其门人陶望龄都曾为《唱和无垢诗集》作序,陶望龄序中称:“宣尼有没弦琴一张,传之二千年矣,而子韶(张九成)始为作谱。子韶谱后,复三百年,而三君子(张懋之、白子熙、祁承 )始为之是曲,真儒门一段奇特。”g陶望龄:《陶文简公集》卷3,《四库全书禁毁丛书》集部第9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254页。周汝登《题唱和无垢诗集》写道:“宋张无垢《心传录》中有咏《论语绝句》诗若干首,一洗笺释,自阐性灵,游戏咿唔,描摸圣意。(中略)无垢诗末大行,而张芝亭氏有家藏缮本,讽咏神孚,吟和成帙。白、祁二君又相续和之。”h周汝登:《东越证学录》卷9,《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65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590页。周汝登、俞塞、来斯行各有唱和张九成之作的《论语颂》。张九成《论语》诗受到中晚明士人的欢迎,主要由于诗歌的心学倾向。这一原因,释澹归(金堡)解释得很清楚,他说:“宗门(宗杲)有颂古,余尝叹以为尽文之奇。周海门、来道之各有《论语颂》,俞卷菴爱之,有颂百篇,隽永淡远,使人悠然有得于旨外之旨,味中之味,盖不特发儒者之深蕴,又足以见诗流之正音也。虽然,此颂行,学士家必有张目者矣。(中略)予谓颜、曾之言,已非孔氏之言矣,今学士家所奉程朱之言也。学士家为孔氏之徒而日造谤孔氏之罪,其冤乃烈于秦火。a释澹归:《遍行堂集》卷6《论语颂序》,清乾隆五年刻本。这篇序将矛头指向“学士家”,即程朱派理学家,显露出其容纳佛学的心学解经特点。
除了唱和张九成的《论语绝句》外,明代一些阳明后辈学者还在著作中引用《论语绝句》以解释《四书》,更可证明《论语绝句》的盛行与阳明心学的关系。如周海门《四书宗旨·论语篇》中有多处对《论语绝句》的直接引用,《论语·述而》“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章,周汝登引张九成《论语颂》云:“子韶(张九成)颂云:‘欲识画工真妙手,画人须是画精神。孔门弟子工无比,画出当时活圣人。’此皆圣人自然之德容,非相济之谓也。善学圣人者,须溯其根源,必由中以达外。”b周汝登:《四书宗旨》,《中国子学名著集成》第20册,台北:中国子学名著集成编印基金会,1978年,第385页。汝登援引张九成诗歌,证明王学观点:学习圣人必须由内心到外表。《八闽通志》记载福清人林子充(号拙斋)“著《论语诗》五十首,林之奇解《论语》多引之。”c陈道(弘治):《八闽通志》卷62《人物》,明弘治刻本。可见研习《论语》诗,一时成为风气。
明人唱和《论语绝句》之作,流传到今,易见的有徐应亨《和论语颂》《广论语颂》。徐应亨万历乙卯举于乡,课诗精专。早年游学于胡应麟门下。著作有《十笏斋集》《庚甲篇》《边事诗》等。徐应亨思想上嗜好禅学,集中有《宗教答嚮序》《石门语录序》《分灯录序》等推扬禅学的文章。他有诗云 :“佛氏常言孝最神,儒生何事忤天亲。试参堂上庄严佛,不用西方礼化人。”d徐应亨:《广论语颂·第子入则孝》,《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884-885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729页。将佛家、儒家的“孝”混为一谈,显见其受晚明心学援佛入儒的潮流影响。他两和张九成《论语颂》,想必是因为张九成的老师杨时出入佛教,张九成交好禅师宗杲,他在思想上与此一学派比较接近。徐应亨《和论语颂》主要就张九成《论语绝句》诗意生发翻新,张诗虽然语言通俗,但大部分诗歌只是阐发儒学思想,只有少数篇章掺杂有佛道思想,有些异端的生趣。而徐应亨主张诗歌“适意”,参用佛道思想更多,心学味道较浓,写得较为灵动活泼。如他《和论语颂》先录张九成《朝闻道》诗:“白首穷经恨不知,书生辛苦意何为?一朝闻道无余事,若较寻常死亦迟。”张诗只是简单地解释《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一句。应亨和诗云:“谁去谁来杳不分,半空飞雪堕层云。问渠老死穷经者,此道生前可得闻。”e徐应亨:《和论语颂》,《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884-885册,第710页。这里徐应亨用禅宗的“翻案法”,突出本心的地位,回到精神的原始状态,如飞雪堕云,消去一切差别。张九成与大慧宗杲交好,宗杲善作颂古(禅家偈颂类似诗歌),又创立“看话禅”。徐作以“看话禅”学解说《论语》,用禅意创作诗歌,当承续于此种学术精神。这些诗歌融汇禅学来解读《论语》,显现出浓厚的道学气味,但因为其对经书的解释时或横逸出程朱思想之外,颇带有反对正统思想的机趣。
明末著名的藏书家祁承 的《和张无垢先生论语颂》,是与张懋之、白子熙共同唱和张九成之作,在思想上更为突出地体现出晚明心学结合佛、道的特点。徐应亨诗歌在阐发《论语》时,夹杂释、道还相对隐蔽,祁作则毫不讳饰地引用佛言来述说哲理。《我欲仁节》诗云:“莫将不远来看近,斯至非因欲乍还。仁体何曾至处远,多为起念隔千山。”f祁承 :《和张无垢先生论语颂》,《澹生堂集》第4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第194页。此诗可能受到禅家临济宗的影响。临济宗又分黄龙派、杨岐派等支流,与张九成交往密切的大慧宗杲,即为杨岐派的传人。临济禅师义玄曾说:“尔欲得作佛,莫随万物。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一心不生,万法无咎。”g释义玄:《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卷,502页中。祁承 对《我欲仁节》的解读,背离正统的解法,提出仁道不在远处、不在行事,而在于自身,这显是借用佛道随心而生的观点。但是祁承 进一步认为求得仁体,要破除“疑情”,不能“起念”,达到消除一切思维的空白状态,否则就会与仁体“相隔千山”,这近似杨岐宗杲的观点。
总体来看,随着张九成著作在晚明的重新刊刻,《论语》诗一度在受心学思想影响的文人中流行,这些所谓“发儒者之深蕴”的诗歌,充满着心学狂禅的意味,大多阑入以禅解《论语》的门径,主要陈说哲理,虽然有时会损于诗歌的形象性和情感性,但宋代理学家如邵雍、朱熹等人的“理学诗”,诗意中富含哲理,亦有特定的美学意蕴,有时文学性较高。明代《论语》诗接近于此。而且这些诗语言通俗浅白,时有对儒学弊端的露骨讥刺,是其价值之所在。
三、清初彰显文学性的游戏体《论语》诗
明末清初,伴随天崩地裂的社会动荡,士人们发出经世救世的呼声,思想界兴起一股反思王学的思潮,阳明心学浮华空言之弊,更是被当做祸乱陆沉的原因。加上满人入清之初崇朱黜王,顺康之际,王学显露出颓势,风气开始转变,富有文学意味的游戏《论语》诗开始出现。
“游戏八股”是明清文人在某些特定的处境中,藉此发挥文艺心理宣泄功能的特殊文体。清初人张潮也曾写作八股诗,蔡方炳为其《尺牍偶存》作序说:“今人读圣贤书,束缚于八股之业,奇才无以自聘,间肆力于诗歌、古文,以露其才;则父诫其子,兄诫其弟,师诫其徒,虑其妨于制举,禁使勿作。(中略)以今日而求二者之兼才难矣,浑二者而一之益奇矣。(涨潮)一日偶以圣贤书命题作八股诗若干首。窥其似不离于八股,按其实,则五七言诗也。”a张潮:《尺牍偶存》卷首,北京图书馆藏清康熙刊本。文人想要彰显才华,却迫于现实中科举考试的原因,不能直接用诗歌的方式展示,只能以八股诗歌的创作方式,“代圣人立言”,来表现自己的才气。
清初扬州遗民文人范荃,自号鸥盟野老,隐逸不出,有陶渊明遗风。他爱好诗词,率意自娱,不较工拙。康熙壬午(1702),范荃受友人写作《论语》制艺影响,涉笔而成《论语诗》一卷。他说:“秋翎文君取《鲁论》章句标目为题,撰制艺二十篇,一时和者不少。郭引年午日归侍北堂,一日成文如其数。余思见二君之文而未得,老而昏眊,于此道益觉疏逊。因师法其意而衍作七言律二十首。(中略)吾技穷鼯鼠,巧逊网虫;虽吐尽蚕丝,老不作茧,质之二君,以博一笑。”如《微子第十八》诗云:“毫邑频迁咏式微,三仁难为挽斜晖。滔滔日下将焉往,落落孤行岂奋飞。八士兴邦龙马健,耦耕避世凤凰饥,空怜衰老犹行路,柳下高风未可违。”b范荃:《论语诗》,范荃撰,焦循钞:《石湖集》第4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钞本。这首诗隐微地引用《论语》章句,叹惋周代隐士不得建功立业,只得默默持守清白高逸品性。因为是随意兴起“游戏”之作,所以比起宋明以来的此题诗歌,没有沾染上性理诗气味,相对张九成诗,不是完全着力于铺叙阐发《论语》某些具体的语句,而是连缀《论语》数典,显得灵动活泼些,蒙学应试的习气自然也不浓厚。
清初以“游戏文字”的方式创作《论语》诗,发挥诗歌文学特性,对后世影响较大的是尤侗。尤侗是身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顺治、康熙六朝的“老名士”、“真才子”。清初吴地的才子文化本来就以狂诞为典型性格,尤侗模仿金圣叹,才子争名心态,横贯其一生。尤侗的《论语诗》即其“争名心态”的表现。尤侗在科场上从十五岁参加童子试起,长期淹蹇不顺。崇祯十五年(1643)科试不第;顺治三年(1646)乡试仅中副榜;顺治五年再赴省试又不第;顺治八年八月第三次参加省试,结果还是不中。顺治九年(1652),才以副榜身份再次参加廷试。面对科举的不利,尤侗试图用吴中士子传统的放纵狂诞的型格,证明、显示自己的惊艳才华。凭藉破体游戏的笔墨,尤侗意图用诗歌的方式来抒写《四书》,以之造就自己的声名。他说:“唐人以诗取士,亦用四子题。(中略)今春入长安,见新郎君东涂西抹,方以制义争霸。(中略)因仿唐人法,于诸公三试日,各赋十题,酒酣耳热,叉手便成。观者当悯其无聊,勿以嘻笑怒骂律之。若比于张子韶《论语颂》,则吾岂敢。”c尤侗:《论语诗》前序,《尤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32页。尤侗以此新奇的样式,证明其具备高度熟练驾御八股的能力;同时游戏八股的抒写,亦可慰藉才子苦涩的心灵,体认其存在的价值。文人既然“游戏八股”,那么,儒家经典的官方解释就会退去其神圣的光芒,所谓“子史佛经,尽入圣贤口吻;稗官野史,悉为制义新篇”。a叶梦珠:《阅世编》卷8《文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83页。尤侗在经学思想上对朱熹批判比较尖锐,如《艮斋杂说》中批驳朱熹肆意增补淆乱经书。对朱熹的《四书集注》,他说:“《大学》之书,莫善于《礼记》,莫不善于石经。(中略)及而二程皆有改本,朱子又改之,独行于世。(中略)二程原未补注,而朱子云窃取程子之意以补之,似添蛇足。且其词粗浅,不类古文。”b尤侗:《艮斋杂说 续说 看鉴偶评》,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4页。尤侗对正统朱子理学的背离,与其颇受带有心学色彩的禅宗思想影响有关,这也是他选择《论语诗》这样的形式,展示自我的才情的直接原因。作为才子文人,他不讳言其融合儒、释的倾向。他认为:“儒释二教,相非久矣。近见《竹窗二笔》,颇可折衷。其言曰:二教圣人,设化各有所生,不必歧而二之,亦不必强而合之。”c尤侗:《艮斋杂说 续说 看鉴偶评》,第183-184页。才名意识,对朱学的背违,融合儒、禅的思想,这数重合力促成了尤侗模仿张九成,创作游戏体《论语诗》组诗。
就尤侗《论语诗》本身而言,其文学性超越了前代各家之作,成为诗史上最有名的《论语》诗。前述同类诗歌“殆同书钞”,诗味淡寡;而尤侗《论语诗》基本上摆脱了此前不足,具有浓厚的抒情风味。尤侗的《论语诗》,虽然也摘钞《论语》语句为题,但往往抛弃那些哲理意味的话题;诗歌的意脉也不围绕释说经义来展开,而是选择众多生动鲜明的意象,从整体上去营造构想相关诗境,境、象两相自然凑泊,体现出尤侗自觉的美学意识。如《有朋自远方来》诗云:“鸡鸣风雨闭门时,门外车声千里迟。乍望楚山逢宋玉,正弹流水对钟期。一梁落月添新梦,三径停云忆旧词。共把高文醉樽酒,莫将姓氏问屠儿。”d尤侗:《论语诗》其一,《尤侗集》,第532页。首联“鸡鸣风雨”用《诗经·郑风·风雨》诗小序“风雨思君子也”语意。颔联援用两典,一为《列子·汤问》记载的伯牙以钟子期为知音的故事,一用宋玉《高唐赋》《神女赋》,指楚王与神女相会的艳情故事。“三径”用《高士传》蒋诩事,“停云”为陶渊明所写的思念亲友诗歌。“问屠儿”暗用《三辅旧事》记载刘邦父亲思乡亲友,刘邦建新丰市事。诗歌塑造出这样的意境:在潇潇风雨中,鸡鸣之时,诗人闭户独居,突然听到门外远处阵阵车马声,可能诗人开窗远望,远方青山边遥遥望见好友的行踪,那是惺惺相惜的知己,而自己正弹着《高山流水》。后两联写自己和友朋彻夜长谈,吟诗饮酒,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歌诗顺着题目“有朋自远方来”而来,主要以“思友”为核心组织意象,首句暗点“有朋”,次句暗点“远方”,尾联点化出下文“不亦说乎”之意,绾结紧密,符合八股笔法。但用“宋玉”典以男女艳情写朋友之事,则显得荒诞不经,或许尤侗是想显现狂诞的才子风流气。总之,这首诗背离宋以来《论语》诗解经训蒙的传统,将经学义理转换为文学兴象,而暗合八股文法,使此类诗歌在写法上得以大幅度提升。最见游戏文字风趣的《子见南子》一诗,诗歌笔调轻松地调侃孔子,给人以滑稽幽默感。诗云:“紫袖昭容岀户迎,夫人妆罢拜先生。低鬟蝉影摇钗丽,卷幕花香入佩轻。何意草茅瞻绝世?却教闺阁慕高名。傍人莫笑娄猪定,曾听辚辚过阙声。”e尤侗:《论语诗》其十,《尤侗集》,第534页。孔子见南子,争议颇多。尤侗浓词艳墨,描摹南子含羞多姿,来会见孔子,这一幕有似情人约会。颈联将南子称誉为绝代佳人,把南子的淫乱专权一笔抹过。最后一联说圣人孔子都来会晤南子,所以南子的污名实不足信。诗歌为南子正名,把夫子会见南子描写成生香活色的艳情故事,怪诞而大胆。“代圣人立言”的《论语诗》变成了对孔子的隐性嘲讽,就此也可见组诗在命意谋篇上迥异于前人之作。
尤侗游戏体《论语诗》在当时的流播影响比较广泛。其后摹拟尤侗科场游戏之作,以乾隆间诗人吴镇的《论语》组诗较为有名。吴镇的青壮年,处于清学由初期经世学风转移到乾嘉考据学风的过渡时期,他乾隆二十六年(1761)第六次到北京应会试,创作《四书六韵诗》组诗。吴镇说:“尤西堂先生好为游戏之文,其《四书》题诗尤为三家村学究之所传诵,然要之皆七言律,于试帖无当也。(中略)予舌耕之暇,戏为此体,凡得二十首,抽黄媲白,仅可得乡里小儿之一笑。”a吴镇:《四书六韵诗跋》,《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4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37页。《四书六韵诗》从立题构想模仿尤侗游戏之作,“以博一笑”,不过诗题内容则扩大到《论语》《孟子》;艺术风格也近于尤诗,偏重性灵。《四书六韵诗》不以说解经文为宗旨,也不注重抒发天道心性,和宋代的《论语》诗存有差距。诗歌有着性灵派抒写自我个性的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开拓出咏经诗的文学性。游戏体《论语》诗到晚清尚有余风流脉,如毕梅《论语说》二卷,采用“每章四句,每句五言”的方式,“似诗非诗,似说不说”,“正喻并用,庄杂陈,书旨所在,俱可于言外会之,妙解人颐,不让匡衡之说诗也”。《论语说》形式活泼,自注较多,在思想上对程、朱学说“诸可从则从,不可从则直抒己见”,b史梦兰:《论语说序》,毕梅:《论语说》卷首,清光绪二年刊本比较大胆犀利。
总之,清初学术思想的实学转向,使得明代理学家模仿张九成《论语绝句》,带有心学意味的咏经诗创作潮流发生转变。清初以尤侗为代表,通过咏《论语》,用“游戏八股”笔墨,宣泄自我身世坎坷不平之气,显露自己的文学才华,嘲弄讥讽官方正统经学思想,表现出浓郁的抒情性,朝着诗歌的文学本位回归,具有深厚的审美价值,成为《论语》诗发展史上的高峰。游戏体《论语》诗也成为咏经诗最容易彰显文学性的创作范式。
四、论史证经:中晚清的《论语》诗“以学为诗”范式
科场游戏体《论语》诗创作模式,由于清中期学术的朴学转向和科场加试试帖诗的出现,逐渐失去活力。从历史的角度来分析,第一,由于清朝恢复了唐人科举试诗的传统,这样用诗歌来游戏八股,其存在的现实功利价值就失却根基。乾隆二十二年(1757)谕旨制定“会试第二场表文易以五言八韵唐律一首”。c《清实录》第15册,《高宗实录(七)》 卷531 ,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694页。乾隆五十二年(1787)又谕旨制定乡、会试分年轮试一经,首场试五言八韵诗一首。此后清代科举考试中,长期采用试帖诗来选拔人才。科举加考五言八韵律诗,涌现大量的试帖诗选本,但此类书籍中却没有类似《论语诗》的咏经诗体,这主要因为“制艺及经义之题,以四子书及五经为范围。试律之题,则不拘何书皆可用”。d梁章钜:《试律丛话》例言,《制义丛话 试律丛话》,上海:上海书店,2001年,第495页。试律的出题非常广泛,乾隆四十九年甚至用“南坍北涨”为题。试律诗的命题不限于四书五经,那么,写作《论语》诗来当作童蒙教材,且在科举不利时,用《论语》诗来展示文学才华,就属于无的放矢了。第二,因为乾隆中期开始考据学盛行,正统理学在士人心目中的地位日趋下降,科举应试中即可见此风气,“实证学风渗透在时文的《四书》解释,以致吸收古注考证史实的时文频频出现”,“是有清一代科场的一大特征”。e佐野公治:《四书学史的研究》,张文朝、庄兵译,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第377页。甚而“宋学与汉学争儒家正统之战,影响乡试和会试中的策论题与答案”。f本杰明·艾尔曼:《清代科举与经学的关系》,《经学 科举 文化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69页。第三,经学推重考据之风,不免会排斥宋人《论语》诗这类抒写性理形式的诗歌。更何况汉代经书注释,《书》《易》《春秋》《三礼》,文辞古奥,名物制度繁多,汉儒多明其训诂名物。《论》《孟》词旨显明,多阐释其义理,类似宋人“口义”之学。在推崇汉学的考订家眼中,《论语》可考据之处远不如其他经书。所以乾嘉学术背景下的“考据诗”盛行,也难以兼容过去的《论语》诗风格体制。宋代《论语》诗体式难以延续。在此之后,咏经诗的创作逐步转向文士阅读经类书籍的读经书诗;诗歌既可以抒写诗人胸襟情意,也可以体现其对经书的评介和学术见解,但其解经、蒙学、性理的意味已经逐步消弭,“游戏笔墨”的《论语诗》也再无创作动力。此际文人的《论语》诗创作范式转向“论史证经”的“以学为诗”模式,开创出“以筋骨思理胜”范式的《论语》诗。
嘉庆六年(1801)性灵派后劲舒位用“史评”方式创作的《读论语诗六十首》,为中晚清《论语》诗“以学为诗”范式的代表作。舒位主张以史学贯通经学,曾说:“康成实穷经,温公兼治史。成败与利钝,必有取乎此。”g舒位:《瓶水斋诗集》卷1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36-437页。他认为穷经和治史须合而为一,这是当世治道成败的基础,史家必须发挥春秋大义。在诗歌与经、史的关系上,舒位主张“今诗具文章,经史之所聚。岂有未读书,便可躭佳句”。a舒位:《瓶水斋诗集》卷8,第714-715页。诗歌要文采彰显,汲取经书史籍的精华。他还说“亮哉三长才学识,作诗与史合一辙”,b舒位:《瓶水斋诗集》卷8,第300页。只有结合诗与史,才能统一创作主体的才、学、识,才能发挥作家的“识”力。
舒位《读论语诗》具有清诗“以学为诗”特征,不同于宋人“性理”诗借艺术以体现心性天道,也不同于解释经书的蒙学歌诀。而是“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有典型的宋诗风格。《读论语诗》组诗每首诗不再引用《论语》原文为诗题,也不再围绕《论语》中阐述的义理来架构主题,完全摆脱了前代《论语》诗科举化、理学化的特征,使得此类诗成为文人读书生活中述怀逞学的文体。《读论语诗》摭取《论语》记载的相关人物历史事迹,并取它书扩充展现人物的主要生平,从史家的角度去评价《论语》中人物,以诗歌的形式来进行“史评”。《论语》本来偏重思想性,但诗歌却重视评论人物的行迹,正符合其“经、史结合”的主张,亦可发扬其“识”力。如“孔子见南子”节,在《论语》中,最易引起后人对孔子的异议,诗歌就此翻空出新。其十七写道:“郊外歌娄猪,是男子好色。囿中视蜚鸿,惟男子好德。消息隔倾城,招摇閧过市。意将示国人,为能用君子。既释蒯瞶疑,亦掩灵公耻。艾豭或不来,雄狐或不死。圣人于此时,潜消祸患耳。退亦有后言,鮀佞宋朝美。试观王孙贾,怂惥老妇祭。面折无所祷,即是天厌意。子路婞直人,究未解此义。故当绝粮时,余怒见辞气。何以弥子瑕,琐琐为道地。美人不可思,顽童岂堪比。恶者不忘善,淫者不忘贞。女子或怜才,妇人尤好名。譬如唐武瞾,最爱张昌宗。及其闻国政,不废狄梁公。南子之才略,或逊武媚娘。南子之器识,已过秦始皇。”c舒位:《瓶水斋诗集》卷9,第360页。诗歌开端即用《左传》定公十一年批评南子、宋朝淫乱之事。不过舒位在此处属于典故反用,意指宋朝本来品性败坏,被人用“男人好色”搪塞过去,而南子却遭世人诟病。再反用《孟子·梁惠王章句上》典故,说梁惠王谈吐逸乐,修建宫室苑囿,却被当做“男子好德”。接着反用《史记·孔子世家》典故,说南子、卫灵公同车出行,招摇过市,让孔子为次乘,是显示国君能够任用贤人,还能使太子蒯瞶释疑。再正用《论语·雍也》“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和《论语·八佾》“与其媚与奥,宁媚于灶”典故,说明孔子认为得罪于上天,祈祷也无用。舒位接着批评子路不是“解人”;称赞南子虽淫,但是怜才好名,虽然才略逊于武则天,但器识过于秦始皇。这首诗典实密集,围绕“南子见孔子”史迹展开,并替孔子的行为不当辩解开脱。儒家典籍与史书贬低南子的形象,舒位却极力重塑其正面形象,认为南子“爱才有识”,真可谓是惊天霹雳。当然称赏南子能够“怜才”、富有“器识”,亦可能是舒位九试不中,成为盛世中的畸零人,因之出此愤激之言。舒诗典重繁复,用笔深曲,命意深刻,这与尤侗《论语诗》写南子笔调轻松幽默、活色生香,笔墨畦径大异,也见得舒位“以学为诗”的手段。总体而言,舒位运用其广博渊深的知识、大胆深刻的识见、踔厉风发的才华,着力扩展诗歌的议论功能,将《论语》当史书来读,风格上是对宋诗议论特点的继承和发展。这与以前的《论语》诗有着较大的差别,亦符合其诗歌逞才炫学、识见新奇的特点,成为清代《论语》诗“以学为诗”的范型。《读论语诗》虽有着明显的“学问化”倾向,但广博陆离、议论风发、思理深刻,符合宋代诗歌的美学范型,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此后也有顺应时流,用经学考据的方式来写咏经诗的。无奈文士作此类题目,往往力不从心,《四书》学亦不是清代考据学者研究的重心所在。如道光时许瑶光有《读论语》一诗,诗云“词简味偏长,东周木铎扬。儿童能诵习,圣哲若趋跄。淡淡笼千古,庸庸冠百王。始之论道德,原不鬭文章”。诗歌平淡寡味,步趋宋人此体训蒙格调,毫无特色。许瑶光集中吟咏《论语》诗只此一首,但咏《诗经》却不少,乾嘉以后此类诗歌转向“以学为诗”由此可以窥探。如其《再读诗经四十二首》大型组诗的自序说:“向未精研注疏,何敢轻说经文。(中略)。偶有触发,属为绝句,前人有有韵之语录,正不妨有有韵之训诂,妄何敢辞,要免饱食终日之疚,足矣!”他明确指出,既然宋代道学兴起,咏经诗歌体制为“有韵之语录”,那么清代考据学盛行,咏经诗转换为有韵之训诂考据,那是理所当然的了。在这里,他在不经意中道出了清代诗歌“以考据为诗”的历史渊源以及转化机制,也为这类诗歌寻求到本质异化的理由。许诗如“庭燎鸾旗魏阙前,雅诗出变早朝篇。商量艾字同颁白,正是东方曙色天”。诗歌自注曰:“艾叶面青里白,故五十曰艾,言发色半百也。即少艾之艾,当亦形其发青面白。夜未艾,自是天未半白,与黎明字相通,注作尽解,似误。”a以上见许瑶光《云门诗草》卷1,《清代诗文集汇编》第 66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41-443页。《小雅·庭燎》“夜未艾”句,朱熹《诗集传》中注为“艾,尽也”。“艾”字,《毛诗》注为“久”,郑《笺》为“芟末”,孔《疏》倾向于郑玄的观点,认为毛《传》“艾”字“取老之意”不妥。朱熹的解释与此皆不尽同。许瑶光解释“艾”为“发色半白”,老年之意,与毛《传》相通,亦无不当。诗歌属于典型的考据诗,自注的字数数倍于诗歌本文,极力发挥其阐释学术见解的作用,可以当作小型的学术论文阅读,可是如此作诗,诗歌的抒情意旨丧失殆尽。
在朴学之风高涨,士人们争相以“考据学问”为高的社会态势中,本不擅长于朴学考证的文士,为了炫耀才学刻意雕刻而为此等劣作,留为后世的笑柄。文士的咏经诗,在学人手中同样难以振作,乾嘉之后逐渐淡出文人学士的视野,不再有著名的大型组诗出现。而接替这种诗体形式的是反映大量的金石考据、名物辨索、题书咏物的“考据诗”出现,这些诗歌是游心翰墨的学士经生长期浸润熏习于人文氛围中,不自觉形成的爱好习惯。此即徐世昌所说:“肴核《坟》、《典》,粉泽《苍》、《凡》。并足证经,亦资补史。”b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叙》,徐世昌著、傅卜棠编校:《晚晴簃诗话》附录,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27页。时代学术风气成为诗歌创作的影响因子。从宋代绵延而来的《论语》诗在清代学术转型时,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清代全祖望认为《经义考》著录的“张九成之《论语诗》,宇文虚中、洪皓之《春秋百咏》,方回之《易吟》,偶然之翰墨也”,“粗涉于经,而原非解经者,不必收也”。c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41《简帖》,朱铸禹:《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614-1616页。这些诗歌,是经学与其他学科门类相互交叉纠葛而形成,从宽泛的角度来说,皆可目为“咏经诗”。从某些方面来说,咏经诗对诗歌美学价值有所伤害,但在某些情境中,经学与诗学的结合,亦能发挥两者的特性,生成别样的艺术风貌。《论语》诗创体于宋代,明代中后期创作盛行,基本上以阐发心学思想为主,有着特定的文学趣味。发展到清代,随着学术、科举环境的变化,清初游戏体《论语》诗文学抒情性凸显,清中期《论语》诗偏重于“论史证经”,具有宋诗审美特色,乾嘉以后则偏重于考据,最后咏经《论语》诗归化为“考据诗”。经学思想和科考制度,成为历代《论语》诗创作范式转变和文学性流变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