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理论视域下中俄文化的对话模式与思维范式探析
2018-02-20刘发开
刘发开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对话理论是巴赫金哲学思想的核心,根据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所有文化都在对话关系中丰富自己并延续生命,文化对话就是不同文化主体之间的交流和相互作用。[1](P364~371)在文化生成过程中,一方面,对话作为人类基本的言语交际方式和存在方式,具有原初性和普遍性的特征;另一方面,受生产方式、历史传统、思维习惯、语言文字等综合因素影响,不同文化传统中的对话又各有其差异性和独特性。以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为切入点,探讨中俄文化的不同对话模式及其背后蕴含的思维范式,对于深入揭示中俄文化的特质、促进中俄文化间的对话交流与互补互鉴不无裨益。
一、中俄文化自身的不同对话模式
巴赫金对话理论对文化研究的启示在于,正是通过对话思维这种方法,巴赫金向人们提供了彼此独立且同时共存的两个(或多个)意识相互平等交流的思维模式。[2](P11)尽管中俄文化在自身生成和发展过程中都存在不同形式的对话模式,但比较而言,二者各自的对话模式又各有其主导性的特质,进而影响其产生不同的文化精神和文化类型。考察中俄文化自身不同的对话主导性特质,可以从文化的生成、延续、结构、时态、主体关系等维度来展开。
(一)原生性对话与次生性对话
中华文明是在欧亚大陆东部产生的一支原生性文明。中华文明是由多种区域文明汇聚而成的。苏秉琦先生认为,中华文明的起源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应该有不同的模式,有原生型,还有次生型和续生型,最后才形成以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统一的国家。[3](P107~140)就以华夏文明为主体、吸纳融合各区域文明的中华文明而言,其作为一种原生性文明则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原生性文明使得中华文化成为一种原生性文化,在中华文化之内发生的各种地域文化之间的对话,比如邹鲁文化、燕齐文化、秦晋文化、吴越文化、荆楚文化等之间的对话,也是一个原生性的对话系统。与之不同,关于俄罗斯文明的属性问题,学术界则充满着“不同的声音”,这些矛盾和争论往往表现为一些至今仍然惑而未解的基本理论问题,诸如“俄罗斯文明是独立的文明,还是东西方文明的混合体,抑或是东方/西方文明的附属品?”。[4]英国学者阿诺德·汤因比 (A.Toynbee)在《历史研究》一书中指出,中国文明属于独立文明,而俄罗斯文明是附属于希腊文明的“卫星”文明。[5](P50~53)他认为, 中俄是目前为止世界上仅存的两个大一统国家的“标本”。中国历史的发展通过一种自我“阴”“阳”的交替,达到了自然的平衡和稳定;[5](P287,279)而俄罗斯则在与西方交往的历史中发展。[5](P352~357)俄罗斯文明的“附属性”和“卫星性”使其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次生性特征,并且在来自东、西方的他者文化的冲击和植入过程中像一个巨大的钟摆摇摆于欧亚大陆、徘徊于东西方文化之间,次生性对话特征无疑是造成俄罗斯文化这种“摇摆”和“徘徊”状态的深层原因。
(二)延续性对话与断裂性对话
中华文明的传承发展过程,可以看作是一种延续性或连续性的文化对话过程。数千年来,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没有发生大的文明中断和文化断裂、突变和停顿的国度。尽管中国文化在生成发展历程中大致经历了华夏期(夏商周时期)、夷夏期(春秋战国时期)、中印期(魏晋南北朝至北宋初年理学形成)和中西期(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四个融合生成周期,[6]但中国文化以其稳定的内部结构始终保持自身的主体地位而延续至今,并未发生根本性的断裂。即使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造成重创,但并未从根本上斩断中国文化绵延不绝的根脉,且在当代又激发了新的发展势头。而俄罗斯文化则不同, 在短短的一千余年里,在东西方文化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下不停地发生着周期性的断裂。归纳起来,主要有五次大的断裂或突变,包括988 年“受洗”后接受基督教的古罗斯告别多神教的信仰而成为西方文化世界中的一员,13世纪与14世纪蒙古鞑靼的入侵使俄罗斯文化受到东方文化的浸染,18 世纪彼得大帝的改革再次将俄罗斯拉回西方文化的轨道,20世纪初十月革命后苏联成为政治意义上的东方阵营领袖,20世纪末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又开启重回欧洲战略。对于中俄文化的延续性与断裂性之别,美国学者斯塔夫里阿诺斯(L. S. Stavrianos)指出, 中国文明最大的特点是统一性和连续性,哲学经典成为 “官方教义”是中国文化绵延不绝的动因之一;[7](P155~160)而俄罗斯的辽阔疆域与文化上的“马赛克”现象形成一种二元对立格局,这是该国瞬间解体的原因之一。[7](P441~451)可见,放在世界文化版图中,中俄文化这种差异特征也是较为明显的。
(三)向心性对话与离心性对话
文化的发展必然伴随着向同层次的其他文化进行摄取、辐射、传播、融合等活动。通常而言,高势能文化圈在文化对话中具有某种优越的地位和较强的向心凝聚作用,在吸纳、改造和对话活动中,多持一种居高临下的包容胸襟和宽容态度。由于亚细亚文明的早熟,中国文化结构较早成熟定型,到唐代印度佛教大规模传入时,中国文化已具有较高的势能和较强的向心凝聚力。此时,中国文化栅栏的密度较宽,对异域文明多采取开放、包容、博纳的态度,甚至主动引入和广泛采撷。在此意义上,中国文化可视为一种同心圆辐射型的文化。这不仅表现在自《周礼》始即形成的王在中央、诸侯及外方各族环绕四周的社会政治结构上,也表现在从王到臣再到子民、从君臣到父子关系依次外延的人际关系上,形成一种由内而外、由中心而四方的向心性和辐射性双向并置的文化结构。而俄罗斯则处在欧亚大陆和东西文化的边缘,尽管古罗斯有自己独具特色的多神教文化,但与周围的文化相比,尚处于一种被视为“史前形态”的相对落后状态。俄罗斯文化的晚熟以及低势能,使其将更多精力放在了从不同的异质文化中摄取营养元素、输入新鲜血液。在摄取和输入过程中,必然会产生与本土文化、已摄取的文化以及将要摄取的文化之间的冲突,因而俄罗斯文化中既包含西方文化因素,也包含东方文化因素,故而在某种程度上既与西方对立,也与东方对立,形成了一种相当独特的文化对立结构。这一结构内部也包含了“向心”和“离心”两种相反力量的斗争,且从根本上是离心性的,或者说它并非建基于一个稳定的中心之上,这也是俄罗斯文化多变、动荡且容易断裂的根源所在。
(四)历时性对话与共时性对话
根据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文化对话可分为历时性对话和共时性对话两种形式。所谓历时性对话,是纵向观察一种文化内部进行对话的视域;而共时性对话,则是横向观察多种文化共存、交流和对话的一种文化对话视域。中俄文化在各自形成、发展历程中,都存在共时性对话和历时性对话,即既有民族文化内部的“古今对话”,也有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内外对话”。相比较而言,中国文化中发生的多是纵向的历时性对话,这在中国文化中的尊经重道、崇古尚史传统中体现得最为显著。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自谓 “吾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知者也”(《论语·述而》);孟子提出“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孟子·卷二 》);荀子总结出“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一废一起,应之以贯,理贯不乱”(《荀子·天论》)的兴废之道;至《中庸》则形成“道也者,不可须臾离者也”(《礼记·中庸》)的重道观念。这种观念直接影响了后世尊经重道、皓首穷经的文化阐释传统、民族文化心理和文化寻根意识。而俄罗斯文化的对话形态则多是横向的共时性对话,也即其对自身的文化传统并不唯古是崇、惟古是尊。表现在历史文化研究上,由于历史记载和历史资料相对贫乏,俄罗斯对古代特别是中世纪的研究相对较少,以至于俄国学者常常为查不到所需的古代文献资料而苦恼。果戈理就曾在书信中感叹:“我对我们的编年史变得冷静了,我花了很大力气从中寻找想要寻找的东西,白费力气。关于一个本该有许多事件的时代,却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记载。”[8](P110)与此同时,在历时态的古今对话方面相对薄弱的俄罗斯文化,则时常处在与东方文化、西方文化或东西方文化并置的共时态对话或对立中,这也促使俄罗斯文化不断吸收新的价值,增强了文化发展的内生动力,进而在较短时间内达到一个文化勃发的新高度。
(五)我—我型对话与我—他型对话
中国文化的历时性对话表现在对话主体关系上,则是一种以“我—我”型为主的对话模式。这里的我—我对话表现在两个层面。一是“我”与“先我”的对话,即我与古人、先贤的对话。孔子就是与古人对话、向前人学习的倡导者,历代对经典的传、注、疏、证、考据学、训诂学等,都可视为在对经典的阐释中展开的与先贤的对话。二是“我”与“次我”的对话,即我与作为我的另一个带有依附性、虚构性主体的对话。这种“主问—客对”式的对话在先秦诸子文本中大量存在,比如在《庄子》的寓言、重言、卮言中,虚构对话往往预设一对观点相左的对话角色,一方为心为形役、境界狭窄、拘于世俗的“方内”人士,如颜成子、啮缺、河伯、少知、阳子居、孔子弟子等;另一方为超尘脱俗、一任自然、独与精神相往来的“方外”高人,如南郭子綦、王倪、北海若、大公调、老子等,这类角色实则是庄子的替身, 代庄子而立言。中国文化的这种“我—我”对话模式使其显现出较强的文化主体性。俄罗斯文化中的共时性对话则表现为一种以“我—他”型对话为主的对话模式。俄罗斯文化产生的重要源头就是古罗斯的多神教信仰与西方基督教(东正教)的对话,而基督教(东正教)只是多神教的对话对象之一,俄罗斯文化在自身的发展过程中,始终贯穿着一个如何应对“他者”、如何处理好与“他者”的关系的问题。因此,俄罗斯文化内部也呈现出“我”与“他”两种不同类型的文化(如拜占庭因素与鞑靼因素、旧教派与尼康改革派、贵族文化与平民文化、苏联文化与侨民文化等)相互独立、分庭抗礼又不断对话的情景,这种简单叠加并置的文化对话形态,构成了一种“人头马”“双黄蛋”“双中心的椭圆 ”式的“我—他”型文化模式。
二、中俄文化蕴含的不同思维范式
文化对话模式的差异背后,根本上是文化内部蕴含的思维范式的差别。中俄文化形成和发展过程中,不同类型的思维范式都或显或隐地出现过,只不过有一类思维范式占据了主导地位,这种类型不同且占据主导的思维范式,直接影响了整个文化的形成演变、文化特质和对话模式。中俄文化蕴含的不同思维范式可概括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主体思维与主宰思维
中国文化具有自身长期稳定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之一就是主体思维。这里的主体思维特指一种以主体与客体相结合、人与自然相统一为基本前提的思维方式,而与西方文化和西方哲学中的以主客分离、主客对立为特征的主体性思维完全不同。中国文化中蕴含的主体思维在不同逻辑层面又有不同的表现,诸如自我反思型的内向思维、情感体验型的意向思维、主体实践型的经验思维、自我超越型的形上思维等。[9](P1)诚然,中国文化也十分突出人的主体性,将人视为“天地人三才”之一,能够“与天地参”“为天地立心”,但中国文化的这种主体性并非主观性,而是一种关于主体价值和意义以及文化自觉、自立和自信的思维方式,它以主体内在的价值评价和情感体验为核心,偏重于寻求对主体的道德理想和价值规范的印证。而俄罗斯文化的生成发展背后,则贯穿着另一种与主体思维有别的主宰思维,即对俄罗斯在世界上的地位、作用、角色和使命的高度重视和关注。这可从古罗斯时期的“神圣罗斯”,到莫斯科公国时期的“神选罗斯”,到彼得堡俄罗斯时期的“世界帝国”,到苏联时期视自己为“人类救世主的苏维”,再到当下的“伟大的俄罗斯”等种种宣示中得到佐证。以莫斯科公国时期的“第三罗马说”为例,当时提出的“神选罗斯”明确提出俄罗斯在世界的作用,把“我”和“他者”的关系确定为“拯救者”和“被拯救者”、“我”和“假想敌”的关系。由此可见,对自身地位和角色的偏执性重视,始终是俄罗斯思想中挥之不去的隐性旋律。俄罗斯文化的这种主宰思维,既可以看成是一种文化“自卑”的表现,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文化“自负”的表现,因其既寻求文化独立性和主体性,又将这种文化主体性推向极端,形成一种霸权式的主宰。
(二)和合思维与二分思维
中国文化中的另一个被普遍接受和认同的人文精神和思维方式即视人与自然以及万事万物为整全一体的整体性思维,或称“和合”思维。比如,《国语·郑语》提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思想,指出了和而不同的相处路径。《中庸》提出“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礼记·中庸》),将“和”上升至“道”的高度。而“合”的思维,又可从四个维度来理解:在“我与天”维度上,表现为“天人合一”;在“我与人”维度上,表现为“人我合一”;在“我与我”维度上,表现为“知行合一”;在“我与物”维度上,表现为“情景和一”。汤一介先生即坚持人类与“天”有着内在而不是外在的关系,“天”不只是指外在于人的自然界,而是一有机的、连续性的、生生不息的、能动的、与“人”相关联的不可分的存在。[10](P418,P423)与此不同,俄罗斯文化内部结构中的二元对立现象则较为明显。俄国哲学家别尔嘉耶夫(Бердяев)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两股世界历史潮流在俄罗斯发生碰撞,俄罗斯处在二者的相互作用之中。俄罗斯民族不是纯粹的欧洲民族,也不是纯粹的亚洲民族。俄罗斯是世界的完整部分,巨大的东方—西方,它将两个世界结合在一起。在俄罗斯精神中,东方与西方两种因素永远在相互角力。”[11](P2)角力必然导致对抗和相互排斥,故而形成一种二元对立结构。俄罗斯这种二分式的文化结构也常常被学者们称之为“双中心”“双重结构”“二律背反”“二元结构”等等, 而那只紧张地注视着东西方的双头鹰更是生动地映射出俄罗斯文化的特点:它始终在东西方两种文化精神之间摇摆不定,故而形成一种东西双向的对立和张力,这在其他的民族文化中是十分罕见的。
(三)中道思维与极性思维
在中国文化中,中道思维是一个从治国到修身都被奉为圭臬的思维范式。中道思维在儒家和道家各有不同的内涵。在儒家那里,中道思维表现为“用中”。早在尧、舜、禹时代,就把“允执厥中”作为世代相传的治国方法,孔子又以托古的方式把虞舜的治国方法总结为“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礼记·中庸》),即把握住“过”与“不及”两种倾向使之不走向极端,才能有效地用中道去治理国家。而在道家思想中,中道思维则表现为一种“守中”思维。老子提出“多闻数穷,不如守中”(《道德经》第五章),这里的“守中”实则是一种“中空”思维,即去除一切思维定式,随物而适,因时而变,超越两端的局限而得其“中”,在相反两面的张力中寻求一个超越性的“中道”。可见在“中道”内涵上,儒道虽有差异,但诚如钱钟书先生所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12](P1)儒道在思维方式上可谓“殊途同归”“文心攸同”。而俄罗斯文化则始终被一种极端化的极性思维所左右,俄罗斯民族因而也被称为是“一个极端性的,从一个端迅速而突然转向另一端的民族”。[13](P19)究其根源,在于俄罗斯文化中基本的文化价值(意识形态、政治和宗教的)始终处在两个极端,它们之间界限分明,缺乏一个神圣性和世俗性之间的中间过渡地带,也缺乏一种两极之间的缓冲和中和元素,因而容易走向极端化、绝对化。这一方面与来自东西方两种文化的碰撞和斗争有关,另一方面则与俄罗斯社会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之间经济、文化方面的深层鸿沟密切关联,进而导致俄罗斯人在性格、习惯、伦理和价值观等方面的一系列分裂现象。
(四)亦此亦彼思维与非此即彼思维
中国文化的另一个核心思维范式是亦此亦彼思维,即不将事物做极端对立化、充分对象化、绝对界限化来认识和把握,而是一种把关于事物的各种抽象规定进行分析和综合、归纳和演绎,达到由此及彼、由彼及此的动态关联的思维过程。老子以大量“正言若反”的否定式言说方式来把握“道”,认为事物亦在此在彼,何时为此,何时为彼,何时在此,何时在彼,要依“时”而定,因此要“动善时”(《道德经》第八章)。庄子也提出“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庄子·齐物论》)之说,采用“齐物”的方法将对立的矛盾双方视为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统一体。这实际上是一种以境域化、构成性、时机化的方式来把握世界的思维方式。庞朴先生认为,亦此亦彼、不走极端的三分法至思模式是中国文化绵延不绝的重要原因之一。[14](P159~270)这既是中国历史的特点,也是亦此亦彼思维、和合思想所具有的包容性的体现。俄罗斯文化则受非此即彼思维主导,这种思维范式虽然在认识事物、界定对象、使对象的各种特性明确化固定化方面有其不可抹杀的价值,但也很容易陷入极端化、片面化、一元化的思维陷阱。表现在文化上,则为俄罗斯文化中的“非东即西”思维方式,即突然向东方文化或西方文化转型。表现在政治上,则容易产生中央集权和霸权话语,比如苏联时期出现的作为“唯一真理”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唯我独尊”式的领袖个人崇拜、对内对外的极权话语和霸权话语等,最终在意识形态上演变为教条化、一元化的思维模式。表现在宗教信仰上,则会出现信仰的突变,从988 年罗斯受洗到19 世纪全民信教,再到苏联时期全民皆成无神论者,再到改革时期信教人数陡增,直至苏联解体后各种邪教滋生和传播等,无不显示出非此即彼、忽左忽右的突变性、极端化特征。
三、中俄文化间对话交流的价值取向
当今全球化时代也是人类进入普遍性交往、跨文化对话的时代,不同国家和民族与“他者”文化的对话交往能力被日益激活。中俄文化之间存在着较大差异,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既有地理位置、自然气候、地缘政治方面的,也有人种语言、民族性格、历史文化等方面的。但差异的存在并不妨碍中俄文化间的对话和交流,反而能增强两者之间的文化互补与文明互鉴。中俄文化之间的深层次对话交流,至少可以在思维创构、文化创新、精神创造三个价值取向上展开,走向三个统一。
(一)走向“非此即彼”与“亦此亦彼”的统一
恩格斯在研究自然辩证法时,曾将辩证的思维方法视为“不知道什么严格的界线,不知道什么普遍绝对有效的‘非此即彼!’,它使固定的形而上学的差异互相转移,除了‘非此即彼!’,又在恰当的地方承认‘亦此亦彼!’,并使对立通过中介相联系”,进而列举出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之间的界线不再是固定的,鱼和两栖动物之间的界线也是一样,鸟和爬行动物之间的界线正日益消失等实例,指出“严格的界线是和进化论不相容的”。[15](P318)这启示我们,非此即彼和亦此亦彼作为两种思维方式,可视为辩证的思维方法的不同阶段,非此即彼是认知事物的一种必要的逻辑思维,亦此亦彼则是建立在非此即彼认知基础上的一种思维方式。我们应当走出机械的“非此即彼”的对立和对抗,走向两种思维方式的有机统一。这种有机统一,对于文化交流与对话而言,就是要破除文化上的权威主义、霸权主义、极端主义,既要坚守本民族文化的基本精神、基本立场和根基根脉,又要善于从其他民族文化中发现具有参照价值、启示作用的优秀文化因素,进而在融合式的思维创构上实现更高层次的发展。
(二)走向“和而不同”与“多元互补”的统一
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得以延续和发展,都是在传承文化传统基础上进行的,通过对话与交流,文化传承、变革与创新又赋予文化以新的生命力。而承认不同文化之间的价值平等、尊重彼此的文化价值关切,则是开展文化对话的前提。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和而不同”“道并行而不相悖”等思想,就是以包容之心尊重“他者”文化的独特性,以平等、谦虚的态度去守护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和多元性,并通过学习和借鉴“他者”文化的优长之处,实现文化的多元互补与综合创新。对于俄罗斯文化,我们不应只盯其“短处”,而应看到随着“他者”文化的不断植入,俄罗斯文化在一段时期内呈现出蓬勃的朝气和旺盛的创造力,尤其是18世纪至20世纪这200年,先后出现了俄罗斯文学和文化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使俄罗斯文化得以跳跃式的发展,为世界文学和文化贡献出绚烂的精神文化瑰宝。学习借鉴俄罗斯文化中的优秀特质,对于重新激活中国文化中被漫长的历史惯性和思维惰性所制约的创新基因、激发中国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活力和内生动力,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三)走向“各美其美”与“美美与共”的统一
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血脉,而作为文化之核心的精神理念,则决定着不同文化的性质。巴赫金对话理论的价值在于揭示出文化的边缘性(即文化整体中不同领域间的相关性)、不同文化之间对话(即不同时代与不同地区、国家、民族、群体的文化之间的回应与交流)的重要性。[2](P11)关于处理不同文化关系,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曾总结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十六字“箴言”。中俄文化间的对话交流,在精神创造层面,也应当遵循“各美其美”与“美美与共”相统一的原则。一方面,中俄文化要“各美其美”,培育好、发展好本民族文化精神,恪守各自的文化特性,耕耘好本民族文化园地。这当中,“美人之美”也是题中之义,即在文化交流中尊重差异和个性,不越俎代庖、掠人之美。另一方面,中俄文化对话交流的目的是实现文化精神上的“美美与共”,通过深层次的交流互鉴,不断增进文化共识,祛除文化傲慢与偏见,促成共生并存、共同发展的文化图景,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做出积极的努力。
总之,基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视域,中俄文化自身分别蕴含着不同的对话模式与思维范式,这是需要正视的事实,也是跨文化对话交流的前提。中国文化历来主张“民胞物与、协和万邦”,倡导以文化交流超越文化隔阂、文化互鉴超越文化冲突、文化共存超越文化优越,同心打造包容互鉴的命运共同体,构筑起同心相契的精神家园。正是在交流互鉴中,中俄文化才能取长补短,不断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世界文化之园也才得以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