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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耕叙事与文化符号:中国农耕文明的五个历史图式

2018-02-19秦德君

学术界 2018年3期
关键词:采桑采莲采薇

○ 秦德君, 方 岩

(东华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1620)

“人类思想或心灵活动的整体乃是一种集体的财富”。〔1〕农耕文明地带集中于北纬20度到40度之间,是人类早期文明最早发祥的地域。农耕时代是人与自然关系最为密切的时代,先民们“是自然的奴隶,……不得不度其难随人意的生活的奴隶,是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绪去称赞那残酷的人主的伟大和优美的”〔2〕,却孕育了云蒸霞蔚的文明和传奇。采桑、采薇、采菊、采莲、采茶等是中国农耕文明的叙事方式,也是义蕴苍远的社会文化表情。它们沉淀了悠悠岁月中丰富的历史内容,记录着一个民族劳作、生活和心灵的历史。它们是农耕“叙事美学”,也是典型的中国文化符号。

一、图式一“采桑”:桑林濮上的情爱风光

农耕文明是人类文明的春季,“采桑”是这个季节里春意盎然的风俗画。桑林濮上,风光旖旎,先秦时代蚕桑遍野,古代淇河两岸(即“淇上”)盛产桑树,采桑成为中国先民们最为重要的农事活动之一。每至春日人们忙于采桑,桑林欢声笑语。采桑是艰辛的劳作,但客观上它是爱情、集社、诗歌的母体,是最有青春气息和爱情含量的“农事”。

中国古代典籍中有丰富的采桑活动的记载,如《诗经》中有着许多“彼汾一方,言采其桑”的采桑女的身影。如《豳风·七月》记载,春光明媚的天气,黄莺飞鸣,桑女们挎着筐子去桑林采撷养蚕的嫩桑。“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3〕,砍去过长枝条,把鲜嫩的桑叶采摘下。又如《魏风·十亩之间》,展现了春日里“桑者闲闲兮”〔4〕的劳作图景,桑女们采桑完毕,招呼着同伴一起回家。

整个诗经时代,桑林是爱情的集散地,凡桑林处多有浪漫情事。“采桑淇洧间,还戏上宫阁”〔5〕,《诗经》描述了大量桑林情爱场面。《鄘风·桑中》写一男子与情人幽会和送别:“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6〕,这是炽热情歌,以采唐、采麦、采葑起兴,“期我”“要我”“送我”,抒发桑林情爱的欣悦。《鱼藻之什·隰桑》展现了采桑女与君子幽约的痴情:“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桑林是劳作之地,更是先民们放纵爱情的乐园。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养殖桑蚕的国家。上古先民以农桑为本,甲骨文中已有桑、蚕、丝、帛等字。西周时已有专门的桑田。桑木为宗庙祭祀的“神木”,“维桑与梓,必恭敬止”〔7〕,“桑梓”被视为故土象征。《孟子·梁惠王上》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三国时诸葛亮劝课农桑,陈寿《三国志》记载,诸葛亮在给后主刘禅的遗书中,说自己“有桑八百株”,子孙衣食可足用;陶渊明《归园田居》有“鸡鸣桑树巅”的句子;孟浩然《过故人庄》中有“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场面,足见那时以蚕桑为本的民生之重。

“采桑”是中国农耕社会最具爱情品藻的农事,“人越是接近于自然界,就越是清楚他的冲动与想法是由他的内在自然作用的结果。”〔8〕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中说:“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宫即祀桑之祠,士女于此合欢”。《诗经》中许多篇章大胆描写爱情甚至性爱,天真烂漫又原始狂野。散见于诗经各章的“采绿”(指王刍)、“采蓝”(蓼蓝)、“采蘩”(白蒿)、“采葛”(蔓草)、“采萧”(香蒿)、“采艾”(艾草)、“采唐”(女萝)、“采麦”、“采葑”(蔓菁)、“采苓”(甘草)、“采苦”(苦菜),“采菽”(大豆),大抵是“采桑”这一意象的延伸。

历史上多把“桑中”这类桑林情歌解读为“刺奔”之作,如《毛诗序》说“《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孔子、朱熹等亦多持此论。“刺奔”之论影响很大,但大抵为冬烘之见抑或伦理偏好。上古时代至西周春秋,那时的道德律令尚不严密,人们情感比较放达。正如学界有观点认为的,桑林情歌乃属天籁,当时人未必有意为之。把这些爱情诗解为“讥讽”之类,实为臆断之说。情爱是人类最原始本真的天性。桑林情事不过是人类天性的自然表现罢了,这也正是中国农耕时代许多伟大诗歌的伟大价值所在。在这意义上,理解《论语》中“《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9〕这话,可能更切要旨。

如果说诗经时代“桑林”不仅是农事,更是民间爱情芳草地的话,那么汉末采桑女“秦罗敷”的出现,使“桑林”增添了某种理性意味。汉乐府名篇《陌上桑》记载了采桑女罗敷回应“使君”挑逗的事件,她鄙薄权势、嘲弄猥琐。这事最早见于《宋书·乐志》,名“艳歌罗敷行”,《玉台新咏》题为“日出东南隅”。不过更早在晋人崔豹的《古今注》里已提及了。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沿用了《古今注》的旧名。李白《子夜吴歌》诗说:“秦地罗敷女,采桑绿水边。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10〕风和日丽的清晨,一抹朝辉中,采桑女秦罗敷来到城南桑林开始一天劳作。她自称“罗敷”(汉时泛指美女),颜值确实很高:“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11〕罗敷在今天拿个“选美”冠军什么的当无悬念。罗敷打扮入时,“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倭堕髻”是当时东汉京城里相当时尚的发型,罗敷是爱“臭美”的那种。但她绝不把脸蛋作为吃“青春饭”的资本,当路过的太守涎其美貌,发出“宁可共载不”的邀请即提出包她做二奶时,罗敷斥之“使君一何愚!”断然予以回绝。其中最富有喜剧效果的,是罗敷使用的机智和夸张方式。汉时有“力桑不如逢国卿”的说法,辛苦养蚕采桑不如靠上个做官的。罗敷若与之“共载”,荣华富贵什么的不在话下。但面对权势的诱饵,罗敷“以权势之道,还权势之身”,她虚拟了夫婿的才貌、人品和更大的权势,对太守极尽调侃揶揄,使太守自惭形秽,退却而去。她的泼辣嘲弄给了渔色权贵当头一棒,在中国古代采桑女阵容中别具光色。

采桑文化是中国农耕文明原野上一抹葱绿的风景。无论桑林疏密荣枯,无论采桑是忙是闲,都与爱情、情爱、青春有关。青色漫染大地,万物熙熙而启蒙之,传递生的消息。沐浴着春风阳光的采桑文化,承载着丰富的历史记忆,是中国农耕文明中一个典型的爱情符号和文化意象。

正如提出文明进程理论的社会学家埃利亚斯指出的,文明并非是“理性的”,它是由人类联系网络推动的。人类联系的整体性重组导致了人们的行为方式、人格结构的“文明化”。

二、图式二“采薇”:节气苍茫的浩然之歌

“采薇”是中国农耕文明中第二幅蕴意丰富的风俗画。薇是一种野菜,茎叶可食,也叫巢菜、野豌豆。虽说是绝对的“绿色食品”,但当年边关士卒采薇而食,与家乡陌上采蘩、采桑不可同日而语,它是当时边关将士们“载渴载饥”艰苦生活的真切写照。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12〕《诗经》中名闻遐迩的“采薇”诗,记载了戍边兵士返乡途中感慨时事的忧伤。“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3〕,这个著名的句子意映古今,它是一桢画、一段春去冬来的时光,也是一段历史化的风尘仆仆的旅人心曲。

但自先秦以来,大量采薇文字都为气节而发。“采薇”成为表达清节、节操和浩然正气的一个文化意象。《史记·伯夷列传》记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14〕伯夷、叔齐是商代末年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国君墨胎初看到战乱频至,临死立下遗诏,立三儿子叔齐为君。墨胎初死,叔齐坚辞不受,认为应由兄长伯夷接位。伯夷不愿违背父命,就外出避位。叔齐也离开孤竹,于是两人一起投奔西伯周文王姬昌,国内由二子公望代为接位。但两人没到,姬昌死了。姬昌的儿子武王发兵伐纣,天下汹涌。两人认为这是不孝、不义之举,对武王冒死扣马而谏。武王灭商后,天下宗周,但两人耻食周粟,躲进深山,以采薇为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上。

临死他们以一曲《采薇歌》告别世尘:“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是说登上那西山,采摘那里的薇菜。以暴易暴,却不知这么做是错误的。神农、虞舜、夏禹的时代转瞬消失,哪儿才是我们归宿?可叹死期近,命运衰薄!

而后,“采薇”成为历史长河中一抹充满人性光泽的文化涟漪。阮籍《咏怀》说:“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拒受元人俸禄的南宋文天祥在《南安军》中说:“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同时“采薇”也用来表达澹然田趣,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说“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王绩在《野望》中说,“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然而后世更大的声音多为不平之语。最早当发自汉代司马迁。他在《史记·伯夷列传》中说:“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15〕司马迁说,人们常说天道没有偏私,总是帮助好人。像伯夷、叔齐是好人不错吧,他们积仁德、守品行如此,最终却饿死。司马迁进一步指出:在孔子七十名得意学生中,颜渊最为出色。但他一生穷困潦倒,早早病缠而死。而历史上的盗跖烤人心肝吃,坏事做绝,却能长寿而终。那些歪门邪道之人富裕优厚,累世不绝;而那些为善者则遭遇灾祸不可胜数。“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16〕——司马迁说自己深为困惑,如果说有所谓“天道”,这又是怎样的天道呢?

有趣的是,在西方文化中存在类似对“天道”的质疑。如《圣经·旧约》记载:乌斯人约伯是个正直、敬畏神的人,但当有人对他说起“恶人夸胜是暂时的”即“恶有恶报”的话时,他提出质疑说:“恶人为何存活,享大寿数,势力强盛呢?他们眼见儿孙和他们一样坚立。他的家宅平安无惧,上帝的杖也不加在他们身上”,“恶人的灯何尝熄灭呢?患难何尝临到他们呢?上帝何尝发怒,向他们分散灾祸呢?”“恶人所作的,有谁报应呢?”〔17〕在中国文化中,自然正义的名字是“天道”,在西方文化中,自然正义的名字是“上帝”。

自司马迁对“赏善罚恶”的“天道”说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质疑后,士林中这种质疑和不平经久不息。陶渊明在《饮酒》中说:“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李白的《笑歌行》说:“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齐饿死终无成”,他在《梁园吟》中更激愤:“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唐朝诗人元稹在《有鸟》《立部伎》中感慨:“伯夷饿死黄口肥”“侏儒饱饭夷齐饿”;清代学人陆次云《杂感》说:“何必登首阳,高歌怀采薇”……

庄子曾认为,“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18〕这是他从养全性命的角度对“采薇”作的评说。在庄子看来,伯夷为“贤名”死在首阳山,盗跖则为“私利”死在东陵山,两者在残害生命、损伤本性上并无本质的区别,所以在他看来都不可取。

《论语·微子》记载了孔子对伯夷、叔齐这事儿的相关评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论语·述而》则记载了一段与此事相关对话。有一次子贡问孔子,伯夷、叔齐是怎样的人?孔子回答:“古之贤人也。”子贡追问,伯夷、叔齐对他们逊国让位的这个行为,事后会不会有所悔恨呢?孔子回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他们寻求仁德而确实得到了仁德,何来怨悔?这是孔子对伯夷、叔齐“采薇”的正面颂扬,表达了儒家文化的价值取向。

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和社会正义的角度看,当时伯夷、叔齐的“耻食周粟”,是有违历史发展大潮的。商朝末年,纣王统治恶贯满盈,濒于崩溃,武王伐纣是“顺乎天而应乎人”(《周易·革》)的正义之举,所谓“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19〕,但夷齐两人对此却缺乏政治认同,认为这是在“以暴易暴”且有违君臣之义,所以他们抵制这场变革。但他们能超然于权位利禄之上,坚持以采薇守节,直至饿死。这种品行节气可谓义薄云天,并不由其政治立场而遭否弃,这完全是两码事。一个人,一个社会,如果有粟便是粮,有奶便是娘,抗尘走俗,无节气信义可言,这样的社会还有希望吗?

“采薇”是远古中华民族精神的一部分。在农耕文明的精神典册中,它是一桢让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老照片。采薇之歌,泠然绝响,采薇气节,彪炳千古。“采薇”引清源于前,振芳尘于后,是充满浩然之气的中国式节气文化符号。

三、图式三“采菊”:菊酒禅意的隐逸符号

“采菊”是中国农耕文明又一幅寓意深厚的文化图式,也是最有士群心灵温度的精神画面。中国农耕文明原野上瑶花琪草,更有菊香飘逸。中国是菊的发祥地,3000多年前就有了栽种菊花的历史。战国时《周官》等典籍中有栽菊记载,北宋刘蒙在公元1104年撰写了中国最早的菊花专著《刘氏菊谱》。菊由中国传入世界各国后,全球开始有菊花的芬芳。

菊在中国,不仅是自然物事,更重要的它是一种典型的文化图标。从屈原《离骚》的“夕餐秋菊之落英”,到白居易《咏菊》的“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从黄巢《不第后赋菊》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到朱德总司令《赏菊》的“且聆和平共处日,愿将菊酒解前仇”,各个时代菊之物语不可胜数,但这个“文化图标”的注册者,当为东晋大诗人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20〕

陶渊明淡淡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使采菊成为一个历史文化动作。在陶氏田园里“采菊”的文化含义不仅是风光与菊香,更是物我两忘、超凡心灵的娴澹生活趣味。苏轼评论说:“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21〕陶渊明在彭泽做父母官,缘于“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缘于篱下有菊,南望有山,缘于“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最终挂印隐归故里。

一千五百年来,采菊的精神蕴意,采菊的心灵美学,一直在历史中传递。农耕社会田畴辽阔,但才学之士的用武之地并不那样一马平川。所谓“天地闭,贤人隐”,士人高卧林泉,遁迹大自然,壤父击壤、嵇康打铁、严光泛舟、邵雍治易、老子出关、李密陈情、陶潜采菊……,历朝历代,上演过无数或从容或悲怆或飘逸或离落的隐逸悲喜剧。好在那时,有旷阔翠微可以让人访山问水,可以让人保持一介品性的原真。中国学人向以学问、责任、道义问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是近世以来利禄缠身,抗尘走俗,碌碌而不能拔矣。

唐人贾岛《寻隐者不遇》说:“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采药”是“采菊”的另一种方式,同样恬淡而空灵。在中国文化体系中,隐逸是非常独特的一脉,它是士人“入世”与“出世”、“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豪情”与“悲情”的一个平衡机制,是安放身心的一种方法,更是先贤们“以脚投票”的一种方式。

隐逸是复杂的社会历史现象。隐逸者各有缘由,但最高的境界是心灵的禅远,是自然主义的天人合一。中国历史上真正的大隐,都是世事洞明、超然世俗而又回归世俗的人。一方面他们是地道的“普通人”,“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闲来几句渔樵话,困了一枕葫芦架”,另一方面他们又有异于“普通人”,有别于社会中人陷于功名利禄、为其苦为其累而不可拔。他们不求闻达于诸侯,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不屑为那点功名利禄卷曲人性。

问题还在于,中国历史上称得上大隐者“皆用宇宙而成心,借风云以为气”,不仅能淡泊宁静,更是身怀经纬韬略。历史上举凡世事沧桑的年代,许多“扶苍生,济天下”的大智慧,都来自草泽之中。那些大智慧家、大战略家,那些运筹帷幄的高手,都是“市井”人物。那时隐逸者发出一些声音,不过是心智的游戏罢了,不过是春日红杏,不意出墙而已。对他们来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有时连“笑谈”也显得多余,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所以无论在哪种社会形态中,都存在大量的“草根”智慧,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正如《南史》中说的:“夫独往之人,皆禀偏介之性,不能摧志屈道,借誉期通。若使夫遇见信之主……岂其放情江海,取逸丘樊?”〔22〕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心息世尘,淡漠社会责任,有着消极事功的一面,但孔子认为“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23〕,为士人的“处江湖之远”保留了一方净地。

中国传统隐逸文化认为,“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隐逸的真谛不是身隐,而是心隐。真正的大彻大悟之人哪里不是安身处所,何须躲进深山老林。这正如真正读书的人毋需搞“红袖添香夜读书”那一套一样。高远之人不用寻觅山水,他们胸中自有山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沧海好烟月,门系钓鱼船,只要有心香一瓣,无论南山、南阳、南平,抑或南美、南非,都可采菊。

历朝历代,词林处处,皆有菊芳的风流标格。正如刘蒙在《刘氏菊谱》中说的:“夫屈原、渊明,寔皆正人、达士、坚操、笃行之流,至于菊,犹贵重之如此,是菊虽以花为名,固与浮冶易坏之物不可同年而语也。”〔24〕菊很普通,但它透出的“深丛隐孤芳”的清远,成为中国士人心志的一个意象。而菊花的清芳,从东晋陶渊明的东篱,飘过唐宋元明清,飘到新时代我们的案头。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隐逸文化是中国农耕文明原野上一抹绯红的晚霞。尽管采菊者的背影连同菊酒禅意和山水精神,已依稀不可寻,但“采菊”却成为中国农耕文明典型的文化图式和隐逸符号。

四、图式四“采莲”:波光潋滟的水上清曲

“采莲”是中国农耕社会第四幅风俗画,是湖塘河川上飘来的清曲甜歌。农耕文明是土地文明,但也有轻舟荷丛让人远望。江南水域纵横,轻烟淡雨,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夏秋之际,碧莲红花,肥藕嫩蓬,农家采莲小舟荡行于绿云荷莲丛中。人们轻歌互答,情灵摇荡。汉乐府民歌《江南可采莲》描绘了碧波荡漾的采莲风光:“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采莲女巧笑嫣然,清歌悠曼,“田田”之态,把青荷红花的意态表达殆尽,它是周邦彦的“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是鲍溶的“戏鱼住听莲花东”,我们可以听到叮叮咚咚的鱼戏水声,还有采莲人的欣语欢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王昌龄是边塞诗高手,但他笔下《采莲曲》中的采莲别有机趣。我们惟闻其声不见其人,“笑隔荷花共人语”,只有青春活力和欢声笑语拂水而来。李白的《采莲曲》也描绘说“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他《越女词》写:“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有“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的婉婷之妙。

采莲是夏季农事,亦是江南旧俗。《诗经》中说“山有扶苏,隰有荷华”〔25〕,“彼泽之陂,有蒲与荷”〔26〕。屈原《离骚》中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句子,他在《九歌》中说“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不仅以荷为衣,还要以荷筑屋。这是比北宋周敦颐更早的“爱莲说”。

农事是一切文明的起源,有着最为本朴的社会美学意蕴。唐代王勃在《采莲赋》中谈到,“昔之赋芙蓉者多矣,曹王潘陆之逸曲,孙鲍江萧之妙韵,莫不权陈丽美,粗举采掇,顷乘暇景”,采莲很早就成为人们审美的对象,自古以来题咏不绝。唐人储光羲的《采莲曲》写“浅渚荷花繁,深塘菱叶疏”,透着碧水青莲的清澹水色,贺知章的《采莲曲》写“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飘着水流荷香,明人熊卓的《采莲曲》写“采莲复采莲,盈盈水中路。鸳鸯触叶飞,卸下团团露”,白居易的《采莲曲》写“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皇甫松的《采莲子》写“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都是莲藕丛中的歌唱。

在汉末《古诗十九首》中,爱情已是采莲吟咏的主题:“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27〕南朝梁元帝萧绎的《采莲赋》展示了童话般的画面:“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莲花乱脸色,荷叶朵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不仅有“荡舟心许”的爱情,还有与屈原一样“愿袭芙蓉裳”、以荷为衣的高洁情怀。南朝诗人刘孝威的《采莲曲》把“采莲”这一农事进一步诗化了:“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莲香隔浦渡,荷叶满江鲜……”。

采莲使江南的夏季变得旖旎而风流。如果说采桑是陌上图,那么采莲就是水中画。农耕文明的苍璞之美,不仅因为有陌上桑的一抹晚霞,更有水上采莲、莲丛泛歌这样的天然谐趣让人流连忘返。青荷红葩荡成一波波水色古香,经千百年积淀“采莲”成为中国农耕文明一种典型的农事文化符号。

五、图式五“采茶”:苍葱远清的天人合一

“采茶”是中国农耕文明第五幅社会审美的中国符号。有青山绿水的地方就有茶地,有中国文化的地方就飘茶香。哲学家约翰·杜威指出:“在所有的时间里,许许多多的已经生产出的‘艺术’是琐细而趣闻轶事性的。时间之手将其中的绝大部分摒弃了”〔28〕,但是采茶和茶文化今天仍“健全地”存在于现代文明空间中。

茶、可可、咖啡为世界三大饮料,但茶才是当之无愧的饮界领袖。茶虚静清雅,糅合了佛儒道各家精华,充满中国滋味和中国精神。唐人陆羽《茶经》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神农氏教民稼穑,后世尊为炎帝。《神农本草》中提到茶,故有“发乎神农氏”之说。晋代常璩《华阳国志·巴志》记载,武王伐纣时茶已作为贡品纳与周武王。中国原始公社后期,茶是货物交换的大宗。战国后期茶的生产规模更大了。

采茶是中国农耕社会最重要农事之一,也是绵延漫长历史的美丽风俗图画。明人高启的《采茶词》描绘了其时场景:“雷过溪山碧云暖,幽丛半吐枪旗短。银钗女儿相应歌,筐中采得谁最多?”采茶女边歌边采,比谁采得快,场面轻松欢快。中国农人不管生活怎样,劳作总有欢声笑语。此诗还说“竹炉新焙未得尝,笼盛贩与湖南商。山家不解种禾黍,衣食年年在春雨。”茶农不种稻黍,以采茶为生,片片青叶是他们民生所在。

“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茶之笋者,竽烂石沃土,长四、五寸,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茶之芽者,发于丛薄(灌木)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选其中枝颖拔者采焉”,这是对农时、物情的讲究。对采茶工具也有讲究:“一曰篮,一曰笼,一曰筥。以竹织之……茶人负以采茶”。〔29〕天时上“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晴,采之”;至于“蒸之、捣之、焙之、穿之、封之”这些制茶工序,都须在晴日里完成。凡上品茶,必出自艰僻贫瘠、人迹罕至之地,所谓“上者生烂石,中者生栎壤,下者生黄土”〔30〕——似乎也折射着先民们的生存景况。

采茶也是士子隐者的雅事。唐代皇甫曾的《陆鸿渐采茶相遇》描绘了这样的画面:“千峰待逋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这是有着隐逸趣味的“采茶美学”。

中国人喝茶,是个大事情。须茶、器、水、境俱佳,并有闲情雅致荡映其间,一树老梅二三枝,四花五瓣开却迟,六壶七盏八方友,九里茶香十首诗。唐代封演《封氏闻见记》记载:唐时“茶道大兴。王公朝士无不饮者”,上自权贵,下至百姓,茶宴风起。“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与赵莒茶宴》说:“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茶香与禅意,哪个才是品茗的真谛?宋代诗人杜耒《寒夜》写到“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种喝茶暖暖的,不仅有好友一同围炉,更有半月清辉,一梅暗香。

中国人喝茶不惟解渴,尤为风雅事。《红楼梦》“栊翠庵茶品梅花雪”记载:黛玉、宝钗、宝玉来到妙玉的栊翠庵喝茶,妙玉给了宝玉自己用的绿玉斗,但宝玉似嫌杯小,妙玉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31〕妙玉对泡茶的水非常讲究,黛玉问她是不是去年的雨水,妙玉认为隔年雨水没有轻飙浮云之美,“如何吃得?”她用的是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用青花瓮埋在地下五年后才取出来。

茶太文化了,一个不会喝茶的人很难领悟到中国文化的妙处。昔日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杨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可以说,茶是中国士人的一杯心泉,无论戴昺的“自汲香泉带落花,漫烧石鼎试新茶”,徐祯卿的“闷来无伴倾云液,铜叶闲尝字笋茶”,还是郑板桥的“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喝的不仅是茶,更是灵性,是精、气、神。这种情致,只有在农耕文明的母体里才能孕育。

茶滋润了先民的精神和心灵。如果没有茶,中国人生活会是怎样一种干涸场景?

《苕溪渔隐丛话》记载:北宋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漕臣郑可简用一种“银丝水芽”制成“方寸新”,汤色碧澄,名“龙园胜雪”。宋徽宗龙颜大悦,郑可简由此官升福建路转运使。唐至20世纪50年代,1200多年来滇藏茶马古道、川藏茶马古道一直是汉藏和中外经济文化的交流纽带。它延至尼泊尔、印度,直抵西亚、西非红海岸。运茶同时还有盐、糖、酒、药材、毛皮等交易以及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等文化交流,成为今天“一带一路”的历史基础。

农耕社会的时余和闲暇使人们有了一定时间去思考,去形成意识,去发展艺术。“艺术也不可能存在于真空之中,而必须与生活保持永不间断的联系”〔32〕,由是茶文化蔚为大观。毕生从事艺术史研究的著名德国艺术史家格罗塞(Ernst Grosse)在他的艺术史代表作《艺术的起源》中指出:“在一个能解释那艺术品所含的意义的人,和一个只能接受那艺术品所昭示的印象的人中间,那艺术品所能发生的效力是根本不同的。”〔33〕如明人王骥德《曲律》记载:采茶歌舞“至北之滥,流而为‘粉红莲’、‘银纽丝’、‘打枣杆’;南之滥,流而为吴之‘山歌’,越之‘采茶’诸小曲……各有其致。”清时“采茶”更盛,清代李调元《粤东笔记》说“粤俗,岁之正月,饰儿童为彩女,每队十二人,人持花篮,篮中燃一宝灯,罩以绛纱……歌十二月采茶。”1987年联合国科教文卫组织把浙江“采茶舞曲”,列为亚太优秀民族歌舞加以保护。

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说:“效用是美的主要来源之一”,“任何物体的效用,通过不断给其主人带来它所宜于增进的愉快或便利而使他感到高兴。”〔34〕茶以它日常实际功用成为中国人的生活消费品;更以它的玉润雅厚,在中国文化中近似成为一种禅、一种道。采茶和饮茶把“动与静”“俗与雅”融成一体,成为又一个中国农耕文明的文化符号。

六、余论:中国农耕文明永久的审读方式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谈到古希腊艺术和史诗时指出:“在每一个时代,它的固有的性格不是在儿童的天性中纯真地复活着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的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35〕艾伦·泰特在谈到艺术时也认为,“艺术和诗最幸运的时代是一种伟大的文化处于衰亡的边缘的时代。这时,这种文化的活力遇到了它不再相宜的历史条件”〔36〕。农耕文明的图景和范式就是在那个以往久远的时代具有“永久的魅力”和“文化的活力”,因为它们积累了丰富的历史生活内容,包含着几千年来先民们生活的习俗、辛劳、汗水、情爱、诗情。这五种农耕文明的图式,成为今天我们农事审美最重要的文化依据。

回过头来看,农耕文明“山峥嵘,水泓澄”〔37〕,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旖旎风光,也有着孕育人类文化的诸多密码。“对自然的欣赏,在文明国家里,不知催开过多少抒情诗的灿烂花朵”〔38〕农耕文明是一种“善”的文明,也是一种“美”的文明。农耕文明不都是田园牧歌,但农耕文明的苍茫原野和田园墟落,是人类文化永久的魅力所在。

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体系,采桑、采薇、采菊、采莲、采茶经数千年历史风雨的沉淀扬厉,远远超越了单纯的“劳作”(work)价值而成为中国农耕文明伟大的叙事诗,成为一种独特的、有着强大生命活力的艺术形态,而“艺术从天性和历史来说,是具有一种社会功能的,它不是为了杰出的鉴赏家阶层,而是为了产生他的那个整体的所有成员才产生的,无论这些成员是否选择它作为欣赏的对象”〔39〕。采桑、采薇、采菊、采莲、采茶是中国农耕文明伟大的叙事诗,是那个时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有着独特的审美方位和永久的“乡愁”价值,正如德国艺术史家格罗塞指出的:“文明民族的叙事诗,好比宽阔而平缓地流着的江河……”〔40〕重要的是,它们可以成为我们对中国农耕文明审美一种永久的审读方式。

注释:

〔1〕〔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17页。

〔2〕〔33〕〔38〕〔40〕〔德〕格罗塞:《艺术的起源》,蔡慕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86、21、186、194页。

〔3〕《诗经·豳风》。

〔4〕《诗经·十亩之间》。

〔5〕〔南宋〕鲍照:《采桑》。

〔6〕《诗经·鄘风·桑中》。

〔7〕《诗经·小雅·小弁》。

〔8〕〔28〕〔美〕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92、393页。

〔9〕《论语·为政》。

〔10〕〔11〕《陌上桑》。

〔12〕〔13〕《诗经·小雅·采薇》。

〔14〕〔15〕〔16〕〔西汉〕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

〔17〕《圣经·旧约·约伯记》。

〔18〕《庄子·外篇·骈拇说》。

〔19〕《论语·季氏》。

〔20〕〔东晋〕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

〔21〕《东坡志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我之境也”,“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22〕〔唐〕李延寿:《南史·卷七十五》隐逸上。

〔23〕《论语·泰伯》。

〔24〕〔宋〕刘蒙:《刘氏菊谱·谱叙》。

〔25〕《诗经·国风·郑风·山有扶苏》。

〔26〕《诗经·国风·陈风·泽陂》

〔27〕《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

〔29〕〔30〕〔唐〕陆羽:《茶经》卷上。

〔31〕〔清〕曹雪芹:《红楼梦》第四十一回。

〔32〕〔39〕〔美〕约翰·马丁:《生命的律动》,欧建平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年,第19、6页。

〔34〕〔英〕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蒋自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23页。

〔3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14页。

〔36〕〔法〕雅克·马利坦:《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刘有元等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第285页。

〔37〕沈佺期:《范山人画山水歌》,《全唐诗》卷九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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