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芳草,河畔青芜
2018-02-18黄韫彦
黄韫彦
当我筋疲力尽地步行到河畔时,华灯初上。
我坐在桥头的石凳上小憩,茫然地凝望被暖黄色灯光笼罩的河畔。
来往行人举着手机拍照,一个个笑靥如花,再不见裹在臃肿布衣里行色匆匆的百姓;青石板路还是千年前的青石板路,沾染过将军与敌寇的鲜血,滴落过痛失纸鸢的孩童的眼泪……我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这番描述,说得我好像千年前就来过这里似的。我低头看看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决定还是做一个现代人。我起身走向卖糖画的小摊前,那个年迈的摊主甚至连招牌也没做。
这次我转到的糖画是金鱼和莲花,这糖画倒是跟河畔石桥十分搭配。我把糖画举过眉,让它染上灯笼的红光,果真美得可以入画。我精心挑选角度,小心谨慎地按下快门,手举得发酸发涩才把那金色的鱼尾咬在齿间,查看拍摄成果。
我的目光紧锁在照片右下角,那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背影,即使被围巾和大衣裹着,我依然能感觉到此人的脱俗之气。我突然有个念头,想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模样。接下来,我在熙攘的人群中寻觅这个人的身影。
没过多久,我找到了他,他正背对我站在桥边。我刚想挤过去,肩膀冷不防被狠狠撞了一下。
“呀!”我喊道,紧接着狼狈地跌坐在他身后,掌心擦过肥嫩的青苔,那精美的糖画磕在青石板上,支离破碎。
我心一沉,幽怨地回过头,却没有看到撞倒我的那个人。
这时,我耳畔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呀,你没事吧?”
我猛地抬头,看见一张让人舒服的脸,这个少年有种温润如玉之感。我摆摆手,拒绝了他伸过来的手,拍拍膝盖上的灰尘站起来。
“你的糖画掉地上了,我赔你!”少年弯腰,用纸巾裹住糖画的碎片拾起。
“不用,又不是你撞掉的。”我尴尬地笑笑。转念一想,如果不说点儿什么,我们的缘分便就此断了,连忙补上一句:“你的背影太好看,我一不小心就……”
“那还是我的错喽?我请你吃东西吧!”少年的声音干净好听,他转身向桥下迈步,回头見我站在原地,“时候不早,你也该饿了吧?”
“是有些饿了,谢谢你啊!”我赶忙跟上,同他并排走在一起。
我用眼角余光瞥向少年,他的眼眸里仿佛盈满万家灯火,又似空空如也。
我掏出手机,点开叶淮沙发来的一张图片:只见他的脸占满大半个屏幕,长舌头舔向手中的冰淇淋,背景是花花绿绿的灯光。我满脸嫌弃地放下手机,叶淮沙竟然来清幽婉约的江南水乡吃冰淇淋,还是在这样清凉的晚秋?
“听说这里的烧饼不错!”少年把我拉到一个烧饼铺前。只见铁筒里冒着火星,或雪白或焦黄的圆饼贴在铁桶内壁,被热浪熏得变形,一股鲜香扑鼻而来。
“老板,来两个!”少年说完,肩上挂着汗巾的大爷操起铁钳探入筒中,夹出两个饼来,几缕白烟吹散在凉风里。
我接过一个,烫得咬不下嘴,倒正好用来暖手。
拿着烧饼,我们走到河边。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叶淮烟……”我小声回答。
他偏头微笑地看着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你的名字是出自这句诗吧?”
“嗯。”
“你父母真有心啊。”
“没有啦,只是我刚好有个堂哥叫叶淮沙而已。你呢?”
“很巧,我的名字也取自古诗词,不过随意多了。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我叫何青芜。”
“何青芜?这个名字很好啊!”我细细品味,激动起来,“你的名字很高级,不像我的名字,谁都能一眼看出个所以然来。”
“想必是我父亲为我取名时有心事,才会挑这样一句充满伤感的词吧。”何青芜淡淡地苦笑,眼睛里有我读不懂的沧桑。我暗自猜想,他可能拥有一个并不美满的家庭,便赶紧转移话题:“你是哪里人啊?”
“本地的,一个人出来转转。”何青芜看向我,“你呢?”
“我来旅游,和堂哥一起。果然江南水乡孕育美少年啊!看见你,我就有种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清新之感呢!”我笑嘻嘻地说。
我和叶淮沙只在这个江南小镇停留一天。我坚持要来河畔欣赏夜景,他却想去参加小镇上的旅游狂欢节,最后我们决定兵分两路。
这条不知名的河,让我仿佛身临秦淮河。我去过真正的秦淮河,那儿的河畔挂满冰冷的电灯,找不到半旧的灯笼和肥嫩的青苔。
何青芜水墨画似的眉眼一弯:“那你是哪里的人?”
“河南,就是淮河那边。”
“难怪我看见你就有种流水淙淙、华灯初上的感觉。”
“你真会开玩笑!”我的脸红了。
“是真的。看你生得这般水灵,想必你堂哥也玉树临风吧?”
“这个嘛……”我犹豫着。虽然我对堂哥的相貌没什么特别感觉,但经常有女生说他帅,他还会打篮球,很受欢迎,论相貌我肯定是比不上他的。可是,相貌真的那么重要吗?就连我以为与众不同的何青芜也不能免俗?
“阿嚏!”我冷不防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瑟瑟发抖。
“冷吗?我们找个小店坐下来聊吧。”何青芜引我走向小吃街。路上,他在我耳边补充一句:“你别误会啊,我说的是你的气质,不只是相貌。”
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
“就这家吧。”何青芜带我走进一家古朴的店铺,挑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
坐下以后,我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烧饼,焦脆的饼皮在齿间被扯断,馅料温热,青菜与梅干菜包裹着肥而不腻的肉粒,让我嘴唇流油。
“真好吃!”我咬下一口又一口。
“慢慢吃,没人和你抢。”何青芜坐在我对面,“我去买一份臭豆腐,你先吃着。”说完,他起身走向柜台。我纳闷,臭豆腐有什么好吃的?我对它的印象停留于小时候爸爸说的“闻着极臭、吃着极香”,可我从不相信。
片刻之后,一盒臭豆腐摆在我面前。
何青芜递给我一根长竹签:“来,你先尝一块。”
我端详埋在青葱与辣椒下的臭豆腐,忍不住捂鼻子:“这好吃吗?”
“你以前没吃过吧?臭豆腐是我们这儿的特产。你既然来了江南水乡,不吃它可是莫大的遗憾。”何青芜耐心解释。
我试探着咬下半块臭豆腐。刹那间,葱与椒的鲜辣,甜酱的温热,豆腐的绵软,争先恐后冲上味蕾,我禁不住含糊不清地感叹:“好辣啊,好烫啊!”
“但很好吃吧?”何青芜也往嘴里放了一块。
我一边吃边一点头。
萍水相逢的少年少女坐在小店里吃臭豆腐,辣得说不清话,这听起来有些好笑,也异常动人。
“我觉得你气度不凡,是不是来自书香门第,从小饱读诗书啊?”吃完臭豆腐,我兴致勃勃地问。
何青芜摇摇头:“哪有什么气度不凡,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而已。对于诗文当真知之甚少,更没什么文化气息浓厚的家庭背景。”
“这样啊……”猜错了,我有点儿失望。
“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些,对吧?”
“我喜欢文学创作,偶尔会模仿古人写写诗词,不过都是依样画葫芦,胡乱诌的,毕竟没有什么生活经验。”
“有这颗热爱传统文化的心,就很不错了。”
“现在可不缺写古诗词的人,社会上几乎掀起一阵‘古风热,但大部分人只是把华丽的辞藻堆砌在一起,附庸风雅而已。”我批判到这里,又羞愧地低下头,“虽然这么说,我自己也是个盲目跟风的愚人罢了。”
“热爱传统文化没有错。我们就是这样追逐所爱却又原地打转,毕竟我们所喜爱的东西已不属于这个时代。”何青芜慢悠悠吐出的字眼仿佛带着芬芳,“只要坚定心之所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抒发一下心中感受,有何不可?”
“你说话真有水平!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一下子激动起来。
何青芜微微一笑:“在下何青芜。”
遇上这个少年真是一桩奇事,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
“陶醉在诗词世界中的确美好,但我觉得更宝贵的是摆在眼前的人和物。”何青芜继续说,“比如,桌上的臭豆腐,手边的兰花,身后的灯笼和流水,对面的你,这一刻在生命中是独一无二的。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将一去不返。”
“这趟累人的旅行,我果真来对了地方。”我感慨。
天色渐晚,游客稀疏,我们又来到河畔。灯笼依旧在我们头顶亮着,传递着千年前那份温暖;河水依旧淙淙流淌,诉说着跨越千年的历史与心事。
景色太美,我忍不住想哼几句歌,对何青芜笑道:“你不介意我唱首歌吧?”
“乐意聆听。”他示意我尽情唱。
于是,我唱起那首如痴如醉听了一遍遍的古风歌曲:“九月里江南细雨纷纷扬扬,蔷薇花开满青石板的小巷,微风拂过古刹钟声敲响,惊醒了鸟儿衔来杜鹃花床……”好久没有这么轻松地唱过歌,一曲终了,我看向何青芜。
他轻启双唇,唱出更为清雅的歌:“浊与清,美与陋,颠倒众生。芷与兰,蕙与荃,难吐芳馨。何故逆流而上,何故孤芳自赏,无人知晓故乡变他乡。乱世而不群,谁可解君意。云游而远去,心却系故里……”
我们轮流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到灯火阑珊,也唱到了歌曲尽头。
“很晚了,该回去了。”他说。
“能把你的QQ号给我吗?我想多了解你,下一次,我决定跟你聊聊人生。”我从斜挎包里掏出纸和笔,递给何青芜。他写下一串数字:“我很少上线,网上聊天可能行不通。”
啊?现在不用QQ号的年轻人很少。我失望地说:“那我该怎么联系你呢?”我還想知道他的故事:他的校园生活,他的童年趣事,他喜欢的女孩儿……
“我把电话也留在上面了,可是无论怎样,都比不上我们现在这样直视着对方眼睛说话!”他的眼眸中映着两个我,“如果真有缘,我们还会相遇的。”
“再见了!”他微笑着向我挥挥手,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湮没在小巷尽头,心中涌出无限的悲戚与无限的温暖。
我打开手机,看到叶淮沙10分钟前发来的消息:“我玩儿得差不多了,你在哪里?我买了你喜欢吃的葡挞,宾馆门口见。”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往宾馆走去。
回去之后,我在房间搜索何青芜的QQ号,他的昵称是“檐上草”,头像是水墨画,QQ空间里不过寥寥10几条说说,大多是几张风景照配上颇有韵味的诗句。我不知道这些诗句是不是他写的,照片是不是他拍的,但隐约能感觉到他也喜欢诗词与艺术。
一个月后,我才收到他同意添加好友的消息,马上欣喜地发了一句“在吗”过去,他至今没有回应。
不知为何,我一次也没有试过打他的电话, 后来我写了一首诗:“檐上芳草,河畔青芜。朝歌暮读,不知叶疏。”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像何青芜这样脱俗的少年,悠然生活于自己的世界中,不谙人间丑恶,永远清风拂袖。
在江南水乡,华灯初上的河畔,我遇见一位少年,从此更爱诗词与生活。
对了,还有一件事,叶淮沙最近总是纳闷地问我:“你这丫头,怎么爱上吃臭豆腐了? ”
指导老师:孙 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