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树

鹿尧

一

A校流传着一个传说，关于一棵树的传说。

传说在建校时，一棵枝干繁多的树妨碍了围墙的修建，正当工人准备拔掉这棵树时，校长刚巧路过，在树旁停住脚步。

这棵树的树皮像历经风霜的老农的脸。校长走上前，推了推镜框，“忘忧”二字映入眼中，这两个字随树长大而变长，与树同存。

校长是个浪漫主义者，当即阻止了工人砍伐，为保留这棵树而自费扩建了校园，并给这棵树取名为“解忧”。

A校建校100多年，解忧树一直立在操场一角，见证教学楼由砖瓦小屋变成三层楼房，没人知道这棵树到底多少岁。

解忧树旁有很多棵小树，这更是给它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加上位置隐蔽，很多学生慕名前来只为解忧。

这天放学之后，安果慢吞吞地收拾书包，过了一会儿她见教室空无一人，将一封信小心地塞进外套的口袋里。

树林一片寂静，只有“沙沙”风声，安果深呼吸，向里面走去。

为了让解忧树发挥更大作用，校长在树下放置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有20个信箱，每个信箱上标有一个数字。

安果在解忧树前踯躅，目光锁定7号信封，将信投到里面。

7是她最喜欢的数字。

安果向左移动一步，打开6号信箱里面空空如也;再向右移动两步，打开8号信箱，眼前一亮，里面也躺着一封信。她小心翼翼地将信拿出来，塞进书包夹层，四处张望一眼，便离开了。

来解忧树解忧是有规矩的，若想自己解忧，就得打开或左或右一个相邻的信箱，帮别人解忧。如果左右相邻的信箱里都没有信，就得重投或放弃。

晚上，安果草草扒了几口饭，神神秘秘地拿起书包进卧室：“爸妈，我吃完了，先回房。”

“就吃几口啊？你正在长身体呢！”妈妈喊道。

“饱了。”安果合上门，把书包夹层里那封信拿出来，拆开信封，发现里面竟是一张精美的信纸。她有些惊讶，她的信纸是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连边角都参差不齐。

“我有一个闺蜜，我们从小就认识，最近我们因为一点儿小事闹矛盾，我应不应该先道歉？”安果读着，发现这封信的主人跟她有一样的烦恼，她最近也“为情所困”。想到这里，她眼前浮现出一张小巧可爱的脸庞。

此刻，宋雨在干什么呢？安果甩了甩头，企图将宋雨的身影赶出脑海，她低下头看了看那个问题，心里有了答案。

“这件事错在你吗？如果错在你，你确实应该道歉;如果不是，那就坚持到底，委曲求全可换不来真感情。”

安果写下这句话，在心里为自己点赞，没错，委曲求全换不来真感情。

二

安果赶在上课铃声停之前进了教室，在数学老师犀利的目光中，她匆匆走向自己的座位，路过第三排座位时，眼神有片刻游移：宋雨怎么还没来？

数学老师透过厚厚的镜片环视一周，最后锁定宋雨的座位，她推了推镜框：“宋雨请假了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的视线无一例外地落在安果身上。

“安果，你知道宋雨为什么没来吗？”数学老师问。

安果摇了摇头：“不知道。”

“奇怪。”数学老师皱起眉头，“你们不是‘双生花吗？平时谁也离不开谁，今天怎么没一起来？”

我们闹矛盾了，我们解散了，安果想向全世界宣布，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她只说：“有点儿意外，没一起来。”

虽然安果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情，眼睛却时不时往宋雨座位上瞟，宋雨一向很有时间观念，怎么会迟到呢？

这时，宋雨出现在教室门口，急切地看向安果，随即脸上出现失望的神色。

安果与宋雨对视一眼，马上别扭地移开目光，低下头佯装看书。

“我迟……迟到了。”宋雨面色绯红，气息急促。

“进来吧！”数学老师看着宋雨，没有为难她。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安果无心听课，为了避免在路上遇见宋雨，她今天特意地走了一条偏远的小路，差点儿迟到，宋雨应该不会……

“你今天怎么迟到了？”数学老师转过身写板书时，安果听见有人问宋雨，她赶紧竖起耳朵听。

“没什么。”宋雨语气平缓，“今天起晚了。”

安果放下心来，也是，宋雨怎么可能会为了等她而迟到呢！

没有宋雨陪伴的一天，安果简直度日如年。放学之后，她又在同学们走了之后才动身。按照规定，单号信箱只能在下午开启，安果站在树林前左顾右盼，确定里面空无一人才大胆地走上前。

7号信箱里面躺着一封新的信，安果喜滋滋地拿出来，然后将自己手里的信放进8号信箱，小跑着离开了。

“如果你最好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不是你，你会怎么办？”卧室里，安果扫过自己的笔迹，几行娟秀的文字紧随其后，“是你不自信，还是对朋友不信任？你应该试着去相信你的朋友。”

虽然自己拗口的问题被人读懂，但安果却没有遇见知己的兴奋感，她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果然，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果果，很晚了，早点儿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呢。”妈妈站在门口喊。

“噢，马上睡。”安果的思绪被拉回来，她拿起笔开始回信。寂静的夜里，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十分清楚：“如果是我亲眼所见呢？”

安果把信纸随意折了一下，放进书包。

什么解忧树？明明对我的忧愁无动于衷！睡前，安果愤愤地想着。

三

“下面一段短文，是两个女生的对话。”语文老师环视一周，“我现在找同学来分角色朗读一下。”

安果低下头，想降低存在感，唯恐语文老师想起她。

“安果，宋雨，你们来试试吧。”语文老师走到她们的座位中间，面带笑容，“让我们大家来见识一下‘雨果组合的默契！”

宋雨干脆地站起來，安果却有些不情不愿。

“雨果组合”各取她们名字中的一字组成，因与法国作家雨果同名而众人皆知。如果以前有人提起“雨果组合”，安果一定会十分开心，可如今她们闹了别扭，她觉得这几个字像卡在她喉咙里的刺，吐不出也咽不下。

“老师，我念哪个角色？”安果问。

“你想念哪个？”语文老师反问道。

安果硬气地挺了挺背：“随便。”

“宋雨你想念哪个？”语文老师看向宋雨。

“白云。”宋雨没有丝毫情绪变化，眼睛专注地盯着课本。

“好。”语文老师点头，转身朝安果一笑，“那安果就念黑土的部分。”

黑土？！安果刚刚将注意力放在宋雨身上，没有看短文，现在盯着“黑土”这两个字，觉得这篇文章的作者只怕是个小品演员，不然怎么会给角色取这样的名字？

“你总是喜欢无理取闹！”宋雨一板一眼地念着，语气中带着不满的情绪，“你能不能成熟点儿？”

“凭什么说我无理取闹？这件事本来就是你的错，你不承认错误就算了，还血口喷人？”安果的情绪也被带上去，“不是我不成熟，是你太自私！”

“我自私？”宋雨提高音调，“每次等你放学，帮你值日的人是谁？所有人都可以说我自私，就你不可以！”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段对话勾起安果的愤怒，她连眼神都变得犀利，“我已经看见你的所作所为，我眼睛是不会欺骗我的！”

仅仅是一段对话，安果与宋雨已经达到箭拔弩张的地步，同学们紧张地看着这两个人。语文老师脸上却很淡定，安果和宋雨的矛盾她看在眼里，闹矛盾的原因应该与上次的作文有关。

“你的眼睛不会欺骗你？”宋雨越来越把自己代入情境中，嘴角抽动，“我给别人两颗糖果，是因为昨天我要她两颗，今天刚巧还给她而已。”

糖果？！安果眉头一皱，文中两个角色的矛盾竟是一颗糖果引发的，虽然她对这段对话深感无语，可她还得继续朗读，因为觉得尴尬连声音都低了八度，“我以为……”

“你以为我只给你一颗，所以才这么愤怒，对吧？”宋雨的声音也变得平缓，“当然我也有错，我应该向你解释的。”

“对……”安果看着这三个字，耳尖发烫，她嘟囔道，“对不起。”

“没关系。”宋雨答得倒是爽快。

安果放下课本，面露不甘，刚刚这段朗读，她不但角色的名字落了下风，就连道歉也是她说的。

“同学们，她们表现得好不好？”语文老师带头鼓掌。

“好！”教室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请同学们想象一下，白云和黑土以后会怎么样呢？”语文老师问。

“她们会和好如初。”

“她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以后会更加信任彼此。”

教室里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都认为两人会有圆满的结局。安果虽然没有参与讨论，但她心里坚信的事实已经开始摇摆。

四

“我知道她误会我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她也没给我机会，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安果趴在写字台上愁眉苦脸地看着信纸，几次折叠之后，信纸已经有抚不平的褶皱，这个问题把她给难住了。

误会是伤害感情的毒药，安果放下笔，思绪被拉回到几天前。

那天，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以“我最好的朋友”为话题的作文，按理说这本该是一次增进友谊的机会，结果却让“雨果组合”濒临解散。

安果没有任何犹豫就写了宋雨，往日她写作文总是磕磕绊绊，这次竟没有卡壳，写完之后还有意犹未尽之感。同时，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宋雨会写她。

班长收作文时，刚巧宋雨去上厕所，安果看见宋雨座位上的作文本，本想帮宋雨交，结果她瞥一眼作文内容竟没看见自己的名字。她紧皱眉头，再搜寻一遍，却意外看见班上另一个女生的名字。

说当头一棒都不为过，安果愣住，心仿佛从晴朗明媚的春天一下跌至寒冷刺骨的冬天。

“怎么站在这里呀？”看着站在走廊上的安果，宋雨甩了甩手上未干的水珠问道。

“没什么。”安果急急转身，生怕在宋雨面前落下泪来。

宋雨看着心事重重的安果放不下心，上课后又在老师眼皮子底下“飞鸽传书”给她：“你怎么了？”

愤怒在安果心中积聚，她拿起笔写道：“我在你心里不是不重要吗？你还来问我干什么？”

宋雨一头雾水，她很委屈：“你给我判个‘死刑也得告诉我原因呀！”

安果看着宋雨一副无辜的模样越发生气，为了不再使自己的尊严受到伤害，她将纸条揉捏成一团。宋雨也是个骄傲的姑娘，见自己的真心被无情践踏，也不再理会安果。

放学铃声刚响，安果带着怒气站起来，板凳与地面擦出巨响，她拿着书包冲出去。如果时间允许，她一定会重新写一篇作文。这篇作文语文老师会看，想到自己的自作多情会被人看到，她更加觉得宋雨不可原谅。

以前，她和宋雨总是约在某个路口一起来学校，一起回家，自那天过后，安果便孤零零地走在小路上了。

然而，这种报复性举动并没有给安果带来安慰，相反，更大的悲伤裹住了她，离开宋雨比遭到所谓“背叛”更令她难以释怀。

无计可施之时，安果想起解忧树，她做那么多，其实只是想得到一个原谅宋雨的理由。

安果看着静静躺在书桌上的信纸，心里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无声地瓦解。

她和宋雨是不是也存在误会，如果那天两人可以好好沟通，那么她们一定不会陷入如今这样的局面。

“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应该让真相大白，不然你委屈，你的好朋友也会非常难过。”安果放下笔，她想等明天拿回她的信之后，就向宋雨说明真相，她不能剥夺宋雨拥有其他朋友的权利，哪怕宋雨最好的朋友不是她。

五

作文本发下来了，安果的作文首次得了优，语文老师给了她極高的评价：“行文流畅，感情真挚，真羡慕你有个这样的好朋友！”

安果看着评语心里泛酸，因为写作文这件小事，她已经弄丢了宋雨。

放学之后，安果慢吞吞地收拾书本，在所有同学离开之后，拿着信走向解忧树。今天她要将解忧这件事告一段落，明天她要向宋雨道清原委，无论她们的感情将走向何方，她都不再退缩。

这次，安果在解忧树前3米处停住脚步。

解忧树旁有一个人，那是宋雨？

安果想离开，刚迈出第一步就被叫住：“为什么要走？”

果然是宋雨，安果有些心虚：“怕打扰你。”

“不打扰。”宋雨慢慢靠近安果，笑容渐渐绽放，“我是来等你的。”

“什么？”安果怀疑自己幻听，放在背后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信在她的大力揉捏之下变形。

宋雨摇了摇手里的信：“我是来为我自己辩解的。”

安果一眼就认出自己的信：“你……你是？！”

宋雨蹲下来从书包里拿出作文本：“喏，你要的真相。”

安果接过作文本，翻到《我最好的朋友》那一篇，發现“安果”两个字占了最大的篇幅，惊讶万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当时看的是我同桌的作文！”宋雨在课堂上无意中看见安果制作信封，想到安果一定会来解忧树这儿，所以赶在安果来之前将信放进8号信箱，因为她知道安果一定会选7号，“你连我的字迹都分辨不出，怎么好意思生我的气？”

“对不起。”安果用了十足的诚意道歉，她的脸涨得通红。

“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宋雨笑了。

“谢‘大人原谅。”安果朝宋雨鞠一躬，立刻走到她旁边来搀扶，“小的来扶你。”

走出小树林时，安果注意到有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生正四处张望，她笑了笑，故意高声喊：“小雨，我这次的作文得了优哦！”

“那肯定是我的名字为你的作文增色不少。”

“才不是，语文老师是被我的文采折服！”

“自恋！”

跟宋雨告别之后，安果蹦蹦跳跳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今天路旁的树木真是赏心悦目。

安果在楼下碰见买菜回来的爸爸妈妈，开心地扬起头：“我回来了！”

安妈妈看着安果脸上的笑容，问：“跟宋雨和好了？”

“嗯？”安果十分不解，“您怎么知道我们闹别扭了？”

“前几天早上宋雨来找你，可你已经走了。”安妈妈自然不会忘记这件事，“本来我让你爸爸送她去学校，可她非不听，说要去路上找你。”

“对。”安爸爸也插话进来，“也不知道她最后迟到了没有。”

安果想起宋雨迟到的那个早上，愧疚立刻涌上心头：“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啊？”

“宋雨让我们不要告诉你。”安爸爸回头看着安果，“她说，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会解决。”

“事实证明你们确实做到了。”安妈妈欣慰地说。

安果眼泛泪光：“对，我们自己可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