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时代的叙述
2018-02-16贺绍俊
贺绍俊
曹寇的小说总能让人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叛逆性。我将这种隐隐的叛逆性称为习惯性叛逆,这是一种文化基因。那些让大人和老师们头疼的调皮孩子大概就是这种文化基因太强大的缘故。我小时候是一名乖孩子(这让我感到很惭愧),但我与班上的几名超级调皮的同学玩得顶好。最让我恼火的是,老师常常命令我去制服他们的调皮行为,我只好阳奉阴违敷衍塞责。后来我做文学批评,慢慢发现,越是调皮的孩子越有成为大作家的潜质。我猜想曹寇小时候一定也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即使不公开捣蛋,也会蔫坏。
《1/5040》在小说文体上就表现出强烈的叛逆性。作者声称这篇小说没有固定的开头和顺序,七个篇章中任何一个篇章都可以作为开头,读者也可以随意地将其组合成前后次序。当然,这种文体上的叛逆性只是针对中国当代小说强大的写实传统而言的,在西方现代派小说中,反小说的观念大行其道,小说的习惯性文体早已面目全非。把阅读的选择权交给读者的游戏并不鲜见。比如胡利奥·科塔萨尔的《跳房子游戏》就是这样一部小说,作者说,他的小说可以像孩子们玩的游戏跳房子一样,跳来跳去地阅读。又如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则是开创了辞典体小说的先河,小说也可以像读辞典一样选择辞条来阅读。曹寇是偏爱现代派的,这个我很清楚,因此在我看来,也不排除是现代派让曹寇在文体上更加调皮起来了。
不过高明的作家在文体上玩花样其实是藏着深意的,我以为曹寇的这篇小说同样如此。他将小说分解为七个部分,并强调相互之间没有先后的逻辑关系,这其实是将一个整体分解为各不相干的碎片,这种做法正对应了当今碎片化的时代特征。所谓碎片化,是指传统的社会关系、市场结构及社会观念的整一性——从精神家园到信用体系,从话语方式到消费模式一一瓦解了,代之以一个一个利益族群和“文化部落”的差异化诉求及社会成分的碎片化分割。碎片化带来的后果便是人们眼中的世界逐渐变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时间的延续性与空间的整体性也不复存在。曹寇选择的文体恰好非常贴切地应和了碎片化时空的特点。稍加梳理,就会发现,这篇小说包含着一个时间序列非常清晰的故事母体,这曹寇却有意将其分为七段,这七段分别处在这个故事序列中的不同节点上。这是一个家族三代人传递薪火的故事。为什么只讲三代人的故事呢?因为祖父小时候在逃荒中走丢,也就与这个家族的联系中断了。但祖父小小年纪就体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他与养父捡来的一个小姑娘共同造出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主人公“我”的父亲。从此祖父母与父亲成为一家三口,过起了幸福的生活。父亲后来结婚生子,就有了第三代的“我”。祖父从“我”的成长中看到了迎来四世同堂的曙光,但“我”很不争气,结婚后不仅没有造出第四代,还被妻子戴上绿帽子,只好选择了离婚。祖父对他的儿子和孙子很失望,觉得他们在传宗接代上一点也不努力。最后八十岁的祖父决定结婚了,他要娶一位四十来岁的小女子为妻。这一天,“我”要请假去参加祖父的婚礼。祖父结婚以后这个家族又会有什么变化呢?小说没有再写下去了,但读者完全可以从小说提供的这些信息碎片去展开想象。
曹寇将一个分明相当完整的故事却要以碎片化的方式来讲述,我们阅读的时候自然是直接得到一些碎片化的信息,我们可以有多种阅读的方法。最传统的方法是将所有的碎片拼接为一个整体。正如我在前面所做的那样,尝试着拼接为一个完整的故事。碎片化是将思考的工作交给了读者,因此我们能够从中发现很多隐喻和反讽。我在揣摸这些隐喻和反讽时,再次感觉到曹寇的叛逆性。他分明是对一切习成的观念持有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但他似乎不屑于正面驳斥之,于是他愿意以这种隐喻和反讽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也形成了他的小说风格。在这篇小说里,一个很严肃的关于传宗接代的故事被七零八落地肢解了。传宗接代的观念对中国人而言肯定是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以至于我们很多事情都不由自主地要用传宗接代去衡量。但曹寇将传宗接代狠狠地嘲弄了一把。人们会说,不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吗?鲁迅先生借九斤老太的嘴就嘲弄过。但曹寇这篇小说并不是简单地嘲弄一下“一代不如一代”。比如祖父自是生命力强大,但他是一个走丢的孩子,由此我们就要怀疑他的出身,他真有纯正的血统吗?他的出身有待考证。比如父亲,他因为阶级斗争的缘故不能与自己相爱的人结婚,于是便与爱人一起投河自杀。这意味着从父亲这一代起,爱情已经葬身大河,没有爱情的婚姻还能保证传宗接代的质量吗?至于“我”这一代,他对婚姻无所谓,在他眼里,姓氏、正宗嫡传等之类的事情都不重要,还能指望他担当起传宗接代的重任吗?最要命的是,曹寇对传宗接代从根本上加以否定,嘲弄它完全是不靠谱的事情。為了证明其不靠谱,他竟然像一位科学家一样,通过各种数据和实验来进行论证。论证的结果很令人沮丧:父亲和“我”在家族的进化链上没有任何价值。现在只能指望祖父重振雄风了。虽然科学的数据显示,老年人的精虫活动力明显降低,但这也不排除“我”的祖父会成为像拉姆吉特-拉吉哈夫一样的特例。
当然,关于传宗接代,我们尽可以发挥联想,比方说,我们常常自诩我们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我们要把文化传统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可是我们是否想过这里藏着多少诡异的东西呢?当然,这只是我读小说后的一些联想,也许有悖曹寇的本意,但谁叫他采取碎片化的叙述方式呢?
(曹寇的《1/5040》刊于《文学港》杂志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