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芜湖老师

赵汉雄

我开蒙的一所小学距上海老北站一箭之地。这段直通火车站的马路，一侧是很气派的“工部局小学”，有地位家庭的子弟才能进;马路对面是连片住宅楼，按“钱江新村”一弄、二弄、三弄……命名。排尾的两弄就是“私立之江小学”，供附近居民、包括铁路北边的农家孩子就读。学校没名气，可校长“牛”得很：“读我们学校可以小学中学大学一路升上去”，以此推測，之江小学似有教会背景。我在那里读了四年半（半年幼稚园），有两件大事可记：一是我一年级参加全校演讲比赛，还得了名次;一是三年级某日，日本兵开进租界，就从北站开过来。

杨智德老师教我们的时间就在两大事件之间的某个学期。

先说演讲比赛。那时“儿童节”在四月一日。这一天花花绿绿事儿多得很，上午庆祝会、演讲比赛，下午同乐会、演节目……开学伊始，我是被选进演讲队的，班主任的挑选标准是书背得熟，而且早有“预谋”。上学期教最后一篇课文时，老师意外宣布：“今天课文要当堂背出！”这是第一册语文的最长篇，连文带图共三页，老师说要背熟，小朋友都吐舌头了。我听老师讲完故事，领读两遍后，就举手要求背，而且现在还记得课文：“大羊跑/小羊跑/两只羊/跑跑跑/跑上桥//黑狗跑来咬/大羊说/你别咬小羊/你来咬我//黑狗来咬大羊/大羊用角一顶/黑狗掉下桥”。当堂背出的不止我一个，所以春季开学，就把这几个留下课后培训。这也是早有“预谋”，培训时再一一淘汰，我们不知而已，还道像舞蹈队，许多人合演节目。

培训过程是：老师讲完故事，小朋友一个一个到讲台复述，故事情节讲得清楚了，再教语调教姿势，也是一个一个上来下去，够烦人的。于是趁老师没到教室之前，男同学就玩起“逃江山”，逃者在课桌间隙乱窜，由一人来捉。这般玩法，磕磕绊绊是免不了的。我终于闯了祸，把一女生的石砚摔碎。这可是大物件，女生要赔，老师责令我把妈妈叫来。赔是没商量的，同时把我开革演讲队，也就是淘汰过程从我开始了。

谁想层层淘汰，精心培育，最后选定的演讲员，临到比赛死活不肯上场。老师抓瞎了，问这个，哄那个，最后想到我，把我从会场叫出，问我：“老师教的故事还记得吗？会讲吗？敢上去比赛吗？”我居然答“敢”。于是“临阵换将”，立时把我推上前台。其实故事概梗还记得一些，老师教的拿腔拿调的演讲程式哪里玩得上来？一路自编自导自演，台下哄堂大笑，效果出奇的好。那个故事里动作提示多：小白兔爱吃萝卜，农人不胜其苦，扎个草人防之。小白兔开始也怕，但偷一个没事，偷两个没事，就胆大妄为起来，把萝卜地糟蹋得底翻天，还拿草人踢翻出气。农人气死了，决心把“盗贼”抓住。他用糯米饭捏个“草人”摆在地边。小白兔以为“手下败将”又来了，上前一拳，粘住了。这下急了，用脚踢、用头撞，全粘牢。这样小白兔更没法逃啦。这个故事由一个忘乎所以的“小囡”手舞足蹈地讲来，想必是很逗笑的。从那以后，我成了“宠物”，调皮淘气全校出名。

杨老师教我们应是三年级上。她总是每节课留几分钟教注音符号“博扑摸佛…”，让我们大声发音，我更是哇哇叫。因是课文所无，我们是当“外语”来读，新奇无比。注音符号字型与日文片假名近似，日文课是日本人来后才设的。我们最憎恶日文，打起手心来总是“满堂红”。要是注音符号与日文字母同时学，同学们断不会如此喜爱杨老师的。

男孩子表达钦慕之情是围着她哇哇叫。杨老师每下课，总有一群小粉丝把她教的新课当歌唱：“哥哥喝、姊姊西……”现在想起还会笑，因为“西”是上海话里“尿”的土音。杨老师不以为忤，还帮我们纠正：“是‘哈，不是‘喝。”浑不知我们在逗她玩。杨老师也喜欢我们，放学出校门，碰上我们跟她闹，会邀我们去她家玩，还会“老鹰抓小鸡”似的抓我们，这时候我们才作鸟兽散。我这人顽皮惯了，“死猪不怕滚水浇”，还真跟老师去了。原来杨老师家就在钱江新村某弄1号，从后门进去直上她的闺房，西斜的阳光照得满室生辉。杨老师给我看图书，跟我说话，还请我吃了莲子汤。第二天，我在同学间学说一遍，后来去的人就多了。人多了只能坐客堂吃枣子汤，所以进闺房吃莲子汤，仅我独享过。杨老师是住哥嫂家，哥哥是开碾米厂的。还有一个大秘密：杨老师有位贴身“丫头”，专服侍她，那是去的次数多了才知道。

日本人进租界，我感受环境的两大变化：一是浙江路桥（俗称老垃圾桥）设有日本兵岗亭，过往人等要鞠躬行礼;一是学校里老师大换班，新老师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动辄打手心立壁角关夜学。杨老师离开学校，我们成绩普遍下降。后来住钱江新村的康同学说，杨老师在对马路的“工部局小学”教书，真是“侯门一入深如海”。我也不去杨老师家了，恨她不管我们了。

四年级上，期中考试过后，杨老师的丫头（恕我记不起名字）在校门口抓住我：“杨老师叫你去。”杨老师一见我，生气问道：“怎么不来看我了？还要我请？”我嗫嗫说：“你不教我们了。”杨老师已经知道本来稳居第一的我这次跌出“前十”，更责备道：“成绩为啥退步？”我说：“新老师教得不好。”她让我拿出试卷，督我重做扣分的题，不时评点：“明明自己粗心，还说老师不好。”我只好抓自家头皮。又问语文课怎么上。我说“天天抄注解、背注解”，拿出笔记本作证，里面尽是：忠孝是仁爱的意思，和平是胜利的意思……文不对题，还要照背不误。杨老师只说“以后放学了来，我给你补”。于是我又有“坐闺房吃莲子汤绿豆糕”的日子了。同学们知道了杨老师在给我补课，每天到校都拿我的作业本对答案，我也学着杨老师让做一遍，照说一句“明明自己粗心……”。于是同学们的成绩也上去了。

不过作文成绩总提不高，我又怪老师乱批改。临到最后一次作文，老师说是“作文大考”，预给作文题，好好准备，要计入平时成绩。我写了几稿，杨老师改了，总不满意。最后竟是杨老师亲自写稿，让我抄进作文簿。我说老师要骂的，她说不碍的。结果发作文簿，我被叫上去问了：“是你自己写的？”我只得说“我写了，杨老师帮我改的”，也就没说别的。

我把作文簿拿给杨老师看，她看了批语“感情真挚、文笔流畅”，嘿嘿一笑：“我的作文也只得80分！”杨老师的作文没有保存下来，只记得是在芜湖轮船码头与父母亲人作别来上海的情景，文风与朱自清的《背影》相仿。

日伪时期社会是很恐怖的，铁路更是封锁线，偷贩大米被枪击常有。铁路这边“路有冻死骨”不少;“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的招贴到处见……我们却像在童话里：杨老师是白雪公主，我们是七个小矮人，有一处温馨的小阁楼，点着明亮的灯。

这年假期，杨老师要回芜湖去了。她理出上百本儿童读物，又特意买了一套新出的《少年故事丛书》，全送给我。在每一册新书扉页都题了字：希望你成为中国的爱迪生;希望你成为中国的莫扎特;希望你成为中国的华盛顿;等等等等。我也曾哑然失笑，那么多良好祝愿集于一人，任谁也是实现不了的。然而见过各门各派祖师导师讲经说法，多多少少带有“葵花宝典”的味道：要学此功必先自宫。怎比我芜湖老师宽容大度，以承接人类一切美好理想为己任。

杨老师大不过我十岁，她也在“思无邪”的年岁，没被权钱物欲情熏染，她能这样圣洁，这样美丽，这样纯粹，这样坦诚，怎叫我们不思念我们的童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