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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燕山,我的北国(组章)

2018-02-16北野

文学港 2018年12期

北野

承德:我的乌有之乡

骆驼,这个缓慢的家伙,它与土匪和盐巴共用一个术语,尽管它睡眠始终不足,甚至用假寐,在辽阔的行走中打着瞌睡,但它终于无法被巨大的清晨所原谅,它始终被判罚,因为它常常在黑暗中给出深呼吸和火种的属性。

假设没有人习惯梦呓和死亡,我愿意抓住一个盲歌手的衣袂,唱着歌,流着泪,走遍草原所有被遗弃的毡房,一直唱到男人们都慢慢走回家园,唱到少女突然扑进我的胸膛,唱到月光穿过倒塌的灶台,和大地上黑洞洞的眼眶里露出湿润的泪光。

如果羊群被刀光驱赶,如果女人沿着天空走散,如果我的叙述在兴奋和颤抖之中上升为平庸的时间,我想说我目睹的大地已经缩减为死亡、流水和火焰,逃亡的天鹅在飞翔中,才能居高临下看清尘埃中的灯光和暴力之谜。

两种力量的比较或多种力量的比较,是一种事物的行走和转身,是两种光芒完成的同一种转换,我从它的碎屑里触摸到遥远的时间,触摸到黑暗中的余温和寓言里冷淡的铅,我需要用旧心情来说出我的看法:归来啊,你这流走的迷宫和天堂。

让马停下来,拔下一棵芨芨草洗涤三遍,那滴落的水中腥红一片,那是肉体的秘密和血液呵,它几乎让所有的男人无力跨上马,让女人的歌声重新凄婉,让无法抵达的疆域再一次变得遥远。

我心中的另一端是被风掀开的草原,现在春回大地,重蹈覆辙的迹象里是一片游人的笑声和身影,他们还不习惯那太阳和湖水的反光、那花朵上空恐惧的蓝,而我咬住嘴唇,坚守在山门下:鸟可以原谅,人不能放宽。

我在春天的夜晚看到它外围的灯光,这无法解读的秘密,还有信使一样被古松树和红樟树盖住的避暑山庄,她优雅的风声低于天空下的阴影,但高于承德人的梦乡。只有沉默像星宿一样,不断传出大地上警觉的脚步和目光。

我看不出夜晚的天空有多么弯曲,我只听见时间里跳动的心脏,从雾灵山到塞堪达巴罕,从七老图越过茅荆坝,摇曳在巨大的坟冢和青松下的城市被月光所照耀,一个城市的人把门打开,另一个城市的人又把门关上。

那些占据了山崖的豹子大于童话中的山林,而那些匍匐在草地上的母鹿,却正在产仔和发出细小的麝香。拿着一枝青艾、走过街头的女孩,绝不是诗歌中的女神,我看见了她脚上的新泥和她身后落花的声响。

我还听到河流的声音,那在琥珀里漫游的人,如同你爱着的少女和另一个世界的灰尘,我不能说出什么,这巨大的春天比一场误会还要深,她几乎占尽了月光下的人群,占尽了优美的传说和每一个晦暗的灵魂。

我要说出这个让我心惊肉跳的名字:围场。奔向她的车辙和道路,让我的心变得弯曲。在高楼上睡觉,在瓜架下读书,在草丛里倾听,我爱过的葡萄园,像少年的纸船一样飘过我的内心。

我摸到的石头已经冰凉,显然它已经被遗弃多时;而我出生的村庄却还在树冠下隐姓埋名,包括我暗恋过的少女,和从未见她展示过的肉体,如同放弃了雷电的晴空和雪原上被压抑的空旷。

在沉默中回应着一片迷茫。那座小学还是那么小,我用诗歌教育的学生,都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现在坐在低矮的板凳上读书的,都是我的子侄们,他们拒绝贫瘠的同时,也拒绝读书,但他们并不拒绝幻想。

灯烛照亮新婚的马厩,也照亮春雨里湿淋淋的牧场。只有空空的谷仓一片漆黑,像沉睡中隐士的忧伤,它保存了太多的勇气,它容纳的等待像梦一样虚幻,它怀念的男人和女人,在流浪的中途继续流浪。

锥子山的高度,让我在梦中一直仰望,还有它俯仰之间不断扩大的小城,像一片白玻璃,让我始终无法面对伊逊河水,或者把它翻过身来,看到它苍白的脸色,洗净它落满灰尘的心脏。

而我必须用母亲来比喻她,比喻她被风沙吹过的夜晚,和顺流而下的河水弄脏的两岸,像母亲枯瘦的双臂,她已经无法抓住一个白天和一粒真实的种子,无法说出她的疲惫、疑问和对一朵杏花的期望。

而我依然爱着我的母亲,和家乡那些愚蠢的女人,她们宽容了我的缺点,并且听懂了我无声的歌唱,被她们所抱怨的父亲,和我都已经远走他乡,她们只把自己留在季节的阴影里劳动和生活,并且满腹愁肠。

我的家园和城市呵,我乘着夜色向你靠近。我给你带来敞开的心灵、爱和五十四张纸牌,带来五十四片月光和五十四场梦,母亲,你就握在手里吧,月光会给你火焰的勇气,而梦可以让你把一生的苦楚很快挥霍光。

对于我来说,我一直爱着你们,那延绵不绝的山峦,那些贫瘠的流失和消亡,那木叶纷纷的屋顶和秋光。傲慢的生命依然傲慢,而我们的家,她随意安放于大地,她的身后需要巨大的悬崖做为屏障。

我从燕山一直向里走,翻过七老图山,翻过阴山,翻过长城后边的雾灵山,翻过都山、云雾山、冰郎山,这些山在梦里也许从不真实,但它们在我的身边紧紧相连。

以至于我不敢脱开她们去描述一只鹰的高度,或者让她用减少五十次俯冲去创立一个庞大的云团;而云团是谨慎的,她可以用灵魂的名义凿穿大地,把一场尖叫的风雨和闪电,埋伏在任意一座山巅。

我即使掩藏下四季,也无法避开盛夏的天空里那些耀眼的雪光,只有站在塞罕坝的最高处,你才能看清心中的燕山,以及用生活的名义站在一起的人间烟火,和向四个方向分开的温馨大地和田园。

这一片江山为美人所激动,美人的名字叫昭君或嫦娥。美人踮着脚涉过濡水,濡水以北的塞外开始大雪飘零。美人不喜欢沉默的大地和开阔的灌木,美人溺爱太阳下的宫阙和岁月。泪流满面的美人使冬天来临之前的草原,变成了愁肠百结的祖国。

而迎接我的垛口,直接在我的身体里耸起,汗血马和勒勒车碾过迷宫一样的界壕,但我在苍凉的幻想中,依然想到一种英雄的生活,被阻止在一首诗里的时间,她本身就是堕落。

其实夜晚的胡笳,在草原上是用來赌博的,世界被分为三方:一方是黄金、一方是法典、一方是自虐者。而死亡和富贵都被赋予了飞升的翅膀,她经过天堂也经过炼狱,只有大地的眼睛看清了熄灭的烽火。

现在你要走了吗?我要在月光里紧紧地抱住你不放,把你的马头插满玫瑰,把你的眼睛用濡水洗亮。此去千里万里,山是关山,月是胡月,穿越大漠你要快走,见到无血的弯刀,你才可以慢慢地对镜梳妆。

四十岁的无题

四十岁,还不应该策杖,可以推一辆老旧的木轮车,与宋代的颓废诗人一起,在黄昏的图画中漫步。

两眼迷离,心中温暖,车轱辘咿咿呀呀响。过一座漫水吊桥,落日正停在垂柳之间,而苇塘是村边众鸟的花园,也是我渐渐落败的宫庭。

在虚幻的桉树下,读书郎的戒斋期与心中的秘密对应,与痛苦的万物结成伙伴,平静的天空是蕴藏着神话的遗址……除此之外,我还能看到什么呢?

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被遗忘在迷茫的人世间,他的眼睛,像打开的另一个时代:火车载着苍老的春天向远处开去,那列生锈的火车,多么陈旧,像一长串颠簸又沉闷的骨骼,它经过我身边,使我浑身颤抖。

但愿另一个世纪不再有阴暗。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另一个世纪也许就是明天,如果一个孩子对明天将信将疑,一个孩子肯定被欺骗过。

童年并不代表鲜花和成长,一个孩子在童年意外地遇见了父亲的葬礼,一个孩子的心灵就充满了整个世界的黑暗。一个孩子如果在童年,再次遇见母亲的葬礼,一个孩子的心肠将坚硬如铁,他直接就变成了世上的幽灵和黑暗。

他抱着衰弱而卑微的体质蹲下来。他的哭泣像夜游鸟,使你永远无法描述出他完整的声音和脸庞。其实他更像一个受苦的邮差,扛着整个世界的邮筒,在黑夜里绝望地奔波,而你并不知道,他最终要到达哪里。

那个孩子是我吗?推着一辆老旧的木轮车,在逆风的时光里行走。一双疲惫的翅膀,包着一副耗尽气力的身体和沉默的憔悴之心。

时间的速度

我已经是一架最快的机器,时间住在我的身体里,它摇晃着我的骨头说:快!快。我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皮肤。

时间是个打着白旗的妖精。它脸色黝黑,毫无倦意,它用榔头敲着我的身体说:快!快!

它拼命驱赶我,让我来不及回味心中突然涌出的一腔悲苦。时间在我的身体里奔波,它加快了心跳和血液的速度。它在冲刺。

这个魔鬼,它让我横着就飞了出去。像一支响箭,一闪即逝,连我的目光也不能追上我自己。

致茨维塔耶娃

爱不能陷于元素,而必须是她的全部和化身,或者幻影。

也许只有幻影才大于她的全部。施洗的手曾经揭开她的序幕,但施洗者,早已死于孤独之中。而嫉妒之心才是罕见之物,才能说明这一切和奉献出自己。

我们知道,世界已经准备了你的到来。“你对着我的耳朵写作,你用耳朵阅读你自己”。把信笺放在海边,波浪会读懂她。把信笺放在沙丘上,草地将把她运走。

“我们彼此相触。以什么,用翅膀”。我总是把躯体当成心灵,她那么空洞和抽象,又那么扭曲,像短命而幽深的陷阱,为千万灵魂所爱,又为千万灵魂所抛弃。

而天色越来越暗,这一切已经无从表达。因为爱你,所以我不准备活在自己的嘴唇上。人本身就是深渊,是一切的界限,如果你想诞生,你就降落下来吧。

基督永远都不会阻止爱的死亡和新生。你始终需要存在,并且停留在我的肩膀上,像一盏灯,“我们相互传递的只是征兆”。

夜晚在飞禽餐馆就餐的心理经历

鸟的尸体,悬挂在大堂与厨房的过道里,白色的鸟尸体,比白炽灯还亮的肉光,让我闻到了一股腥气。

苍白、松弛的鸟尸体,在眼前晃来晃去。白色的鸟尸体,使一个城市的夜晚,充满欲望和眩晕。

我在与朋友分享野味的时候,鸟的尸体,被引申为一种幸福和高贵。而一双竹筷子操练得多么圆熟,一双筷子分开漂浮的菜叶,在死亡的间隙里,找到让人垂涎已久的肉身,如同一条贪婪的蛇,被放大或烧红的部分,迅速劈开眼前茂密的草丛,找到邻居的血腥和呼吸。

而大片的雪花落在餐馆的窗棂上,发出夜晚滚动的呼吸声,鸟的尸体悬挂在小乐队的头顶。鸟的灵魂遭到音乐的轻薄和撞击。无人统领的鸟鸣,在死亡的移动中轻轻浮起。

一个歌手突然双手抽筋 、嗓子发紧,在食客的一片惊呼中倒下身去。这个事实无法让我承受,那溅起的尘埃,肯定超过羽毛的重量,它们跟随着星空,在虚幻的黑暗中,把命运的灯笼转移。

这样的遭遇让我惊恐不安 而我看到的细节,正通过夜晚的人群,把脆弱的鸟巢打开。整个鸟的家族慢慢舒展,翎毛洁白,修长的喙和月光紧紧地贴在一起,她致命的白色转过雪地和夜晚,放纵的叫声朝相反的方向飘飞。

而我挑选的这一片夜色,空间格外狭窄,像一个凶手提在手上的沾血的刀刃,呈现越来越小的自由。黑鹳、大雁、白鹤、野鸭或者麻雀……以及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凶猛的白雕。

它们经过城市的时候,无法躲开人类的圈套,在夜晚的手掌中纷纷降落。而我首先发现这片背景的时间和容器里,挤满了天使死亡的颜色。

而鸟们肯定是有意隐藏了蓝天、白云和飞翔的情节。隐藏了舞蹈的灵魂和雪白的骨骼。只有一片猩红的雉尾在虚空中插满花瓶。只有音乐的铲车在轰响着四处奔跑。杯盘刀叉滑下桌面的一瞬,任你用暗杀白鹤的速度,也无法把那些东西接到,这幽灵到来的光芒有谁能阻止住?

我在一片鸟尸体中夺路而逃。穿过昏昏欲睡的城市。漫天大雪,给我的全身插满了肮脏的羽毛。空荡荡的大街上,我听见我用蝙蝠的嘴大声尖叫,我用魔鬼的声音像哑巴一样窃笑。

在家门口的阴影里,我慢慢蹲下,吐出石头、罂粟和一团恶劣的黑色,抬头看到断了线的风筝,在城市灰暗的楼脊上飘动。它像一只大鸟,在用自己的翅膀恶狠狠地砍着什么。

我知道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已經睡着了,绝不会有人在这徒劳的砍伐里从梦中惊醒,或者穿过梦呓的烟雾向城外逃离。所有的道路都已被大雪擦掉,只有细小的风声在黑暗的街角,像寒号鸟一样低声倾诉……

落叶在飞

落叶在飞。秋天已深,它像迷雾中的闪电,照进了一个人的命运。此时,再大的山峦也显得单薄,再广阔的内心也布满阴云。

公园里的石凳和铜雕,也衰弱下去了。被加快的脚步如此凌乱,被期待的双眼泪水纷纷。新落成的车站在风中颤抖,来来往往的人爬过站台,想家的内心已经不堪一击。

就这样离散和欢聚。就这样从枝头起飞。在暗淡的谜语之中,飞过秋光照亮的废墟。

远处的家园

家园依然在远处。我的心中潮水四起。那些与春天一起来到的喜讯,它们的结局却与秋天的果实相悖。

而现在被腾空的村庄越来越小,沉默的树冠下,依然站着让人心慌意乱的身影:那是蹒跚的儿女和衰老的母亲。

大雪和黑夜来临之前,落日接过的灯盏,是风中虚弱的眼睛。而家园是命里的一枚苦果,只有我的铁石心肠,才更像一把刀子,把它突然剥开,看着它,向远处的风中慢慢坠去……

冬 至

和节气一样,这只是一种命运,无论你在哪,是命运就有报答。冬至了,你如何接受这风吹草动,你如何接受这命中的因果,你如何在风声中等待,等到云层下面的鸟声复活,等到红颜薄命,人去屋空?

冬至了,你可以在心中安排另一种生活,把门窗关紧,把美梦收缩,把打谷场移入内心。在泥炉上升出小火,你可以轻轻走动,但要保持低调的生活。

夜色下的麦田和山峦纹丝不动。波涛已被大地推远。而一场大风雪,正在一幅画中沉默。

冬至了,这绝处逢生的季节,你可以在心中继续感激这几乎停止了的生活。

旅 行

把行囊放在陌生城市的一瞬,我特别不安和羞涩,像麋鹿来到了異帮,我忧伤而困惑,我欲言又止,我愧疚于月光下的大地和繁荣的花园,以及草地上谣曲一样延绵的绿色……

那街道上的人群,像盛开的假花,对于我是多么陌生。而他们对我的靠近,始终保持着警觉和沉默,我的心一下子就慌乱起来。

漫步街头,我的心中枯叶飞落,这缓慢的旅程也许要延续一百年。似近似远,遥不可及,又不可触摸。

其实你和我一样,都是在风中成长,命里奔波。时分四季:春夏秋冬。象生四仪:喜怒哀乐。

而我身陷其中,迅速转换身影:我是谁?谁是我,我非我?

绿 茶

在一杯清水中,出现了我在岩头目睹的风景:童话在春天吐蕊的时候,停滞的大地,正好空穴来风;收留云朵的树影,出现轻微的摇摆,而波光粼粼的春天,开始在山坡上沸腾……

一个盲茶女的心愿,在春天复活。一个收茶人的布袋,装满遥远的旅程。一片山坡,可以允许很多人终生相聚。一杯清水,可以照见一个人的笑脸和泪滴。

并且可以一直接受一句问询:你还好吗?你是否一直陷入品味和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