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布鲁诺·舒尔茨致敬
2018-02-16黑陶
黑陶
1
清晨透明的寂静
被囚禁在灵魂深处的……寂静
开始喃喃自语
那金色的、明媚的,寂静
极其真切地弥漫在
那本漫漫长书中
2
郊区的房屋在往下沉陷
盛满紫红色液体的巨大的瓶瓶罐罐
象征镇痛剂的冷静和凉意
被耀眼的光线遮蔽住的窗户
已经沉睡
母亲和我
要从金属圆盘上的星象里
读出,用……象形文字写成的真正秘密
3
正午的梦中
七月,饱含金色果浆
无数个世代的夏天
宛如人的淡红色皮肤
炽烈,又令人晕眩
是……太阳
给痛苦、陈旧的众信徒
戴上了整齐划一的金色面具
4
墙壁上古老的彩绘图案
那股熟悉的味道,积淀着
血液的特质
以及他们命运的秘密
我们在房间中那些幽灵们旁边坐下
仿佛与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
5
从天空中倾泻而下的火雨里
蟋蟀在惊声尖叫
狂怒的嗡嗡叫唤的乌云
仍然隐隐约约闪烁着白昼古铜色的光焰
古老而有灵性的门扉
安坐在命运的阴影之中
6
他们……深陷在黯淡的潦倒之中
已经拱手顺服了命运
在无限轻蔑的阴影中
享受着貌似完全的放松
依稀品味到
这个燠热世界最深刻的本质
7
父亲那甜美的鼾声
从我们这个时代最边缘的某个地方发出
在复杂的算术迷宫里
他……睡熟的脸
沐浴在孟加拉焰火深紫色的光焰中
8
我们的小镇
在噩梦中发出的尖叫声
日益荒疏
深夜里
父亲的健康开始每况愈下
疾病的苦涩滋味
带着淡色啤酒般的金黄与透明
9
父亲开始在我们眼前慢慢地枯萎、凋谢
像一枚留在硬壳里的坚果仁
在没完没了的……灰暗中
他遥远得仿佛已经不是人类
10
阁楼如同……漆黑的大教堂
肋骨似的椽子、屋梁和桁梁
冬天的阵风里用来呼吸的黑黢黢的肺
日子开始变得更加坚硬
像陈年的面包
人们……封起爐子
研究起永远捉摸不定的火的本质
慵懒冷漠地拿钝刀,切这种日子
11
黑色的黎明骤然而至
溅射出金属般的火花
看不见传统、没有面目的一天
我们平静地驶进一颗星辰的虚无之中
12
物质用甜美、柔软、浑圆的千形万状诱惑着我们
物质在等待灵魂赋予自己以生命呼吸
13
黄昏迅速弥漫
变成漫长冬夜褴褛的封面
枝形吊灯,像苍老的蓟属植物般
黝黑和枯萎
那个不可救药的即兴诗人
那个孤独的英雄
他独自发起一场战争
捍卫着正在失落的诗意理想
想把我们从空虚的日日夜夜中
拯救出来
14
谁知道,有多少痛苦的、跛足的、残碎的生命形式,比如箱子和桌子这种被迅速钉在一起的人工合成的生命,被交叉着捆绑在一起的木料,有多少这样为无情的人类发明而牺牲的沉默的烈士?
在这些我们熟悉的旧衣柜的纹路和木结中,究竟饱含了多少古老的苦难,谁能从它们身上认出……昔日的音容笑貌?
15
造物主令人不寒而栗的无与伦比的完美无瑕中
蕴藏着人类的梦幻的细微颗粒
16
没有什么死寂的物质
万物潜藏着尚未知晓的生命形式
只是,物质是从不开玩笑的
它永远充满了悲剧性的严肃
17
在那些古老的宅子里
有时个别房间会被人们遗忘掉
它们只好在陈旧的墙壁之间
在无人照管中枯萎、自行封闭起来
门扉渐渐长到墙壁里
所有的痕迹,在线条、裂缝构成的复杂图案中
被抹除得一干二净
最后在我们的记忆中永远消失
18
从熟悉的黑暗中
从母亲家园般温暖的子宫里
被领到一个广阔、陌生、明亮的世界
未来的一切都会向我敞开
——以其极端的奇异性
——以其生命火花出其不意的变化
19
睡眠漆黑的胸怀
用无数万花筒般的可能性
向人类揭示
自身的秘密
20
备有小桶、布衣的厨房
拖鞋的咔嗒声,喧闹、匆促的行走声
各种复杂、诱人的气味
它已经习以为常
那把刷子早已安静下来
地板散发出潮湿、甜丝丝的木质味
这个世界开始给它埋设种种陷阱
不过,自己体内潜藏的记忆之泉
让它明白:
它正经历的一切早已毫不新鲜
这些事物虽然貌似新奇
但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依然如故
21
他幽深的目光犀利地盯著我
他的双眼像马上就要爆裂的贝壳
他开始奔跑,大踏步地横冲直撞
这个夏天已经失控
带着狂野的冲动向四面八方扩散
22
被太阳烤焦了的茂密的蓟草丛
好像要捕捉氧气的波浪
这个花园广袤辽阔
分布着各种地理单元和气候带
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他
古铜色的脸,闪闪发亮
他既凝望着我,又没有凝望我
他既看到了我,又没有看到我
23
他在黑暗中盲目地摸索
仿佛是一个遇难的漂流者
破烂、冰凉、凌乱的被褥
像一个幸福的港湾
他在梦中与床铺拼命地较着劲
犹如一个泳者拼命地迎击湍流
他是这间空荡荡的公寓中唯一有知觉的活物
百叶窗帘外的露天
响彻着被太阳烤炙……的嗡鸣声
窗户已经承受不起这片白热化的火焰
24
梦中,在狂风暴雨肆虐的大海上
他……被推搡了无数个昼夜
黎明醒来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金黄色的四方窗帘,被灼热的白昼的光线照亮
他已经感觉到
那种即将来临、不可测知而又气势磅礴的东西了
25
一面默默无语
凝望着恭候他的圆镜
他站在那里
在家具中间穿戴好
——这些家具
默默地容忍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缓慢地、顺从地
耷拉着脑袋向门口走去
这时另外一个人
一个永远背过身子的人
以相同的步履,朝相反方向
走进那面镜子的深处
穿过重重并不存在的
空空荡荡的房间
注:(布鲁诺·舒尔茨<1892—1942>,波兰短篇小说大师,死于纳粹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