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脚的红太阳
2018-02-16卓娅
卓娅
一场秋雨一场凉,几场秋雨后,海城的气温像摔了个跟头,一脚跌进秋的阴凉里。人们找出冷落了小半年的秋衣,试图挡住落在皮肤上的丝丝凉意。
金大脚不怕冷,她人胖,脂肪厚,耐冷。人家穿长袖衫裤,她这二百斤的大块头,还热气腾腾地紧绷着夏天的套头衫,让人看一眼都会觉得身上热起来。还有不怕冷的是在KTV上班的姑娘们,她们是没有季节的,一年四季穿着短裙丝袜,胸口露得很低,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也是这样。
她是个很爱笑的胖妇人,有事没事都会笑,经常笑得身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引得边上的人也忍不住笑起来。认识她的,都说她是心宽体胖的那种人。她安静下来就会打瞌睡,就像此刻,趴在那辆租来的脚踏黄鱼车上,眼睛半睁半闭的,实际上已经睡过去了。
他们这些做夜场生意的人,不是在这家歌厅,就是在那家舞厅,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金大脚对海城的地形比自己家里还熟,哪里有什么饭店,哪里有歌厅、宾馆,了如指掌。她以前都在街头拉散客,后来发现同伴都往歌舞厅那边钻,这才发现了里面的端倪。这些小姐看起来花枝招展,花起钱来却刮风打雷的,不看人不问价,上了车就走,有的还不找零头,这样的钱挣得才爽呐。
金大脚很快成了守在KTV的候鸟。但是想挣钱的人太多了,歌厅外面经常被挤爆,有时还会发生争吵,闹得保安出来驱赶他们。他们也不怕,保安赶一赶,他们退几步,等保安走了,又像潮水那样涨回去。保安只好让他们排队,一辆接一辆地排起长龙,最后面的车排到街上挡了道,自然招来城管,淘汰出局。
金大脚的兜里揣着一包烟,这是给保安大叔准备的。有几次,眼看就要排到街上了,那包烟就该出动了。保安大叔吸着她的烟,将她的车斜点,再斜点,好歹留下了。
开始的时候,也不顺。那些姑娘经常喝醉,麻烦不断。她们上车就吐,将她的车弄得臭气熏天。有一回,有个姑娘吐得翻江倒海,她将车子停下,拍她的背让她吐完,又帮她买了纸巾和水。那姑娘拿水漱过嘴,倒在她的车里痛哭。金大脚也不劝她,耐着性子听她哭完,笑着说:“妹子,你哭得很好听呢,我觉着像在唱歌。”
姑娘擦掉眼泪问她:“有烟吗?”
金大脚掏出兜里的那包烟,看姑娘一枝接一枝地抽,竟然将整包烟都抽完了。她将钱扔给金大脚时,又恢复了哭之前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她给的钱还不够金大脚买回那包烟。金大脚只是想了一下就想开了。“这妮子遇到伤心事了呢。”她对自己说,“伤心的人总是这样,脑子糊涂容易忘事。”
金大脚后来越来越喜欢做这些姑娘的生意,她们大多都是老乡,她喜欢跟她们讲话。这些妹子住的地方离市中心挺远,拉一单,够她扯一箩筐的废话了。
有些妹子对金大脚也很好奇,主要是对她的肥胖。她们问她是不是一直这么胖,有没减过肥,穿的衣服哪买的。
金大脚嘿嘿笑了起来,对她们说,她早上要吃十个包子,三碗豆浆,晚饭要吃五碗米饭。她们惊得眼珠都凸出了,直嚷不可思议。
“你没想过要节食吗?”
“嗨嗨,节啥食?人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金大脚不仅不为自己的肥胖难受,还劝她们,“多吃点,饿坏了肚皮,你爹妈心疼呢。
姑娘们告诉她,她们几乎常年没吃饱,吃多了身上长赘肉就不好看了。金大脚听了直摇头。
街上车来人往的,很吵,等离了市区,进入相对僻静的小巷时,金大脚的话就多了起来。
“姑娘哪里人啊?”她一般都这样开头。低头玩手机的姑娘,略略有些惊讶,敷衍几句,很快又回到专心玩手机的状态中去。
“姑娘是河南人,我媳妇也是河南人呢。”金大脚毫不在乎对方的冷淡,继续热情高涨地说,“她差不多也是你这个年纪,很乖的,去年替我们老李家生了个大胖孙子呢。”她开心地大笑起来,脚下生了风,还在车头直起身子,只用单手把着车把。
“你——小心点。”姑娘忍不住提醒她。
“嗨,放心。这里的每条街每条路,我熟得不能再熟啦。”她既自豪又亢奋,这时车子颠簸起来,原来她们拐进了一条弄堂,由于路面损坏得厉害,车轮子跟坑洼较起了劲。
“我——还是自己走几步吧。”姑娘收起手机,扶住车子说。
“嗨,没事。天太黑,姑娘家独自走路不稳当。”
人家不叫出租車,不就是为了对付这条黑黢黢的可怕的弄堂么!凌晨的夜看起来总像危机四伏,出租车根本没法开进弄堂,而她们的高跟鞋总是又尖又细,叫一辆黄鱼车陪到家门口,是既聪明又省力的做法。
“嘻嘻,女孩子都这样。我家媳妇胆也小,生我孙子那会……”她突然发觉到了点,停住了嘴。接过车钱,她在车上呆了一会,想着刚才的话头,却再也续不回去了。
她目送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暗影里,留下一串仓促的足音。很快,一扇窗户倏然亮起,年轻的姑娘在窗前一闪,帘子就拉上了。
她这才踩起沉重的绞链,“嗨,年轻人的性格,都这样。”她摇着头,慢慢驶出弄堂,等拐进大街,人落进亮晃晃的灯影里,心情又好了。她嘿嘿笑了几声,几乎直立着踩起了车。这次,她要去一家歌厅碰碰运气,那里的打烊时间都很迟。有几次天都快亮了,她还看到几个妹子歪歪扭扭地从里面出来。
街上空无一人,四周一片寂静,这个城市似乎已经睡着了,看起来就像一座空城。歌厅那里已经没人了,但门岗里的看门人还醒着。金大脚看到他,心就活了,加快了踩车的步伐。后半夜的城市冷清得令人难受,她很想跟他说点什么。
大叔赶她,“回去回去,没看到吗,天都亮了,连个鬼影都没,赶紧回去。”
她笑着跳下车,扶着车把往前推了几步,让自己离他更近些,“大师傅,这么晚了你咋还不睡呀。”
“不就防你这样夜游神嘛。”
“对。我是夜游神。问你个事,你儿子娶媳妇了吗?”
大叔困惑地眨着眼睛,“你个夜游神,咋晓得我是儿子?”
“嗨嗨,我会看相呢。你会看不?你看看,我是儿子还是闺女?”
“你——也是儿子!”
“嘿嘿,你看,你也会看相呢,一眼看出我是个儿子。”
她哈哈大笑,瞬间显得精神焕发,肥胖的身躯直笑得抖个不停。“我还有个闺女,就嫁在你们这边……你家媳妇生小孩了么?”
“一个孙子。”
“噢,这么巧,我也是一个孙子!”她显得快活极了,“嗨嗨,这城里,就你我两个没睡了,你信不?”
大叔又劝她回去。她连说没事,“你看,天还没亮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孙子几岁了?”
“二十六了。”
“噢。”她胖脸上的嘴凸成一个“O”形,一副又羡慕又嫉妒的表情,“我们的才两岁,要说仔细算起来,只能说是九个月零三天——喏,这么大——有这么大了……”她用圆胖的胳膊圈出一个怀抱,尽力让看门人明白那孩子的大小。
看门人不想再听这些废话了,打算关窗。金大脚慌了,“我话还没说完呢,那孩子生下时,只有五斤三两。嘻嘻,只有这么点儿大,你们呢……”
看门人显得很不耐烦,“你赶紧回去睡吧——我们生出来,好像有六斤八两……”
“噢噢,”她先是一脸惊讶,之后全是羡慕了,“哎呀,你们营养好呢,个儿大。不过……”她将话锋一转,“你猜猜,出了月子,我孙子被我养得有多大?你猜猜……”
看门人大声地打了个呵欠,他很困,很想眼睛一闭马上就睡着。他已经越来越烦躁了。
“你猜猜,”她热烈地注视着他,“你猜猜看嘛。”语气里充满谄媚和讨好,在看门人听来完全是撒娇了。
看门人看了一眼她的胖脸,这个精力十足情绪亢奋的胖妇人,实在太令人费解了。她炯炯有神地等他回答,似乎他的答案是一件非常重要的证据。他在心里斗争了一小会,才勉勉强强地说,“六斤,也许是七斤……”
“再往上……”她鼓励他。
“七斤半,八斤?”
她突然暴出一串大笑,将他吓了一大跳。“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猜对了么,八斤二两!一个月,我就将他养到这么大,你说厉害吧。”
“他娘没奶水么?”
“对。我用奶粉喂。你猜猜,我一天要喂几次?”
看门人这回终于没忍住,直接摆了脸色。关上窗户前,他特意看了一眼天边。东边天上隐隐升起几缕鱼肚白。天快亮了。他不再理她,黑灯睡下。
“嗨嗨,你还没回我话呢。我跟你说,我一天喂八次,八次!”她冲门岗喊,一双肥手摆出两个“八”。显然,她意犹未尽,但这个夜晚已经对她冷冷地关上了门。
金大脚要回去了。她得赶在太阳升起前将车交到接班人手里。别人单租,她跟一个老乡拼租,老乡踩白天,她管夜里,各付一半的租金。她踩下脚踏,风驰电掣向亲家母的包子店飞去。虽说路远赶过去有点费劲,她却觉得划算。花这么点力气换一顿免费的早餐,简直就是拣了个大便宜。本来,她就是个用力气换钱的人嘛。
时间还早,买包子的人不多。亲家母的脸像未蒸开的包子,紧着,皱着,早上做的第一批包子呲咝作响地闷在大蒸锅上。金大脚一进店,立马抹桌搬凳扫地,直到亲家母抱开蒸笼,吹开热气拿包子给她。
金大脚站在店门口吃着包子,心里就浮起女儿的话。女儿多次劝她,不要跑这么远的路过来白吃包子。她心里自有一本账,她曾替女儿抱过两年孩子,虽说那也是自己的亲外孙,可这里面却有讲究的。奶奶带孙子,天经地义,外婆带外孙,还得看情面呢。她替他们老张家带孙子,没拿一分钱,吃几个包子又算得了什么!就算吃几年也不白吃。
过来一个买包子的人,见金大脚吃得津津有味的,咽着涶沫往口袋里掏钱。金大脚嘿嘿一笑,亮起嗓子吆喝起来。很快,买包子的人向这边聚拢过来,亲家母放下紧绷的脸,笑了。
金大脚曾对早餐店动过心思。后半夜黄鱼车生意清淡,她想在这里打份工,多捞几块外快。女儿不同意,说她想钱想疯了。
金大脚说:“不多挣钱,我几时能抱回孙子啊。”
女儿就骂她嫂子,说她心狠,讹人。金大脚不准女儿骂,她觉得媳妇其实挺好。当初没了男人,也没拿掉孩子,给老李家留下骨血,就是他们家的大恩人了,给钱也是应该。
女儿劝金大脚别总想抱回孩子了,抱不抱其实都一样,到哪都是李家的后代。女儿说:“就算吃苦,也是人家后爹替你养孙子呢。”
離开包子店前,金大脚顺便又拿了几只包子,这回是老实不客气自己拿的。她边踩车边嚼着包子。行人看到她单手把车,都小心地避开。金大脚觉得他们很好笑,就一路笑着踩到了家。
将车交到老乡手上时,一般都是太阳还没出来,或者就要出来的光景。老乡走后,金大脚一头栽倒在床,就此睡了过去。睡到中午,饿醒了,起来给自己弄吃的。吃饭之前,先打开那只收钱的小黑腰包,数出辛苦一晚的收获,放在饭桌上细细打理,将纸币抚平叠齐,凑出整数,跟前一晚的拼在一起,在床席下藏好,这才安心吃饭。
经常有老乡捧着饭碗过来,蹲在门口跟她说话。老乡告诉她,车租掉价了。她呵呵乐了,说跟车主说去,赶紧给他们减租。
老乡说,“你这样的,他们不一定给减。人家是单租,你是拼租,白天黑夜连轴转,车子没休息,损耗大。”
金大脚笑抽了,“嗨嗨,这车到我手里,咋比人金贵了?晚上还要休息睡觉,咋不说它还要处对象生小孩呢。”
他们就在门口一起笑。笑声引来几个人,金大脚将话重讲了一遍,他们又是一阵笑。
饭后收拾收拾,她的第二份工的主雇就抱着孩子上门了。金大脚接过孩子,开始挣白天的气力钱了。
孩子才一岁多点,很爱哭,吃饱了哭,饿了也哭。金大脚抱在手里不停地晃。她抱着孩子,在这块巴掌大小堆满生活用品的地方摇来晃去。她是个大胖子,要想不停摇晃让孩子安静,确实有点费劲。她从床边晃到门口,又门口晃到床边,在这块小小的地盘不停溜圈子。卧在胸口的孩子渐渐安静下来,似睡非睡地咂着小嘴,样子像只发困的懒猫。金大脚不敢停,一停孩子又要哼了。她用胖脸贴着孩子,报花名似的,晃一下报出一样东西。
“煤气灶。嗯,煤气灶。”
“饭桌。嗯,饭桌。”
“眠床,嗯。眠床。”
她将屋里的东西从头到脚,一样不漏地报下去。萝卜,茄子,噢噢,排骨烤萝卜,好吃。嗯,新买的金龙油,香香米,二十五块一袋呢。小痰盂,刚买的,给小屁股把尿尿噢。她絮絮叨叨事无巨细一路诉说,直说得孩子沉沉睡去,也将她自己说得沉沉睡去。
这样抱一天算一天工钱,她感到很满意。抱了半年,孩子重了几斤,掂在手里有点沉手了,她觉得孩子亲了,就将他当成了自家的孙子。你是我老李家的孙子,你是我老李家的孙子。她反复念叨这句话逗弄孩子,直到这个爱哭的家伙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惹得她开怀大笑。
有时孩子不肯睡,吵得厉害,她就抱着孩子晃到街上去。晃过两条街,晃到一家游戏厅门口,跟卖烧烤的老姐妹拉家常。
老姐妹用铁钎拨弄着铁架下的炭块,将火撩拨得更旺些。用软刷蘸上浆水,去涂插了竹签的生串。她将涂浆的生串搁在铁栅上烤,一边跟金大脚讲话,隔一会就将烤串翻个身。炭盒前烟雾袅绕,炭块旺火时,将她的脸照得又红又亮。
金大脚又说起那久未见面的孙子。老姐妹愤愤不平,骂孩子的娘心狠,“十万块,这是在卖孩子呢。”
“要怪就怪老李家运气坏,要是二宝没出事,她该着还是我老李家媳妇。可怜我家二宝,连孩子面都没见着……”
“要怪就怪赔来的钱太少,一条人命,只值六万,要是六十万,你就算拿扫把赶她走,她也不会走。”
金大脚陷入了对孙子的思念,“不管他在哪里,横竖都是我们老李家孙子,”发誓般的,她又说了一次,“横竖都是。”
她忘了晃孩子,痴痴盯着街的对面出了神,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一个穿校服的少年匆匆过来,递给老姐妹几枚硬币,拿走了一串烤得香喷喷的里脊肉。金大脚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少年,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一脸羡慕地说:“要是我家孙子有这样大就好了。”
老姐妹忙着烤串。这时孩子嗯哼一声皱起了小脸,金大脚赶紧又晃动起来。她转过身去,用阔厚的身板挡住烟火,不让孩子熏到。
老姐妹笑金大脚傻,她瞧不起金大脚的死心眼,“我早跟你讲过,对付这种爱哭爱折腾的小家伙,只要喂个药水就安耽了,哪用得你这样费力,整天抱在手上晃……”
金大脚晃着孩子离开了烤摊,“不行,”她俯身亲着怀里的孩子,“要是老李家的孩子让人喂了药水,我会跟他拼了这条老命。”
她晃着孩子,不知不觉间脚步晃了,于是整个城市也跟着晃动起来。半年前,儿子在工地出事丢了命,媳妇在娘家生下了孙子。亲家母放出话,他们要想抱回孩子,拿十万块钱去换。
金大脚找到车主,要求减租金。车主看上去像个痨病鬼,愁眉苦脸地对金大脚说,“好人,你别逼我了。你再减,我要喝西北风了。”
金大腳笑了。这个快瘦成骨架的老男人,看起来怪可怜的。他向金大脚抱怨,当初买这辆车花了十三万,现在市价只值五万,一辈子的积蓄都投在这里面,现在快要破产了。他敲着那条几乎没肉的瘦腿,“你看看,要不是这老风湿不争气,我早自己干了,哪还会租给你。”
像是约好似的,他俩一齐看向金大脚的胖腿。这腿真够粗够壮的,结实得就像一抱石柱。连在一双巨腿下的,是一对硕大的脚板,脚踝处,像所有的踩车人那样,用木夹子夹住裤腿。
“看你这双脚就知道,你力道很大。”瘦男人赞叹说。
金大脚接受了他的赞美,她也为自己拥有一双巨脚感到骄傲,紧接着表白说:“我饭量也很大。”
瘦男人扫过她肥厚的身板,为他的车叫屈,“就你这身重量,一般人还舍不得租呢。这车跟你,也算倒霉,不被你踩死,压也压掉半条命了。”
金大脚对瘦男人和他的车充满了愧疚,她确信自己的身体对车来说是个重负。减租的事被抛到了脑后,离开的时候,她放轻了手脚,“你别心疼,我会多加小心的。”踩了几步回过头,大声对那男人说:“猪蹄膀煮黄豆营养很不错,多吃点会胖起来,你试试看。”
这晚的最后一笔生意接了个醉鬼,他被一个妹子搀扶着,东歪西倒地上了车。“胖子,大胖子。”他笑嘻嘻地说。听他说出地名后,金大脚拉下了手刹。那地方是个偏远的郊区,她要踩到天亮了。
醉鬼发现黄鱼车不走了,瞪起眼睛大叫:“死胖子,你快走啊。”
金大脚让他下车,醉鬼骂了起来:“死胖子你瞎眼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有出租车,老子会坐你这破车么。”
“你倒是走啊!你嫌老子没钱是不!老子有钱,老子有的是钱。你看,这不是钱么。”他掏出钱拍在女孩的胸口上。“我问你这是不是钱,是不是?老子给你钱,全给你。”
金大脚出了一身的臭汗,才将车子踩到一个城乡接合的地方,再翻过一个小山坡,就到达前面的村庄了。上坡路,车子太沉,没法蹬,金大脚只得下了车。那醉鬼被山风一吹,脑子有点醒了。看到金大脚吭哧吭哧,撅臀拱腰地推着车走,笑了起来。
“大胖子,加油!大胖子,加油!”他在车上拍起了手,为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又拉身边的女孩一起喊,“预备,一二三,大胖子,加油!大胖子,加油!”
“我们下来走几步吧,我有点困。”那个女孩打着呵欠说。
醉鬼同意了。他们下了车。醉鬼硬将金大脚拽上车,然后跟女孩从后面推着她走。那醉鬼推得很卖力,还催促那女孩一起喊口号,“一二三,加油!一二三,加油!”
他们喊着整齐而嘹亮的口号,将金大脚推上了坡顶。车子仅在上面停留了几秒钟,就跟滚球一样从山坡上滚了下去。醉鬼看到金大脚和她的车像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向坡底跌去,乐得拍手大叫:“有趣,真有趣!”
金大脚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黎明。她发现自己睡在山脚的一个土坑里,三轮车倒翻着扣在边上的一棵小树上。从地上爬起来时,她突然吓了一跳,一轮红日正从对面的山巅缓缓升起,温柔地注视着她。她一时惊呆了,她有多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亮的初升的太阳了。每一天,她都跟它擦肩而过。当她跌入香甜的睡梦时,它才刚刚开始升起;晚上出门时,它早已坠落山崖。
她很快想起,错过早上交班的时间了。她赶紧放平车子,还好,车身基本没大的损坏,倒是她自己,手上脚上破了几处皮,幸好身板厚,身上倒没大碍。
她沐浴在温暖而明亮的晨光中,像是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心里饱涨着潮水般的幸福。她试着踩了几脚车,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的小村里,村子周边都是高矮不一的山。一些村民扛着农具从家里出来,慢慢向地头走去。离她不远处有一座学校,空中飘扬着一面红旗,里面传出孩子们的朗朗书声。
她向学校蹬去。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大呼小叫地向学校飞奔。有个个子很小的孩子,大概只有一二年级吧,撇着小腿使劲跑还是被落在了后面。金大脚快踩几脚追上他,“小朋友,我送你去学校吧。”
小朋友不理她,甩着书包继续跑。金大脚说:“小朋友,快上来吧,我送你去学校。”
小朋友在前头跑,金大脚在后面追,“小朋友,你爸妈呢,奶奶呢?他们怎么不送你上学呀?”
“你晓得不,再过几年,我孙子也跟你一样大啦。”
“等他上学,我天天用黄鱼车送他去上学……”
滴铃铃——学校的铃声骤然响了。她看着那孩子扭着身子跑进了学校。他的书包实在太大了,几乎快跟他的人一样高。金大脚最后只看到这只书包跳啊跳,跳进学校不见了。金大脚笑了,她想这孩子的大人真傻呀,给他买这么大的书包,要是她,才不呢。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金大脚返城了。她将车子推上坡顶时,猛然跟太阳撞了个怀。现在,太阳离她好近啊,似乎只要伸出手就能揽入怀里。她屏住呼吸跟它对视,有那么瞬间,她的眼前因为过分明亮而变得一片漆黑。她眯起了眼睛,突然间就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金大脚就真的哭了,她大声哭着下了坡。黄鱼车自动而快速地往下滑翔。金大脚索性放开车把,张开双臂以飞翔的姿势向太阳飞去。她第一次觉得,对着太阳流泪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