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稻穗
2018-02-14项丽敏
项丽敏
1
清晨醒来听到雨声,想着不能出门,可以多睡一会儿,翻个身,还是起来了。早晨这么好的时间,实在舍不得送给睡神。
这几天都在下雨。雨是挂在季节中间的河流。一个季节的离去,一个季节的到来,总是需要几场雨来过渡。
洗漱完毕,拉开窗帘,雨停了,把阳台上的湿衣服晾出去。进厨房,烧水,用热水冲一杯姜茶,喝两口,又听到雨点的声音,折返身,把晾出去的衣服收回来。
天色比之前暗了些,屋子里的光线更暗,仿佛不是清晨而是暮晚,看样子将有一场大雨。
人在屋子里,只要不停水停电,下再大雨也没关系。居所对于一个人的意义就在于此吧——人世间,有一个属于你的屋檐,一处可以为你遮风避雨的地方,无论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天气,什么处境,都不用担心。
这样的雨天,那些田野里的昆虫会躲在哪里呢?它们有自己的屋檐吗?一片树叶或草叶,能让它们安然地避开风雨吗?有些昆虫在地面生活的时间很短,比如豆娘,就只能活上一周或十天,如果这雨下得过于漫长,就会影响到它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生殖与繁衍。好在这雨也有停歇的时候,下一阵停一阵,两场雨中间也会有一时半刻的晴光。
雨下着的时候,这世界只有雨声,而当雨停下,蝉的声音,蛐蛐的声音,鸟雀的声音,就从四面钻了出来,告知同伴:我在这里呢,我在这里……简直有些迫不及待。
大雨点子砸下来了。不能出门,索性把屋子整理一下,给自己做一顿热乎乎的早餐。冰箱里有在村里买来的老南瓜,洗净,切成块入锅,放一碗水进去,慢慢烀着。这个时节的老南瓜是当令食物,炒着当菜吃,烀着当饭吃,或掺进米粉做南瓜饼,蒸熟了吃,都很好。
南瓜入锅就不用管了。手机打开,点出收藏的音乐,一边打扫房屋一边听。这几天都在听同一首歌,台湾卑南族民谣《美丽的稻穗》,不同的几个版本,轮着听,一遍一遍循环听。
2
是几天前在马世芳的《听说》节目里知道这首歌的,才听起首两句,双肩就滚过一层凉风,皮肤骤然起粟。
听到好歌,身体瞬间的反应竟然与恐惧如此近似。
“今年是丰收的年份,家乡的水稻已经可以收割了,但愿能以丰收的歌声,报信给远方的弟兄。”马世芳用温和缓慢的语音说出歌词,接着又说出歌唱者的名字——台湾音乐人胡德夫。
胡德夫是卑南族的后裔,也是《美丽的稻穗》这首歌最早的传唱者。而教给他这首歌的人是他的父亲。卑南族是台湾的原住民,有自己民族的语言与习俗,善于歌舞,有很多世代传唱的古民谣。
胡德夫起初以为《美丽的稻穗》也是卑南族的古谣,在西餐厅唱,在咖啡厅唱,把它教给喜欢的同行,唱给更多人听。直到后来,胡德夫回到自己家乡,才得知这首歌并不是年代久远的古曲,而是五十年代末,由一个名叫陆森宝的人创作的歌曲。
马世芳用他节制而动人的语调,在节目里述说着《美丽的稻穗》诞生时发生的故事。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地域与地域之间,像既相爱又相杀的人,时时迸发战火,企图俘获和占有对方。
陆森宝也是卑南族人,经历了乱世烽火,时代起落,在晚年时远离喧嚣,回到自己的家乡。但是家乡并非世外桃源,部落里的年轻人都不在了,被征了兵,去往前线,留下老者和弱者,和虽然丰收在望却无人收割的美丽稻田。
艺术品的诞生,始终与所处的时代是相关的,也与作者的文化血缘,或者说灵魂里隐藏的祖先息息相关。绘画如此,雕塑如此,文学、音乐,也是如此。
《美丽的稻穗》的旋律是忧伤的,又是温暖的,卑南族的语言在汉人听来陌生而神秘,完全听不懂词意,但音乐本身就是一种共通的语言,它超越了民族,也超越了年代。
艺术的伟大就在这个地方,战争撕裂的一切,时间纂改的一切,唯有艺术能弥补和修复。
3
从马世芳的节目里得知《美丽的稻穗》这首歌后,在网上搜出它所有的演唱版本,有七八个,大多是卑南族歌手的演绎,也有汉族歌手的翻唱。有意思的是,汉人翻唱这首歌,就少了那种原始的、野生的,在风里吹沙里磨,日光底下晒着的味道。
这真是没办法的事,这意味着,不仅每个人的血液里住着自己的祖先,每个人的声音里也是住着自己祖先的。
不同的音质、情绪和节奏唱《美丽的稻穗》,给听者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由温婉低缓的女声来唱,就有点像摇篮曲。由沧桑中略带磁性的男声来唱,就像是游子思乡的长调。节奏快时又像节日上的舞曲,慢下來沉下来时,像为逝者送行的安魂曲。
这首歌的几个版本里,我听得较多的是陈建年。
陈建年的音色并不特别,难得的是,他的声音完好的保存了大自然的质朴,仿佛是从泥土中生长出来,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石头,没有修饰,没有异化,也没有强烈的情绪掺杂其中,但听着的时候,后脑勺会一阵阵的发凉,就像童年时离开家乡的孩子,又走在一条熟悉的回家路上。
陈建年所唱的《美丽的稻穗》,更像是一支招魂曲,而这可能正是陆森宝创作这首歌的本意吧,为自己的家乡招魂,为远离家乡的孩子招魂,为卑南族日渐式微的传统文化招魂。
陈建年也是台湾的原住民,是陆森宝的外孙,除了血缘关系,歌谣也是连接他们的精神脐带。有了这种连接,一个人数不过万的少数民族,声音才不至于湮灭,世代传承的农耕习俗,才不至于被现代生活浪潮击打得支离破碎,冲刷得无影无踪。
4
马世芳的《听说》是音乐类节目,已做了三年,算是一档老节目了,而我在不久前才开始听。
一听之下,有相逢恨晚的感觉。其实也不晚,以往的节目在网络上都可以搜到,包括马世芳的其他几档电台节目,只要想听,都可以找到。
马世芳是60年代末出生,比我大几岁,算是同时代人。虽然他生活在台湾,我生活在大陆江南,听他做的音乐节目却没有丝毫隔膜,而是由来已久的亲切感,如同故人重逢。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成长环境,六七十年代的人,差不多是听着收音机、广播电台节目长大的,尤其生活在乡村,文化艺术给予的滋养,就来自挂于堂前柱子上的广播匣子。
十八岁那年,我参加了小城的一次歌唱比赛,拿了个奖,这是我个人史上的一次突破——在舞台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且得到了掌声与鼓励。更实质的奖励来自于我父亲,给我买了台双卡收录机。
从那时开始,我喜欢上了独处,呆在自己房间里,开着收录机,听电台的音乐节目,白天听,晚上听,恨不得钻进电台里。最喜欢听的就是港台音乐广播,记得有个电台的名字叫“中广流行网”,内容是歌坛最火热的话题,对当时最新流行歌曲与歌手的推广。
那时还没有脱口秀这个词,而其实,我所听的节目就是音乐脱口秀。当几十年后,再听马世芳的《听说》时,有一种恍惚,仿佛又回到青春年代,听着电台中的流行音乐,听着主持人有趣的对话,就感觉世界很美好也很快乐。
马世芳的《听说》是带有怀旧感的,这也是我听他节目感到亲切的原因。马世芳的节目也适合下雨天听,半暗的光线,缓慢的时间,与世隔绝的雨声,听马世芳播放的老歌也就有了妥帖的温度。
打开《听说》往期的节目栏时,在一长溜的目录里,最先点开的就是《美丽的稻穗》。
吸引我的是稻穗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就像一个亲人的名字,并且是与我朝夕相见的亲人。
5
入夏之后,我与稻穗确实是朝夕相见的,一天也没离开过,我长时间地蹲在它们中间,闻着它们散发的气味,拍摄它们生长的过程,也拍摄稻田里的小生灵——豆娘、蜘蛛、蜉蝣、瓢虫、蜻蜓,仿佛是它们的同类。
十年前住在太平湖边时,也做过同样的事,在夏日清晨,太阳起山之前,走到湖边的稻田去,观察寄居其间的昆虫,用微距拍摄下稻禾上的露珠、稻花和稻穗,在文档里写下对它们的观感。
“稻穗们正在灌浆,壳是半瘪的,像身体还没长开的少年。稻花的形状和颜色也酷似米粒,莹润透明,在风里微颤,让人禁不住疑惑——稻米可是长在稻壳外面的。稻花与稻穗在镜头里有一种精致的美,几乎不像是俗世生活里的物质……”
我把拍摄的图片与写下的文字放进博客,很快就有读者留言:吃了半辈子稻米,才知道原来它们也是会开花的。
我也是在吃了三十多年稻米后才看见它的花穗。在这之前,尽管住在乡村,也读过“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这样的诗句,却从没有见过稻花。
稻花开得太低了,又那么细碎,即便是盛开之时,也丝毫不惹人注目。
不知道稻子会开花,就像不知道自己父母也有过如花似玉的岁月,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年轻过,不曾有过情欲,从来就是现在衰老迟缓的样子。
而其实,稻子不仅会开花,还会让雄蕊和雌蕊在风媒的引导下摇摆,碰撞,飞舞,在稻禾水浪一样的翻滚中完成授粉,灌浆,结出金黄饱满的稻穗。
人的肉眼是见不到稻花这一美妙情事的,不像豆娘的交尾,可以清晰地看见。不过对艺术家来说,这种看不见的存在更能激发想象,给艺术创作以灵感。
林怀民先生就把稻花授粉编成了极为性感的双人舞,“事实上,稻子从成长到交配到谷时,这是和人的事情是一样的。”林先生说。
6
林怀民是台湾的舞蹈创作家,早期曾是作家,少年时就出版过小说。而他真正的兴趣是舞蹈,第一部小说获奖后,他拿奖学金做学费,去美国人创办的舞蹈学校里学习现代舞,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26岁时回台,创办了现代舞表演团体——云门舞集。
云门舞集是华语社会第一个现代舞团,四十多年里创作了很多经典舞剧,《寒食》《九歌》《行草》《红楼梦》《白蛇传》《春之祭礼》……单从作品名字来看,就能看出编舞者对古代文学和民间传说的热衷。
2013年,云门舞集创办四十周年,林怀民先生为迎接这个周年庆,在两年前就开始创作他的第168号作品:《稻禾》。与以往创作不同的是,这是一部充满了自然律动的作品,是林先生从田间地头采集的大地诗篇。
“云门来自土地,稻禾是永远的乡愁”林怀民先生言道。
《稻禾》的投影图像花了两年才拍摄完成。林先生在台东的池上县选择了一块稻田,请电影摄影家张浩然在田边蹲点,用镜头记录了稻田的生命周期——初秧,结穗,收割,焚田,春水重新灌满田地。在稻穗成熟时,年近七十的林先生带领舞者下到田间,与村民一起挥动镰刀,弯腰收割那金黄的稻穗,体验收获的辛劳与喜悦。
《稻禾》的首场预演就在池上的稻田里,以田野为舞台,以金黄稻浪和远处的青山为背景,在梯田上搭出两千个座位,让全村的人都来观看。
林先生说对《稻禾》最好的舞评来自一位大娘,演出结束后,大娘跑到后台一定要见他,拉着他的手说,林老师啊,我从头到尾都看不懂,可是我从头到尾都感动得不得了,你看鸡皮疙瘩还在这儿。
7
《稻禾》在池上的首演日期是6月。这个月份在台东是多雨的,雨连着下了几天,神奇的是,在演出前的一刻,雨竟停了。
云层散开,太阳光照在已经成熟的稻田里,将稻穗镀上一层亮闪闪的金光。远处的山间,云雾洁白又轻盈,缓缓上升,在山顶盘桓,衬得蓝天更蓝,青山更青。在这样天地之间,在光芒闪耀的万顷金黄面前,即便没有鼓乐与舞蹈,也足够使人内心汹涌,泫然欲泣。
我对林怀民和云门舞集的了解皆来自互联网。
也是在互聯网上,看到舞剧《稻禾》的片段。居住在远离都市的山乡村野,去剧场观看大型演出,去展览馆、博物馆观欣赏艺术作品,甚至去电影院观影、去图书馆阅读,这些都是奢侈的和不那么容易的事。
生活就是这样吧,所谓有得必有失。事实上,生在这个时代已是足够幸运了,网络如此发达,即使居住乡野,远离繁华的都市,也丝毫不感到闭塞。
当都市人走进剧院,或从挂在墙上的艺术品中抽象地感受自然时,我则在清晨、傍晚,大雨前和雨后,走到湖水边、山中,或者走到居所附近的田间地头,脚踩泥土,站在正在生长的植物中间,打开所有感官,去看,去听,去呼吸,触摸并品尝。
我听过风吹稻浪的声音,也品尝过不同时期的稻穗。刚灌浆时的稻穗香气浓郁,摘一粒,剥去尚且稚嫩的谷壳,露出一星乳白,软软的,水粉质的。放入口中,一缕清甜——细心捕捉才能感受的微妙清甜,被唾液迅速裹住,在舌尖漫漶,像一个来自梦境,面目不清又回味悠长的吻。
三四天后,再来这片稻田,面对同一株稻穗,会发觉已生得十分饱满,俯身垂首的样子,如同虔诚的祈祷。此时的谷壳已泛出微黄,变得坚硬,在齿间咬开,里面的米粒已然成型。
灌满谷壳的稻米,谜一样的稻米,是稻禾之髓,也是阳光与季风在泥土里提取的自然精华。
“池上是台湾最有名的稻米之乡,去那里的时候,你看到几百公顷的稻浪一直翻滚。池上的农民爱他的稻子,没有一根电线杆站在田里。”
林怀民坐在那里,一句一顿地说出这句话。
在他身后,是舞剧《稻禾》的背景画面:稻浪涌动,如同绿色的海水,风在其间推波助澜,阳光投射其上,云朵的影子也投射其上,明与暗相互交叠,激烈地起伏,旋舞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