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狱记
2018-02-13小杜
小杜
1
李星戴上白线手套,最后一次握住猴圈铁栏。母猴正抱着仔猴喂奶。
论身形大小,母猴像三四岁的小女孩,仔猴好似一个咬着乳头的布娃娃,只是面相苍老,满是皱纹,大而圆的眼珠四下乱转。
圆珠笔冻住了,李星换成铅笔,在实验记录上写道:“母猴3A,前两轮月经周期平均为29.7天,9月4日与3号公猴交配,设为妊娠第1天。9月18至20日连续每天注射试剂K07,12月底未见月经,腹部隆起,遂判为怀孕。来年产一仔,至2月10日哺乳正常。K07不具事后避孕的效力,实验宣告失败。”
夏天,他曾在这一页顶端用圆珠笔记道:“母猴3A,连续6天检测到经血,不确定可否用于实验。”那时的李星身穿迷彩服,打开锁铁,钻进猴圈铁栏的小门。母猴3A缩成一团,伏在地上,土黄色的体毛急剧起伏。他上前摁住3A的脖颈,掀起短而粗的猴尾,露出两个鲜血淋漓的肉垫。一松手,它就窜入墙角,毛茸的手臂护在胸前,棕红的猴脸呲出尖牙,发出呼呼的声音,愤怒,凶蛮,兽相毕露。
眼下还有三天过年,李星往手上哈口气,收好实验记录,就离开了猴场。国道上冬雾弥漫,他拦下亮着大灯的中巴,最后一次进城,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发廊,打算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
发廊的姑娘问他想怎么剪。
“往短里剪,像个正常人。”
听这姑娘口音,也是东北人。李星问她想不想东北。
“咋不想呢,这儿都吃不着酸菜馅儿饺子。”
李星掏出直板Nokia,给单身母亲发短信:“我把头发剪了。”
沉默,有去无回,如同长长短短往下落的头发。
镜子里渐渐现出一张学生模样的脸,茫然无措地看着李星。
去商场买件棉服。印有大门乐队主唱头像的T恤穿出了窟窿,被扔在试衣间。绿皮火车两天一夜,跟来时一样,李星把身体塞进棺材大小的卧铺。僵尸般回到省城,学校早已放假,秦记仓买停业,李星掏出巴掌大小的硬座票,一端是省城始发站,一端是老家县城。
临行前去洗澡,大学生浴池的滴水声断断续续。卖票的是個中年人,枯瘦,青筋暴跳,被水汽泡得惨白。
脱衣服的当儿,那人问搓不搓澡,李星摇头。
拧开莲蓬头,水滴在膝盖的伤疤上,微微发痒。这块疤来自张元,球场上的一记飞铲。他闭上了眼。
单身母亲小腹上也有一条疤。她说当时检出脐带扭转,就选了剖腹产。手术刀如柳叶,从小腹轻轻划过,像打开拉链,取出一个满是血痕的女婴。这女婴长到四岁,拉链变成一条粉色的疤,李星轻轻吻过。
李星睁开眼,擦干身子,换上干净衣裤。搓澡的歪在长凳上抽烟,软包哈德门,秦记仓买最便宜的牌子。李星又给单身母亲发短信:“我回省城了,报个平安。”
仍旧石沉大海。想打电话,拨键时却变了主意,把她号码删了。
他扛了行李,大口吸着零下二十度的寒气,踏雪走到学校西围墙的豁口,吹着口哨,鲍勃·迪伦的Blowing in the Wind,大步跨过去,挤上了火车。
出了省城,万家灯火被远远甩开,窗外只剩黝黑。李星对面是一姑娘,也是放假回家的学生。李星和她大声说笑,把这半年的经历讲成了段子。
“那猴场在村子里,没地儿剪头发,我留到肩膀这么长,还带卷,染黄了跟扑克里的J差不多。”
车厢闷热,李星去了吸烟区,车厢间的连接通道,原野的寒风呼号而过。角落里有两个穿棉大衣的,蜷缩在行李包上,说要烟抽。李星也不答话,回车厢继续说笑。后半夜,姑娘支持不住睡着了,桌上是她乌黑的头发。李星靠椅合上了眼。
再醒过来,姑娘正对着车窗哈气。被冰霜盖住的车窗,现出一小块圆圆的鱼肚白。他脸上是一夜的油和汗。
那姑娘忙着洗漱,发短信,打电话。李星家还远,不着急,也不无失落。
车停了,姑娘兴高采烈下车,祝他新年快乐。
再启动时,车厢没几个人了,只剩满地的橘皮、香蕉皮、饼干渣、红肠衣和瓜子皮。姑娘在车窗留下的一小块鱼肚白又被冰霜盖住了。李星大口哈气,又是一块圆圆的透明。
从那透明,他窥见没有一朵白云的蓝天,缀着几堆残雪的田野,他还窥见二十四小时后的新年。
2
大一刚入学,李星住本科3号楼603宿舍,同寝八人全是基地班的,关系很难处。
直到细雨中跟网络学院的那场球赛,李星才和下铺的张元混成了兄弟。当时网院有个家伙头发焗得屎黄,嘴里不干净,被李星放横铲了,一帮人涌上来,头发也都焗了,像一瓣瓣五颜六色的大蒜。
李星以为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基地班有二十个男生,网院才十来个。可是他一回头,这边只剩张元,手里抄着半块砖。
眼看一场群殴,王芙领基地班女生拦在中间解了围。李星和张元劫后余生,去校门口的新疆大盘鸡喝酒。李星承认当时很怕,要不是女生看着,早就跑了。张元说他也手抖得厉害,砖头是壮胆的。
“别的寝我没指望,可咱603那几头,”李星拆开软包哈德门,递给张元一支,“一个比一个闪得快,你瞅人家网院是咋处的!”
“这很正常,”张元仰脖,鼓嘴,烟圈在空中缓滞不前,一个套着一个。“网院那帮犊子没有本硕博连读压着。”
李星一挥胳膊,烟圈抖了抖,久久不散。
他们的基地班,是所谓本硕博连读,分流培养。连读就是公费保研,很诱惑。分流培养则很残酷:全班综合排名,前十五才有资格连读,余下毕业、考研或者找工作,和普通班一样自寻出路。所以要连读,就得想办法挤进前十五。学校说这是为了保持良性竞争,班里人却管这叫“自己人把自己人操翻”。
所以基地班的人关系难处,许多事都不能往深里想。比如每学期估算综合成绩,男女共五寝,每寝一个代表,外加班长学委团支书,浩浩荡荡八人评估委员会,却总有人做手脚。做手脚也就罢了,每次还总能爆出丑闻,到底怎么回事,不能往深里想。
刚上大一基地班和别班因占座打架,全班男生都动了手,605寝的任怀东更是拎起暖壶就抡。为什么最后只有603的老颓被系里免除连读资格?是老颓家里条件不好?还是那时老颓当班长?也不能往深里想。
第二任班长就是任怀东,一干三年多,深夜送完女友,后脑勺挨了一记松木方子,拉省医院连缝二十多针。到底什么人干的?都已经毕业了,抡这一方子又图什么?更不能往深里想。
因为诸事不能往深里想,基地班的人——尤其是排在十五名上下的——就很古怪。比如大三开的分子生物学,厚墩墩一大本,严豆豆说看你们还考四六级,不如开卷吧。全班叫好,唯有王芙站起来:“严老师,我反对开卷。”
“为什么?”
“因为这对认真复习的同学很不公平。”
“开卷不公平,”严豆豆哈哈大笑,“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闭卷,全班一半被抓科,王芙凭最高分挤上连读的末班车。分子生物开课十多年,还是头一次闭卷,全校传为奇谈,说基地班都疯了。基地班的人却不觉得自己疯了,也不觉得王芙疯了,他们甚至很理解她,因为换成他们是王芙,也会这么干。
因为理解王芙,所以大家痛恨王芙,只张元除外:一是他和王芙还没分手,二是他全班垫底,连读无望,他自己形容“我人畜无害了”。
刚上大一,张元排名前十。大家既兔死狐悲,又说王芙是红颜祸水,李星对此很同意。自从那次在细雨中抄砖,他和张元就同出同入,食堂,主楼,图书馆,连澡都恨不得一起洗。大二赶上欧洲杯,他俩赌球,谁输谁去新疆大盘鸡请客。俩人轮班输,客就轮班请。欧洲杯没踢完,大盘鸡已经吃腻了,和新疆小师傅倒混熟络了,递两支烟,端一碟芹菜炝花生,扎啤大杯大杯往下灌。半醉半酣间,张元问你觉得咱班谁好看。李星笑,总共就他妈十来头,有啥好不好看的。张元脸红了,说我觉得王芙挺好看。
“那天跟网院踢球,下毛毛雨,她没打伞,头发有点湿,很有感觉。”
“有点湿?你这都啥毛病?”
因为对女人看法不一样,酒便喝得不欢而散。回603一个大脱大睡,一个去了操场。
去操场那个是张元,给王芙打电话,问她那天下雨为什么不打伞。
“别的女生都打,就你不打?”
“我为什么要跟她们一样?”
“不怕浇感冒了?”张元感觉酒劲往头上烧。
“真啰嗦!你踢球不挺猛的么?你到底想说啥?”
“我想说,你能不能下来一趟。”
王芙便穿裙子来到操场,和张元绕了五圈,接了三次吻。当然,接吻是张元回603刷牙时说的,有没有三次,搅没搅舌头,都不一定。大家听得兴高采烈,任怀东从隔壁过来凑热闹。李星却在上铺翻身继续闷头大睡。
和张元同出同入的变成王芙了,路线还是差不多,食堂,主楼,图书馆,只是球场换成了水房。
去水房是为了打热水。基地班男生都住六楼,每次打热水左手两壶右手两壶,两个人把八个人的打出来了。女生住二楼,却一人一壶,自己打自己的,暖壶上还贴了名姓。开始张元还劝王芙:“反正我也是打一趟,你把你们寝那几壶都拎下来。”
王芙狠了他一眼:“你给谁打水,晚上就跟谁上自习。”
张元回寝把这事说了,大家都笑,说女生心眼儿忒小。唯有李星不作声,铺上跳下来,从张元床底下翻出红帮黑底的双星鞋,下去踢球了。
欧洲杯决赛,皮耶罗浪费两次单刀,特雷泽盖抽出驚世骇俗一脚。李星知道如果赌这场球,他肯定赢,因为张元最喜欢意大利。可惜决赛是他自己看的,跟一帮大四的挤在水房,对着跳来跳去的黑白电视。张元非但不看,还说明天早起陪王芙打乒乓球,校里比赛。这他妈对象搞得,连欧洲杯都不要了,李星百思不得其解。
王芙开始没想打什么乒乓,可听说取上名次就能给综合成绩加分,就报名了。那天她打得很冲,真拿到了加分,张元很高兴,带王芙吃大盘鸡,看李星一个人在寝室,也叫上了。
张元要了肉串、毛肚、扒牛肉和大盘鸡,至少百十来块。咱俩赌球时可只有大盘鸡呢——李星心下好笑,问酒呢。张元笑着看王芙:“领导不让喝。”
“要不我跟你喝?”王芙笑着看李星。
李星要了一扎,自己闷头喝。张元忙着给王芙夹菜。
算账时李星坚持AA。
张元问他要不要一起上自习。
“跟你们上自习?”李星独自回寝翻那本《红拂夜奔》,读到李靖的龟头上刺着赵飞燕,哈哈大笑。
张元回来很晚,说今晚摸着胸了,舍不得洗手,众人跟着调笑,任怀东捧着大茶缸过来泡面。熄灯前的十分钟兴高采烈。
李星疑心张元根本没摸着胸。因为王芙那胸即使在正手扣杀时也很难称之为胸。他经常在阶梯教室看见这对小恋人自习,王芙看书,张元趴桌上看她,边看边笑,时不时说点什么,王芙也不理。李星在后面看不下去,便另换一间教室。时日一久,远远在主楼楼道看见他俩,要么拐弯,要么扭头就回。
至于大盘鸡,李星又去吃了几回,也是贪便宜,也是和那小师傅谈得来。有一次小师傅喝多了,说曾在火车上连杀两男一女,不用刀,用绳子。李星不信。后来大盘鸡突然关了,门上贴着停业整顿的封条,他大惊失色:这位爱说爱笑的小师傅没准真杀过人。
3
那年夏末,李星保送读研,住进省城千里外一个简陋的小屋,后面是猴场和棉花地,对面是国道,夜深时不时有车灯在窗外扫过。
在省城的学校,李星留着长发,穿大门乐队头像T恤,每天做俯卧撑和单杠锻炼,妄图用大块的肌肉证明自己与众不同。二十几岁的身体见效奇快,单身母亲很喜欢捏他身上那“几块硬肉”。
可在这棉花地,肌肉很快转化成了脂肪。他坐中巴进城洗澡,对着大镜中的自己心惊肉跳。他不想再见到单身母亲时变成个胖子。
俯卧撑是最先恢复的项目。在小屋里他起起伏伏,对着墙上用砖头蹭出来的“正”字大口呼吸。他把迷彩裤从膝盖往下剪掉,套了大门乐队T恤,撒开步子往国道上跑去。村里老乡都看呆了,孩子们却很欢乐,跟在他身后跑,连同一条野狗。李星大口大口喘气,脂肪与荷尔蒙猛烈燃烧,最感官最原始最有力的快乐。他发足狂奔,把孩子们和野狗远远甩在后面。南方人贩猴用的重型大卡从身后呼啸而过,消失在国道尽头的暮霭。
国道左侧是棉花地,入秋时棉朵大片大片,像坠入田野的白云。可是一过十月,棉朵被摘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叶,秋雨连浇带泡,渐渐化为泥土。国道右侧是养鱼池,秋风微起,远望竟也波光粼粼。冬天,雪花被黑色池水吞掉,白皑皑的大地一衬,像巨大的墨汁滴在无垠的白纸上。最冷那几天池子也会上冰,赵场长刨个窟窿,雷管丢进去,轰一声巨响,炸开池子,云里雾里的鱼们从天而降……在雪里李星跑得很慢,这才刚刚过了养鱼池。
岂知雪越下越频,他没法再跑,只好找根麻绳,在猴场中间的空地跳。麻绳太轻,悠不起来,缠上铁丝也摇得呼呼生风,把地上的雪泥刮出一道浅坑。刚开始,猴子们凑到铁栏跟前看他跳绳,好像一群人在看耍猴。可时日一久,猴子们就懒得理他了,缩回墙角抓它们的虱子,晒冬日里弥足珍贵的太阳。
李星恢复了在省城时的健硕,可单身母亲却不再回短信了。他回到国道旁的小屋,捡起墙角那本被遗落的台历,拂掉灰尘,打算用它写点什么。
那台历每页都印着“冲龙煞北,宜远足,忌婚丧”之类不知所云的话。他在底下抄上当天发给单身母亲的短信,记下给她打电话是几时几分,关机还是未接,彩铃又换到了哪首歌。有时,他会摘抄几句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或者把赵场长连同月经不调的母猴们诅咒一番。
他還试图写下这样的句子:“当鲁滨逊摘下他亲手栽种出的第一个西红柿,他感到莫名绝望。这意味着在四面环海、热带季风终年拂过的无名小岛,这种红色而多汁的果实会伴随他固老终穷。鲁滨逊先生是在给自己种植一株妖艳的殉葬品。最要命的是,黑人星期五出现之后,他这种悲观情绪没有丝毫衰减。”
这种句子是他在国道上跑步时突然想到的。就好像猛一抬头,天上正好一排大雁飘过。
大多数时候,他什么都不写,只拾起半截砖头,往墙上划一道红杠,再添一个“正”字。所以在猴场,这小屋的墙才是他真正的日历。
4
因为王芙喜欢吃学校二餐的牛肉包子,张元就成了603起得最早的人,上完厕所凉水抹把脸,就跑到二餐排包子。有时厕所来不及上,陪王芙吃完包子再跑回宿舍上,楼道里碰见李星,嘿嘿一笑。
张元排了两个牛肉包子,端到王芙面前:“大包子真便宜,才五毛钱一个。”
王芙登时沉下脸:“便宜你就再买俩?”
张元便又去排了两个包子:“赶紧吃,要不凉了。”
王芙愤然走了。
张元悻悻把三个半包子带回603,众人分而食之。李星只刷他的牙。
和王芙上自习,也是张元负责占座。那时占座都用椅垫,王芙就把她粉色的小椅垫留给张元。他晚上回来垫枕头底下睡,早上起来装书包里去占座。李星背后说:“人睡不着,只睡个屁股垫儿。”
两人如胶似漆,连洗澡都同去大学生浴池。张元先洗完去秦记仓买等着,买两支大脚板儿,自己忍不住先吃一支,另一支放回冰柜,等王芙小脸红扑扑洗完再吃。
在自习室,张元因起早犯困,趴着睡一觉,醒来发会儿呆,又趴下去,仰视着王芙说:“咱们俩一个像另一个的影子。”
“谁是谁的影子?”王芙盯着四级单词。
“一三五我是你的影子,二四六你是我的。”张元把手伸向王芙的脸。
“再问你,谁是谁的影子?”王芙拨开他的手,用碳素笔在他额头上划圈儿。
“我是你的影子,周一到周天。”张元笑着躲。
“不准躲,”王芙的笔尖不依不饶,“快说,张元是王芙的影子!”
回寝已经熄灯了。第二天张元早起排队买包子,额头上大圈小圈,全二餐的人都在笑。王芙勃然大怒,三天没理张元。
张元捧束花在女生楼下等到后半夜。王芙打开窗子喊:“回去!丢死人了!”
大二选修课,张元和王芙选得一模一样,只除了女子军体拳。两人成绩也开始越拉越近:王芙从倒数升到十六七名,连读有戏了;张元则掉到十三四名,降级区的边缘。恋爱久了,连成绩都要形影不离。
“分手吧,”相处一年多,王芙已经没法再直接了,“我这是为咱俩负责,我不想耽误你连读。”
“谁说你耽误我了?”张元扳住她的肩。
“成绩在那儿摆着呢,”王芙扭过头,不看他的脸,“班里也都说我耽误你。”
“谁说的?”
“你能不能别这样?能不能像个男生?”
能不能像个男生?初秋的夜晚,林荫道上情侣三三俩俩,踩着落叶喃喃私语。张元第一次在没有王芙允许的情况下吻了她,两人的影子合成一个,别的情侣只好绕道。
“咱俩都好好的,”王芙在秋风中喘息,“咱俩一起连读,好不好?”
张元不作声,继续闷头热吻。那天夜里,他们去了操场深处。后半夜各回各寝,身子都被风吹化了。事后张元倒没在男生这边张扬。
大二开生化课,学分很高,上下两册,不划重点。当时“生化危机”的游戏刚出来,基地班十到二十名之间咬得很紧,大家各显神通,被戏称为“生化危机之保级大战”。
女生们凑份子,请上届的师姐去大伟火锅,单间,不喝酒,郑秀文莫文蔚K个臭够。师姐很尽兴,给了份秘笈,就是历届生化期末试题的集子。花了四五百,女生们一平摊,都觉得很值。她们告诉王芙:“张元耳朵软嘴也软,秘笈漏给他,就等于漏给所有男生,这火锅就白请了。”
张元正在女寝楼下等着,背包里也揣了份秘笈,还有王芙粉色的小椅垫。
张元的秘笈来自李星,在学校档案室偷偷印的,看张元岌岌可危,念在过去一起踢球,就给了他一份:“谁都别给!”
图书馆新设的小隔间,喝着稀溜溜的速溶咖啡,张元把秘笈摊开:“李星给我的,你别跟咱班女生说。”
王芙扫了一遍,跟师姐的那份秘笈一模一样。
考试成绩出来了,李星发现班里女生的分数都很高。更要命的是,男生的分也很高。全班都是高分,就等于没有高分,王芙和张元的名次也就没变。唯一变的是时间:距离大三连读名额定下来又短了一个学期。
“你他妈到底啥意思?”603没人,李星一把拽住张元。
张元承认跟王芙说了。
“那别的女生呢?”
“一个寝室的,想瞒也瞒不住吧。”
“男生呢?王芙不是你对象么,啥时候成全班的了?”
张元推开他,摔门走了。此后李星继续踢他的球,张元依旧早出晚归,给王芙当影子,俩人虽上下铺住着,但每天也见不了几面。
5
村里下过第一场雪,李星的动物实验也到了最关键的一步:将省城带来的试剂K07注射到母猴体内。
猴子们痛恨打针,呲着牙抵抗,越发像人类的孩童。李星自己搞不定,只好找兽医小张帮忙。猴场的赵场长也来凑热闹,脑袋缩皮夹克里,抽烟时才伸出来。于是每到清晨,猴场对面的小庙总会出现三个睡眼惺忪的男人。
庙很破败,若非关帝怀里那半截青龙偃月刀,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庙。关帝的丹凤眼深一只浅一只,不知是风吹日蚀,还是被人挖了。关帝爷既是这副惨相,庙自然无甚香火,慢慢就被赵场长占了,横七竖八堆了许多铁笼,里面关着猴子。时日一久,猴子都蔫了,活像一群等着上刑场的犯人。
“鸡娃子?等明年的,”赵场长擤了把鼻涕,向关公拜了拜,“明年发财,就給二爷盖新房!”
独眼的关二爷挺着半截偃月刀,岿然不动。
之所以搬到庙里打针,也是赵场长的意思,怕场里其它猴子看见。
“那庙里猴子看着呢?”李星问。
“木事儿,它们都是去?南方的!”
原来这些猴都是老弱病残,既不能给李星做实验,也没法卖给耍猴的,就被赵场长押在庙里,等南方人开大卡拉走。春节要到了,南方对猴脑的需求量激增,赵场长很有信心给关帝爷盖个“新房”,就算打一柄偃月刀也不在话下。
南方人来了,大卡停国道边上,看李星他们给猴子打针,被冻得跺脚缩脖:“丢你老母!”
朝阳透过破庙,麻雀在关帝头上扑腾。小张一手反剪猴子双臂,一手摁住脑袋。李星捏住猴脑后的松皮,握紧灌满K07的注射器。他们神情专注,像两个不穿白大褂的医生在给一个浑身长毛的孩子打针。
针头颤颤巍巍刺入猴子的皮肤,李星用力推针塞,却纹丝未动。猴子又是一阵挣扎,小张摁不住,狠狠扇了两个耳光。李星抽出针,发现K07冻成了10毫升的粉色冰棒。
李星想用手把K07化开。可手也冻僵了,握都握不紧,干脆拔掉针头,塞腋窝里捂。小张松开摁猴子的手哈气,那猴伸嘴就咬,又被小张扇了嘴巴,挫掉锐气,低头对着关帝爷的靴子发呆。
赵场长问打这针到底啥?意思。李星说为了测事后避孕效用。小张笑得眼没缝:“我日,连猴子都避?孕了。”
李星从怀里拿出针管,K07没化透,成了混浊不清的固液混合物。反复冻融会使药剂失去活性,李星担心K07一失效,几个月功夫就白搭了。他的实验记录很明白,这母猴的月经一直很规律,却没法保证这个月也规律。就算这个月规律,它交配时就真的排了卵?就算排了卵,它也和一只叫杨过的公猴结结实实爱过一回,谁敢说就一定能怀上孕?如果没怀孕,那打这事后避孕药,又有啥?意思?
“去死吧!”南方人冻得受不了,回猴场烤电炉了。晨风穿过破庙,李星换个腋窝化K07。小张那时刚考上城里的兽医专科,喋喋不休着未来。李星根本听不进去,眼中只有猴子。猴子也扭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K07终于化开了,粉色冰棒变成淡黄液体。针头重新刺入猴子脑后,10毫升液体注入表皮与真皮之间,在渗透压的驱使下,由毛细血管进入血液循环,冲向子宫里那个正蓬勃发育的新生命。如果K07真的拥有设想中的效力,它将引起子宫血管崩裂,未来的小猴将被母血冲出体外。
“这就完?了?”赵场长从皮夹克里探出头问。
“完了,收工。”李星也冻出了鼻涕。
母猴被拖出破庙,送回猴场,蜷缩在圈里的角落,用猴爪挠着脑后的针口。
李星每天都来这猴圈,没看见血迹,母猴肚子倒鼓了起来。难道K07没有效力?李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实验。反正凑齐月经规律的三十六只母猴,每只和公猴交配三天,拉到破庙往脑后来那么一针,他就能万事大吉回东北了。
可回东北又怎么样,单身母亲一直杳无音讯。
又有几只母猴注射了K07,肚子都一天天大了起来,新生命的到来不可逆转。
李星给导师打电话:“实验彻底废了。”
“行,我知道了。收拾收拾回来过年吧。”
赵场长仿佛看见无数小猴满天乱飞,而他的猴场则像母猴肚子那般越鼓越大:“你们这药还避个?孕,当保胎药卖给我算了!”
赵场长相信这是关二爷保佑,去破庙拜了拜,便跨上越野摩托杀奔城里。夕阳下,国道边,他和摩托越来越小,化为一只吸血蝙蝠,扑向天际。
隔着铁栏,李星向杨过递了根火腿肠。每次交配成功,他都会赏公猴火腿肠。杨过最受母猴欢迎,领赏也最多。交配最频繁的时候,杨过的嘴满是细碎的红色。远看以为是血,没想到风吹了会动,原来是被它咬碎的肠衣。
这是李星赏的最后一根肠,杨过却不敢接。它已交配了二十多只母猴,明年就子孙成群,在猴子的世界里是不折不扣的王者,可它还是那么惧怕人类,是因为那只被兽夹打掉的手臂么?
小张拍拍李星肩膀:“你要回东北了,再喝一顿散?吧。”
还是村头打的黄酒,还是那股后返劲儿。酒酣耳赤间,小张说读完兽医就找个正经工作,找不着工作也得找个对象。他还说南方人又下大笔订单收猴子,赵场长一高兴给他发了奖金,“挺?够意思”。
大笔订单?挺?够意思?李星听着心堵,猛灌两口黄酒。
6
大三下学期开学,全班十个女生有九个已确定保研,只除了王芙。反正排名靠后,人畜无害,王芙就被推选参加综评了。
执行综合评定的依旧是八人委员会:班长,学委,支书,男女五个寝室各出一人。
男寝603的代表是张元,倒不是他人畜无害,是男生这边保研形势已定,保上的不愿蹚浑水,保不上的彻底放弃,大家就让张元上了,还开玩笑说他和王芙把终评搞成了夫妻店——眼看尘埃落定,大家也不紧绷着脸了,连终评大事都能开开玩笑。
二月底干冷的风,刮得李星心头凛凛的,虽说保研无忧,但他还是想看到白纸黑字。综评完了,张元回来倒头就睡。第二天中午,李星把他推醒:“我帮你打饭?”
张元从被窝里摸索出饭卡。
“评没评出个结果啊?”李星半开着门,回头问。
“问班长吧。”张元用被蒙住脑袋。
李星犹豫一会儿,还是去隔壁605找班长任怀东。他们俩关系不好,没什么大矛盾,就是成绩紧挨着,李星在前,班长在后。
“任怀东,成绩排完了么?”别人都叫班长,李星却直呼其名。
“你要不要来点面?”任怀东边看报纸边煮方便面。铝制的饭盒坐酒精炉上,红彤彤的面汤在咕嘟。
李星摇头,任怀东笑着把成绩单摊开。
李星连扫几遍,看准自己还是排在前十,才问:“王芙也保上了?”
“她能站起来喊闭卷考试,拿到自己想要的也算正常,”任怀东笑着用筷子挑面,“你们寝张元真是被耽误了。”
李星也笑。似乎保研定下来,俩人便一笑泯恩仇了。
综评成绩的算法复杂,除了考试分数,还有课余活动。具体怎么算,都由八人委员会决定。所以之前保研大局未定,大家都抢着进这八人委员会。这次算综评,王芙盯着任怀东说:“我给咱们院打乒乓球,全校取上名次,权重系数至少是3,乘以0.2的课余活动基数,应该加0.6。”
这可了不得,学生会主席也才加0.5。任怀东挠头笑:“我说的不算,关键看大伙儿同不同意。”
所谓“大伙儿”,其实就是张元。他刚好排第十五,如果王芙保上,他就被挤下了。
“同意给王芙加0.6的举手。”任怀东看其他人,其他人又在看张元。
王芙第一个举起手,也在看张元。
张元举起了手。大家松了口气,任怀东当下举手,全票通过。王芙加上0.6,保研成功。
终评完毕,张元和王芙还是恋人,手拉手去回民餐厅吃烧麦。任怀东叹道:“你看人家,啥也没耽误。”
李星把这份成绩单给前任班长老颓看,得了三字批语:“扯犊子。”
因为大一时占座打群架,老颓被系里开掉连读资格,此后就废了,整天叼烟蹲厕所翻《厚黑水浒》,麻将网吧台球无所不通,比最能混的学生还烂十倍。那时3号楼兴起推四国军棋,老颓整天在走廊喊人,再拽个半闲不闲的当裁判,局子就算凑好了。老颓人胖,肉颤,光着膀子像个正常人套在肥膘里,浑身荡漾着狐臭。他若端坐,尚可忍受,可一旦飞工兵扛对家军旗,难免舞之蹈之,腋下像装了风扇,狐臭四溢,所有寝室一起关门。一局四国要个把小时,推一整天也不过十局。早饭不吃,午饭叫人去打,晚饭又常常错过,老颓便弄了小电锅,拼凑了油盐酱醋,给棋友裁判开个小灶,米饭撒上孜然酱油,锅里一爆,也是极香的。可惜3号楼电压低,老颓一爆锅就跳闸,大家眼前一黑,就知是老颓四国推饿了要做晚饭,便去楼道骂。老颓也不恼,探头对楼道笑:“马上就好!”
楼里有几个大四毕不了业的,老颓大一时就和他们没日没夜地混,闹得603寝鸡犬不宁,只好告到导员那儿,把老頹撵了出去。老颓干脆和大四的搬一起,四国照推,电锅照爆。校门口又有了网吧,他们一伙人白天睡觉晚上包宿,比原来还坏十倍。等老颓在3号楼混出了名,已没人记得他原来还是基地班的班长了。
这天老颓问歪在铺上读《红拂夜奔》的李星:“楼底下贴的看到了么?”
“贴啥了?”
“下去看看吧,你被抓科了。”老颓横着肉去走廊喊人推四国了。
李星撇掉《红拂夜奔》,踏着拖鞋跑到楼下的告示栏,从层层叠叠的小广告里扒出半张纸条:“生命学院以下同学体育课期末成绩不及格,请于指定日期前往体育组办理补考,否则将按弃考处理。”
“以下同学”里有李星的名字,“指定日期”却已过了一个星期,而“弃考处理”则意味着体育课没有成绩,综合成绩扣掉1.2,李星将从前十跌倒二十,连读保研彻底泡汤。
他慌了,扯下纸条,跑回六楼,踹开605的门,抖着字条问:“这是啥意思?”
任怀东慢悠悠放下《参考消息》,推了推眼镜:“还有这事儿?你体育不挺好么?是不是院里搞错了?”
“搞错了?一有补考,不是院里最先告诉你们班委么?”
“可院里没通知我们啊,”任怀东伸手去接那字条,“不会是你看错了吧?”
“看错你妈逼!”李星扇了他一耳光,就往楼下冲。冲一半又折回603,换上球鞋,径去体育组问:“贾老师,您不是说我足球课过了么?怎么又补考呢?”
“期末你自己没考,难道让我给你填成绩啊?”
原来上学期李星体育选了足球,期末他感冒,堵着鼻子问能不能下节跟别的班一起考。贾老师点头说:“你平时上课很积极,不用考了,给你80分儿。”李星才放心回寝捂被发汗,哪想被摆了一道。
平时关系不好,李星没指望任怀东替他说话,可张元也在八人委员会,肯定知道他补考,却也只字不提!等张元回来,李星一把将他推进水房:“我补考你知不知道?”
“有点印象。”
“那不跟我吱一声?”
“我自己都废了,”张元斜眼看他,“还管你这个?”
李星薅住张元头发就往瓷砖的水槽上磕,张元也挥拳招呼他的脸。水房灯光一晃,两个人的影子像是抱在一起跳舞。老颓也不推四国了,光着膀子把俩人拉开,狐臭四溢。
“赶紧先想招儿吧。”老颓递给李星一支烟,张元整整头发走了。
“还想啥招?报上教务处,就他妈废了!”李星蹲地上,盯着老颓又黑又胖又毛的脚趾发呆。
“我给你问问吧。”老颓也蹲了下来。
“你有路子?”被狐臭包围的李星突然有了希望。
“体育组那帮人是纯混子,想勒钱而已。”
“勒多少?”
“八百吧。”老颓抽烟喜欢眯眼。他喜欢电影《美国往事》,整个3号楼都知道这眯眼是学罗伯特·德尼罗。
李星每月生活费六百,所以八百听起来不算太黑。第二天一早他课也不上,拿存折径去校银行。取完钱跑回3号楼,老颓正叼烟推四国,拉开桌子抽屉:“帮你问了,有戏。钱放这儿吧,回寝等电话。”
裁判是个大四的磕巴,满头白发:“才才才八百,真真真鸡巴便宜。”
其他人也都说便宜,老颓微笑不语。李星课也不上了,回603盯着墙上的红色电话。
老颓心满意足推完一局,拿钱去了体育组,先拐进洗手间,抽了三百揣自己兜儿。
603电话响了,李星一把抓起来:“您好,找哪位?”
“小李同学,之前你是有点误会吧。”电话里是体育组的贾老师。
“贾老师,”李星深吸一口气,“是我这边误会了。”
“你觉得成绩到底该咋算?”
“老师您给照……”
“填多少分儿吧。”贾老师不耐烦了。
“96?”
“拿到单子就赶紧去教务处吧。”贾老师撂了电话。
老颓拿回来了单子,果然96分,上面盖着体育组的红戳。李星风跑到教务处,赶在下班前报上去了。回到3号楼,一脚踢开605的门,扯下任怀东的《参考消息》:“把我体育成绩改了。”
“补考不是期限过了么?”任怀东大惊。
“九十六!”李星抡起拳头,“你他妈去教务处看看!”
事后请老颓和几个大四的吃大伟火锅。李星问你到底咋和体育组搭上的,老颓只是笑,大四的说:“他那路子纯是抓科抓出来的。”
白的啤的两掺,从黄昏喝到半夜。在单间里不觉怎样,去厕所抠嗓子眼儿也只干呕。可出门一见风,哥儿几个从校门口吐到3号楼。
“我存折没钱了。”对着水房的槽子,李星把胃都吐翻了,只剩发绿的胆汁。
“你英语好,我给你找路子当枪手。”老颓叼着烟在水房摆桌儿,今晚四国要通宵了。
“来钱么?”
“上午四级四百,下午六级八百,当天一千二。”老颓摇晃着去楼道喊人了。
后來基地班有人说李星体育补考过期,是任怀东不让八人委员会走漏风声,也有说是老颓和体育组早就挂好钩儿了。李星就当没听见。在这班里混了三年多,他早就明白凡事不能往深里想了。
7
村里这猴场虽养猴上百,但公猴李星只见过三只。为首那只雄壮,臂膀宽厚,神情肃穆,比对面庙里的关帝还威风。李星那时借了小张的《天龙八部》,便给这公猴起名叫“萧峰”。第二只公猴虽也结实,却一副傻相,总揪自己脑顶那几撮毛,没等入冬就秃了,露着白花花的脑壳,自然是“虚竹”了。第三只年轻瘦弱,本应叫“段誉”,却被兽夹打成了独臂,便改称“杨过”。
三只猴里萧峰最有帝王相,一动不动坐着,像在等候朝拜。偶尔动一动,就是呲牙露出兽相了。那两排牙不但尖利,还气势如虹,若生在虎狼嘴里,也是极相称的。
“萧大侠,来套打狗棍法?”小张往圈里丟根竹竿,萧峰斜了他一眼,端坐不动。
小张颇知这萧峰的典故,说它年少时被耍猴人逮住,塞麻袋拎回家,打算好好调教,可它野性难驯,趁耍猴人不在,竟把家里小孩脸给咬穿了。耍猴人大怒,本想几棒子打死这业畜,却被老婆劝住,五百块卖给了赵场长。对于这种暴劣的野猴,赵场长自认颇有心得,当下把萧峰关进背阴漏风的猴圈,冬天狠狠冻一冻,别说萧峰,就算齐天大圣也服软了。
那时这里有三只公猴了:除了也是新来的虚竹和杨过,还有只当种猴用的老猴。
萧大侠住这老猴西侧,虚竹杨过居东,三只猴夜夜挖地刨洞。老猴情知不妙,天天对着小张龇牙咧嘴。可小张也初来乍到,又一门心思考城里的兽医学院,哪有心思管它。这夜月黑风高,萧峰一声怪叫,招呼上两位新拜的兄弟,钻进老猴圈,把老猴活活咬死了。
这一战本该惊心动魄,小张却睡得太死毫无知觉。第二天他肿着眼发现老猴尸体,慌忙报告赵场长。本以为要挨顿臭骂,岂知赵场长却有他的商业逻辑:老猴的下场只能说明它难当种猴大任,优胜劣汰,这是好事。
于是萧峰成了猴场的新王者,对面的母猴们都对它撅起缀着两个肉垫的红屁股。可惜萧大侠每天被关在三面是墙的圈里,吃着小张配制的劣等食料,无法享受这些唾手可得的爱情。
至于虚竹,就笨得匪夷所思。李星放母猴进去,第二天掀开母猴尾巴,非但不见阴道栓,虚竹的秃头还被咬个鲜血淋漓。
当时快到年底了,既没有单身母亲的音讯,更不知何时才能回省城,李星郁闷无比。猴场西侧的小鱼池封了冰,赵场长埋下雷管,轰一声炸出鱼来,装两麻袋拉进城送礼。剩下几条四分五裂不成模样,就给李星和小张下黄酒。李星闷头喝着,很快就上了头,三步并两步跌进猴场,刚解开腰带,却见虚竹隔着铁栏呲牙咧嘴,呲得他腾起一股无名业火,拎起根榆木棒就杀进猴圈。虚竹开始还往他身上扑,怎奈李星大棒在手,几回合下来就只有窝墙角挨揍的份儿。
杨过住在斜对面,吓得捂着脑袋上下跳蹿。
小张醉醺醺晃过来,乜斜着眼笑:“要揍就揍萧峰。”
萧峰毕竟是头牌种猴,动物实验用的母猴还靠它临幸。李星停下棒子,站在那里犹豫。
小张却来了兴致,扯出一张麻袋:“塞这里,揍不坏皮肉,赵场长根本发现不了。”
李星被说动了心,当下跟小张钻进猴圈。萧峰见来者不善,不再保持王者风范,呲着牙,发出呼呼的低沉吼声。
说时迟那时快,小张的麻袋飞了过去,把萧峰罩在里头,李星一棒抡过去,萧峰应声倒地,滚到墙角,李星和小张连棒子再皮鞋一起招呼,简直是在捣一麻袋土豆。
小张先醒的酒。他把系在麻袋口的小绳一扯,和李星飞快钻出猴圈。麻袋开了,萧峰嗖地跳出来,呲牙恶吼,转眼把麻袋撕个稀烂。
李星酒也醒了,被萧峰一身血晃得心惊,当下开动猴场的水泵,接上胶皮管子,直接往萧峰身上冲。数九寒天,血是冲掉了,猴身上却多出一层冰碴。
李星一身酒汗被冷风吹透了。他知道这孽作得不小,回屋躺下,脑里嗡嗡乱响,连发两天高烧。小张端了姜汤过来。他问萧峰怎么样。小张眨眨小眼,说它也躺了两天没动弹。
“要是赵场长问,咱就说萧峰也感冒了。”
李星喝掉姜汤,发过汗,拿根火腿肠,浑身轻飘飘去了猴场。萧峰再也没有王者风范了,隔着铁栏向他呲牙,可惜牙豁了,像瘪嘴老太太。
李星丢了火腿肠进去,萧峰被唬得往后一跳,继续呲牙。傍晚再过来,火腿肠完好无损。
放母猴进来,第二天早上也是完好无损。
“我日,”小张叹道,“萧大侠完?了。”
实验迫在眉睫,李星只好启用虚竹。一放母猴进去,这厮就迫不及待往上扑。母猴拚死抵抗,不知是没有心情,还是嫌虚竹太丑,竟从未成过好事。
还剩独臂杨过,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哪成想放进去的母猴,不论胖瘦,见到杨少侠就乖乖撅起屁股,两个肉垫通红通红。杨少侠则神闲气定,围着母猴嗅两圈,才扶住对方后背,慢慢把身子伏上去。它接下来的表现,更是让李星看到了回东北过年的希望。
清晨,雪花飞扬,杨过在母猴背上大幅度动作,李星隔着铁栏作记录。
“又拍黄片儿了。”小张叼着牙刷凑过来。
杨过停下来,和胯下的小龙女一起看着两个人类。接着一声长啸,这对灵长类爱侣继续在风雪伴奏下旁若无人。
虚竹的脑袋始终是秃的,不知是长不出新毛,还是全被它自己揪了。杨过把所有排卵期的母猴至少爱过一遍。萧峰很快死掉了,尸体被扔进鱼池。李星和小张再也不碰鱼池里的鱼了。
8
张元消失了,床铺的被子一直窝着个人形。那时连读名单已敲定,班里连读还是没连读的都玩儿疯了,所以没谁在意。一个星期后,张元戴孝悄然回来,一脸黑气,只闷头大睡,半夜醒了在被窝里哭。乍一听是抽抽泣泣的哭,仔细听其实是上不来气儿呜咽。众人悚然,拉开灯问,张元才说是父亲去世了。总算有个理由,众人稍作心安。李星从上铺递烟下去,张元接了就抽,连抽一夜。603里有不抽煙的,想说,忍住了,只好开窗放味儿。月光透进屋,轻柔,惨白。
张元的事让老颓知道了,光膀子进来一屁股坐下,狐臭填满了603。
“你瞅你那样,屁大点儿事!”老颓给张元点烟,“大一那次咱班打仗,我被系里整了,我妈刚去世,我爸下岗,啥都没耽误,后找一个,没带子女,本来挺高兴,结果是一肾炎,药费都得我帮着凑,你说你这还算个事儿么?”
张元没吭声。李星探下头问:“老颓,真的假的?”
“你啥事儿都没经历过,才会问真的假的吧?”
老颓竖起两根胖手指,伸到李星面前,中间夹着一支烟。李星深吸一口,尼古丁盖住了狐臭。
“包宿去吧。”老颓说。
张元抽完烟,胳膊缠着黑纱,跟老颓走了。
“总算滚了。”几个不抽烟的从被窝里探出头,不知是骂张元还是老颓。
校门口网吧包宿十块。老颓他们常去“同心缘”,每台电脑硬盘装满了“高清欧美”小电影。当然不可能高清一宿,前半夜精神,留给星际反恐。一过两点,耳麦音量再大也压不住困劲儿了,只能用尿憋,小腹憋得酸胀,刚好提神。实在挺不住,便当街解开腰带,夜风一吹,清空小腹,回去继续星际反恐,同时还挂着“高清欧美”的播放器,电子音的喊杀交织着缠绵呻吟。快到破晓,耳朵被耳麦夹得生疼,摘下来,方听见老板在挂帘后鼾声如雷。眼珠干涩,转动时有种摩擦感。烟剩小半包,早抽不出味道了。身子是空的,又是满的,无论电子音还是呻吟都渗不进去。饥饿像一块会生长的大石,坠得胃里无比沉重。拉开挂帘,把老板推醒,骂骂咧咧添了在煤气灶上烧水,连拆十包方便面,连卧十个白皮蛋,连下十根火腿肠,猪食般煮了一大锅,却是老颓他们吃过最香的面。有时老板心情不错,再添几张隔夜的韭菜盒子,这宿包到牙缝儿里也是香的。
同是包宿,张元不吃面,不碰韭菜盒子,只提个塑料保温杯,半透明,淡紫色,贴着白色的Kitty猫。那是王芙的杯子,以前他俩上自习用的,冬天热咖啡,夏天凉咖啡,都是速溶的,张元负责冲。王芙不喜欢太甜,更不喜欢苦,张元反复试过了,三小勺儿白砂糖刚刚好。3号楼的自来水刺骨凉,夏天接一盆,刚冲的热咖啡五分钟就拔凉了。每次杯子用完还是张元洗,三年过后崭新如初。王芙确定保送后就不上自习了,杯子便忘在了脑后。张元倒一直用这杯子,包宿前浓浓冲上一杯咖啡,也不加糖。所以在一起三年,王芙跟本不知他是爱喝苦的。
张元包宿只聊QQ,四五个号一起挂着,响起来火烧连营此起彼伏。好在他练过五笔,打字奇快,粘来贴去也能招架。十二点一过,QQ上的头像基本都变成灰色了,像夜伏的吸血鬼,用老颓话说就是“都打车见网友去了”。等老颓那边星际反恐和高清欧美一起开挂,张元就只剩一个昵称是“苦咖啡”的QQ号还挂着,而苦咖啡里也只剩一个叫“夜无疆”的头像还是彩色。
老颓凑过来问夜无疆到底是男是女,张元说不知道。
“那还不赶紧视频!”
视频邀请被夜无疆拒了:“我有未婚夫了,很优秀。我不会和你视频,更不会见面。”
“那还聊个屁。”老颓啐道。
“我只是觉得咱们聊到半夜,如果不发个视频邀请,总不大好。”苦咖啡说。
“你还是学生吧?”
“别扯了,肯定是男的。”老颓说。
“我在医院值夜班。”苦咖啡说。
“什么科的?”夜无疆问。“我也在值班。”
“算半个妇科吧。”
“什么叫半个妇科?”
“就是理论的那一半,不是实践的那一半。”
“妇科也有夜班?”
“只要夜里发生和妇科有关的事,就会有人值妇科的夜班。”
老颓丢了兴趣,戴上耳麦,继续推星际了。
“半个妇科医生,可以咨询个问题么?”
“请说。”
“会有女人没有阴蒂么?”
“会,但极为罕见,相当于男性没有阴茎。”
“我高潮时总想小便,担心那是尿道高潮。”
“真是女的!”老颓又探头过来。
“高潮?你不是还没结婚么?”
“我已经玩够了,现在目标很明确,就是嫁个好老公。”
“请问怎么才算玩够?”
“总共十个,连同一夜情都算上。”
“十个也不算很多吧。”
“但是每个我都很用心,每个都有高潮。”
整个网吧都看张元聊QQ了。老板也看,也不顾水烧得大开大滚。
“潮吹正常么?”夜无疆问。
众人大骇:“啥是潮吹?”
老颓指着播放器里的“高清欧美”小电影:“这是潮吹!”
“那个部位腺体和管道丛生,剧烈动作时会相互刺激,所以潮吹也很正常。”苦咖啡回道。
众人问张元咋编出来的。他说是中学时在家看的《家庭医生》,他爸爸订的。
“你跟我讲这些时,真像个妇科医生。”夜无疆说。
“我就是医生。”
“可你也是男人啊。”
“你要结婚了。”
“要不是快结婚了,我还真想看看你穿白大褂的样子。”
聊到黎明破晓,还是没有视频。众人丢了兴致,老板拉帘打鼾,老颓开始推最后一轮星际。
“我下班了,今夜接了二十三个病人。早安。”
苦咖啡下线了,张元迎着晨曦往校门口大步走去。粥铺油条铺都开了,油炸香味混着公厕的尿骚味。张元去二食堂买到头一屉牛肉包子,以前五毛一个,王芙最爱吃,现在涨到八毛。就着热乎米粥,连吃四个包子,张元肚里暖和和,回寝睡到下午,迷糊着掏饭卡让李星打土豆丝,吃完爬起来,冷水冲个脸,抽烟抽到天黑,和老颓他们去校门口涮麻辣烫,“同心缘”包宿,苦咖啡又开始在线上当半个妇科医生了。
张元那时床单不换,衣服不洗,整天胡子拉碴,连球都不踢了。603的人倒希望他出去包宿,因为他在屋里就睁眼坐着,什么都不干,也不说话,谁都受不了。王芙打来电话,张元也不接。3号楼底下等他,也不见。
王芙托李星传话:“再不见面就分手。”
张元沉默。
“她不让你放弃,她想陪你一起考研,到时你俩一起读研。”
“滚。”张元开口了。
李星觉得好像在骂他,就不再管了。
王芙听说张元包宿上瘾,晚上堵在3号楼门口。张元撬开一楼水房的窗子,跳出去照包不误。王芙堵住老颓,咬着嘴唇问张元哪儿去了。老颓推说不知,偷偷跑到“同心缘”劝张元回去。苦咖啡刚刚上线,张元说别让她知道是哪个网吧。
王芙到底找到了“同心缘”。她站在烟雾缭绕中,看张元戴耳麦飞快打着五笔,左手边的保温杯装满咖啡,苦咖啡又大聊特聊妇科。老颓回头看见王芙,慌忙关掉小电影。也有人瞌睡过去了,播放器里依旧“高清欧美”。王芙哭着摔门走了,老板看得乐不可支。
春风肆虐,非典来袭。张元摘下黑纱,继续夜夜包宿。王芙和任怀东进了同一个实验室。借着实习的机会,王芙出去散心。任怀东也去了。回来赶上封校,双双被隔离在北区,整个楼清空了,每天有人送盒饭和纯净水。王芙住三楼,任怀东一楼。不知哪一夜任怀东上去了,王芙没锁门。隔离完毕,抗击非典取得决定性胜利,两人成了情侣。
“腰条儿真好,”任怀东在605摊开《参考消息》,“没想到还是处女。”
这话传给张元,他没说什么。李星和老颓知道了,也没说什么。毕业季,任怀东送完王芙,回寝时后脑勺吃了一记松木方子,半夜拉省医院缝了二十多针,也不知跟这玩笑有多大关系。
9
跟猴子相处久了,李星便发现它们各有脾性。比如那只到处惹祸的母猴,四肢健全,体毛闪亮,在整个伤病满员的猴场鹤立鸡群。可惜坏了一只眼,剩下一个灰色的小窟窿,也不知是怎么坏的。李星摸它脑后,它就会抬起头,用小窟窿对着他,另一只眼转得飞快。
瞎眼猴虽活蹦乱跳,月经却不规律,李星早就弃用它了。可它偏又是个母的齐天大圣,之前和一只胖母猴住一圈,常把对方咬得鲜血淋漓,弄出一地血迹,李星还以为来了月经。他想把它们分开,小张却说猴圈就那些,串不开,只能任凭瞎眼猴折磨胖猴。后者月经规律,被李星拉去配了楊过,生的猴崽身形很小,爪子只有李星手指那么大,却一脸褶子,两只大眼睛滴滴溜溜转来转去。可这猴崽竟被瞎眼猴咬死了。胖猴护子不成,脸又被咬豁了,恨得赵场长跌脚连骂“鸡娃子?”。
瞎眼猴在人面前倒静若处子,双爪搭在胸前,没人知道它脸上的小窟窿曾见证过怎样的可怕。
赵场长用兽夹抓来一批野猴,全部锁进笼子,横七竖八堆在庙里。铁笼太小,猴子直不起腰,只能蜷缩起来,听凭阴风在脑顶吹过。很快瞎眼猴又因咬了别的猴被发落过来,第二天地上就血迹斑斑,李星以为是月经,刚掏出实验记录,小张就指了指瞎眼猴:爪上嘴上全是血。
原来一入夜,瞎眼猴就从铁笼栏杆间伸出腿,用力推笼子一点点挪动,隔着笼进攻别的猴子。没过几天,这庙里的猴子都蔫头蔫脑舔拭伤口,只有瞎眼猴昂起头来,用灰色的小窟窿对着李星,炫耀昨夜的战绩。
恰逢南方人开着大卡进村,赵场长嚷嚷着要把瞎眼猴送南方“喂人算?了”。
还有几天才发车,赵场长怕瞎眼猴再闯祸,让小张在它脖上套了绳索,狗一样拴在关二爷那半截偃月刀上。瞎眼猴却自得其乐,跳到关二爷肩上,发出凄厉的呼啸,恐吓庙里的猴子。有时它又立在关帝头上,岿然不动。它和关帝都是独眼,默默地看着对面的猴场。看够了,它便怪叫一声跳下来,关帝脸上挂了一抹猴屎。赵场长觉得大为不敬,叫小张给关帝擦脸。小张嫌冻手,胡乱抹几下,便用抹布抽了几下那瞎眼猴,骂骂咧咧就回猴场了。
关帝爷依旧注视着猴场,瞎眼猴又嗖地跳上去,簌簌地落着猴屎。
入冬前的秋阳,李星坐破庙门口读《朝花夕拾》,瞎眼猴忽然从偃月刀上跳到他腿上,用鼻尖蹭他怀里的书页。李星轻轻摸它的脖颈,瞎眼猴舒服地闭上那只正常的眼睛。秋阳和鲁迅的文字也让李星舒服。几百万年前,人和猴子一样,都在树上窜来跳去掏蜂蜜。
瞎眼猴躺在李星的迷彩裤上,温顺得像只猫。对同类凶残,对人类乖怜,它那小脑瓜里究竟装了什么?
南方人要发车了。李星偷偷松了偃月刀上的绳索。气温突降,月黑风高,瞎眼猴挣脱绳索,逃出猴场,不知何处去也。赵场长在关帝面前骂了几句,也无可奈何。
第一场雪,人和猴子都很难熬。同村里所有人家一样,李星住的小屋没有取暖设备,他的手又肿又痒又烫,沾不得水,烧不了饭,只能坐两小时大巴去城里买电暖气。可缩在圈里的猴子们就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屁股下两个小肉垫。
被窝里冰凉,李星睡不着,细耳听后面的猴圈,猴子们也冻得叫不出来了。白天他去圈里,发现食料冻成坨,盛水的小铁盆也只有封着枯枝败叶的冰。
当时母猴月经周期已观察完毕,李星把还算规律的母猴编进一份时间表,推算出排卵期,就可以安排和公猴交配了。回东北过年希望大增,他把感伤抛在脑后。
10
李星第一次听说“非典”,是从学校食堂装的悬吊电视里。当时一大堆人仰脖看,齐刷刷四十五度,像迎着水流的水草。之后又有不少传闻,比如校外在抢购米醋和板蓝根,但都影影绰绰,不甚了了。在反复无常干燥无比的春风中,学校先是停课,接着红头文件封校:“非典”就像一头怪兽,从悬吊电视里沉默而执拗地爬出来了。
然而大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只是被圈在校园,又多出大把时间,无所适从罢了。女生在主楼前摆起黑音箱,一天到晚跳兔子舞。男生就是喝酒打架,每天都有人被抬进校医院。二十岁的荷尔蒙一旦澎湃,也耍出不少花样:有人拿酒瓶砸窗户,有人用蜡烛烧被单,还有人在松树间摆起了书摊。李星在那儿读到村上春树的短篇:
“那年夏天,我和鼠整整喝掉一个游泳池的啤酒。”
学校大门挂上铁锁,保卫处的在锁头下摆张桌,白天翻报纸,晚上挑灯打牌,害得老颓他们没法跳出去包宿,只好在3号楼没日没夜搓起麻将,自然少不了抽烟,上哪儿弄烟又成了头等大事——也是作得太狠,烟酒都被学校禁了——只好用瓜子解闷,楼道很快铺了一层瓜子皮,像水泥缝里冒出来似的。大家都踮脚绕道,横竖没人扫,还有扔橘子皮方便面袋的,星星点点,像小船,漂在瓜子皮聚成的河上。
张元倒不缺烟,一包包码在书柜,整整齐齐。
“从哪儿弄的?”老颓问。
“你别管了。”张元丢了一包过去。
软包哈德门,便宜,又猛又糙,平时没见谁抽,眼下众人就饥不择食,深吸一口,长气缓出,每个肺泡都是麻的,都是酥的。
张元知道烟锁起来也保不住,干脆分了。晚上回寝,夹克里又塞了半条。众人大奇,很快发现他原来整天混研究生宿舍楼下的秦记仓买。
这秦记店面很小,一向寥落,春夏秋冬只一个方面阔耳的秦大爷掌柜。因为闹封校,人骤然多了,秦大爷忙不过来,就叫女儿来帮忙。所以“非典”闹到最凶时,柜台后坐的就是秦冰,大眼睛,短头发,不怎么笑。后来李星第一次见她,觉得像《重庆森林》里的王菲。
秦记早上七点半开门,张元就七点半过去,准时准点,像以前陪王芙上自习。秦冰晃晃悠悠一路走来,水磨印的牛仔裤,露脚趾的皮凉鞋,手牵一只黄绿色的塑料大烏龟,上面骑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
“去年和瑶瑶她爸离的,”秦冰抱起那小姑娘,毫不介意跟张元讲起过去,“只有结错的婚,没有离错的婚,说了你也不懂。”
秦大爷骑着嘎吱作响的三轮车,驮着最好卖的几样货:烟,啤酒,可乐,方便面,“大脚板”牌雪糕。
张元帮忙卸货,秦大爷递给他一块大脚板:“赶紧上课吧,别耽误学习。”
张元笑着接了,三口两口咬没了。秦冰又给他一包哈德门,拆开就抽,抽完蹲柜台底下,一包一包往里码方便面。
烟酒是禁品,不能摆明面,全都放保鲜柜里,上面盖两层小瓶装的可乐。
“烟不怕潮么?”张元问。
“整个一条不拆就没事儿。”秦大爷骑三轮车走了。
张元和秦冰在柜台后一坐一天,也不聊什么。来人了,秦冰起来招呼,张元就出去推那塑料乌龟,瑶瑶在上面笑个不停。中午人最多,秦冰用微波炉给瑶瑶转了碗康师傅,和张元一起在柜台后忙活。人少了,秦冰带瑶瑶去操场散步,张元才给自己转一碗康师傅,卧两个红皮蛋,来人就卖货收钱,俨然他开的店。
黄昏,秦大爷又骑三轮车过来,烧卖麻辣烫摊了一柜台,拆开一次性筷子,张元大口大口吃。瑶瑶要喝可乐,张元当下打开一听。
秦冰不让,张元说:“你心疼啥?我给瑶瑶买的。”
秦大爷笑得眼没缝儿:“她喝半拉儿,剩下我喝。”
柜台不大,男女老少四口吃得头碰头。吃完秦大爷带瑶瑶逛家属区公园,张元和秦冰在店里招呼。人本来就多,烟酒价又是平时双倍,忙到晚上十点,秦冰的双肩包里装了上千块。她塞给张元半条哈德门,张元送她回家属区,有时手牵手,有时肩并肩,有时有月亮,有时没月亮。有时她包里装了两听啤酒,有时他把她抱起来,家属楼下声声热吻。
刚开始大家都以为张元和王芙分手,找一离婚的玩玩儿而已。唯有李星留心上了,球衫往肩上一搭,光着膀子就去了秦记。那时他刚进实验室,海归的导师,每天都做俯卧撑和单杠,妄图用大块腹肌来证明自己的踌躇满志。秦记的门帘晃来晃去,是塑料珠串的,他伸手拨开,却见一个短发女人在柜台上压腿,张元坐后面抽烟,怀抱一个笑盈盈的小姑娘。
“买烟。”李星发现自己毁了这屋的气氛。
“学校不让卖。”短发女人说。
“他抽的是啥?”李星用下巴指了指张元。
“我同寝的,”张元敛住笑,保鲜柜里甩出一包哈德门,“七块五。”
“同寝的还收钱?”短发女人换一条腿压。牛仔裤的毛边窟窿,皮肉清晰可见。脚背上是蓝色的凉鞋带子。趾甲涂的颜色很素,不细看看不出来。
“再来听可乐。”李星边说边收小腹。
张元没动,只抽烟。短发女人收了腿,递来一听,铝罐上挂满细密的水珠,像高烧的人在发汗。
“有火么?”李星衔着烟问。
“你们寝都这么烦么?”短发女人给李星打火,却看着张元。
“谢了。”李星一气喝掉可乐,烟揣短裤兜里走了。
第二天再来,李星套上印着大门乐队主唱头像的T恤,见帘后只有张元抱着小姑娘,就没进去。路过操场,却见短发女人立在石阶上打电话。他手插牛仔裤兜,慢慢走过去,坐在石阶上。
这女人穿了长裙,一瓶矿泉水放脚边,边看李星,边讲电话。操场没风,棉絮般的杨树花子依旧乱舞,主楼那边传来兔子舞的电子乐。李星听不出她手机那头是男是女。
女人喝掉矿泉水,告诉李星她叫秦冰,女儿叫瑶瑶,该上幼儿园了。
“所以离过婚的都像你这么打电话?”
“也分人,”她用裙脚卷着矿泉水瓶,“听说你保研了,导师从国外回来?”
“嗯,导师人很好。”他没想到张元会跟她说这些。
她问李星有没有女朋友,还说她有个表妹叫小南,刚来省城,想在学校找点事做。
“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她语气老成,短发和大眼睛却透着调皮,“小南既然来了,我就想让她读个成人什么的,你们多交流。”
正午的阳光,屁股下的石阶温温吞吞,勃起向李星猛烈袭来。
他在水房刷牙,白色的牙膏沫里泛着几丝血痕。
“晚上去店里吃烧烤,”张元接盆凉水洗头,“小南也去。”
小南很瘦,还有点黑,对李星没什么杀伤力。柜台里坐着张元和秦冰,外面站着他和小南,当中摆着肉串板筋。
“瑶瑶呢?”他注意到张元把手放在秦冰腰上。下午有雨,她穿了卡腰的牛仔夹克。
“瑶瑶才不给你们当灯泡呢。”她给李星启开啤酒。大瓶,冰镇,他扬脖就吹。张元皱眉,一个接一个吐烟圈。
“你俩别迷路了。”秦冰让李星送小南回家属区。
天正迅速变暗,李星有些上头。小南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他突然转身吻她。鼻息间满是酒肉,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小南的。
“带我去你们的实验楼。”喘息中小南说。他惊异于她瘦弱里爆发的起伏。
实验楼两侧都是玻璃墙,随着阳光变化,有时泛着紫色,有时透明,能窥见上上下下的电梯。楼是新建的,透着新鲜刺鼻的油漆味。李星的导师风头正劲,整个二层都被他们实验室占了。站在电梯里,伴着重力加速度带来的眩晕,他喜欢看窗外的行人突然缩小,突然放大。
他没有带小南进实验楼,而是摸黑去了后面的动物房。四间屋彼此相连,两间放老鼠,一间养猴,一间摆了单人床。饲养员王姨喜欢床上扒花生吃。花生是喂猴的,王姨并不在乎。
“王姨很爱干净,”他吻着小南的乳房,“喂动物戴乳胶手套,喂完洗手,抹那种老式的雪花膏,手背贴手背细细地抹。”
“里面呼呼叫的是猴子么?”
“那是老鼠,一到晚上就折腾,”窗没遮帘,月光直泻,李星把王姨的床单盖小南身上,一股雪花膏味。“猴子跟人一样,晚上睡,白天吃,每个月还来大姨妈。”
伴著鼠类的响动,小南说她在老家有男朋友,她想在结婚前出来闯闯。李星问男朋友答应么。她却说她全身耳朵后面最敏感。她还说秦冰并没有离婚。
“姐夫在外地,”小南嫌凉,让李星也钻床单里,肌肤烫着肌肤,“我姐老打孩子,天天和我大舅吵。我想搬出去,又没法说。”
李星说能帮她找个女生宿舍。他们在透着雪花膏味的床单上做爱。半夜,鼠类更吵了,简直要盖过他们。
“非得回去么?王姨八点才上班。”李星看着她在月光下一件件穿衣服。
“你没住过亲戚家,根本不懂。”
他把她送回家属区。一路皓月当空,他们的身影长长短短。男寝女寝都开着窗,有摔暖壶的,有拉情歌的。亲吻太多,口干舌燥,他想喝一大口凉的。
11
中秋,省城已打下霜来,这小村却一片晴好,太阳晒在棉花地上,温暖,干爽,舒服。
小张说每年也就这几天阳光最好,让李星抓紧时间晒晒。猴场刚发工资,小张乐颠颠回家过节了。赵场长跨上越野摩托扬长而去,据说他在国道边上有个情人。李星一个人躺在棉花地里,直板Nokia遮着阳光,给单身母亲发短信,祝她和瑶瑶还有秦大爷节日快乐。
“别忘了帮我吃块月饼,我最喜欢的枣泥馅儿。”
“嗯。”照例,她回得极短。
他想听她的声音,拨电话过去,阳光直射下来,他闭上眼。通了,没人接。在省城,他曾给她连拨过二十个电话,都没接,直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和单身母亲在一起,他变得疑神疑鬼,连她的QQ说明都觉得是在戳他:“无论爱情还是友情,终极目的不是归宿,而是默契。你对一个人有欲望,那叫喜欢。你为一个人忍住欲望,那才是爱。”
“在我心中,”她的手指划过他的头发,“瑶瑶第二,你第一。”
他有白发。他说那是中学时的少白头。她不信,说做一次爱就多十根白头发。所以每次她都喜欢揪他的白发,揪下来送到眼前让他数。数完吹掉,像生日蛋糕的蜡烛,要许愿。
“许什么愿了?”
“许咱们再做一次。”
他喜欢细细地吻她,从头到脚,每一寸都不放过。她却怕痒,还催他快点,说放心不下瑶瑶,还说小南一个人根本看不住店。他不依,吻她小腹上的疤,让她讲这疤的来历。
躺在棉花地里,他记不清她身体的模样,唇上的质感倒越发清晰——那条微微凸起的疤,有着和她身体不一样的温度。他解开迷彩裤,秋阳和单身母亲的手一样暖。
第一次感受她的手,是在秦记仓买。那时他刚赚到一笔钱,老颓给搭线,当枪手考的六级。他买了这条迷彩裤,还把钱拿给她看,问够不够咱俩玩一趟漂流。她却笑,想看你的背肌。他立即脱掉T恤。
“喜欢从后面抱你。”
秦记装了微波炉,加一块钱,就能给方便面添水转几分钟,还能卧个蛋。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来转方便面,单身母亲收好钱,微波炉设了四分钟,和李星坐柜台后,手伸进他的迷彩裤。四分钟有点长,戴眼镜的女生等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盯着墙上的NBA挂历。微波炉还没响,汤汤水水就喷了出来。单身母亲说对不起,重转吧,卧两个蛋。那女生说什么也不转,退了钱,落荒而逃。单身母亲的手很热,但算不上细软,中指肚上还有点茧,难怪撑不过四分钟。
李星在迷彩裤上戳了两个窟窿,以配合单身母亲的牛仔裤。一路穿到猴场,不知不觉窟窿大了好几圈。他系好裤子,从棉花地里站起来,晕乎乎的想睡觉。Nokia响了,她的短信:“我接瑶瑶去了,有事再联系。”
那趟漂流没去成。本来已经说好了,他满心希望,可她还是在最后一刻爽了约。他用当枪手赚的钱买了这部直板Nokia。他们俩在一起好像没干成过什么事,除了去工人文化宫看过一次电影。那时刚解除封校,她突然来了兴致,让他两点钟在86路终点等她,一起看《双塔奇兵》。他问那是什么。
“《指环王》第二部,真是封校封傻了。”
86路的终点一个在校门口,一个在工人文化宫。他想当然坐到了工人文化宫,七月的烈日下苦等。两点半了,她还没来,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他正发誓三点不来就再也不见,一辆红色夏利停在眼前,她穿著白色短裙跳下来,又气又笑:“我就知道你坐反了!”
工人文化宫颇有俄式建筑的遗风,过去曾是省城的荣耀,眼下却沦为一家半死不活的影院。《双塔奇兵》不知放到第几场了,大厅里只有他俩。没有空调,却依旧一股积年累月的阴冷,像是这残败建筑特有的呼吸。三个小时的视幻之旅,好莱坞制造,他和她在黑暗中轮流向对方跪下去。他其实不喜欢这样,觉得像用舌尖盗窃男欢女爱的贼人。
“爱情应该是结结实实抱住彼此,进入彼此。”
“你是个傻小子。”她抚摸着他。
怪异莫测的光线从银幕逸出,一株长着人面的巨树在洪水中步履艰难。工人阶级——响彻那个年代的标语口号在墙上若隐若现。从工人文化宫出来,他昏头胀脑,又冷又饿。她的白裙全是褶子。
“晚上吃海底捞吧。”她坐在夏利车的副驾上补妆。
老颓又找他当枪手,客户是大专的老师。头天晚上他约单身母亲K歌,她一直没出现,也不给解释,地地道道她的作风。他没唱几首,喝多了,小包里睡的,带着宿醉和头疼进考场。老颓给弄的准考证教师证倒是没忘,就是想不起那大专老师的名字,只好空着卷头。好在随堂监考是自己人,见他空名交卷,就问都答完了?他说答完了,交完出去给老颓打电话。这死胖子很恼,因为他也想不起那老师叫什么名,厚着脸打电话过去,被骂了几句狠的。好在李星长脸,差点考满分,一千块才收得分文不少。老颓照例抽两百,剩下八百李星去电子大世界买了索尼的Walkman,拿到秦记要和单身母亲一人一只耳塞听歌。她却说电子大世界谎价很高,你买贵了。他想和她听那首California dreaming,说这是《重庆森林》里的。他更想说你的短发像《重庆森林》里的王菲。可是他说不出来,因为单身母亲只听那英——“天亮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所以一人一个耳塞再次沦为想象,他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你在外面有人吧?”他忍不住发短信。
“你应该先问我到底离没离婚。”她回得倒快。
其实比起短信,她更喜欢趴在秦记的柜台上放狠话:“离婚时我就给自己定了规矩,空窗期绝不超过一个月。”
中秋节,他在棉花地里混过白天。太阳没落,天就凉下来了。待月亮出来,已是惨白。一个人的时候怕冷,他去村头打了两斤黄酒,打算炖半锅牛肉。小屋的炉灶没劲儿,蓝色火苗摇摇摆摆,随时要灭,牛肉如何也炖不烂。捱不住,他先开始喝黄酒,小塑料桶的散装,大口灌下去,甜滋滋的带点酸,好像小孩喝的饮料,跟以前在省城喝的扎啤不一样。牛肉还没出锅,他已喝得差不多了。岂知这酒后返劲儿,他浑身躁热,打开门,被夜风一吹,立刻上了头。晕呼呼把锅放地上,倒趴在床尾,伸了筷子夹牛肉,半生不熟大口嚼着,像嚼口香糖。
酒肉在肚里翻滚,他横在床上,徒然地望着墙上一排排“正”字。半块砖头就在手边,抄起来往那些“正”字上砸去,惊得后面的猴子一阵乱叫。
“真以为我离不开你?”酒劲顶上来,他又发短信。
猴子们静了下来,月光在门口徘徊。他想睡,却不愿睡。Nokia地上一丢,机身与电池摔分了家,相距一米远。
12
隔离封校有一阵了,非典还是阴魂不散。学校开始发口罩,学生会一帮人乱哄哄地吆喝。李星凑热闹领了一份,戴脸上透不过气。如果真有病毒,早被春风刮得满世界都是了,指望用这棉布垫子挡住?倒是挡下了校化工厂烟囱冒的黑灰。他扯下口罩,丢到3号楼道的瓜子皮上。
主楼门口的兔子舞倒是不折不扣的病毒,和着电子音在春风里荡来荡去。
“这几天小南回家太晚,”秦冰说,“我爸问到底是什么人,我说是研究生,老爷子就放心了。”
“这跟读研还扯上关系了?”李星一本正经。小南在一旁忍不住笑。张元往保鲜柜里一棒一棒码啤酒,整整齐齐,像他书柜上的哈德门。
这莫名其妙的四人组,天天在秦记头碰头吃麻辣烫。黄昏,电子音乘风而来,秦冰说想看看大学生到底能玩儿出什么花样,四人组便去了主楼。
所谓兔子舞,就是男女掺混成一条长队,后面的手搭在前面的肩上,伴着电子音一跳一跳。李星皱眉,这哪里是兔子,分明是一条百足虫,围着黑色大音箱层层叠叠,蠢蠢欲动。
“没意思,跟外面搞的促销差不多。”秦冰要走,却被张元拽住手。四个人加入了百足虫,也是男女混搭,排头张元,排尾小南。
Left,left,right,right,go,turn around,go,go,go!
李星的手没搭在秦冰肩上,而是落在腰间。他最近学了个单词,juicy,既形容六分熟的牛排,也能用在秦冰的腰肢上。透过电子音,他听到她在说他手心太热。他能看清她的黑痣,在脖颈与后背的交接处。
“那不是热,那是汗!”他大声说。
小南在李星身后,手从他肩上滑下,百足虫裂成两条。一曲终了,两条虫又散成无数男女。
小南走了。秦冰买了塑料口杯的冰镇绿豆汁,两个男生一人一杯。张元双眼对着人群扫来扫去。李星嫌热,逆着夕阳脱掉T恤。秦冰问:“这上面印的到底是谁?”
“Jim Morrison,”李星没想到冰镇绿豆汁也很juicy,“大门乐队主唱,嗑药死了。”
“我管是谁呢,看着吓人。”
张元把空口杯捏得咔咔作响。
“你们谁去找找小南?”秦冰问。
张元扔掉口杯去了。
音箱又响了,男男女女重新汇成大虫。他揽住她的腰肢,她却要回去了。
“等晚上熄灯,”她帮他套上T恤,Jim Morrison紧紧贴在胸肌上,“你来店里帮个忙。”
603熄灯时,李星能听见对面女寝传来的歌声。翻身下床,冲个凉水澡,套上T恤,从二楼水房窗子跳下去,落地上脚跟一麻。对楼女寝往这边晃手电,有女生对着夜空喊:“再跳一遍,没看清!”
他也不理她们,径直走到仓买,门口站着秦冰,月光下看不出她裙子的颜色。
“找到小南了么?”
“张元送她回去的。”
俩人走到学校西围墙的豁口,火车一节一节轰鸣而过,李星说他放假回家就坐这趟车。
豁口外站着秦大爷,三轮车上是几箱啤酒。
“张元回去了,今晚找研究生来帮忙。”秦冰说。
李星和秦大爷先抬酒,再把三轮车扛过豁口。三个人坐上去,影子被月光拉得又淡又长,酒瓶的撞击声在午夜格外清脆。
秦冰开了仓买的门,李星把啤酒一瓶瓶放进保鲜柜。“早点回去吧,别耽误休息。”秦大爷骑三轮走了。
秦冰和李星回到围墙豁口,大步跨过去,七绕八转,在校外街边叫了夏利,径去江边的夜市,要了青枣黑麦两种扎啤,就着烤鱿鱼和卤花生聊到后半夜。
秦冰说小南家在农村,她去过,别的还能忍,就是厕所太吓人。
“小南也二十出头,和你们比差什么?你们在学校抽烟喝酒跳兔子舞,她就天天上那种厕所,凭什么?”
她酒喝得很快,大扎的塑料杯空了。
“我想让小南开个饼店,她不肯,以为在学校混几个月就能混成大学生了。”
李星喝不了急酒,晕头转向地盯着她的裙角。
秦冰还讲起瑶瑶的爸爸,一个常年跑业务的经理,以前总喜欢叫她“小兵”。结婚三年,他在外面有无数女人。她打开钱包,给李星看他的照片:青色西服,衬衫不打领带,有一种市井的帅气。
“怀瑶瑶四个月半,我妊娠反应很严重。他和我最好的朋友,就在我家。我跟他说过,这种事我比一般人看得开,但我也有底线,绝不能在家里,绝不能在我床上。”
“你说的我都没经历过,”李星醉得坐不稳了,“但很能理解。”
秦冰又叫了夏利,开进一栋家属楼。她扶李星上楼,摇摇晃晃,走走停停,声控灯,跺好几脚才亮。
“操,”李星连吐带骂,“省钱省到家了!”
“小点儿声,房子是朋友的,去南方了,我帮忙看家。”秦冰开门,只亮客厅的灯。
李星跌跌撞撞去了洗手间,拧开自来水漱口,擦脸,水龙头拧到最大,不想让小便声被听见。
他脫掉T恤,她进来用毛巾帮他擦身子,问想不想吐。他说不知道。
“咱俩别睡人家床了,弄脏不好。”她在客厅摆了张床垫,关上灯。他套上T恤,俩人和衣躺下。
她又嫌屋里太闷,开窗,窗帘被夜风撩起。地板,床垫,月光一寸寸挪着。
她的短发让他鼻子发痒。他扳过她的头想亲热,却被坚决推开:“不行,喝多了弄这事儿难受。”
他实在没有力气,不再勉强。睡不着,被酒精烧得口干舌燥,汗一层层往外冒。去卫生间拧开龙头喝水,T恤打湿,当成毛巾擦汗。她不知何时也醒了,从身后抱住他。天亮时她伏在他身上,俩人一丝不挂。
朝阳,李星被刺开眼,卧室的门半开半掩,墙上挂的大幅婚纱照只能看清一半:秦冰穿着火红的婚裙,在墙上对他微笑。床垫上的秦冰还在安睡,地上是昨夜那条裙子,他总算看清了颜色。
此后他干脆搬出603,在研究生宿舍一楼找了个床位,每天都混在秦记。秦冰说这样挺好,想上厕所,去研究生楼就好了。
“李星!”她对着研究生楼的楼道喊。
李星穿着一条短裤出来了,后背满是麻将竹席的痕印。
一楼只有男厕,看准没人,秦冰闪了进去。李星守在厕所门口抽烟,小便声声入耳。
他搬出603的另一个原因是张元。学校宣布已夺取抗击“非典”的全面胜利,封校隔离烟酒全部解禁,王芙和任怀东在校园成双入对。张元开始发疯似地喝啤酒:一大早用饭卡去食堂划一箱,不吃饭,干喝到晚上。开始老颓他们还陪着喝,可张元这喝法实在瘆人,很快大家都躲着了。
张元酒量大得惊人,一箱酒两天就喝掉了。他喜欢往空瓶里吹烟,用手捂着,再松开,瓶口往外吐烟气,像另一个张元在抽烟。他双眼血红,白天逃课,晚上又不睡,整夜坐在水房抽烟,像一只徒具人形的鼠类,沉默,安静,不惹事,手臂搭在水池上烫烟花。他迷恋7这个数字:左臂烫七个,右臂也烫七个,都是六边形中间加一点。手臂满了,就烫小腿。每次李星回603找东西,总觉得有股肉焦味儿。
这学校真的很小,李星发现自己连食堂也没法去了:小南戴着厨师帽,无精打采地站在打饭窗口后面。原来她既没有开饼店,也没从秦冰家搬出来。李星坐在角落,边喝可乐,边远远地看着她。他想象自己隔着打饭窗口跟小南说话,觉得这画面太可耻,只好作罢。
本来是禁品的烟酒失掉了魔力,来秦记的人骤然少了,柜台后正襟危坐的只有秦大爷,对李星脸色很难看。他给秦冰发短信:“什么时候能见面?”
“有空就见了。”
“我们算是在交往么?”
“不算吧,毕竟还不太熟。”
偶尔见面,她对着手机调情,肆无忌惮。他问能不能不这样,她说就是普通朋友,你还真是玻璃心。
她所谓的普通朋友现身了,开着大屁股林肯挺进校园,金链,纹身,黑T恤,弓腰从车上跳下来,像一条行走在陆地的虾。李星不明白秦冰为什么要和这路人不清不楚。她去上厕所,还是研究生宿舍一楼,那家伙就在门口等着,李星脑子里响起小便声,目瞪口呆看大屁股林肯开走了。发一夜短信,不回;拨二十个电话,不接,最后一次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
他发狠不再找她。可当她说去工人文化宫看《双塔奇兵》,他还是兴冲冲坐上了86路公交。
老颓看不下去,拉他去校门口新开的谭鱼头,说你不挺屌么,咋被一离婚的搞成这样。
“你看看你和张元,还住上下铺呢,全被那骚逼治住了。”
老颓也要读研,自费,分数烂到没边儿,据他自己说是“反锁上办公室的门,咣当咣当下跪”才收的。
“在学校憋得慌,”李星面前空着几个酒瓶,跟秦冰在一起倒练出了酒量,“想出去转转。”
“张元回家了,当初中老师。”老颓给倒啤酒,又快又满又不起沫,“你说他大学四年到底图啥?”
“他科科都挂,咋毕业的?”
“我帮着找人了。”
那晚他和老颓状态都很好,喝到下半夜,居然一直聊张元。
13
李星刚来这小村时还是夏天,一天晒出好几层汗,又没地方洗澡,身上很快馊了。他发现小张用猴场后院的水泵冲澡,自己也脱光衣服,战战兢兢打开水泵,拎起水管往身上冲。猴子们隔着猴圈看他,呲牙叫着,像一群人在看一只猴冲澡。
入秋,地下泵出的水又冷又硬,像铁棍抡在身上。小张让他试试十里外镇子的人民浴池。李星骑三轮车去了,没想到只是一个水泥搭的棚子,外面拴头黄牛,立一纸牌:“成人两块,儿童半价”。脱光进去,他才发现没有莲蓬头,只悬着两根铁管,一根开水,一根冷水。他只好重新穿上衣服,去镇里集市买个塑料盆,冷热水兑温了自己往身上浇,一来二去也就习惯了。冬日午后,他正浇得开心,外面那头黄牛突然一声怪叫,牛脸塞进窗子,嚼着干草,喷着白气,卵蛋般的牛眼盯着他。他正惊骇,又是一声怪吼,牛脸从窗子挪了出去。
在村里他没发现谁家有洗澡的设备,可大家都活得很滋润,一到黄昏,每人捧了大碗,猴场大院门口挨排一蹲,伴着家长里短,稀溜稀溜吃面。厮混熟了,李星也盛上自己煮的方便面,加入老乡的行列,用刚学的土话问:“恁们都咋个洗澡?”
老乡嘿嘿笑了,原来他们是坐中巴进城洗。
长发及肩的李星穿上满是窟窿的迷彩服,百十块钱袜子里一塞,叼着地产白鹭香烟,睡眼惺忪站在国道上。中巴在清晨薄雾中缓缓驶来,他上了中巴,很挤,也很亲热,甭管小路还是国道,只要有人喊撒尿,就会在哄笑声中停下来,司机就歪在驾驶座上抽烟,论景光很配Bob Dylan或Neil Young的民谣。可惜从省城坐火车来时把Walkman弄丢了,李星只好掏出Nokia给单身母亲发短信,一直没回,打电话又怕太早,只好作罢。一路颠簸,睡过几回,迷迷糊糊进了城。大清早赶车,饿得发昏,在小摊要了大碗的羊肉烩面和羊杂汤,吃得浑身懒洋洋的。去火车站旁边的会馆洗澡,每次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给搓澡,手劲奇重无比。
洗完又发短信。单身母亲终于回了,说手机打字太慢,不如上QQ聊。他心急火燎找了网吧,结果她没上线,连催几条短信才回道:“今天有事,改天吧,以后有的是时间。”
百分之百她的措辭,残酷里透着暧昧。他想发句狠话过去,却敲出这样一行字:“好,有的是时间。”
百无聊赖中点开热播电影的文件夹,枪版《无间道》,看不清梁朝伟那两撇小胡子。唯一高清的是《爱情万岁》,虚焦成背景的台北,94年的老片,两男一女的都市游戏,长镜头让他头皮发麻:骨灰盒推销员在西瓜上挖出眼睛和嘴,闭上眼,亲吻多汁清甜的唇,手指插进双眼,扔保龄球那样把西瓜扔出去,满地血肉模糊——原来孤独竟如此血腥暴力。
肚子又饿了,再叫一碗羊肉烩面,却吃着顶胃恶心。买了硬装哈德门,发现烟盒上一层灰,想是无人问津久矣。路边的旧书摊,他挑了鲁迅的《朝花夕拾》,还有一直搞不清作者是村上春树还是渡边淳一的《且听风吟》。
日落,黄昏,他把书塞进迷彩服,贴着T恤上Jim Morrison的脸,大步流星往客运站走去。回村的末班车,国道变成无尽延伸的锁链。他摸了摸怀里的书,厚实,舒服,心里有了着落。打开车窗,乱蓬蓬的长发早已干透。
回到国道边的小屋,床底拾起半截砖头,在墙上成排的“正”字上再添一道,心平气和地给单身母亲发短信:“回村了。一切都好,只是少你。”
天黑前钻进圈里看猴子。城里逛了一天,他几乎忘了这些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入夜,翻了几页《朝花夕拾》,困意汹涌袭来,关灯睡下。国道不时有车开过,他浑然不觉。原来卸掉一层老泥,竟如此轻快。
14
老颓赶上了黄金时代,一路干到马夫,雅思托福四六级公共外语无所不至,业务最忙时买了四张卡,两部手机。那时彩屏翻盖滑盖花样百出,老颓只用黑白直板Nokia:“便宜,信号强,电池牛逼。”
老颓也是从枪手干起的。他挂科太多,欠学校一屁股债,继母又得了肾炎,也是他拼凑药费。刚好有一哥儿们问他考不考四级,他虽然连报都没报过,还是一口答应了。这个胖子随即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戒网,戒麻将,戒四国,连烟酒都要戒。他去上自习,屁股又大又沉,一坐四五个小时。图书馆的座位不好占,可老颓往那儿一坐,半个屋子就空了。他很纳闷,回3号楼一问才知是自己的狐臭。
功夫不负有心人,老颓自信满满地出现在四级考场,皮鞋衬衫都是新的,只是皮包有些不伦不类,李星笑他像一收電费的。题答得还算顺利,临要交卷突然进来个警区的,一楼,临窗,老颓翻出去了,一百七十斤的胖子,说消失就消失了,只剩一张答题卡落地上,整个考场目瞪口呆。警区的往外追,老颓嫌新鞋板脚,扒下来撒开跑。警区的见这胖子硬生生跑成一张肉风筝,有点可怜,也就作罢了。事儿砸了,但老颓袜上殷着血,哥们儿不好说啥,反过来还劝慰他。
老颓从此专心当幕后的马夫,是故业务激增,财源广进。按理说挣了钱应该先还钱,他却在教务处认识一位大姐,欠学校的债打打折都糊弄过去了。别人都是考研或保研,他却硬生生跪出个研究生。李星本来跟他关系一般,因为给他当了几回枪手,是故日渐交厚,无话不谈。
八月,省城连降暴雨,李星已定下要去猴场做实验,老颓叫他来平房喝顿酒。这平房是省城的一个区,由无数平房相连而成。老颓家住其中一间,李星刚上大一时和张元去过。那时他们几个都爱踢球,先混熟了,老颓请他们中秋来家吃饭。张元脸薄,客气说不用了。李星家在县城,很想看看省城的同学家什么样,校门口买两斤月饼,硬拽着张元去了。一去便傻了眼,倒不是平房区的平房太矮,而是太脏: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垃圾堆触目惊心,野狗在上面钻来拱去。
老颓母亲去世了,他父亲按说没那么老,却驼着背,头发花白,简直像爷爷。老颓在院里支张桌,他父亲端出大盆盛的回锅肉和麻辣豆腐。肉是比头发还白的肥肉,豆腐也是用肥油烧的,垃圾堆上的野狗冲这边乱咬乱叫。
老颓父亲很热情,忙前忙后,端碗盛菜,指甲满是泥垢,当真是两鬓苍苍十指黑。李星勉强夹两块豆腐,放下筷子,只顾赶苍蝇。张元就放得开,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还亮着天,一轮圆月已挂了起来,老颓爷俩儿几杯浊酒下肚,和张元划拳,一时间小院吆五喝六。豆腐和肉眼看要见底,屋里蹿出一只大黑猫,也看不出到底多脏。老颓把两个菜盆放地下,大猫只舔肉盆。
“没出息!”老颓拍了一巴掌,那猫仰脖一喵继续舔。
“好几天没见肉,馋哩!”老颓爸爸抱起那猫,继续划拳。张元喝酒根本不行,当院就吐。老颓要留住一宿,李星不干,到底把张元扶上了末班车。
“你今晚过分了,”张元满口酒气,“他家多不容易。”
“你不会真喝多了吧?”李星捂住了鼻子。
转眼四年过去了,老颓又叫李星来平房喝酒。他不知道这猴子实验会做多久,更不知道何时再见面,就顶雨去校门口叫夏利了。老颓短信里让他先买几个塑料盆。李星以为这是要往死里喝,硬着头皮去超市买了。雨大夜深,平房区又偏,夏利左突右围,司机破口大骂,李星就当没听见。终于开到老颓家胡同口,李星把塑料盆扣头上就往雨里冲。
屋里漆黑,水滴声有如十面埋伏。“停电好几天了。”老颓点着一根蜡烛。
烛火一跳一跳,李星才发现屋四下漏雨。原来塑料盆是接漏用的。
老颓斜了蜡烛,又点上一支,地上才现出半箱啤酒。两人在桌上摆开肉串,烛光下好似一朵肉色的大花。墙角一张床,床脚塑料盆接雨,床上的书横七竖八,《红楼梦》,卡夫卡,王小波,《万历十五年》《富爸爸穷爸爸》,还有那本老颓如厕必读的《厚黑水浒》。
“我他妈就是被水浒给坑了,”老颓启开两大棒啤酒,和李星对桌吹,“总想装宋江,结果把自己装成这熊样儿。”
烛火忽明忽暗,墙上人影时隐时现,夜空漏下的雨滴声声不息。
“你家老爷子呢?”李星问。
“跟后找的一起去山东了,”老颓干掉啤酒,摇头苦笑,“恁老大岁数倒插门儿去了。”
钎子上的羊肉凉透了,凝了层油脂,又膻又腻。两人不碰肉,只喝酒。
老颓突然说很羡慕李星保上研:“好好学吧,导师那么牛逼!”
“有啥牛不牛的,要派我去村里养猴子,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李星说。
“去村里好啊,离那姓秦的越远越好。”
李星笑着点头,随手翻开那本《富爸爸穷爸爸》。要不是这场大雨,他根本不了解老颓。
边聊边喝,不知不觉雨停天亮。老颓倒床就睡,李星坐上早班车,天晕地转回了学校。大学生浴池洗了澡,换身干的,也没跟导师打招呼,背着行李就去了火车站。硬卧,上铺,他想好好睡一觉,先给秦冰发了短信:
“我上车了。”
15
火车两天一夜,又搭乘了中巴和三轮摩托,李星终于站在国道边上,对面就是猴场,门口立着白漆的牌子:“野生猕猴养殖基地”。
猴场业主姓赵,村里叫他赵场长。那天赵场长喝多了,醉醺醺地把经营执照亮给李星:魏碑体的赵字,下面缀着市局章印。在这小村,赵场长颇算个人物,比如村西那一泊小湖,就被他占了,用猴粪和雷管开发成一个养鱼池。后来听说村里人都姓赵,李星疑心整个村子都是赵场长的。
这猴场其实是几十个猴圈的集合。每个圈是一间小屋,泥土地面,塑料顶棚,三面砖墙,一面铁栅栏,当中嵌个小门,监牢一般。人能猫腰钻进去,摁住猴子,灌药,打针,或者套麻袋拎出去。圈里还放了两个小铁盆,一个漏,勉强装猴食,另一个半漏不漏,盛猴子喝的水。
负责猴子吃喝拉撒的是小张,一个邻村的小伙子,满头细碎卷发,整天琢磨考城里的兽医专科,时常忘记换水,猴子们不得不把铁盆推铁栏外接雨水喝,活像一群犯人。若赶上久旱无雨,铁盆会生出一层黄恹恹的东西,不知是锈还是菌。猴子呆呆地望着盆底,伸出猴爪抓了一把,放嘴里舔舔,怪叫一声,缩回墙角阴影抓虱子了。
猴子的食料很奇妙,由面粉、玉米粉、土豆和鸡蛋混合而成,整个过程像沙子拌水泥。但见小张摆上一个黑色塑料大盆,整袋面粉倒进去,八月的太阳底下晒着。李星不解,小张说面粉是赵场长买的便宜货,又潮又霉,还有耗子屎,必须好好晒晒消毒。
小张还会使一把两三斤沉的大刀,刷刷刷削出一堆土豆,剁成小块,用棒槌狂捣成泥。赶上他心情不好,便省掉削皮的步骤,土豆泥也不捣透。李星很佩服,因为他也用过这柄大刀,手筋累断才削出几个土豆。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四体不勤,后来发现这刀上面有血槽,剁排骨的,拿来削土豆能保住手指就算上上签了。
小张眼睛没长开,一笑就是缝儿,配上一头卷发,一个卡通版的乡村不良青年。捣完土豆泥了,盆里面粉的毒也消得差不多了,小张赶一赶苍蝇,就开始下玉米粉了。玉米粉是买现成的,不存在匀不匀的问题,浇两桶水,和上土豆泥,用铁锹猛搅。这一步也是良心活儿,因为玉米粉和面粉很容易粘成疙瘩,猴子吃了就会拉肚子。可惜小张总是想入非非心不在焉,猴子们经常上吐下泻。
赵场长更是一名奇男子。他没有爹妈,没有老婆孩子,整天喝得五迷三道,骑着越野摩托窜来窜去。他爱穿黑色西服,敞开怀,伴着轰隆的马达声,在国道上迎风兜起来,像一只大张双翅的乌鸦。据说他路子很广,一直能搭到南方。他还有不少情人,分布在国道沿线。可惜这位用摩托代替白马的西门庆却管不住小张,反倒让李星多帮忙看着点。
赵场长总是醉醺醺的,连说话的逻辑都透着酒气:“鸡娃子顶多考个专科,你是正经研究生,肯定能管住他,大牌管小牌,跟斗地主一样!”
所以小张每次给猴子配食料,李星就站旁边瞅着,有时还挥起带血槽的排骨刀削土豆皮。
食料配完了,小张把锹一摔,盘腿坐地抽烟。
“这是啥烟?”李星见烟盒上是展翅高飞的白鹭,阳光下熠熠生辉。
“白鹭牌香烟。”
“你们这儿地产的?”
小张点头。
“你们这儿还产白鹭?”
“产个鸡娃子?!”小张把烟头弹向猴圈。猴子一把接住,烫得上蹿下跳。
两人一个东北腔,一个本地土话,半通不通地聊着。小张说平生最恨英语,搞不懂一个专科烂兽医,考英语是“日他娘个?的?”。猴子们坐在圈里,静静地看两个人类从鼻孔里冒出烟雾。
胡扯一通,日头往下斜了,铁栏的影子一寸寸伸长,落在猴子们红扑扑的毛脸上,落在空空如也的小铁盆里。大黑盆里的食料还没干透,成了一堆暧昧不清的糊状物。小张觉得无所谓:“反正猴子吃了也要拉出来,是干是糊有啥区别?”
这逻辑掷地有声,李星只好随他。小张用铲子把食料往猴圈里的小盆倒腾。面对这一坨黏糊糊的物质,猴子们犹豫一会儿,到底抵御不了新鲜土豆味的诱惑,撅起屁股两个肉垫,脑瓜探盆里吃了。小张叼烟掐腰看着,突然叫道:“我日,鸡蛋忘?下哩!”
原来鸡蛋下面粉时就应该往里打。李星不知如何补救,小张已搬来三盒白皮蛋,打开锁,挨个圈钻一遍,伸脚踢开正吃料的猴子,每个铁盆打俩鸡蛋,棍子搅和几下,竟亡羊补牢了。
猴子看着一铁盆的乱糟糟,茫然无措,抓耳挠腮。
还剩四个蛋,俩人分了。小张煮熟蘸酱油干噎,李星往方便面里下。
时间一久,村里的耍猴人对赵场长抱怨:“恁家猴子骨头咋恁软呢?是不是配料的鸡娃子往里吐唾沫了?”
这些赵姓男人以耍猴为生,常年走南闯北,一路山高水长,所依所凭者无它,就是脖上拴了铁链的猴子。猴子是从这猴场买的,经训练会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比如腾空跳起抽耍猴人一记耳光,或者用打火机燎自己身上的毛。按照耍猴人的说法,猴子搭档“骨头发软”,就是因为小张往食料里吐了口水。
李星知道小张对猴子没有耐心,但绝不相信他的口水会有这等效力。刚进实验室时他拌过鼠料,也是面粉玉米粉,配了鱼骨粉作添加剂,给笼养的实验小鼠补充钙质。他以为鼠猴都是哺乳动物,骨骼成分应该差不多,就建议赵场长买些鱼骨粉:“那是鱼骨头鱼刺磨成的粉,富含各种金属盐分,能增强骨质,猴子吃了骨头就硬回来了。”
赵场长听了大笑,拍拍他肩膀,把他领到养鱼池——过去是一泊小湖,眼下只有发绿发僵的臭水。
“鱼骨头对吧?咱这里全是鱼,捞出来炖了,咱们吃肉,剩下刺喂猴子,不就完?了?”
在赵场长喝过二斤黄酒的构想中,猴子、鱼和人将形成一条循环往复的食物链:猴子拉屎,倒池里喂鱼;鱼捞出来给人吃,剩下的鱼骨头渣再喂猴。听起来很像达芬奇设计的永动机,可惜小张不买账,他可不想每天去鱼池倒猴屎,而猴子食料里也从未出现过鱼骨。猴子们继续骨头发软,赵场长依旧骑着越野摩托,黄酒里来,黄酒里去。逢年过节,流浪四方的耍猴人回村,赵场长还从池里捞出鱼,请他们来场里吃鱼锅。
16
确定保研后,李星就进了实验室。导师是海归,学校很重视,配了很多经费,大批买进实验动物。李星在实验室辈分最小,破膛取材的杀戮就由他来做。
实验室买了批羊,圈在学校北区的家畜管理中心。李星每天去北区杀一头羊,两点注射活体染料,两点十五准时动刀,破膛,取睾,液氮冻存,争取五点踢上球。
家畜管理中心其实是一个猪马牛羊的集中营。打更的是个老头儿,姓盛,都叫他盛师傅。李星每次杀羊,盛师傅都很开心,因为羊肉都归他。三伏天,盛师傅一边唠叨羊肉的各种炖法,一边和李星绑定公羊。因为被连续注射了两个月的生化试剂,羊很蔫,阴囊肿得惊人,看来睾丸癌是诱发成功了。李星要取的,就是癌变的睾丸组织。盛师傅摁住羊腿,李星把灌满活性染料的注射器针头插入它静脉,三毫升的活性染料被推了进去,迅速流向心室,动脉,全身的毛细血管,最终涌向布滿睾丸癌的畸形血管。
活性染料是蓝色的,美国进口货,Chicago Blue,芝加哥蓝。
公羊的眼睛变成蓝色,盛师傅抽着自己卷的纸烟,递给李星刀子:“要不今天你主刀儿?”
烈日当空,李星揪住公羊脑后,握紧刀柄。公羊呼吸急促,脖子上的筋脉蓝色暴胀,急速起落。羊眼湛蓝,绝望地投向天空。天空没有云彩,被太阳烤得发灰。刀锋在它眼前晃来晃去,或许也变成了蓝色。
刀是盛师傅新磨的,反射出灼目的光。李星抹在那片蓝色筋脉上,好似抹在水面。蓝色血液喷向灼热的地面,紧绷的羊腿顿时松了。放了十分钟的血,才剖腹破膛。所有富集血管的器官都蓝得发紫,尤其是那对癌变的硕大睾丸。羊血晒干了,只剩一片蓝蓝的土渣。
布满细碎蓝色的羊睾,被李星割成小块,在液氮里哧哧作响。
“肉剔下来,”盛师傅呲了呲所剩不多的牙,“凉水里泡一宿,蓝的就没了。”
杀一头羊,导师发五十块补助。李星拿这钱找秦冰去K歌,亲吻时她嫌他头发里有股膻味儿。
还要杀猪,半夜两点没人愿意去,导师把补助提到每口两百,还是李星把活儿接了。熄灯后他从研究生楼走到北区,一路明月亮相伴。盛师傅叼着纸烟,倒了两小盅烧刀子。省城的后半夜已颇有凉意,烈酒暖身,李星胸腔里热辣辣的,套上捞鱼用的长水靴,穿着血迹斑斑的蓝大褂,拎了时闪时灭的手电,大步走进猪舍。
那口大猪还在熟睡。李星晃着手电,盛师傅甩起细柳条抽它耳朵,大猪轰然而起,所有猪集体狂叫。李星抡靴就踢,盛师傅猛甩柳条,大猪被赶到杀猪用的木架前,一剂麻药扎进去,摇晃几圈,颓然倒地,嘴角白沫横流。
盛师傅推来一辆铁铲车,两人费尽力气,大猪才趴在刑架上。
电源太远,电锯线又短,盛师傅骂骂咧咧翻出插座,才通上电。李星的水靴踏在大猪脊背上,盛师傅撇掉抽剩的半截纸烟,猛地拉着电锯,对着猪脖猛切下去,不到半分钟,大猪便在睡梦里身首异处。
盛师傅用桶拎水,冲刷电锯和地上的血渍。李星抡锤敲碎猪的头颅,长镊夹出黏糊糊的猪脑,液氮一冻,转瞬成了浮动的硬块。
水靴大褂上全是猪血和鬃毛,清晨方收拾利索。盛师傅开了几个下流玩笑,关于动物房王姨的。李星也不理他,吹着口哨,大步往实验楼走去,液氮罐里装着速冻的新鲜猪脑。天亮透了,清晨特有的清冽。他身上一股屠戮的腥气,把猪脑锁进实验室的超低温冰箱,直接去大学生浴池,倒在桑拿室的长木椅上睡着了。
“算上杀猪杀羊的补助,你每月够不够花?”导师把他叫进办公室。
“应该够吧。”
“上午挣四百,下午挣八百,够不够?”导师关上门。
这是四六级枪手的价钱,李星盯着导师的戴尔笔记本电脑:“够。”
“替考被抓,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回去自己掂量吧。”
李星正要往外走,又被叫住:“以后再半夜领人去动物房,就给我滚蛋!”
原来导师什么都知道,李星一身冷汗。
组会上,导师说要启动猴子实验,在千里之外的小村,问谁想去,底下都摇头。
李星当时头发快到肩膀了,身上一股猪腥味,被秦冰折磨得发疯。他跟导师说想去做猴子实验:“老师再给我个机会,也算将功补过。”
导师递来一张硬卧票,他接了,大雨中去平房跟老颓喝了一夜酒,搭上省城始发的绿皮车,顶层卧铺,狭长,逼仄,活像一口棺材,他勉强把二十三岁的身体塞了进去。两天一夜,无数碗温水泡的康师傅,胃里泛着恶心。他插上Walkman的耳塞,嗓音被酒精毁掉的鲍勃迪伦:knock,knock,knockin'on heaven's door。Walkman在电子大世界买的,液晶线控,单身母亲说他买贵了。他想发短信,Nokia没信号,滚滚黄河在窗外漫掠而过。
猴子实验是为了检测导师从国外带回来的试剂K07,据说有事后避孕的效力。猴子和人类同属单胎灵长类,都有月经周期,便被选为实验对象。
这实验首先要确定母猴月经周期,方法简单而原始:钻进猴圈,摁在地上扯尾巴看就是了。母猴们刚从野外被抓回来,月经周期很不规律,无法依据单个周期推测排卵期,所以不能安排和公猴交配。导师电话里再三嘱咐:“至少连续观察三轮月经周期,才能走下一步实验。”所以李星在村里头三个月,不干别的,一天到晚追着母猴看月经。
他穿上迷彩服,戴上白线手套,贼一样钻进猴圈。母猴发现这不是平时添水喂食的小张,而是一个黄绿相间的的怪物,吓得栏上地上乱窜,屎尿齐飞。李星瞠目结舌,任凭猴子们像一道道土黄色闪电掠过。次数多了,猴子见他也没什么花样,就不再逃窜,缩成一团伏在地上,土黄色的体毛急剧起伏。李星掀起短而粗的猴尾,用圆珠笔记道:“母猴3A,连续6天检测到经血,不确定可否用于实验。”
李星住在国道边的小屋,每天盼望回省城,用砖头在墙上划“正”字。他在角落捡到一个台历,在上面写道:“若论身形,母猴相当于人类两三岁的孩子。但它们不会哭,不会笑,只会呲牙发出怪叫。它们只是四肢着地、连直立行走都不会的单胎灵长类。”
入秋,连着下雨,好像一场没完没了的丧事。他的小屋后面连着猴圈,东西两侧是没收割完的棉花地,在雨里泡得土黄,看着满眼发瘆。天被雨浇得一截截凉下去了。猴子们在圈里缩聚成团,搂抱取暖。李星依旧每天冒雨钻进猴圈,它们略微迟疑,还是出于习惯四散逃开。李星默默等它们停下来。他从圈里出来,猴子们又抱在一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入夜,他在小屋里辗转反侧,风雨声声入耳。他只盼放晴,晒晒被子内裤。猴圈漏雨,像老颓住的平房。猴子被浇慌了,呜咽着叫个不停。秋夜淫雨,人和猴子都睡不着。
每只猴都有一张毛茸茸的猴脸,每张猴脸都能作出各种表情,发出各种叫声。它们本该在树丛或山洞里避雨,却被赵场长用兽夹打得残肢断体,活捉过来。一旦被关进这戳印盖章的猴场,它们就成了赵场长的私有财产,喂上個把月小张配的食料,要么被租给李星的导师做动物实验,要么卖给耍猴人带到大江南北供人类取乐。
入冬,南方人开着重型大卡来到村里,用含混不清的普通话和赵场长称兄道弟。
“他是干什么的?”李星问。
“鸡娃子是来杀猴的。”小张眨眨小眼。
据说南方有道菜叫“醉猴脑”:用烈酒灌醉猴子,捆绑结实,脑袋卡在桌子当中一个小洞,刀斧凿开,食客们纷纷伸箸夹取猴脑,味鲜而多汁——juicy。
雨后初霁,秋阳高照,李星站在国道边上,看着赵场长和小张把猴子装进铁笼,搬进大卡的车厢。猴子漠然坐在笼里,并不像人类那么在乎命运。
南方人一踩油门走了。赵场长又发一笔横财,跨上摩托出去快活。小张骂骂咧咧去后面拌食料。李星回到他的小屋,默默地对着墙上的“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