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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岁月·情爱往事·历史重现:《古今海龙屯》的文本叙事

2018-02-13杨毅

山花 2018年12期
关键词:黄山松海龙青花瓷

杨毅

2015年9月16日,由中央文明办、光明日报社指导,中宣部文艺局、中国文明网和光明网主办的“深入生活 扎根人民——文艺名家讲故事”活动正式启动。在其中的一期对话节目中,作家叶辛作为受访对象,他首先谈到的就是“十年知青生活是人生宝贵经历”。1949年10月出生于上海的叶辛,在他20岁的时候,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远赴西南山地的贵州修文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离开贵州时,已是41岁(1990年)的中年人。二十多年的贵州生活,使他把贵州看作“第二故乡”,也形成了其笔下“上海-贵州”的地理情缘。之后,无论是他的短中长篇小说创作,还是他的生活轨迹,始终萦绕着这段不了的知青情结。

2017年初,新星出版社又推出了叶辛最新力作《古今海龙屯》,再次使读者的目光投向“叶辛”“海龙屯”“知青写作”。该书用“现代、明代、当代、尾声”四个篇章将当代生活、知青往事与平播之役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完美地融合了历史事件、民间传说、知青往事、地方风物,重现了古播州海龙屯四百多年的历史变迁以及播州土司杨氏家族最后覆灭的瞬间,尤其是杨氏家族的命运兴衰,牵引出一段酸楚的知青往事。

一、“知青岁月”的历史缅怀与深度反思

对于一个将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多年时间抛撒于这片士地之上的人而言,他的青春、他的爱情、他的理想、他的人生,几乎与这片土地取得了休戚与共的“地缘情怀”。著名作家叶辛,他的人生就是如此。“贵州修文”,就是他梦魂牵绕的一片值得永记的“热土”。1990年,因工作及家庭原因,将要告别这块土地的叶辛嘱托给朋友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文是他挥洒青春汗水的热土,要我作为《贵阳晚报》记者去多宣传修文。”[1]叶辛不仅在文学的世界里,一次次、一部部地书写着贵州的山水人文、地缘风物,也在以各种实际的行动表达着他对“第二故乡”的赤子之情。《古今海龙屯》这部作品的写作亦是如此。

正如诗人艾青在《我爱这土地》中的那句脍炙人口的诗行,“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对一个地方的深情回忆,总会与一段刻骨铭心的人生记忆联系在一起。叶辛说:“《古今海龙屯》我酝酿了三十年”。而三十多年前,正是叶辛在贵州潜心创作的黄金时期,他的笔下,挥之不去的是对那段知青岁月的追忆与缅怀。就他们那一代人而言,匆匆而过的人生“黄金期”,正是在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度过的。如叶辛所言,“一代人的青春,是知青们用汗水和眼泪、苦涩和艰辛、希望和憧憬,在蹉跎岁月里书写的。”[2]或许,正是对这片土地与这段人生的深切记忆,构成了叶辛文学世界里的一道独具特色的“风景线”。

《古今海龙屯》虽然贯穿了“现代、明代、当代”三个时间段,串连了当代生活、知青往事、平播之役三个故事段,但核心事件依然是黄山松与杨心一之间时隔三十二年之久的再次重逢,“知青往事”注定是这部小说的主体部分。故而在小说的最后,作者直接写道“不是因为她手中还可能完好地保存着青花古董瓷瓶,而是源于他的初恋,源于他苦涩的难于忘怀的碧沙湾青春岁月,源于他在古播州土地上度过的那些日子。”[3]因此,从小说的结构安排来看,黄山松与杨心一之间的一场缠绵炙热的初恋,被特定的时代政治一分为二,作者从中巧妙地插入了平播之役的历史故事,并借用“青花瓷”这个特定的线索(或道具)将被分割的两半紧扣在一起。而当黄山松与杨心一的重逢实现之后,“青花瓷”作为线索的作用,自然脱落。故而,才有了小说尾声部分,“青花瓷”被盗走的情节。因为,当整个故事叙述完后,作为牵引人物、事件及情节的这条线索,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当然,这部小说的价值,不仅体现在构思精巧、结构精妙之上,还体现在叶辛对“知青往事”的深度反思。如主人公黄山松与姜川关于“时代列车”的绘画构想的对话。

姜川:“……你说将要画的时代列车上,那些领袖、风云人物、先烈怎么表現,我能够想象。你说还要表现那些屈死的冤魂,在急如星火的时代列车画面上,怎么画、画什么啊?请你原谅,这些年我只忙于做酒生意,一头钻在钱眼里,想象力差了。”

黄山松淡淡一笑道:“只说一个人吧,张志新,算不算冤魂?”

“这倒是。”姜川坐直了,明显一怔。

“还有,现在公开的,被斯大林清洗掉的那些红军将领,是不是冤魂?”

姜川双手一击掌,赞赏着:“明白了,我明白了!历史的巨轮轰隆隆开过,总有不幸的无辜者。”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4]

作者借人物的对话,表达了黄山松对自己所经历的那段知青岁月一种释然的心态,这也正是作者在几十年后重温知青岁月里的那些苦涩而酸楚的青春往事时所持有的一种心态。在这一点上,相比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知青文学的“伤痕书写”,作者更多了一份理性与释然。

二、“情爱往事”的岁月遗痕与再度回首

小说的开场,黄山松因曾经一起下乡的女友齐雁雁被洪水冲走,决意将自己卖画所得的三十七万元捐给碧沙湾寨子修建一座桥。之后,黄山松和一起下乡的姜川、范总、齐雁雁,以及知青点碧沙湾寨子的杨文德、杨心一、姚秀等人,他们的经历构成了故事的主体。也正因为如此,这部作品仍属于“知青文学”的范畴。

无论是回想到当年一起插队落户的知青齐雁雁——他们曾同住一个屋檐下,一起劳作,一起赶场,一起感受知青的寂寞与命运的迷茫;还是重逢三十二年前的初恋情人杨心一——他们曾相约南白镇群艺馆小屋,一次次急切地相会,从最初的相识到最后的被迫分离,追述黄山松知青岁月的诸多往事,最不堪回首的,“正是在碧沙湾,发生了一场震惊山乡的情案”。那场“传播到四乡八寨,引得寨邻乡亲们在出工劳动时、在茶余饭后、在赶场天议论纷纷”的情事,正因为“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上上下下”,迫使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从此天各一方。故而,在三十二年的时间里,黄山松不曾给任何人说起这段“苦涩而又辛酸的往事”:

现如今,青春时期的恋人杨心一在哪里?他一无所知。她必定是出嫁了,嫁给了什么人,嫁到了何方,他一概不知。他离开了碧沙湾,把知青岁月里那段恋情也一并留在了那里。他不想去回忆那段往事,那是苦涩而又辛酸的往事。是他说也无法对人说,想也不敢细想的往事。[5]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件“天价”的青花瓷瓶,牵引出这段被迫分离的情案。三十二年前的被迫分离,三十二年后的再次重逢,情的因素与爱的力量,成为一种可以跨越时间的“合缝剂”。

无论是叶辛的《蹉跎岁月》《孽债》《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还是郭小东的《中国知青部落》、邓贤的《中国知青梦》等“知青文学”的写作者,抑或是刘小萌等对于“知青群体”进行社会学调查研究的学者,他们都会聚焦于这“失落的一代”情与爱的“历史伤痕”。1968—1980年间,大约1700万城镇中学生被下放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1700万的中学生,大多数的年龄在14—18岁之间,而在近12年的“上山下乡”运动中,他们的青春岁月,流淌在一个个知青点上,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见证着他们苦涩与辛酸的青春往事。尤其是人生中的这个阶段,正是青春的情欲萌动到建立婚姻家庭的关键时期,而那个特定的历史年代,城与乡的差别、知识青年与当地村民的身份差异、“地、富、反、坏、右”与“贫下中农”之间的“血统论”、阶级论的斗争意识与“男女都一样”的论调、男与女之间的性别分化以及人与人之间相互警惕、防备、揭发的氛围,等等,一系列的因素都在抽离着男女恋爱与自由婚约的自由空气。法国学者潘鸣啸在《失落的一代: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1968—1980》一书中说道,“在一个几乎不存在同居的社会里,对每一个预计自己将来的知青,婚姻的问题就肯定显得十分重要了。”[6]然而,在插队落户的知青点上,这些作为“极少数”而存在的知青们因为物质上的困难和返城的考虑,不愿意在知青中寻找结成婚姻关系的另一半,更不愿意在当地嫁娶。“结婚固然有问题,保持单身也同样有其他的问题。那些坚持不结婚的知青就被迫过着一种无法令人满足的情感生活及性生活,从现行的社会标准来看,那也是不正常的。像所有其他同年龄的年轻人一样,知青也感受爱情,加上集体生活更增加了异性接触。但是,在他们绝对不愿意回城之前结婚的情形下,只有两种解决办法,没有一种能让人称心如意:完全克制性欲,或者光谈恋爱(至少暂时)不结婚。”[7]正因为如此,在王安忆、张抗抗、张贤亮、邓贤、叶辛、刘心武、张辛欣等一大批涉及“知青题材”的作家笔下,都描绘了这个特定群体在那个特殊年代的情与爱的酸楚往事。如王安忆在《小院琐记》中所言,“你知道知青谈恋爱的苦楚,我们公社上百对知青的恋爱成了悲剧。”[8]回到这部小说之中,我们发现:黄山松与齐雁雁可以相约着有说有笑去赶场,但彼此之间的感情始终是温而不火;黄山松却不敢和杨心一同去赶场,更别说在一起说笑,“身份的差异注定了两人之间的恋情只能悄没声息地往前发展”[9]。无独有偶,小说结尾部分提及许珊珊与丁兆福这对夫妻的婚姻关系,而它正是那个特殊时代畸形婚姻的写照。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个特殊的时代也一去不复返了。五十多岁的黄山松因为一件“天价”青花瓷瓶勾起内心的那段“苦涩而又辛酸”的情爱故事。如今他已是五十多岁的孤家寡人(妻子去世,女儿出嫁远在国外)再度回首那段青春往事,一种内心的缺憾与愧疚,在心灵的深处隐隐作痛。“青花瓷瓶”再次成为黄山松与杨心一相见的“媒物”,直到那场只有开始没有终场的爱的交欢再次延续、完成之后。

我们知道,一部小说,不一定是作者个人生活轨迹的完全书写,但其中的部分人物、情感、事件,无疑或多或少带有创作者个人的某些痕迹,或者说是一种隐匿的文学演绎。小说中的黄山松与作者叶辛年龄相近、经历相仿,他们同样以一个五十多年的中年人的身份来回望自己“上山下乡”的往事。故事在最后部分以黄山松与杨心一的再度重逢、结合作结,无疑是对那个特殊年代的“缺憾”与“创伤”的一次“修复”。如前所言,这进一步体现了作者对那段历史的一种理性与释然的心态。

三、“历史重现”的人性力量与复活之梦

然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件“天价”的青花瓷瓶,不仅牵引出一段半途分离的缠绵悱恻的情爱,也揭开了一个具有七百多年基业的杨氏土司王朝的面纱。从这件青花瓷瓶的来历,到情人杨心一父亲杨文德的身世,再到1600年的那场平播之战,甚至还有杨氏土司第二十九代继承人杨应龙的身世之谜,叙述的纵深感从时空两个维度蔓延开来,凸显了这部小说的结构张力。同时,也连接了一座荒弃了四百多年的神秘古堡。

“海龙屯”,注定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从1979年贵州考古工作者葛镇亚对这座被荒草与乱石掩埋的古代军事屯堡的探访,到2012年全面且系统的考古挖掘,“海龙屯”,这座曾被历史遗忘的古代城堡,又重新回到世人的注视下。它是历史遗留给后人的一笔遗产,尤为值得庆幸的是,在四百多年的历史风云中,它没有因天灾人祸彻底颓败和销声匿迹。2012至今的考古探究,一点点拂去历史的尘雾,让一座荒圮了四百多年的军事屯堡,逐渐揭去面纱,使世人知晓了它的真实面貌。一次,在“知青文学主将”之一的叶辛又以文学的方式,以它为背景和线索演绎了一个个或悲壮、或凄美、或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

伴随着这一次的考古发现,一段段残垣、一堆堆白骨,一片片名贵的青花瓷残片呈现在人们眼前这座废墟里到底埋藏着多少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历史往事,这座见证了播州土司杨氏家族七百多年基业的堡垒遗址,不仅让人遐想那场被称为“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平播战役究竟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更让人猜想已陷入四面楚歌绝境的杨应龙又是如何与他的宠臣、爱妃们作最后的道别的。

……书读多了,联系插队落户几年听来的传说和故事,模糊不清的杨应龙的形象慢慢地在黄山松的头脑里清晰起来。他的容貌五官生动起来,他的身架体形活龙活现起来,他的个性脾气显示出来。[10]

于是,小说在第二章“明代(一六〇〇)”部分,进入到那场平播战役的现场,聚焦于“海龙屯之围”。那个雨夜,战事暂歇,杨应龙回顾之前惨烈的战事,与小妾田雌凤共商后事,并由此引发杨应龙对导致时下自身陷入灭亡边缘的内外原因的反思。最后一刻,杨应龙与两位小妾自缢,葬身于海龙屯。

古播州土司杨氏家族的事迹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被历史冲淡,仅有一些零星的片断还在民间说书人、摆古者的唇齿之间流转,那些已经深埋于荒草与废墟中的遗迹,有待后人的发掘与复原。正统的史书,仅留下史的枝干与事的骨架,缺少了一种“活态”的生命。而流传于民间的历史传说,则以世人的心态与民间的情感复活了它的血肉之躯,尤其是在说书艺人的口头传唱中,赋予了它一种文学化的想象。配合着零零散散的历史碎片,以及杨文德老人摆古时所说的那些传奇往事,这段“难缠”的历史逸事“复活”在读者的面前。从《遵义府志》 《续遵义府志》《仁怀志》《贵州通志》《黔史》等地方志,到黔北民间故事、传说等,通过黄山松的阅读与聆听,终于重现了这段历史:1600年,万历年间,朝庭派主将李化龙率领二十四万官军,兵分八路围攻播州土司杨应龙,致使播州杨氏土司七百多年的基业毁于一旦,杨应龙自尽身亡。如今,在叶辛的笔下,通过文学加工与想象性复原,还原了这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借此凭吊那一个个亡魂,还归他们的血肉之躯、儿女之情。正是这种基于传说的文学力量,使得諸多野史更胜于正史而流行于民众之中,它就像歇息于田间地头的老百姓们的一种精神食粮。正如小说借杨心一之口说出的:

“爹常跟我讲,播州的山地给我们粮食,山野里的风吹来清新的空气,山谷里流淌的江河滋润着田坝沃土,一座座山像主人般待在那里,我们就在一座座大山的注视下耕耘、操劳、打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就这么像水一般流去,流得大了,就淌出了历史……”

……

……

“爹还讲,山地上花儿在开,树在生长,和它们一同生长的就是一辈一辈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和围着火塘讲的传说,就是人活着的另外一种食粮。”[11]

因为一件青花瓷瓶,追寻一段未了的青春情事,凭吊一个覆灭的土司王朝,复活一座荒弃的古代军事堡垒,小说将这三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穿越了三个时间段,想象性地复活一件文物的“前世传奇”与“今生故事”,也留给我们无限的惆怅与无尽的感慨。

然而,我们又当如何面对它们呢?无论是四百多年前的平播之役,还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上山下乡”运动,应当用一种发展的眼光去审视,用一种宏阔的胸怀去追忆,用一种释然的心态去凭吊,这就是这部小说给予我们的启示。基于这种态度的写作,也是叶辛对“知青文学”情感模式的一次提升,其重点已不是岁月的伤痕与个人的酸楚,而是对时代巨变的感慨。内心的“伤痕”渐已抚平,站在一个新的高度体认历史与现实,进而顺应时代发展的潮流。

注释:

[1]罗万雄:《感受叶辛》,《贵州文史杂志》,2009年第1期,第71页。

[2]叶辛:《蹉跎岁月》,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3]叶辛:《古今海龙屯》,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256页。

[4]叶辛:《古今海龙屯》,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236-237页。

[5]叶辛:《古今海龙屯》,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页。

[6]潘鸣啸:《失落的一代: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1968-1980》,欧阳因 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3年版,第308-309页。

[7]潘鸣啸:《失落的一代: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1968-1980》,欧阳因 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3年版,第311页。

[8]王安忆:《小院琐记》《青年佳作》,1981年版,第298页。

[9]叶辛:《古今海龙屯》,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36页。

[10]叶辛:《古今海龙屯》,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78页。

[11]叶辛:《古今海龙屯》,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19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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