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新心智科学看“良知”
2018-02-13顾久
顾久
我以为,“良知”是阳明心学的最核心的概念,三主旨都与“良知”有关:“心即理”,主要想说“良知即天理”,“天理体现在人的良知中”;“知行合一”,主要想说“良行与善行天然地统一”;“致良知”,主要想说“坚守、完善与深化良知”。
“新心智科学”(Science of Mind),见于美国学者诺贝尔奖获得者、神经认知科学家坎德尔。他认为,哲学与心理学结合,产生了“心智科学”;心智科学再与脑科学(神经科学)结合,可称为“新心智科学”。新心智科学或能把抽象的哲学概念,还原为具体而可验证的大脑机能和心理活动,还可能将枯燥的专家话语,变为大众的知识。
所以,本文尝试用新心智科学来说明王阳明“良知”概念。思路是:人类是长期进化而来的一种生物,作为生物器官的大脑在内外信息刺激下产生心理反应,在社会中普遍的心理反应形成大众意识,该意识由思想家归纳成概念术语;要理解思想家的概念,就应该深入大众心态,分析心理反应,追溯神经功能。
“良知”的思想家说明
早先说“良知”的是孟子:“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是说良知不需要学习和思考就有,因为,像“四心”一样,非由外铄,“我固有之”。
王阳明的“良知”概念应该源自孟子,所以他用相似的表达,“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因为良知不需要学习,所以他反对从书本上求良知:“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据当代几位新儒家人物分析,孟子与王阳明等儒家所说“良知”,其实是一种道德的直觉。梁漱溟说:“儒家完全要听凭直觉,所以唯一重要的就直觉敏锐明利。”“美德要真自内发的直觉而来才算”;冯友兰称阳明“心学”的良知为“来自直觉的认识”,并论证:“人内心里,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种非意识是人的本性的表现,王阳明称之为‘良知。……人所当作原是遵行良知的命令;用王守仁的话来说,就是‘致良知。”贺麟分析:王阳明代表着“直觉的价值的知行合一观”;熊十力先生则“与梁漱溟本能、情感、道德的直觉不同,与冯友兰强调神秘主义的直觉也不同,熊十力认为直觉是一种超越理智的高级精神现象;他反对割断直觉与理智的关联,并强调‘善的直觉”。
由上,可知“良知”,乃是道德直觉,或称“道德情绪”“情绪判断”等。
“良知”的大众心态呈现
在日常生活里的普遍人心态中,本不乏道德直觉的呈现。
以当代贵州百姓为例。2017年,广东卫视暗访贵州,做一期“你会怎么做”节目:让一演员假扮农民工,拿着空瓶子到贵阳街头讨水喝。结果纷纷得到不同群众的善意帮助,其中一名16岁小姑娘不仅灌了瓶水,还免费送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另一羊肉米粉店的女老板不仅灌满水,更主动送上一碗米粉,还善意地撒谎:“快点吃嘛,要不,老板来了不好得。”
而在贵州道德模范中,良知表现得更是感人:贵州农村女孩李泽英进城当保姆,当所照顾的一对未满6岁的双胞胎姐妹被家人遗弃后,不名一文、22岁未成家的她却不离不弃,毅然当起“保姆妈妈”来。人们问及,她含泪很朴直地说:“哎,城里人猫、狗当宠物都要养嘛,何况是一对乖妹妹呢?”
以上三位女性,都没有学习过高深理论,仅凭直觉,就呈现出动人的道德心境和道德行为。可见的确有不需学与虑的“良知”。一定意义上说,如果没有普遍化的大众的良知呈现,也支撑不起王阳明的“良知”概念。
“良知”的进化心理学说明
根据进化心理学的原则,人類大脑像一台经过数百万年自然选择而形成的复杂“信息处理机器”,为适应长期抱团才能生存的社会化生活,这台“机器”中已经固化了某种“我理解你”“抑制自己,承认他人(乃至成全他人)”的心理“模块”。
美国心理学家海特依据进化心理学,写成专著《正义之心》,其道德原则的首条即为:“直觉在先,策略性推理在后”,即“道德直觉几乎于瞬间之内自动弹出,而道德推理开始运作则要晚很多,并且最初的直觉还试图操控后面的论证”。他还明言:“如果我们的目标不仅是良好的思维(近似于“良知”,顾注),还包括产生良好的行为(近似于“善行”,顾注),那么拒斥理性主义,信奉直觉主义就更为重要了。”该书还勾画出几大道德“模块”:关爱与伤害,公平与欺骗,忠诚与背叛,权威与颠覆,圣洁与堕落等。有意思的是,为该书作序的清华大学心理学系主任彭凯平先生明确提及“王阳明良知理论”:“很多道德的判断,其实是从情绪判断开始。这同样也可以解释王阳明的良知理论,王阳明认为,良知就是不经思索就能感觉到的道德标准,归根结底就是情绪的判断。”
如果“良知”有一个长期的进化过程,那么在动物行为上,至少在灵长目行为上,应该会有类似良知的体现。动物行为学家德瓦尔认为:“除了情感上的连通性外,猿还有评估他者的状况以及在一定程度上采用他者的视角来思考问题的能力。”例子有二:一是黑猩猩库尼救助一只撞晕在地上的八哥,“库尼用一只手捡起那只八哥并带着它爬上了那棵最高的树的最顶端,在那里,她用双腿缠住树干,用腾空的双手握住那只鸟。而后她小心翼翼地拉开那只鸟的翅膀并将它的翅膀完全展开,她一只手托着一只翅膀,用尽全力将鸟投向圈养区的围栏之外……”二是“黑猩猩不会游泳,一旦掉进深水区,它们就会被淹死,除非被人救出来。尽管这样,黑猩猩有时还是会作出英雄壮举式的努力以拯救溺水的同伴,有时还真的成功了。有一次,一位不称职的黑猩猩母亲让自己的一个婴儿落进了水中,一个成年雄黑猩猩试图去救那个孩子,但他却在救的过程中丢了自己的命。”有趣的是,德瓦尔以此赞美孟子的性善论:“我完全赞同孟子的观点。演化造就了新手真诚合作冲动的物种。”
如果“良知”不需要学习而得,那么,该状态在未接收文化教育之前的婴儿时段,也应该有所体现。美国研究道德起源的科学家们为婴儿设计了一套几何彩片并演示:红色球形艰难爬坡,黄色方形在后面帮助它,而绿色三角形阻碍它。“我们发现,9个月和12个月大的婴儿在看到红圆球接近帮助它的角色时,注视时间会更长。”“正如我们预期的一样,绝大多数6个月和10个月的婴儿都更喜欢帮助者,而不是阻碍者。而且从统计数据来看,实验结果异常显著;几乎所有婴儿都伸手去够帮助者。”证实了儒家“人之初,性本善”的判断。
可见,王阳明的“良知”的确有进化心理学的基础。
“良知”的大脑科学说明
“道德”有很宽泛的内容:既有守信、自律等理性的道德推理、道德判断等,也包含同情、利他等感性的道德直觉、道德情绪等。而无论是道德理性,还是道德感性,都经自然选择而固化在大脑中的道德“模块”之中。脑科学(神经科学)们一直在寻找这些神经部位及网络。
比如,“相关研究表明,与道德有着各种关系的人类大脑区域中的复杂的神经网络,既需要认知推理参与加工过程,也离不开直觉和情绪的参与,受到二者共同的影响。研究表明,背外侧前额叶负责道德推理和逻辑判断。……腹内侧前额叶与个体的亲社会情绪的产生、发展密切相关。对已有的腹内侧前额叶损伤病人进行研究,结果发现腹内侧前额叶对道德情绪起着关键作用”。
依据这种观点,感性的道德情绪,主要由大脑的腹内侧前额叶产生;而理性的道德推理和判断,则由大脑背外侧前额叶主宰。
再如,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专家用一种赢得胜利后捐赠的游戏(“独裁者游戏”),以功能核磁共振仪器((fMRI))监测游戏者。结果是:慷慨解囊者,其杏仁体、体觉皮层和前脑岛等活跃;而“小气”者,其主管理性计算的前额皮层更活跃。
依据该报告,则感性的道德直觉,主要由大脑边缘系统发出;吝啬小气,由前额叶主导。
说法不尽相同,研究还在继续,但至少说明:无论是道德感性或道德理性,都有其生物学意义上的大脑作为物质基础。
进一步的说明
(一)大脑的复杂性
大脑这个“机器”中并非只有“良知”一个模块。按麦克莱恩的“三重大脑假说”,人类的大脑乃是爬虫类大脑(主管心跳、血压,以及谋食、追色、求安等本能行为)、哺乳类大脑(主管社会性判断、儿女情长之类情绪)和灵长类大脑(语言符号、宗教艺术感、数学推理等理性)的综合体。
所以,前面论证大脑中“的确有”良知模块,但绝不是说人类的大脑中“只有”良知模块。我们的大脑还有“自我中心”的求食、谋生、追色等“模块”。不然,不能生存与发展。
(二)心理的复杂性
动物中有极少数“真社会性动物”,这是共处一巢,生殖能力有异且该能力低下者主动放弃生育,或專司生育或主管觅食,严格分工互助共存的生物群体,如白蚁和某些蜂群。但人类是非真社会性物种,他们各自生育、各有利害,但为共同生存不得不抱团。由此产生群内的竞争和群外的竞争,生物社会学家威尔逊论述了这种既竞争又不得不抱团的心理悖论:“在群体内部,自私的个体战胜了利他的个体,但是在群体之间,利他的群体打败了自私的群体。或者说,个体选择滋生罪恶而群体选择孕育美德”“由于史前人类中多层次选择的存在,所以人类永远处于矛盾斗争中。人类被困在两股极端力量中——两股创造人类的极其不稳定并且处于不断变化情境中的力量,我们不能单纯地寄希望于其中任何一种力量,它们中的任何一种都不可能完美地解决人类面临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骚乱。如果我们完全听从于在个体选择中产生的本能的驱使,我们的社会将是一个分崩离析的社会;反之,如果我们完全屈从于在群体选择中产生的本能,那么我们将变成有着天使般善良的机器人,或是特大号的蚂蚁,完全失去了人类的本质。”
(三)遗传性道德情绪与后天文化育成的道德概念,共同形成人类道德
如果说前面提及“独裁者游戏”(通过某种游戏赢利再自愿捐赠),能测试出慷慨与吝啬者不同的大脑区域反映,那么,网络上刊登的另一篇关于“独裁者游戏”的文章,呈现出另一有趣的结论:“在游戏前,两个一对两个一对的学生先要拼凑一些句子并大声读出来。一种情况是:这些句子中包含了下列单词:神性、精灵、天使、上帝、神圣、先知。另一种情况是:这些句子中不包括任何具有宗教意义的单词。当游戏结束,统计表明在游戏开始之前受到‘宗教单词提示的学生要比未受到提示的学生平均多给同伴2美元(4.56美元对2.56美元)。这一实验的科学数据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特定的宗教概念使我们人类更趋向于作出合作的行为。”说明了宗教道德概念对于道德情绪的影响力。
以此判断朱熹的“理学”与王阳明的“心学”,我以为两者的共同点在于:都属儒家,意欲重塑社会道德、达成社会的安定和发展。不同处:前者的入口在“道德理性”——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体认圣哲与天道以成贤;后者则由“道德情绪”(自觉)进入——体认各人早已具有的“道德模块”来达成圣贤之道。道德情绪与道德理性都很重要,两者相较,前者更古远、更本真,也更有体量(类似于弗洛伊德的“海面下的冰山体”),但人类文明社会的确立,是一个依据“自然而成”但更重“人为打造”的过程,主要通过道德理性的强制和约束来达成的。只强调一面而淡化另一面,是理论的简单化。
(四)此外,社会道德不仅依存于生物性的大脑(我比喻成“硬件系统”),还离不开具体的历史环境、具体的社会背景的影响(我称之为“软件系统”)。对后者的忽视,是“新心智科学”及传统哲学共同的“软肋”。
比如“人欲”(个人在食、色、名、利方面的追求),在农耕亲缘小群体社会与工业陌生人大群体中,就有不同社会效应。农业社会里,在土地资源、生产力水平、熟人社会等局限下,产品很少,需要亲缘小群体中人人自我约束,相互体谅,才能共谋生存和发展,所以“存天理灭人欲”有必要性;在工商社会,随科技发展,人类发展生产创造财富的欲望越强,发展的速度往往越快,欲望有促进生产力提升生活水平的积极意义,不能简单灭除。
(作者系贵州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贵州省文史研究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