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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与陈慥的逆旅同游

2018-02-13刘阳杰

博览群书 2018年11期
关键词:逆旅意气黄州

刘阳杰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位“通才”,其在文学、书法、绘画、哲学等诸领域精深的造诣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陈慥,字季常,号方山子,又号龙丘居士,北宋名臣陈希亮第四子,苏轼毕生的好友。苏轼与陈慥的交往,是苏轼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一段友谊。二人相识于苏轼任凤翔签判时,那时的他们少年意气,情投意合;相知于苏轼贬谪黄州时,彼时他们正当壮年,陈慥对落难的苏轼慷慨相助,照顾陪伴;相惜于苏轼贬谪惠州时,其时苏轼暮年寥落,陈慥对他不离不弃,关爱有加。二人交情近四十年,相携相游,互为毕生挚友。

鲜衣怒马少年游

嘉佑六年(1061),苏轼签判凤翔。时任凤翔知府的陈希亮(字公弼,陈慥之父)“清劲寡欲,不假人以色”,对年轻的苏轼不甚待见,而其子陈慥却不顾父亲对苏轼的偏见,与苏轼交往过从。当时苏轼初涉仕途,盛负文名,正踌躇满志,意气矜夸,而少年陈慥亦是“使酒好劍,用财如粪土,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宋史·陈希亮传》)。很快,两人便相接同游了,这是苏、陈二人的最初交往。苏轼后来在为陈慥所作的《方山子传》中,记录了这次意气风发的少年游:

余在岐下,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

这段文字展示了少年陈慥性格中的最大特点:任侠、好游,尤其后者,更是陈慥一生的性格底色。他慷慨豪纵、郑重然诺的性情,与苏轼洒脱不羁、迥迈流俗的性格天然契合。苏辙后来在其《武昌九曲亭记》中回忆少年与兄长相游事: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尝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栾城集》)

可见,少年苏轼也是性灵卓绝,喜好登山浮水,有“不得至”者,即为之怅然数日。苏、陈二人性格相投相契,而这次岐下鲜衣同游、马上畅论不过是二人少年交往、意气相接的一个掠影。

相濡以沫谪黄州

元丰二年(1079),“乌台诗案”发生。在经历了尔虞我诈、生死惊魂的精神创伤,和政治理想的失落绝望之后,心灰意冷的苏轼被谪黄州。这是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次沉重挫折,罪身远谪、朋友寥落,让此时的他更是感到彻骨的悲凉,写诗自叹:“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岐亭五首·之一》)。苏轼在热切地求其友声。

所谓心有灵犀。苏轼渴其友声,陈慥便拍马赶来。元丰三年(1080)一月,苏轼被解赴黄州途中,至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见有人“白马青盖”来迎,来人正是陈慥。原来,陈慥少年任侠,中年读书欲仕,却始终难求功名,于是他隐遁在光、黄二州之间的岐亭。这次老友相逢,对于一路惊魂未定、凄惶孤独的苏轼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惊喜与安慰,他在此处休憩、盘桓,留居五日才离开。

初到黄州,苏轼日用匮乏,往往“俸入所得,随手辄尽”(《与章子厚书》),生活几乎陷入绝境。困顿之中,陈慥再次拍马赶到,尽管自己亦不甚宽裕,依然尽力在资财日用上处处帮衬困窘的苏轼,经常寄来食物、柴碳,使苏轼终于可以自足安身。对此,苏轼曾致信感恩道:“至身割瘦胫以啖我,可谓至矣!”(《与陈慥十六首·之十二》)在黄州四年,陈慥自然成了苏轼的座上宾。陈慥在光、黄之间颇有声望,因得此间豪侠争相宴请,而陈慥皆敷衍推辞,唯独流连于苏轼简陋酷热的临皋亭西晒房,为此,苏轼也时而得意:“长安富儿求一过,千金寿君君笑唾。汝家安得客孟公,从来只识陈惊坐。”(《戏作陈孟公诗一首》),将陈慥比作汉代游侠陈遵(字孟公),可见其对好友的推尊与标举。

此时的陈慥,已经褪去了少年的任侠意气,转而追求仁智山水的纯粹性灵。《方山子传》记述了此时陈慥的生活状态:“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少年豪士陈慥已完全变成一个深居简行,与世隔绝的隐士。而此时的苏轼亦自谓:“得罪以来,深自闭藏,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罪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答李端叔书》)从庙堂之高名满天下的“苏贤良”,到江湖之远被山野醉人推骂的“苏东坡”,苏轼也性情大变。在黄州的山水林泉中,如此两个相同底色的灵魂无意中循着相似的命运轨迹——少年即负盛名,而不惑之年又仿佛被世界所遗忘,他们遂一齐抛去曾经各自的声名之累,一为隐士,一为谪官,领受着黄州的江山风月且自为之主。

黄州四年,苏轼凡往见陈慥三次,陈慥来谒苏轼七次,二人相从而游者百余日。今存苏轼所作与陈慥相关的67首诗文书札中,其中63首是黄州期间所作,在这些来往的诗文书札中,频见二人邀约往谒、论文赏诗的记载,后世被人乐道的苏轼调侃陈慥惧内“河东狮吼”之事,也可折射出此时二人交往之密,以至于熟知各自的生活情状。

黄州期间,陈慥长兄陈忱(字伯诚)过世,苏轼闻讣,去信抚慰老友:

人来得书。不意伯诚遽至于此,爱愕不已。宏才令德,百未一报,而止于是耶!慥笃于兄弟,而于伯诚尤相知照,想闻之无复生意!若不上念门户付嘱之重,下思三子皆不成立,任情所至,不自知返,则朋友之忧盖未可量!伏惟深照死生聚散之常理,悟忧哀之无益,释然自勉,以就远业!轼蒙交照之厚,故吐不讳之言,必深察也。

本欲便往面慰,又恐悲哀中反更挠乱,进退不惶,惟万万宽怀,毋忽鄙言也。不一一。轼再拜。

此信为宽慰陈慥,而陈慥亡兄伯诚生前也与苏轼有交,两情之下,文字泣诉,令人动容!然而死者毕竟不能复生,苏轼唯有勉励老友念门户之托,务必宽怀自释,以图远业,真可谓情理相得。作为亡人之友,苏轼本欲往赴吊谒,且当面告慰陈慥,又恐怕扰乱陈家亲友的情绪,左右不得自处。个中的款曲细腻,真是非有至情不得为此!想来陈慥展信读之,一定会得到莫大的宽慰。

元丰七年(1084)苏轼遇赦,四月离开黄州北上,王齐愈、王齐万、参寥子、陈慥等诸友自江徂洛相送,众人送行皆止于慈湖,唯独陈慥一直随行苏轼至九江附近,才依依而别。

自元丰三年,苏轼来黄,陈慥“白马青盖”相迎,他仿佛是在这片土地上等待着苏轼。至元丰七年,苏轼别黄,陈慥相随九江而送。一迎一送之间,黄州四载春秋,二人相濡以沫,陈慥陪伴并见证了他的挚友从苏轼变成东坡。

荣辱行藏勿捐弃

苏轼离黄赴京后,二人仍有书信往来,元祐元年(1086)九月,苏轼一路升为翰林学士,掌“内制”,要居朝政喉舌,赞谟巍阙。陈慥来信询问近好,苏轼复函:

某局事虽清简,而京辇之下,岂有闲人,不觉劫劫过日,劳而无补,颜发苍然,见必笑也……公小疾虽平,不可忽。“善言不离口,善药不离手。”此乃古人之要言,可书之座右也。药物有彼中难得须此干置者,千万不外。如闻公有意入京,不知几时可来,如得一会,何幸如之……

复信老友,告诉近况,无非牢骚日常,感慨琐务消磨人老。而老友身体有恙,苏轼谆谆关切,叮嘱不可忘忽服药。又闻老友将来京,急询日期,若得一见,真是幸甚至哉,思念之情跃然纸上。后陈慥果然来京探望,老友久别相逢,想必是剧饮数日,畅叙款曲。

好景不长,宋哲宗即位后,新党复起,一大批“元祐党人”皆遭谪黜,作为元祐大臣领袖的苏轼更是被落职追官,数月间三改谪命,贬窜于惠州。此时朝野人人自危,讳言蘇、黄(庭坚),争相烧毁所藏的苏、黄诗文以自保。陈慥却特于此时在黄州主持刊刻《苏尚书诗集》,专用厚纸刊印,以示苏轼名山事业,可见其对苏轼的推重与维护。又心系老友安危,去信欲亲往惠州面慰之,苏轼毅然回信拒绝:

欲慥安心家居,勿轻外出,老劣不烦虑,决须幅巾草履相从于林下。亦莫遣人来,彼此须髯如戟,莫作儿女态也……

惠州之苏轼自知绝无北还之望,恐怕牵累老友,回信嘱托其保重自己,千万勿来看望。其哀绝之情,可以想见。自此后,再不见苏轼与陈慥间的诗文与书信往来。陈慥晚年身体多病,或恐已是阴阳两隔。相携一生的陪伴止于是也。

苏轼曾有诗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诚然,相对于悠久的时空而言,短暂的个体生命,真不过是一场逆旅,一段寓居,一次壮游而已。生命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从不消歇,绝无停留,而友谊的意义就于:一个孤独的人在这场无常的逆旅和壮游中找到另一个孤独的人,相互点亮心灯,聊以勉励坚持。

陈慥相伴苏轼,度过意气少年,失落壮年,凄凉晚年,逆旅同游,何其幸运。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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