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劳动正义思想及其当代启示
2018-02-12毛勒堂
摘要:资本逻辑成为存在之道、“资本正义”话语粉饰太平以及雇佣劳动成为大众命运,本质地构成马克思劳动正义思想生发的存在境遇。马克思的劳动正义思想主要围绕四个维度展开,即对劳动资料初始持有的正义性检阅,对劳资交换实质的正义性检审,对劳动活动情状的正义性检讨,对劳动财富分配的正义性检视。马克思的劳动正义思想在今天具有重要的启示:千方百计促进和保障就业以守护劳动者做人尊严,切实贯彻按劳分配原则以增强劳动者获得感,强力规约资本和权力的恣意妄为以捍卫劳动者主体地位,努力改善劳动工作环境以提升劳动者幸福感。
关键词:资本逻辑;雇佣劳动;劳动正义;马克思
基金项目:上海高校高峰高原学科建设计划资助
中图分类号:B82-0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8)12-0024-07
劳动正义,作为一个具有价值反思维度和现实规范属性的经济哲学概念,是指立足人类自由自觉的存在本质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高度,对作为人类基础性存在方式和社会关系之深刻本体的劳动活动、劳动关系和劳动方式的正义追问,是对现有的劳动活动、劳动关系和劳动方式的合理性前提和合目的性根据的价值检审。同时,劳动正义包含从作为人类基础性存在方式的劳动活动及其主体利益角度建构正义本质话语和正义价值规范的主张和要求。因此,劳动正义具有哲学和经济学的双重视野:一方面是基于哲学的正义观对现实劳动活动、劳动关系和劳动方式的批判性反思,检审劳动活动、劳动关系和劳动方式的合理性前提和合目的性根据,从而对不合理的现实劳动活动、劳动关系和劳动方式进行批判性改造;另一方面是从物质生产劳动及其主体利益角度规范和建构正义的本体论根据和价值原则,从而在劳动中求解正义的本质和价值真理,为捍卫劳动者的利益提供理论辩护和价值支持。在现代社会,由于资本霸权和权力任性的普遍盛行,劳动正义价值式微,劳动者的主体地位不足彰显,劳动价值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和体现,并因此导致社会财富分配不公、贫富悬殊加剧、人际关系紧张、社会冲突不断升级等一系列存在之隐忧,深刻危及社会的存在根基和基本秩序,打击人们的生活信心,引发大众的存在之焦虑,从而劳动正义问题作为一个无法回避的理论课题和现实任务在现代社会中凸显出来。由此,深入发掘马克思的劳动正义思想及其价值内蕴,深度阐发马克思劳动正义思想的当代意义和启示,对于我们在现代社会伸张劳动价值,彰显劳动者主体地位,促进以人民为中心的当代中国发展实践,皆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一、马克思劳动正义思想生发的存在境遇
任何真正的思想皆为时代困境的深度折射和深刻回响,是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因此,要深入领会一种思想之实质,深刻把握其内蕴,最切近的方法是把这种思想置放到其生发的时代境遇和社会背景中加以审视。同理,要深入领会马克思的劳动正义思想,首先要考察其生发和出场的时代境遇。其主要包括以下方面:
其一,资本逻辑成为存在之道。英国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在其名著《资本的年代》一书中,把1848年至1875年间西方资本主义对全球的扩展、征服和霸权的历史时期称之为“资本的年代”。对此他做了这样的概述:“资本主义的全球性胜利,是1848年后数十年历史的主旋律。这是信仰经济发展依靠私营企业竞争、从最便宜的市场采购一切(包括劳动力),并以最高价格出售一切的社会。建立在这个原则之上的经济,自然是要依靠资产阶级来主宰沉浮,资产阶级的活力、价值和智力,都已提高到与其地位相当的程度,并牢牢保持其优势。以此为基础的经济,据信不仅能创造丰富而且分配适当的物质财富,还能创造日新月异的人类机遇,摆脱迷信偏见,讲究理性,促使科学和艺术发展。总之,创造一个物质和伦理道德不断进步、加速前进的世界。”① 霍布斯鲍姆的上述论断显示,“资本的年代”是一个以资本为“主旋律”的时代,一个以“贱买贵卖”为经济交往原则的逐利时代,一个“资产阶级主宰沉浮”的时代,是一个对理性、进步充满盲目乐观的时代。其实,对于现代资本社会的本质及其来历,马克思早在霍布斯鲍姆之前就给予了迄今为止最为深入的揭示。马克思认为,现代资本社会是以人类生产力的进步、社会分工的细化、商品货币关系的不断发展为基础的,是以资本原始积累的血与火的人类辛酸史为代价的,它是通过“对直接生产者的剥夺,是用最残酷无情的野蛮手段,在最下流、最龌龊、最卑鄙和最可恶的贪欲的驱使下完成的”②。然而,随着资本在现代社会的降临,就开启了以自身为基础和根据的时代——“资本时代”。在资本时代,资本及其逻辑成为社会的基础建制和核心标识,成为时代的总纲领和存在的总原则。所谓资本逻辑,是指资本在自身固有的增殖本质强制下展开的无限追逐利润以不断扩大自身的必然性运行逻辑。无限增殖是资本的至上目的和根本动力,无休止地追求剩余价值是资本的生命存在样式,无度贪婪是资本深层的心理状态。在现代社会,资本逻辑取得了全面的统霸地位,本质地构成现代社会的深层逻辑和存在之道。对此,马克思曾给予了深刻的指认:资本逻辑破坏了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无情地斩断了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以冷酷无情、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代替了人与人之间的任何关系,并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的价值,从而用公开无耻和直接露骨的剥削代替了以往尚有掩盖的剥削③。概言之,资本逻辑使一切成为从属于自己的存在,使得资本高高在上,成为万物的主宰,成为人的生命存在的合法性依据及其价值估量的砝码,从而资本的富足和劳动的贫困、资本的强大和劳动的虚弱、资本的尊贵和劳动的卑贱,成为资本逻辑的必然后果和自然衍生。“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殖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④ 正是基于資本逻辑在现代社会的全面霸权以及工人大众陷入悲惨处境的社会现实,马克思立足工人无产阶级的立场,对资本逻辑主导下的现代社会劳动活动、劳动关系和劳动方式进行正义性批判和追问,由此展开自己的劳动正义之思。因此,资本逻辑成为现代社会存在之道,以及由此衍生的工人无产阶级之苦难处境,是马克思劳动正义之思生发的社会背景。
其二,“资本正义”话语粉饰太平。正如社会生活中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必然要在精神领域中占据统治地位一样,随着资本逻辑对社会生活的全面主宰和统霸,诸如“资本天然正义”、“资本永恒神圣”、“历史终结论”等资本永恒正义的话语就逐渐盛行,成为厚重的意识形态迷雾,不仅严实地遮蔽了苦难的现实生活之真相,且为资本及其逻辑的唯利是图和丛林法则披上合法的外衣、戴上正义的面具。事实上,“资本天然正义”的话语最初是资产阶级为反对封建专制的需要而提出的,认为封建秩序是一种人为的秩序,其违背和破坏了天然秩序,因而是一种不合理的存在秩序。相反,资本乃是一种天然的存在,是神圣秩序在人间的具体体现,因而资本秩序优越于封建秩序且必然要代替封建秩序,并要求封建统治阶级不能干涉和限制资本的自由流通。然而,随着资产阶级在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中取得全面统治地位以后,它抹杀了自身存在的历史性和残忍性,把资本主义视为天然、永恒、神圣的存在以及理性、正义的化身和体现,从而为现代资本社会涂脂抹粉,粉饰太平。正因为如此,在国民经济学的视野中,社会历史“只有两种制度:一种是人为的,一种是天然的。封建制度是人为的,资产阶级制度是天然的……经济学家所以说现存的关系(资产阶级生产关系)是天然的,是想以此说明,这些关系正是使生产财富和发展生产力得以按照自然规律进行的那些关系。因此,这些关系是不受时间影响的自然规律。这是应当永远支配社会的永恒规律。于是,以前是有历史的,现在再也没有历史了”⑤。很显然,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家们,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看作是一种永恒、自然、神圣的生产形式,看作一种天然合理和正义的生产关系,把资本主义制度看作人类理性王国的实现,从而为资本剥夺工人进行企图不良的辩护。在现代社会,人们在资本永恒正义话语的诱导和迷思中沦为无批判的实证主义者,丧失了对资本的批判激情和反思能力,无力追问资本的合理性前提和合目的性价值根据。而作为一个伟大的革命家和思想家,马克思凭借自己锻造的新世界观——唯物史观——走向历史深处,从生产劳动本体论层面深入揭示了社会存在的基础和历史之奥秘,批判了关于资本永恒正义的意识形态谎言。正是在批判资本永恒正义的运思中,马克思的劳动正义思想及其价值取向呈现出来。所以,资本永恒正义神话在现代社会的大肆弥漫及其对现实苦难的恶意遮蔽,成为马克思劳动正义思想出场的思想背景。
其三,雇佣劳动成为大众命运。当资本成为现时代的轴心,资本逻辑成为现代社会的存在之道时,雇佣劳动就成为劳动大众命运般的存在方式。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资本是由雇佣劳动来定义和支撑的,“资本以雇佣劳动为前提,而雇佣劳动又以资本为前提。两者相互制约;两者相互产生”⑥。资本之所以能成为资本,正是建立在对雇佣劳动的无情剥夺和无偿占有基础上,是以工人活劳动的牺牲为前提的。因此,在资本逻辑占主导的现代社会,社会日益分裂为极端对立的阶级存在关系:一方面是人数很少但占有大量生产资料和财富的资本家阶级,另一方面是人数众多却几乎没有财富的雇佣劳动阶级。由于生产资料掌握在资本家手中,工人阶级丧失生产资料,从而不得不以工资的形式出卖自身的劳动力来维生,并为资本家提供大量无偿的劳动,被迫接受资本家的残酷剥削。在雇佣劳动制度下,活劳动不过是死劳动即资本的手段,从而“资本的实质并不在于积累起来的劳动是替活劳动充当进行新生产的手段。它的实质在于活劳动是替积累起来的劳动充当保存并增加其交换价值的手段”⑦,而雇佣劳动则不断生产出支配和统治自己的敌对力量即资本。所以,在雇佣劳动条件下,工人是没有独立性和主体性的,他只是作为资本增殖的抽象物料,无奈地把作为自身的生命活动、生命表现的劳动,降格为资本的附庸,成为仅仅维持自身肉体生存的谋生手段。所以,在劳动中工人的肉体遭折磨、精神遭摧残,没有感受到任何一点做人的尊严和乐趣,从而像逃避瘟疫一样逃避劳动。随着资本逻辑在现代社会的日益巩固和全面宰制,雇佣劳动便成为大众的命运,越来越多的人被抛入到工人无产阶级队伍,不得不将雇佣劳动作为自己的根本存在方式,过着异化而非人的生活。对此,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中根据亲身观察和可靠材料,描述了当时英国工人阶级的悲惨生活:“各种各样的灾祸落到穷人头上”,“他们住的是潮湿的房屋”,“一切可以保持清洁的手段被剥夺了”,“人们像追逐野兽一样追逐他们,不让他们得到安宁,不让他们过平静的生活。除了纵欲和酗酒,他们的一切享乐都被剥夺了”⑧。对于雇佣劳动制度这种现代奴役制,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有非常丰富深入的揭示,指认它“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界限。它侵占人体的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它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⑨。正是对现代雇佣劳动制度的批判、揭示以及对生存于其中的工人阶级命运的深度关切,构成了马克思劳动正义之思生发的阶级基础。
二、马克思劳动正义思想的四重维度
正如马克思主义是在批判继承以往思想的基础上获得的创制一样,马克思的劳动正义运思是在对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的非正义性批判以及对自由自觉的劳动正义建构过程中展开的。其主要围绕以下方面展开:
其一,对劳动资料初始持有的正义性检阅。尽管人们对正义持有不同的学科视野和理解策略,但在实质上,正义是人们表达自身利益诉求和伸张自我价值主张的思想话语和实践要求,其在根本上是人们的社会利益关系之思想映射和价值回声。同样,劳动正义表达了人们对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劳动活动、劳动关系和劳动方式的价值评判、利益主张和实践要求。当然,对于同一种劳动活動、劳动关系以及劳动方式的正义性,人们之间的评价是不尽一致甚至尖锐对立的。而马克思的劳动正义之思,其根本价值立足点无疑是无产阶级的劳动自由和人类解放,并由此出发对现代资本社会中的雇佣劳动关系进行深刻揭露。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关系的基础就在于资本家侵占了大量的生产资料,使得工人变得一无所有,从而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维生,被迫从事雇佣劳动,遭受资本家的奴役和剥夺,其中充满着奴役和非正义的属性,从而是需要废除和消灭的劳动制度。这是马克思为自己确立的思想主题和革命任务。为此,马克思通过深入的历史考察,揭示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来历,并在对资本原始积累的批判考察中揭露了资本家在初始占有生产资料中充满暴力和血腥的掠夺,指认资本家阶级在初始劳动资料占有上的非正义性。马克思认为,资本原始积累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起点,它以剥夺农村居民土地、通过惩治被剥夺者的血腥立法等残暴方式对劳动者和其生存资料进行强制分离,通过“掠夺教会地产,欺骗性地出让国有土地,盗窃公有地,用剥夺方法、用残暴的恐怖手段把封建财产和克兰财产转化为现代私有财产”⑩,把“大量的人突然被强制地同自己的生存资料相分离,被当做不受法律保护的无产者抛向劳动市场”{11}。资本强制掠夺劳动者生存资料的暴力活动,不仅发生在一国范围内,而且在世界范围内疯狂上演,“美洲金银产地的发现,土著居民的被剿灭、被奴役和被埋葬于矿井,对东印度开始进行的征服和掠夺,非洲变成商业性地猎获黑人的场所——这一切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时代的曙光”{12}。因此,“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13}。在此,马克思深入揭示了资本主义私有制在初始持有劳动资料方面存在的非正义性,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消灭资产阶级所有制和“重建个人所有制”的共产主义革命目标和行动方案,表达了自己关于在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中实现劳动资料公有共享的劳动正义思想。
其二,对劳资交换实质的正义性检审。对于资本与劳动之间交换的公平正义性问题,马克思也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在马克思看来,在流通领域或在商品交换领域的界限内,资本与劳动的交换在形式上似乎是公平的,资本家与工人之间以商品占有者发生关系,资本家购买劳动力商品,工人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用等价物交换等价物。但是,马克思对劳资交换正义性的检审并不仅仅停留在流通领域和形式公平中,而是越出商品交换领域的范围,分析劳动力成为商品的历史前提,考察生产领域中的劳资关系,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劳动与资本交换之间实质上的不公平和非正义性。其原因在于,一方面,由刀剑和血腥开路的资本原始积累,把劳动者与直接的生产资料和生存资料强制分离开来,让劳动者被迫沦为一无所有的雇佣工人,而“一个除自己的劳动力以外没有任何其他财产的人,在任何社会的和文化的状态中,都不得不为另一些已经成了劳动的物质条件的所有者的人做奴隶”{14}。事实上,资本家与雇佣工人在交换关系中就存在着起点上的不平等,面对整个资本家阶级,工人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在资本家和工人之间为工资的敌对斗争中,“胜利必定属于资本家。资本家没有工人能比工人没有资本家活得长久。资本家的联合是常见的和有效的,工人的联合则遭到禁止并会给他们招来恶果”{15}。所以,在资本与劳动关系中,存在着不公平和非正义性,“资本是对他人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16},“平等地剥削劳动力,是资本的首要的人权”{17},从而在劳资关系中存在着实质上的不公平和非正义性。另一方面,在生产领域,劳资关系中存在着显而易见的交换非正义性。马克思指出,离开流通领域进入到生产领域后,劳动与资本的形式平等关系立刻转变为实质上不平等的关系,“原来的货币占有者作为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占有者作为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18} 一进入到生产领域,劳动者只能在资本的皮鞭下进行暗无天日的劳作,不仅要为资本家生产出劳动力的价值,而且要生产出远超劳动力价值的价值供资本家无偿占有,从而工人的活劳动成为资本的无限增殖手段和材料。而资本为了更多的利润,就会千方百计乃至不择手段地榨取和剥夺工人,减少工人休息时间,延长工人劳动时间,增强工人劳动强度,克扣工人工资,完全不顾及工人的死活。正如马克思所言:“资本是不管劳动力的寿命长短的。它唯一关心的是在一个工作日内最大限度地使用劳动力。它靠缩短劳动力的寿命来达到这一目的,正像贪得无厌的农场主靠掠夺土地肥力来提高收获量一样。”{19} 可见,马克思透过劳动与资本交换之间形式平等的面纱,深刻揭露了劳资关系中存在的实质上的深刻不平等和非正义性质。而对于如何超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存在的劳资不平等和非正义性质,马克思认为在根本上是要通过大力发展生产力来消灭资本主義私有制和雇佣劳动制度,从而使交换正义真正成为现实。
其三,对劳动活动情状的正义性检讨。马克思认为,撇开每一种特定的社会形式来考察劳动过程,那么“劳动首先是一种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其目的是“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20}。所以,“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本身对人来说不过是满足一种需要即维持肉体生存的需要的一种手段”{21}。在这里,马克思更多揭示了劳动的经济学内涵。但是,马克思对劳动的意义和价值的认识并不停留于此,而是上升到哲学层面深刻揭示劳动对于人及其社会历史的本体论意义。马克思认为,劳动不仅创造和形塑了人,而且创造了社会历史,从而劳动是人之为人的基础存在方式,是社会历史的深刻本体。正是劳动这种具有目的性和价值维度的感性对象性活动,不仅使人与动物获得了根本的区别,而且使得人成为一种自我创造、自我生成、自我超越的存在。劳动标示着人的自由自觉的存在方式和生命特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外在彰显和自我确证。然而,在雇佣劳动关系中,劳动沦落为与人的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相疏离和敌对的异化劳动。而这种异化的劳动活动,不仅不是生命的自我确证,反而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彻底丧失。劳动的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劳动的对象化表现为工人生命的外在性。所以,劳动对劳动者来说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22}。因此,这种异化劳动活动与人的自由生命存在本质之间存在根本对立,它是对自由生命的戕害,违背了做人的真理和人类正义的价值原则,因而需要彻底消除。而在如何消灭和超越雇佣劳动以实现劳动正义和劳动自由方面,马克思提出了自己的共产主义方案,认为要通过现实的革命实践活动大力发展社会生产力,扩大广泛而普遍的社会交往关系,在全社会创造出丰富的社会物质财富和充裕的自由时间,使得人们不再为谋生而奔波,劳动的自主性和自由度得到空前提升。在共产主义社会,劳动活动真正成为人们自由生命本质的展露形式,劳动不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生活的第一需要”,从而劳动活动正义得以充分实现。
其四,对劳动财富分配的正义性检视。劳动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具有目的性的活动,其旨意是通过改造外部自然界获取自己的生活资料,以满足和提升自己的生存、享受和发展需要。因此劳动财富成为人们得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而如何分配劳动财富,就直接关乎每个人的生存境况,决定着人们的发展空间和自由程度。所以,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现实中,社会财富的分配及其正义问题,历来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雇佣劳动关系中,资本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实施了对劳动及其成果的全面控制和支配。资本窃取了巨大的劳动财富,而作为财富生产者的工人则只能获得维持动物般生存和延续后代所必需的费用即工资,导致“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殖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23}。“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棚舍。”{24} 因而,在马克思看来,现代社会中以资本为原则和主导的分配方式,具有掠夺和非正义性,从而需要对之进行革命性改造。对此,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作了比较集中的论述。马克思认为,解决分配正义问题,除了分析财富分配领域之外,还更需深入考察生产条件的分配,因为“消费资料的任何一种分配,都不过是生产条件本身分配的结果”{25}。同时,马克思认为,分配正义的实现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在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按照人们向社会提供的劳动量平等地获取生活资料,进行按劳分配。但是,因人们在天赋或家庭负担方面存在差异,从而在消费资料的拥有和财富占有方面存在事实上的不平等,但这对于刚刚从资本主义社会中产生出来的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而言是不可避免的。而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的高级阶段,“在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权利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26} 可见,在马克思看来,以每个人的实际需要为基础的真正的分配正义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才能成为现实。
三、马克思劳动正义思想的当代启示
正如前文所述,马克思的劳动正义之思,是基于无产阶级立场并立足资本逻辑的现实语境而生发和展开的,包含了对雇佣劳动制度和劳资关系的正义性检审,批判了所谓“资本永恒正义”的意识形态谎言,有力驱散了笼罩在现代社会中“资本天然神圣”的意识形态迷雾,让现代资本社会的残酷面目及其霸权性质如其所是地呈现在大众的面前。与此相连,马克思的劳动正义思想以其深刻的真理性内容和强大的思想力量,促进了工人无产阶级的思想启蒙和价值启蒙,唤醒了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和阶级使命,激发了工人无产阶级的主体意识和革命激情,并促使他们勇敢投入到推翻资产阶级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有力推动了共产主义事业的发展和深化。所以,马克思的劳动正义思想不仅为无产阶级的劳动解放运动注入了巨大的思想力量,而且为之提供了重要而鲜明的价值航标。尽管马克思的劳动正义之思生发于自由资本主义时代,但其所指向的问题域——资本批判和劳动解放——依然是现时代问题的核心所在。因此,马克思的劳动正义思想对于当代社会尤其是当今中国实践无疑具有重要的思想意义和价值启示。其至少体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千方百计促进和保障就业,守护劳动者做人的尊严。马克思认为,生产劳动是人类有目的的活动,“一切劳动首先并且最初是以占有和生产食物为目的的”{27},它是人以自身的手段改造外部自然对象以满足其需要的活动及其过程,是人类谋取自身生活资料的基本手段,所以“劳动不仅在范畴上,而且在现实中都成了创造财富一般的手段”{28},从而是社会财富的源泉。“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停止劳动,不用说一年,就是几个星期,也要灭亡,这是每一个小孩子都知道的。”{29} 可见,劳动是人类及其社会存在的基础,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离开了劳动活动,人类就难以生存,社会就难以存续,历史就难以延展。对普通大众而言,劳动是其谋生的手段,是维持生存的根本方式。这一状况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根本改观。在现代社会,对于普通大众来说,若缺少必要的劳动条件,丧失就业机会,缺少就业保障,就必然陷入生活的贫困与苦难,遭遇生存的危机,危及做人的权利。马克思之所以尖锐而激愤地批判雇佣劳动形式,是因为它把工人视为资本增殖的抽象物料,大肆践踏工人的基本劳动权益,极度漠视工人做人的要求。今天,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当代中国的历史性实践中,马克思的劳动正义思想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它警示我们,在今日中国,需千方百计促进和保障就业,避免把就业问题简单地视为是一个经济问题、市场问题,进而用唯利是图的市场原则和粗暴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法则加以对待和处置。在就业问题上我们需要持有自觉的人性关怀,要深刻认识到就业不仅是最大的民生,也是最基本的生存命根;就业不仅是经济问题,也是社会问题、政治问题,同时还是道德问题、哲学问题;就业是劳动者生存、享受和发展的前提,是维护劳动者做人尊严的基本手段。所以,千方百计保障劳动者就业以维护劳动者做人的尊严,是马克思劳动正义思想的实践要求。
其二,切实贯彻按劳(贡献)分配原则,增强劳动者获得感。劳动是人们获取生活资料以满足自身生存、享受和发展需要的基本手段,从而保障人的劳动权利是维持做人尊严和过体面生活的基本前提。但是,劳动和就业并不一定能换来富有和体面的生活。譬如,在资本原则为主导的现代社会中,劳动并不能保障体面和有尊严的生活,相反,劳动还可能存在着对象的丧失,从而失去维持尊严生活的基础。因此,社会不仅需要保障劳动权,还需要给劳动以公平的回报,给劳动者以應有的利益,使他们拥有较为丰富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追求,过上康乐的生活。但是,环顾今天的社会,劳动者的付出与所得之间存在明显的不公。据英国乐施会2018年发布的最新报告显示,2017年全球创造的财富82%都流向了最富的1%的人群,而世界上最贫穷人群的财富并没有增长。报告还指出,全球最富有的42个人所掌握的财富,相当于全球最贫困的37亿人所拥有的财富的总和{30}。中国的贫富差距也是巨大的,据中国社会科学院2016年公布的《社会蓝皮书》,中国收入最高的1%家庭拥有全国1/3的财富,而收入最低的1/4家庭则只有全国1%的财富。如此可见,收入差距过大、财富占有悬殊,成为今天的世界以及中国社会面临的严峻现实问题。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贫富悬殊、两极分化也不是社会主义。鉴于此,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当代中国实践中,我们需要切实贯彻按劳动、按贡献分配的原则,强力改变不劳而获、劳而不获、少劳多获、多劳少获等不公正的财富分配现象,大力倡导以诚实劳动收获财富,提升国民财富中劳动收入比重,增强劳动者的获得感,从而激发劳动者的劳动积极性和创造性,并在效率和公平的辩证张力中促进劳动正义的实现,守护劳动者应有的利益。
其三,强力规约资本和权力的肆意妄为,捍卫劳动者主体地位。资本、权力和劳动是现代社会基本的存在力量,三者的关系构成了现代社会基本的存在结构,因而如何处理三者的关系不仅是现代世界遭遇的存在难题,也是当今中国面临的重大现实问题。就现实情状来看,在资本、权力和劳动的三者关系中,资本、权力对于劳动占据明显的优势。尽管资本与权力之间也有相互的竞争,但是在支配劳动以获取自身最大利益方面,二者之间往往会形成“共谋”和“联姻”,使得现代社会普遍存在资本横行、权力任性、劳动无助的现象实情,严重打击了劳动者做人的信心,使得资本拜物教和官本位意识成为根植大众心灵深处的核心价值观,导致劳动光荣观念式微,尊重劳动之风严重萎靡,劳动者主体地位暗淡。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缺少足够的力量形成对资本和权力的有效规约。没有监督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没有约束的资本必然疯狂,而没有正义守护的劳动则常陷于虚弱。马克思的劳动正义之思,正是以劳动自由和人类解放的价值志向,实施了对现代资本社会的深入批判,史无前例地阐发了劳动的意义和价值,前所未有地彰显了劳动者的历史地位及其主体向度。它启示我们,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当代中国的历史性实践中,需要认真处理好政商关系、干群关系、劳资关系,尤其要改变“政商暧昧”、“资强劳弱”、“干高群低”的畸形关系。为此,需要科学划定资本和权力的运行边界,强力约束资本和权力的无度泛滥,坚持和发扬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和发展实践,在更大范围、更高层次上确立和提升劳动及其主体的地位和价值,不断促进社会和谐、人民幸福。这诚如马克思所言:“只要社会还没有围绕着劳动这个太阳旋转,它就绝不可能达到均衡。”{31}
其四,努力改善劳动工作环境,提升劳动者幸福感。劳动是劳动者基本的生命存在样式,也是自我本质力量的确证和呈现方式。劳动环境是劳动者活动的舞台和场所,其本质地形塑劳动者的生命情态,规范劳动者的生命样式,体现劳动者的生命面貌,决定劳动者的自由空间,从而劳动自由只能是一定劳动条件和劳动环境中的自由{32}。由极度的外在强制性支配下的劳动活动,对劳动者而言是一种生命的摧残。对一个在极端恶劣的劳动环境中进行长期劳动的人而言,劳动无异于是对自我生命的戕害。所以,尽管劳动是社会财富的基础,是创造幸福的源泉,但劳动并不自然等于幸福,劳动也不是幸福本身。只有那种与劳动者的自由生命本质相一致的劳动活动才会给他带来酣暢淋漓的生命确证,才会给他带来愉悦满足的幸福感,只有这样的劳动才称得上是幸福。在关于劳动与幸福关系的认识上,我们不能无批判、无前提地宣扬所谓劳动即幸福的抽象话语,这不仅与人们的生活常识不相符合,而且不自觉地起着遮蔽现实劳动之艰辛无奈的意识形态功能,其中夹带着无批判的实证主义和道德浪漫主义的虚弱本质。为中国人民谋幸福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奋斗目标。在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当代中国发展实践中,努力改善劳动者的劳动工作环境,激发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和劳动创造性,从而在劳动中创造美、享受美,提升劳动者的幸福感,这是马克思劳动正义思想的价值启示和实践要求,也是中国共产党的现实任务和历史使命。
总之,马克思的劳动正义思想,通过对雇佣劳动内在机制的深入批判,揭示了劳动与资本关系之中存在的不公平和非正义性,有力驳斥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家们所谓“资本永恒正义”的意识形态谎言,促进了工人阶级的思想启蒙和价值启蒙,唤醒了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为无产阶级的劳动解放提供了鲜明的思想旗帜和前进方向,并为当代中国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实践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和价值刻度。
注释:
① [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资本的年代》,张晓华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
②⑨⑩{11}{12}{13}{17}{18}{19}{20}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3、306、842、823、860—861、871、338、205、306—307、207—208页。
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34页。
④⑤⑥⑦⑧{15}{16}{21}{22}{23}{24}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612、727、726、410—411、115、130、162、159、156、158页。
{14}{25}{2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8、436、435—436页。
{27}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13页。
{28}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页。
{29}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9页。
{30} 参见《参考消息》2018年1月23日第4版。
{3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627页。
{32} 毛勒堂:《劳动正义:一个批判性的阐释》,《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
作者简介:毛勒堂,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师范大学经济哲学研究中心主任,上海,200234。
(责任编辑 胡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