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沦陷时期的汉日语言接触研究*
2018-02-12于湘泳董海礁
于湘泳,董海礁,王 珏
(佳木斯大学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佳木斯 154007)
1931-1945年期间,中国的东北沦陷,由于日本人的进入,语言也受到了冲击,产生了所谓的“协和语”。那么何为“协和语”?王立达认为:“‘协和语’这个名称的起源,是因为日伪窃据东北时期曾成立了所谓‘协和会’,当时大小汉奸在讲话中喜欢夹杂几个日语字眼;人民并无好感,就把这种话叫‘协和语’”[1]。这是中国有据可查的最早的关于协和语的解释。1996年版《汉语知识词典》是这样解释的:“20世纪前半叶日本侵占我国东北期间,在东北流行的一种混合语。它不同于‘洋泾浜’,‘洋泾浜’是外来商人、水手、传教士等和当地人打交道的时候使用的一种变了形的语言,它只是在一定场合下、小范围内使用。而协和语在伪满时期是被伪满政府所提倡的,被社会采用的主要的交际工具,而且在学校要求孩子们学习,这种情况下的语言实际上就由洋泾浜变成混合语了,又叫克里奥耳语(混血儿的意思)。其主要特点是在词汇和语法上受到日语很大影响, 不少词汇和一些语序直接从日语借入,这种话20世纪60年代以后已经逐渐消亡了”[2]。这里要考察的“协和语”实际上比上面说的还要复杂多样。
一、句子结构改变的汉语
(一)SOV (主·宾·谓)语序
美国Joseph H.Greenberg从逻辑分析出发,提出了分析语言类型理论。他把人类诸语言绝大多数语言的基本语序整理归纳为6种可能出现的类型,这6种语序是:
1.SOV(主·宾·谓) 2.SVO(主·谓·宾)
3.VSO(谓·主·宾) 4.VOS(谓·宾·主)
5.OVS(宾·谓·主) 6.OSV(宾·主·谓)[3]
根据该理论,汉语是SVO(主·谓·宾)类型,日语是SOV(主·宾·谓)。也就是说汉语说“我吃饭”,日语表达同样的事情,词序不变地翻译成汉语的话就变成了“我饭吃”。在东北沦陷时期,像这样的SOV (主·宾·谓)语序的句子时常见到,如①:
(1)一切的话都问完了以后,一个高大的汉子,脸上露着一种得意与讥笑的样子,对我操着生硬不太流利的话:“跟我来!”……他突然在后面叫住我,也操着生硬的言语说:“鞋的脱下来!”《羔羊》
(2)三四个西装日本人命令着:“开枪——开枪——八格牙路!”“房子的拆!开枪!……房子的拆呀……八格牙路!” 《轮下》
(3)这个老货,他的你的三滨你给。 《同行者》
例句(1)中,“鞋”是宾语,“脱”是谓语,换成汉语的SVO(主·谓·宾)结构就是“拖鞋”的意思。例句(2)中,“房子”是宾语,“拆”是谓语,换成汉语的SVO(主·谓·宾)结构就是“拆房子”的意思。
(二)CV(补·动)语序
汉语的语序中,动词的宾语要在动词的后面,而协和语中却出现了宾语在前,动词在后的现象。如下面的例子:
(4)乘警提着枪走进,用眼睛扫了扫呵斥着:“什么?道上站着的不行,里边去!”《离乡》
(5)他带着不在意又开玩笑的神气。“你的那边去。”他生硬地说着这样的话。 《蚌》
(6)你的这个我的进上。 《國語文化講座第6 巻國語進出篇》
例句(4)中“道上”是动词“站”的补语,汉语的说法就是“站在道上”。例句(5)中“那边”是动词“去”的补语,汉语的说法就是“去那边”。例句6中“进上”是“给我”的意思,“我的进上”也就是“给我”的意思。
(三)添加“的”字
汉语中“的”字多用来构成形容词,修饰名词使用。而协和语中名词的后面也好、动词的后面也好、副词的后面也好,主语的后面也好、谓语的后面也好、“的”字随处可见,似乎成了“万金油”,例如:
(7)他不想在这屋子多停片刻,走到外面,深深地吸一口气,那个朝鲜妇人的丈夫朴元俊,对他伸伸舌头,说道:“你的干什么?” 《风雪》
(8)我的米西米西。 《中國語と近代日本》
(9)你的慢慢的。 《中國語と近代日本》
(10)你的快快的。 《中國語と近代日本》
这些句子里面之所以都有个“的”字,是因为日语属于粘着语,即日语中的大多数单词后面都要接上一个助词与前边的单词粘连着一起使用,于是日本人说汉语时他们就习惯性加上一个后缀性质“的”字,所以这里“的”字并无含义,去掉不影响句子含义。例(8)是“我吃饭”的意思;例(9)是“你等等”的意思;例(10)是“快点跑”的意思。
(四)使用特殊的文末词
协和语中还有一种现象是在句子的后面添加一个只表示语气没有含义的词。如:
(11)可是苍茫的暮色中,对方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方面,怪声怪调像夸奖又似表扬地说:冯的,你的大大的好呐!心的坏啦坏啦的没有?…… 《小工兵》
例句中的“没有”,并不是汉语中“不存在”的含义,而是“难道不是吗?”这一带有反问语气的语气词,也许是因为日语句子的特点是在句子末尾表达各种语气吧。
二、中日杂糅的词汇
(一)掺入汉语中的日语词汇
在当时的伪满地区,有些词汇日语里有,汉语里还没有,对这些词汇,由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翻译,人们为了交流方便,就直接使用了,如:
(12)“在总务厅。您呢?”我答应着。“在生活必需品会社。” 《新生》
(13)我马上用嘴吮吸了那咬伤的红晕,吮吸了那红晕之中的血液,然后又到洗面所漱了好几次口,但是,这又能怎样呢? 《新生》
(14)这羡慕的情感,我们也曾经尝了数度。 《新生》
(15)羞甚告慰,我虽是个留学生,万幸没有荣任过一次通译官,也没有娶过一位外国老婆!《芦苇》
(16)车在祝町的本部前面停下了。 《新生》
(17)看护妇提着四五只洋铁捅,满装着苹果、饼干、糖果拿了进来。《新生》
例(12)中的“会社”虽然现代汉语也使用,但是当时的中国是没有这个词汇的,所以就直接使用了;例(14)中的“数度”是数次的意思;例(15)中的“通译官”是翻译官的意思;例(16)中的“町”是日本人发明的汉字,是街道的意思;例(17)中的“看护妇”是女护士的意思,这些都属于汉语里直接使用日语词汇的情况。
(二)掺入日语中的汉语词汇
当时创作的日语文学作品中还能看到掺杂了很多汉语词汇,这些汉语词汇主要是日语中没有的事物名词,如:
(18)黙っていないで何とか返事をしておくれよ、この頃じゃ白麺(ハクメン)だって、一袋に五十銭も高くなってるんだよ。 《第八号転轍器》
(19)長い凍りつくような大陸の冬がやって来ると、彼等は野菜を貯え、家屋を修理して炕(オンドル)の上に冬ごもりの生活をはじめる。 《祝という男》
(20)路傍に寝そべった苦力(クーリー)がたばこをくゆらせて王をひやかした。 《家鴨に乗った王》
也有些能用日语表达,却用了汉语,这主要是为了制造气氛,创设语言环境。
(21)没法子(メイフアーズ)だよ。 《第八号転轍器》
另外,《纏足の頃》这一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协和语式人称词,如爺々(イエイエ)、奶々(ナイナイ)、小孩(ショウハイ)、姐姐(ジェジェ)、媽々(マーマ)、爸爸(パーパ)、妹々(メーメー)、哥々(ゴオゴオ)、大叔(ダースウ)。此外还有很多名词,如白麺(パイメン)、糖堆児(タントオル)、小米粥(ショウミルイ)、青菜店(チンサイデン)、缠足(チャンズウ)、姑娘(クーニャン)等等,括号里面是用日语假名标记的模仿汉语所发的音。这些文学作品里直接使用了汉语词汇,使表达更加准确,符合前后文语境。
三、日本军队中国语
日本军队中国语也被称为“沿线官话”“古怪的汉语”。这是在中国的日本士兵使用的一种语言现象,属于一种洋泾浜,一种源于中国口语的借用语。日本在向西伯利亚出兵时亦可能出现过“军队俄罗斯语”或各种其他混合语言,但详细情况并不清楚。同样地,“军队中国语”最早可能于甲午战争时就产生了,不过日军侵华战争爆发后,变得更加明显化并为大众所熟知。
有很多汉语词汇,日本人直接拿去使用,用日语假名发音去读。如姑娘(くーにゃん)谢谢(しぇえしぇえ)不要(ぷやお)不行(プシン)再见(さいちぇん)没有(めいよー)老头儿(ろーとーる)小孩(しょうはい)等等,这些也在当时的日本军队中广泛使用,有一些词汇残留下来,在现代日语中作为俗语仍在使用。
“军队中国语”中的单词本源自汉语,但也存在与汉语无关的单词,在不懂日语的中国人听来,也经常将这样的语言误解成日语。抗日战争电视剧或电影中日本人最常说的台词恐怕要数“开路”“米西米西”“死了死了”等词。这些常被作为笑料揶揄或丑角化的要素使用,其实这些词并不是日语,而是军队中国语。因为“开路”是源自汉语的开辟道路的意思,转为“出发”之意。“米西米西”开玩笑地指吃饭,它是来源于日语饭的发音mesi。像这样相同词语重复使用的现象很多,如“明白明白”“少少的”“快快的”“慢慢的”“进上进上”等等。
四、满洲假名
所谓“满洲假名”是指用日语假名标记汉语的一种表记法,日本文部省于1940年推出这种表记方式。创造并提倡满语假名的其实是中国人曾恪,他是伪满洲国大同学院的教授。他的“满语假名”说,主要包含以下六个内容:1.片假名较之汉字是更容易掌握的语言。2.有利于日满两国的思想交流。3.是滞满日本人学校语言的最佳途径。4.满洲国人可以借此逐渐摆脱掌握汉字的艰辛。5.是最终掌握日语的敲门砖。6.日本人依据汉字创制了假名, 假名的回归有益于日满文化亲善。[4]
中国的汉字文化源远流长,如果专门去学校或私塾读书的话,就很难学会认字。而在日本,从连乡下的孩子也能熟练地读假名,所以用日本假名表记汉字读音的话,不会说汉语的日本人就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读汉字了。因而这一办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1940年中国的满语调查委员会还公布了详细的实施方案:第一,名称为满洲假名,只用于表记满洲语言。第二,满洲假名只是使用片假名,不能混用平假名或是新型文字及特别符号。第三,使用同等大小的字码,不用表示促音或拗音。第四,一个汉字音尽量用三个字以内的假名来表示,把长音看作一个字。第五,因为普及到一般大众,所以没有必要拘泥于极端的学术理论。[5]
尽管日本派遣了大量日语教师赴往中国,开设注音符号讲习所,讲授这种满洲假名标注的汉语,但还是由于诸多原因该计划还是没能成功开展下去。主要是因为语言与文化是密不可分的,语言只是载体,只注重它的表音方法不懂文化背景是没有意义的。即使能读汉语了,也是蹩脚的发音,让中国人不容易听懂,最关键的是日本人还是听不懂中国人在说什么,最终随着“伪满洲国”的消亡,“满洲假名”也结束自己畸形的、短暂的生命。“满语假名的出台,是日本帝国主义殖民的方式,也是伪满洲国时期具有奴性的中国人自我殖民化的写照。”[6]
满洲假名形式上为了方便日本人学习汉语,实际上是有意排挤汉字文化。
五、总结
从上面的研究可以看出,东北沦陷时期的汉日语言接触,导致汉语句子结构发生了改变,产生了一些中日杂糅的词汇,甚至日本军队里还出现了一种日本军队中国语,日本人还大力推行一种满洲假名。但无论是哪种语言形式,都因为其排挤汉字体系这一不符合语言规律的本质,在历史这个试真石的检验下,去伪存真,绝大部分都已经消失了。一些反映历史影视剧中作为那个时代的形象代言还存在着一些协和语;一些不会汉语又想学汉语歌曲的日本人,偶尔会用使假名标记汉语这种类似满洲假名的形式。其实,协和语在日本“从其诞生开始就受到一些日本人强烈批判,因为他们是神道的拥护者,认为日语是言灵寄宿的语言,这种混合语是对纯洁日语的亵渎,因此随着日本的战败投降,协和语也随之消亡。”[7]
历史已经称为过去,但是历史对今天的影响不会消失,人们对历史的研究也始终不会停止。东北沦陷时期对中国人来说是段屈辱的历史,但对这段历史背景下形成的语言进行研究可以让我们更加真实地面对历史,警钟长鸣。
[注释]
①文中例句选自如下作品集:钱理群,《新文艺小说卷》(上)(下),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黑川创,《日语文学选Ⅱ》,新宿书房,1996;朝日新闻编委会《国语文化讲座6》,朝日新闻社,1942;安腾彦太郎《中国语和近代日本》,岩波书店,1988。
[参 考 文 献]
[1]王立达.现代汉语从日语借来的词汇[J].中国语文,1958(2):53.
[2]董绍克.汉语知识词典[M].北京:警官教育出版社,1996(9):44.
[3]陆丙甫,陆致极,译.某些主要与词序有关的语法普遍现象[J].国外语言学,1984(2):32.
[4]下瀬謙太郎.日満支ノ同文ワ ドコ エ行ク[J].カナノヒカリ,1936(11):12.
[5]石剛.植民地支配と日本語[M].東京:三元社.1993:19.
[6]文贵良.东北沦陷时期伪满洲国的日语殖民问题[J].学术月刊,2017:137-144.
[7]于湘泳.张守祥.日伪时期的协和语新考[J].边疆经济与文化,2014(6):107-110.
[8]于湘泳.东北沦陷时期的协和语研究[J].文化学刊,2018(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