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桎梏与神秘的弥漫*
——论迟子建小说《晨钟响彻黄昏》的复杂性
2018-02-12欧芳艳
欧芳艳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谱系中,迟子建可谓是独特的存在。从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迟子建始终坚持创作,并逐渐在文坛崭露头角,一步步提升她的文学影响力。写作素材的来源渐渐趋于稳定,那片神秘的黑土地以及生活在此朴实善良的人们,构成迟子建小说的主要内容。而1994年发表于《小说家》第5期的《晨钟响彻黄昏》,表现了迟子建的创作视野从北方的乡土世界向都市生活的转变。当然,都市题材的出现绝非偶然,从《沉睡的大固其固》以大马哈鱼为例,试图唤醒愚昧守旧的父辈,到《旧土地》象征文明进程铁轨的出现,再到《白雪国里的香枕》城市人一鸣的出现等等,都市因素渐渐弥漫在迟子建作品中。由最初对父辈的审视到慢慢显示都市与乡村之间的冲突,除了持守着对原始风景的热爱,更是一种对现实的直视。面对都市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复杂纠葛,迟子建试图打破原有的叙述姿态,以另一种新颖的角度,诉说着诡异复杂的都市世界。以充满神秘色彩的方式,建构起小说的框架,但是归根结底,迟子建是想透过这层神秘的因素,试图探索人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找寻突破生存困境的途径。
一、 人物命运的戏剧性
《晨钟响彻黄昏》中充斥着许多不合理、矛盾,甚至悖论的现象。无论是看似前程似锦,实则有同性恋倾向、自杀未遂经历的刘天园,喜欢动物、内心敏感丰富的宋飞扬,还是外在洒脱不羁,实则遭受人生巨大苦难的刘凤梨,道貌岸然却有些许令人同情的宋加文。他们的人生遭遇,仿佛无形中总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操控,将他们紧紧缠绕,成为他们人生的羁绊和枷锁。在《晨钟响彻黄昏》中,迟子建有意赋予这些人物特殊的苦难经历,比如幼年失去父亲,被强奸,婚姻惨淡、家庭破碎等等。正是由于这些苦难经历,增加了小说的压抑氛围,也使得矛盾、悖论现象的存在变得具有合理性。那么问题的关键在于,作家是如何将这些看似矛盾悖论的现象放置在小说之中,且这些矛盾悖论的存在为小说渲染了怎样的氛围,在其背后又蕴含怎样的深意?
小说在一开头并不直接介绍宋加文与刘凤梨的关系,而是慢慢引出、层层剥开二人的关系,勾起读者强烈的期待感、好奇心,随后逐渐在文章中引出宋加文的身份:大学讲师、孩子的父亲、刚离异不久。表面是“有地位要面子的大学老师”,[1]85实则纵身情场,与前妻及另外两个女性都存在纠缠不清的关系。外在环境氛围所呈现的形象和现实生活中的形象毫无一致性,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现象。文明的发展,促使人变得越来越“木讷、倦怠、无所适从”[1]76,也变得毫无宗教气息,进而放浪形骸,宋加文异化状态下的所作所为似乎就是在印证这一说法。落入现代社会的漩涡,造成精神上的困窘,无法挣脱、无力摆脱,从而沉沦其中。对于生存意义的追问,成为人类永恒的意义。宋加文的矛盾之处,更体现在他对刘凤梨的态度上,菠萝是“不安分”的女贼,他却认为刘凤梨是甜心、散发香气的菠萝。她的桀骜不驯、潇洒自由深深吸引着他,但是他却异想天开地一心想为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到最后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被菠萝的哪一点所吸引。他自认为深深喜欢着菠萝,却一面又舍不得与陈小雅断绝关系,在几位女性之间徘徊游离,而菠萝后面的出走,他苦恼、悲愤的同时,竟又再一次去找陈小雅。而对于陈小雅,他一面去找她,一面却又厌恶她的精致打扮,不肯与其断绝关系,两性之爱在这里成为孤独、失落与极端焦虑状态下的合成物。肉体与灵魂相互分离,肉体沉沦、灵魂无依,这些具有戏剧性、充满荒诞感的情节,加剧了小说神秘的气氛。
而刘凤梨看似自由洒脱的背后,是被强奸、被退学、失去姐姐、父亲和哥哥的苦难经历,以及赡养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和养育年幼女儿的人生责任。她也由一位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变成几进监狱的女贼。人生的全部苦难,仿佛顷刻间便全部应验在她身上。洒脱不羁是面对生活苦难的伪装,前后强烈的反差对比,使得独特而又坚强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命运多舛,人生经受炼狱般的折磨,心里却一直祈盼着自由,生存的困境使生命焕发出别样的风采,这位女性以她特有的方式,向世人展示独属于她的生存姿态。最后钟声所带给她生命的领悟,促使她抛开一切,打破人生的羁绊、枷锁,去寻找属于她的真正自由。生命所承受的重,与灵魂升华后的轻,“重”与“轻”二者的对立呈现,在刘凤梨身上得到完美的统一。整个人生旅程,尤其是被钟声所感染而觉醒的人生经历,充满着魔幻、神奇的色彩。
作为新时代大学生的刘天园,看似前途一片光明,实则有着自杀未遂的经历。自杀的原因竟然是她作为同性恋患者的困惑、无奈,更深层的原因是她难以找到生存的意义。面对《家家晨报》的面试,她的回答是“多反映些比较刺激的社会问题……比如对人生存心理的暗示。炒股人的心理、投机倒把的人的心理、性变态者的心理以及频频发生的医疗事故等等。”[1] 80作者借刘天园之口,反映时代变化发展的同时,人们内心的恐惧、无奈与精神上的彷徨。文明的发展,究竟带给我们什么?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而刘天园的人生命运始终如浮萍般起起伏伏,充满着不可预知性及深深的无奈感,她不想接受无爱之性,却被强奸;起初自杀不成,又再次试图自杀;自杀不成造成脑子不清醒,而后面清醒的原因竟然是被再次强奸,随后自杀成功,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由此形成一个循环怪圈:自杀→被强奸→自杀→再被强奸→自杀。本身刘天园的人生命运就充满神秘感,第一次是从宿舍楼四楼跳楼自杀,结果并无大碍,第二次自杀奇迹般的在大货车下生还,第三次自杀竟是因为强奸使她清醒,然后她把病服撕成布条自杀,当人生的希望消散之时,生活的枷锁也得以挣脱。刺激她自杀的动因,不仅有博士与李其才的直接影响,更有社会环境的原因。社会经济高速运转,但是人们在寻求物质生活的同时,却忽略了人的内心状况,对于生存意义的探询,往往使人们陷入迷局与困境。透过这类人物形象,作者表明在社会发展中,不仅要注重物质条件的发展,而且要加大对人生存心理的重视,尤其是对女性以及孩子这类人的关注,这也值得我们对当下社会发展进行深度反思。
这一系列人物的生活、情感和行为,无一不存在着自相矛盾性,也正因为这样的矛盾才使得每一个人物都充满着立体感与神秘性。细腻的笔法,描摹着人生命运的不可预知性,而这恰恰是充满魅力与神秘的所在。而这充满矛盾性、神秘感的面纱背后,实际上是通过对过去的追忆和社会现实生活的反思,甚至是“弃斥”,从而对道德、性爱、原罪与赎罪进行探讨,达到对人生存状态、生存意义的探询。
二、 意象选取的神秘性
《晨钟响彻黄昏》带给人的神秘感,很大原因在于作者特意选取的一系列扑朔迷离的意象,使得这些意象形成一个综合体,缠绕在人物周围,充满着象征的意味。对《晨钟响彻黄昏》的意象进行梳理,会发现它们与人物命运的变化发展息息相关,甚至折射出人物内心的镜像,表达难以言说、捉摸不定的情愫,而且在色彩方面几乎都集中于黄色与红色,归纳如下:
黄色系列:
菠萝:脸粗糙苍黄、土黄色的油渍遍布的小棉袄、黄黄的头发、黄色的农庄、金黄色的菠萝、乳黄色的纸币、土黄色的毛衣、黄昏、黄色短袖、黄色的帽子、黄昏中的钟声等。
刘天园:黄昏时跳楼、金黄色的伞、乳黄色泡沫、日落、黄昏、金黄色的尘埃、浊黄的水珠、落叶、金丝绒帷幕、非同寻常的黄昏、黄色的猫、杏黄色地毯、金黄色窗帘、最美的黄昏沉落、字迹像金色的蜜蜂等。
白色系列:
宋加文:雪白的床单、白净的脊背、面色苍白、白色的假牙、绵羊、雪白的柜子、雪白的碟子、惨白的灯影等。
红色系列:
宋飞扬:冰都大酒店的四盏红色大宫灯、玫瑰色的血、红色摩托帽、血淋淋的刀、两棵红色的树、红色羊绒围巾、穿红色夹克衫的阿姨、杀羊的红脸汉子、猩红色的果酱、脸和嘴唇通红通红的、红毛衣、鼻头通红通红的、红色的化学梳子、油红的指甲、醉醺醺的红幌子等。
不难看出,小说意象所呈现的色彩明晰,整部小说主要被黄色与红色所笼罩,似乎是一幅幅色彩艳丽、诡谲多样的画卷,向我们传递着神秘的气息,且每一位人物都有与之性格特点相匹配的颜色。宋加文固执地将刘凤梨称之为菠萝,而且总是选择在黄昏与菠萝聚会,这表现出男性对于女性的强加叙事,即作为他者所赋予的意义。不仅如此,菠萝本身无论是容貌还是衣着,都与黄色息息相关,整个人散发着神秘的色彩。刘天园则是在人生命运上与黄色纠缠不休,无论是自杀时“恰好处于”黄昏的时刻,还是被强奸时若隐若现、始终游离缠绕着她的金黄色窗帘,处处都透露出二者的相关性。
黄色在一般的联想中,首先会出现太阳、明亮、开朗、愉悦、轻松、宽容这些比较温暖的词汇,但是在小说之中黄色似乎蕴藏着另一种含义,它是诡秘的、朦胧的、诱惑的,甚至是让人产生恐惧的。“黄色是一种自我膨胀的热量,散发着温柔的魅力它是如此的引人注目。”[2]54这些从心理学意义上对于黄色的阐释,似乎与小说的整体氛围及人物的命运、性格特点具有内在一致性。凤梨与菠萝在生物学上是同一种水果,但是实际上,菠萝削皮后有“内刺”,但是凤梨没有。人们最初想到这种水果,都认为是同一种,但是在宋加文心目中,刘凤梨不是凤梨,而是带有内刺、散发诱惑气息的菠萝,是那个不安分的女贼。而菠萝也确如这个名字所言,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与神秘的魅力。“它(黄色)尤其受这样一种人喜爱:他们寻求变动的、自由的关系……,喜欢黄色的人会因为一个错误的或不满意的家而向往远方,并开始遥远的旅程。”[2]68“黄色在心理学上的意义是‘解放’,在生理学上的意义是‘改变’。”[2]69从这一点来看,刘天园与菠萝有一个神似的特点,就是她们始终在寻求变动的、自由的生存方式,一直在不停地寻找自己的人生意义。最后刘天园选择的救赎之地是天堂,而菠萝则是远走他方,始终在寻找属于她自由灵魂的栖息地。当然,促使菠萝远走去寻求自由的动力,是那贯穿于天地之间的钟声。那一刻菠萝似乎被宗教的力量所感染、震撼,从而找到了救赎的力量和灵魂皈依。“晨钟”响起驱散“黄昏”的阴霾,天地间变得清澈透明,人得以升华而变得富有宗教气息。苦难的经历被书写的异常生动,散发着忧郁的气息,整个人生被诗意的光芒所笼罩。黄昏之后意味着黑暗降临,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晨钟”与“黄昏”的奇特组合,难以言喻的象征意义,让菠萝变得更具有神秘色彩。
宋飞扬作为一个小男孩,他眼中的世界,不是美好童年中会出现的五彩斑斓色彩,而是单一的红色。他的世界里几乎全是红色的事物,红色充斥着他的生活,甚至在坠楼的那一刻,他眼中出现的竟然也是“醉醺醺的红幌子”。红色似乎预示了他的人生命运,最终他是以血的代价离开纷繁复杂的世界。红色代表着“人类生命体验中的鲜血、火焰和爱”[2]12,而“这种颜色在女性规则和男性规则之间、在衰老与年轻之间,在内向与外向之间,均倾向于后者。”[2]18这一特点似乎与宋飞扬并不完全相似,但是在这种悖论现象背后,正说明宋飞扬的内心世界是多么地丰富多彩。在他的眼中,红色是吸引人的颜色,在大人世界里,几乎所有女性身上都有红色的象征物,可能是一件红色毛衣,也可能是红色的指甲。大人充满诱惑力的世界,在孩子眼中变成了另一种存在。但是红色也代表着侵犯、杀戮、鲜血与死亡,这种差异性的存在,绝不仅仅是诉说颜色本身的丰富性,而是小说所营造出的这种神秘氛围。红色多样性的特点,一方面代表着魅力、热烈与活力,另一方也预示着鲜血、死亡与恐惧。二者相互交织,渲染了小说别样的神秘性。
除此之外,小说中人物的矛盾冲突、情节发展,几乎都被安排在“黄昏”中进行,“黄昏”这一意象在这里反复出现,重复存在,构成叙事的链条。刘天园第一次自杀选择在黄昏时、宋加文与菠萝总是选在黄昏相聚、菠萝在黄昏梦见钟声、本本在黄昏时分坠楼、刘天园日记中提到的时刻不是黄昏就是黑夜、王喜林总是在黄昏时分去精神病院看望刘天园等等。黄昏在这里似乎与黑暗、死亡、未知相关联,充满着恐惧的力量与未知的气息,蕴含着不可言喻的神秘。意象的独特选择,颜色的精心设置,种种“巧合”的布局,各种因素的拼凑,传递着诡秘的感觉,从而造成现实的倒置感、虚幻感。
三、 叙述角度的独特性
《晨钟响彻黄昏》中一共分为六章,每一章有每一章的叙述方式,“叙述文本对说与被说、看与被看关系的调度与转换,往往体现为不同权力与意识形态的冲突或对话。”[3]76而且“在绝大多数现代叙事作品中,正是叙事视点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4]128叙述视角的不断转换,不仅从不同角度丰富了情节,而且增添了神秘气息。而叙述视角的不同选择、交错进行、造成悬念,也从多角度折射出人物的内心世界与行为方式,无形中使文本内容更为深刻。
《迷途汉语》中用第一人称“我”叙述,即宋加文的叙述。根据宋加文的情绪活动展开情节,不仅将菠萝、刘天园、巧巧、飞扬、陈小雅等人物引出,而且直接描摹出他真实的内心世界,揭示他行为隐秘的那一面,写出了男性视角中的女性世界——即用男人的眼光、语气去叙述他眼中的世界。在这里叙述人的直接心理活动被呈现出来,更多地表现了人物话语的特点。无论是他与三个女人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是他写作《迷途的汉语》时内心的困惑与无奈,似乎都显示出这位现代都市人光鲜亮丽生活背后的阴暗面、精神的迷途与人生的荒诞性。而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大学老师,这些光环的背后,却是反对儿子学唐诗、反对儿子去给解放军叔叔献花和朗诵诗,明明喜欢干净整洁的环境氛围,却深深被邋遢的菠萝吸引得无法自拔,这一强烈反差的背后,使得宋加文这一人物形象变得越发的神秘起来。在这里作为叙述者,宋加文被分解成多重身份,既讲述自己,也陈述别人,既是生活的参与者、体验者,也是观察者和反思者。小说中表现出的一言一行都直接显示出他对世界、对人生的真实感受,即深深的无奈、彷徨与虚无,就像是“憋了一肚子的屎”。[1]71这些经历、心理、行为都由宋加文本人娓娓道来,仿佛这样把一个人的真实状态显现了出来,却更像是把人物伪装了起来,难以揭开面纱。“在第一人称的小说里面,像在生活中一样,我们并不知道他人心中所发生的一切。”[4]131这种“有限视点”,既让我们体会场景呈现的直接性,又限制了我们对其他人物的窥探,从而被叙述者牵着鼻子走,难以知晓事情的发展过程,而愈发趋向神秘。
日记是人的私有物,是与自我的对话,其中暗藏着人们的隐私,现实生活中人们显性或隐性的情感都在这里得到完整地呈现。以日记的形式,呈现人物复杂的情感状态,既达到叙述所需要的效果,又满足读者的心理。《到天堂去哭泣》整个章节都是叙述人(刘天园)的独白,采用日记体的形式,内聚焦于人物的心理,展示了她丰富的内心活动,给人一种期待感与神秘感。不仅直接揭露出刘天园这类女性的矛盾、困惑心理,而且通过日记叙述显得更为真实。当然,《到天堂去哭泣》这一标题,以及日记中时常出现的阴雨天气,也隐喻了刘天园的结局,最终她选择了天堂作为她的归宿。在现代生活中,刘天园的生存困境不是“伊拉克特拉情结”的产生与困扰,而是出现“性倒错”,即同性恋倾向。这种现象并不是个例,诚然事件本身大胆披露,就足以吸引读者的视野。而且她以记者的身份,揭示了和她有着相同经历的徐梦华的生存困境,这类女性从小失去父亲,并且在幼年没有过多地接触男性,从而造成其同性恋状态的产生,虽然有的呈显性状态(如刘天园),有的潜藏隐蔽其中(如徐梦华),但足以说明女性心理的发展变化。实际上,小说的真正意图,绝不仅仅在于简单的描写“性倒错”现象的存在,而是意在表明要更多地重视女性成长过程中心理状态的变化,对于女性生存心理的揭示,也越发趋于深刻。
而刘天园日记本中“伍阿姨的自言自语”、“不歇气地骂”、“掉眼泪”、“伍云贵在梦里闹伍阿姨”、“再物色一个主”、“骨灰放在屋子里”、“伍云贵找不到工作”等等的叙述,现实与梦境交替摆动、界限不明,更增添了恐惧、神秘性,甚至到后来刘天园自己都慢慢接受,帮着伍阿姨骂伍云贵,这无疑加剧了小说神秘的氛围。鬼怪、梦境与伍阿姨相关,却通过刘天园之口进行诉说,再加上刘天园住在向北的房子,采光不好,更渲染了恐怖的气氛。在这里作者有意营造了一个鬼神世界,试想有谁会在家里存放骨灰坛,会每天担忧死去的人生活如何,又会有谁相信这些存在?而且相信的人竟会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刘天园。但是迟子建毕竟是迟子建,在神秘、恐惧的背后,是作者对人性的思考。“再旺盛的鬼火,也比不上人间的杀人抢劫更瘆人吧。”[1]88刘天园的所做所为,并不是真的相信鬼神的存在,而是她更确信现实中人性的恶远比鬼火更为可怕。“自由、舒畅的感觉带动着作家自在的倾诉,”[5]56可见在充满神秘色彩书写的同时,迟子建始终都在关注着现实生活。刘天园日记中所“揭发”的巧巧与伍阿姨儿子之间的偷情以及叙述的博士与妻子每天的争吵、徐梦华生活看似和谐幸福背后的不幸与悲哀、农村女孩何秀菊辍学的故事等等,个人经验感受与作为记者的敏感之思、洞察之力巧妙地糅合。既使这些故事增添了可信性因素,也借她之口表明了在看似和平、安宁的表面,潜藏着那么多难以置信、匪夷所思的事情。人性在这里经受一道又一道考验,无论是对爱情婚姻、正义良知,还是对母爱温暖,作者都以别样的方式呈现、探寻和思考。
《本本与小主人的遭遇》全章是由宋飞扬对本本说话组成,通过宋飞扬对本本的喋喋不休,诉说了孩子眼中大人世界的模样,更意想不到的是本本的身份竟是一只猫,这些因素的叠加、堆砌,本身就充满着神秘感。孩子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天使,他们眼中的呈现,是对成人世界最真实的反应,善与恶界限分明地被表露出来。而通过宋飞扬与本本的对话,我们会发现原来这个外表孤僻、沉默的孩子,有着如此敏感、丰富的内心。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渴望着温暖与关爱,但是大人总是在忙着他们自己的事情,从来无暇顾及他的感受。而他的伙伴本本虽然是一只猫,但在孤独的世界里,本本是他唯一的伙伴,他向它诉说着他的欢乐、痛苦、烦恼,本本仿佛也充满着灵性,始终呵护、陪伴着他的小伙伴,充满着传奇的意味。所以才有了飞扬最后为救本本,意外坠楼身亡这一幕出现。看似不通逻辑的情节,其实正体现了作者叙述的巧妙。
《寒流入境》不仅指的是外部环境,更直指人的遭遇与内心世界。在这一章节里,没有单一的叙述者,陈小雅、宋加文、巧巧、余侠红、马林果等等,所有人都挤上了同一个舞台,开始他们的“表演”。无论是陈小雅与余侠红的看对眼,还是巧巧与邵言最终的结合,菠萝的远走他乡以及追寻宋飞扬死亡真相的不了了之,宋加文流露出对马林果极尽的宠爱,一切毫不通逻辑情理,却又实实在在地呈现在世人的面前。光怪陆离的世界,情绪情感的崩离,诉说着悲剧的意义。一切仿佛归于平静,每个人都获得属于自己的结局,但一切又好像刚刚开始,前方等待人们的不知是灵魂的救赎,还是雷雨前的困境与压抑。当然,灵魂得到洗礼,远走他乡的菠萝似乎承载着作者所言喻的希望。马林果作为作家儿时喜欢的一种果子,也未必没有担负积极因子的喻示。极度毁灭性认知的背后,希望的若隐若现,人生意义上的二律背反,温暖与忧伤并存,幸福与不幸交织,更揭示出迟子建独特的世界观与人生观。
迟子建所构建的都市生活世界中,通过人物命运、选取的意象以及叙述角度创造出文本的神秘性,揭示了都市人生活的诡谲、复杂,在这里乡村与城市对抗,形成难以调和的冲突张力,因此回归原始生活的企盼变得异常强烈。这也是迟子建从乡土题材转向都市生活的转变中,所进行的一次新尝试。以现实作为依托,荒诞的叙事生活,在这神秘奇异的世界,人性经受巨大的考验。在这一群平凡都市人的身上,两性之爱、亲友之爱、正义博爱,都以近乎完全相反的方式呈现,由此对人生存在意义、价值与归属的探询,也显得更为深刻。
[参 考 文 献]
[1]迟子建.晨钟响彻黄昏[J].小说家,1994(5).
[2]南帆,刘小新,练暑生.文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3][德]哈拉尔德·布拉尔姆.色彩的魔力[M].陆兆,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3.
[4][美]华莱士·马丁,著.当代叙事学[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厉力.超越黄昏——《晨钟响彻黄昏》漫议[J].文艺评论,19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