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之物的生命张力*
——新诗中的草意象解读
2018-02-12王玉国
王玉国, 李 华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科学系,山东 淄博255130)
在中国悠久的诗歌传统中,自然万物皆可成为吟咏对象。其中,随处可见的野草看似微不足道,踪影却遍及古诗词的角落,并在几千年的传承中形成了较为固定的象征语义系统。而中国新诗对草的种种抒写,在继承丰富的传统诗意的同时,对这个卑微之物进行更加深入和内在的生命观照,使其成为极具张力的现代诗歌意象。
一、卑微与骄傲——新诗草意象表现出的生命姿态
在中国诗歌吟咏的万物中,草处于较为卑微的附属地位,尽管古诗中的草有时看上去似乎芬芳高雅。王逸《离骚》序云:“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馋佞”[1],《离骚》中写到了大量的香草意象:江离、辟芷、秋兰、蕙茝、留夷、揭车、杜衡、芳芷、胡绳等,屈原以香草自比忠贞的君子人格,开辟了古诗中源远流长的“香草——君子”的象征传统。但屈原笔下的香草美则美矣,却与美人意象一样,呈现出一种虽雅洁却偏柔弱的生命特征,它们是需要被庄重地采佩才显现出自身美好的,一旦被冷落就会荒芜凋敝,体现出一种附庸性的人格象征意义。
舒芜认为屈原的美人自喻表现一种“性化了的附庸意识、奴隶意识”[2],即在传统女性对男性绝对依附、屈从的关系中寄托自己对君主的绝对忠贞,这个说法也可以说明香草意象的深层内涵。无论屈原笔下香草的意象如何高洁芬芳,服从于忠贞思想的表达,仍表现出卑微、柔弱、绝对依附与屈从的主体特征。
很多古诗人追随香草传统,如王维《春过贺遂员外药园》写道:“香草为君子,名花是长卿”。但古代君子的人格价值却须依托于圣主的赏识。张九龄的《答太常靳博士见赠一绝》写道:“上苑春先入,中园花尽开。唯余幽径草,尚待日光催”。以草自喻,以日光比喻圣上恩泽,这样的写法在古诗中是很常见的。当然,我们也能看到“不采而佩,于兰何伤”(韩愈《幽兰操》)或“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张九龄《感遇.其一》)的孤傲,但无论君子如何孤芳自赏,“不采而佩”的处境终究不是他们愿意面对的,附庸于“采佩香草”、赏识英才的圣主终究是古代文人的理想归宿。
由于弱草的短暂生命特征,它又经常被用来寄托时不我待、怀才不遇的焦虑和感伤,屈原在《离骚》中说:“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宋玉的《九辩》也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萧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草永远是柔弱而卑微的,被排斥在繁华之外。刘敞《春草》写道:“春草绵绵不可名,水边原上乱抽茎。似嫌车马繁华处,才入城门便不生”。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写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蓬勃生命力,是极为少见的,但这样的鲜活生机又附庸于全诗“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的离愁别绪。
在五四以后的新诗中,随着个体价值的高扬和对奴性意识的涤除,草被赋予了更强劲有力、独立自足的生命内涵。区区寸草仍然是卑微的,但这种“卑微”本身就有其不依附于任何伟大、不需他者证明的骄傲姿态。
鲁迅的《野草·题辞》本身是一篇出色的咏草散文诗,鲁迅似乎并不打算为野草的“卑微”翻案,他说:“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弱小的野草与高大的乔木相比自然微不足道,而且它们“根本不深,花叶不美”,不仅弱小而且平凡,但这弱小和平凡中却自蕴含着惊人的生命热情和力度。它们生于对陈腐生命的夺取:“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虽然“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但这短暂的一场生死正是生命存活而非空虚的实证:“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在鲁迅的生命哲学里,野草的意义并不在于其“春风吹又生”的坚韧,而在于野草也正是一个“历史中间物”,在大时代摧枯拉朽的革新和奋进中,作为进化的微不足道而又有实在意义的一环,呼唤着“奔突的地火”来燃尽自己和整个陈旧的世界。
在穆旦的名作《春》中,弱草不再是安静、被动的生命存在,它有自己燃烧的热情与渴望:“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它渴求着拥抱你,花朵”,这里不仅仅冲荡着蓬勃的生命力,而且体现着一种强烈的主观意志和欲望。
在新诗诗人们看来,草不需要巨大的手掌来采摘,不需要伟岸的身躯来佩戴,它们以自己独一无二的存在而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冰心的《繁星·四八》写道:“弱小的草呵!/骄傲些罢/只有你普遍的装点了世界”。“只有”这个词确定了唯一性,因为一个弱小生命独一无二的价值是它骄傲的全部源泉。
草的生命价值是普遍、渺小、无名的,而它也不需要任何的名称和褒奖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冯至《十四行集》中写到鼠曲草,虽然“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但实际上“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草的高贵与洁白是在它渺小生活的自足沉默中成就的:“这是你伟大的骄傲,/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新诗中的草意象抛弃了旧的依附性内涵,但保留了古诗中青草具有的平凡而实用的价值。《诗经》中写到的芣苢、卷耳、薇菜、葛、萧、艾、蓷等,或可食用,或可入药,或可制衣,或可用以祭祀,有充分的实用价值。这是中国诗歌根植于现实生活的一个明显表征。骆一禾的《青草》让人想到《诗经》中那些最早对于草的描写,他不厌其烦地列举青草的药用和食用价值:“那些又名山板栗和山白果的草木/那些榛实可以入药的草木/那抱茎而生的游冬/那可以通血的药材,明目益精的贞蔚草/年轻的红/那些济贫救饥的老苦菜/夏天的时候金黄的花朵飘洒了一地”, 草在他笔下是保障人的生命的一种物质:“因为青草/我们当中的人得以不被饿死”,在诗人看来,青草不仅是大地春天的新衣,它甚至是地母生命的一种延伸,是人类生存和希望的根基:“你该爱这青草/你该看望这大地/当我在山冈上眺望她时/她正穿上新衣裳”,诗人将青草的生命价值提升到人类生存的高度。
这种对于草意象生命内涵的认知,甚至已经化为新时代集体文化无意识的一部分。何兆华创作于80年代的歌词《小草》一度风靡全国、妇孺皆知,被几代人传唱至今。一些词句已成为当代国人共同的文化记忆:“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株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迹天涯海角”。这首“通俗歌曲”体现的正是新诗中草所代表的卑微而骄傲的个人主义生命姿态,如何被主流意识形态吸纳演化为平凡而默默奉献的社会人生价值。
在新诗中,草作为一个文化符码,在对于古诗传统语义有所扬弃之后,传达出一种独立而不依附的、平凡而与世界平等的、默默无闻而“有一分光,发一分热”的现代个体生命态度。
二、渺小与伟大——新诗草意象达致的生命境界
小与大本来就是相对的概念,《庄子·秋水》中说:“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3]。漫山遍野渺小的野草自有它伟大的生命境界。
在雷抒雁纪念张志新烈士的名篇《小草在歌唱》中,小草总是与比它更为巨大的事物处在对比之中。风雨和行人匆匆的脚步会遗忘烈士,但是“只有小草不会忘记。/因为那殷红的血,/已经渗进土壤;/因为那殷红的血,已经在花朵里放出清香”。诗人自己面对骄傲的小草也是自惭形秽的:“我曾苦恼,/我曾惆怅,/专制下,吓破过胆子,/风暴里,迷失过方向!/如丝如缕的小草哟,/你在骄傲地歌唱,/感谢你用鞭子/抽在我的心上,/让我清醒,/让我清醒,/昏睡的生活,/比死更可悲,/愚昧的日子,/比猪更肮脏”。法律和正义与小草相比也是软弱的:“法律呵,/怎么变得这样苍白,/苍白得象废纸一方;/正义呵,/怎么变得这样软弱,/软弱得无处伸张!/只有小草变得坚强,/托着她的身躯,/托着她的枪伤,/把白的,红的花朵,/插在她的胸前,/日里夜里,风中雨中,/为她歌唱……”
人们可以明显读出诗人对张志新之死的悲愤、对文革暴力的批判。弱小的草在这里既是张志新之死的见证者,也是张志新烈士以柔弱之躯与巨大的权力对抗的象征。身份、地位、力量的弱小掩饰不住一个抗争者伟大的精神光芒。
草不仅仅常被忽略和践踏,而且稗草在田野中时刻有被铲除的危险,稗子和稻子之间有不可食用和可食用的区别,所以稗草的生命先天处在被否定、铲除的境遇中,但女诗人余秀华在她的《我爱你》中写下:“告诉你一颗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这是对卑微生命的内在感受的肯定和聚焦。是一种“无中生有”,是一种被忽略、漠视的存在被诗歌照亮和放大的过程。
戈麦用《没有人看到草生长》这样的诗题告诉我们,我们对草的生命的忽略已经习以为常。但只要换个角度去看、去思考,你就能够“看见”弱小的草自有它巨大的生命宇宙。如果俯身从更微小的蚂蚁脊背上看过去,草也是巨大的存在:“可是没有人看见草生长,/这就和没有人站在草坪的塔影里观察一小队蚂蚁/它们从一根稗草的旁边经过时/草尖要高出蚂蚁微微隆起的背部多少,一样”。如果蚂蚁与草之间小与大的对比还只是外在的和视觉上的,戈麦真正想告诉我们的也许是,当一株草与你的心灵悸动相关时,它的生命就成为了你心灵的一部分,就具有了巨大的心灵价值:“我感到草在我心中生长,/是在我看到一幅六世纪的作品的时候/一个男人旗杆一样的椎骨/狠狠地扎在一棵无比尖利的针上”,这种巨大的心灵价值甚至超出心灵顿悟的瞬间,也超出了心灵的局限,而具有了某种永恒的魔力:“但草不是在我心中生长/像几世不见的恐慌,它长过了我心灵的高度/总有一天,当我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我已经永远生活在一根巨草的心脏”,卑微的野草在一个哲思的瞬间将诗人带入了巨大而永恒的生命境界,这种生命至深的启迪是许多巨大的事物未必能够引发的。
无独有偶,台湾诗人周梦蝶在一株生长在圣母峰之巅的小小“还魂草”那里也发现了生命神圣与崇高的境界:“穿过我与非我,/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你向绝处斟酌自己/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假如真地存在传说中生长在八千八百八十公尺的雪山之巅的还魂草,那么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忍耐过无尽的苦寒与孤独之后,在“向绝处斟酌自己”之后,它可以“却百病、驻颜色”的神奇功用,也只能垂青于和它同样坚韧地战胜孤独、寒冷和死亡的生命意志,它帮人去还原的正是这样的足够强大的灵魂:
面对第一线金阳,
面对枯叶般匍匐在你脚下的死亡与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尘凡宣示: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渺小的弱草低微的生存处境和坚韧不屈的生命力,使它内具富有弹性的意义空间,现代诗人是更擅长运用反向思维的,他们偏偏要以小见大,在弱小的寸草身上“斟酌”出一种伟大的生命境界。
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许多新诗诗人都曾以草来命名自己的诗集,如鲁迅的《野草》、戴望舒的《望舒草》、周梦蝶的《还魂草》、公刘的《离离原上草》等,他们的命意或许与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类似,都来自于一种“小中见大”的视野,告诉读者自己的一首首诗作也许不过渺小如草,却各有自己的独特而巨大的生命与价值。这样的写作认知其实来自于诗人对平凡甚或“卑贱”的理解的现代转变——众生平等,每个普通生命都有自己的尊严、权利和个性价值。
三、短暂与悠远——新诗中草意象的生命见证功能
在古诗中,草意象与时空就常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诗经》中许多诗篇都以咏草而起兴——如《卷耳》、《芣苢》、《野有蔓草》、《中谷有蓷》、《采葛》等,以采摘野草或吟咏眼前看到的草木,将诗中的情事放置在具体可感而广阔的自然之境当中。草的意义又绝非为诗情布景那么简单,它是诗人情感和生命状态的见证者。薛富兴认为:诗经中的“鸟兽草木”是“构成自我生命意识的一部分,它们就是主体生命存在状态的见证”[4]。 草是原野之中最普遍的植物,一望无际,给人苍茫之感。芳草萋萋是春天的典型景象,而草“一岁一枯荣”的短暂生命,天然蕴含了时光流逝的伤感。《诗经·小雅·谷风》中写道:“无草不死,无木不萎”,《诗经·大雅·何草不黄》中也说:“何草不黄,何日不行”。古人以芳草写送别,因为芳草的荣枯里包含了一年之期,它是离别忧思自然的时间参照物,所以王维写道:“明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
有论者认为:“在中国古代诗歌里一直被吟咏的草,它犹如中国古代诗歌中的流水一样,具有永恒的见证功能和强大的引人感伤能力”[5]。草的生命虽然短暂,但如果把遍野的荒草视为整体生命,它的 荣枯更迭又是永不停歇的,而且它肆意蔓延生长的地方常常是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境。曾经的繁华所在如果生出荒草,常常意味着如今的衰败。在这样的意境书写中,生命短暂的野草甚至具有了悠远的历史意味。草的荣枯究竟比人事代谢兴衰更为长久——鲍照的《拟行路难》有句:“君不见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莱”。刘禹锡《乌衣巷》中也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王谢堂前燕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人事总是要变迁的,朱雀桥边的野草花却依然自顾自地开放,这是自然的不变、永恒嘲讽着人事盛衰的变迁。
新诗中的芳草与野草继承古诗传统,继续在人生行旅的侧畔扮演着时光见证者的角色,而且草意象在诗中的作用也不再像古诗中那样局限于只言片语,而成为整首诗荒凉情绪的主引。
卞之琳的《墙头草》写道:
五点钟贴一角夕阳,
六点钟挂半轮灯光,
想有人把所有的日子
就过在做做梦,看看墙。
墙头草长了又黄了。
诗中的墙头草表现的并非这个意象固有的摇摆不定意涵。在这里,草具有明显的时间流逝的见证作用,那种“有人把所有的日子就过在做做梦,看看墙”的滞涩不流动的生活状态,在“墙头草长了又黄了”的时间流逝的对照下,就更显现出荒凉、蹉跎的意味。
昌耀的《一片芳草》在空间时间上具有一种更深广的感伤色彩:“我们商定不触痛往事,/只作寒暄。只赏芳草。/因此其余都是遗迹。/时光不再变作花粉”。当“即刻”驱走过往,“唯是一片芳草无穷碧”,也就使得“故道”和“乡井”因此被“遮蔽”。这首诗对古代送别诗的继承和发挥,也许就在于昌耀对于古诗中芳草的离别伤感意义的深刻感知——越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故人、故乡、故道越是显出离别的悲凉。
余光中的《狗尾草》探讨的是一个苍凉的生命话题,到生命的终点,俗人甚至许多诗人的生命与一株坟头的狗尾草相比孰高孰低呢?余光中的答案是明确的:“最后呢谁也不比狗尾草更高/ 除非名字上升,向星象去看齐/ 去参加里尔克或者李白/ 此外 /一切都留在草下/ 名字归名字,骷髅归骷髅/星归星,蚯蚓归蚯蚓”。这首诗看似谈论的是一个空间的概念——关于生命高度的比较,其实深层内涵还是永恒的时间对于人的短暂生命的逼视。“墓草”的意象在古代诗文中经常出现,赵孟頫诗云:“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红楼梦》中《好了歌》也说:“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丛草没了”。余光中在这里更把“坟头草”具象为声名卑微的狗尾草,对于人之生死渺小可悲的反讽是更为深刻的。
在古诗中以陪衬附属地位荣枯了几千年的野草,在新诗中有了自己的一片小小抒情天地,卑微的野草引发出关于生命的高低、贵贱、大小的种种哲理思辨,成为一个极具表现空间和内在张力的生命符码和文化符码,丰富了中国诗歌自然物象的象征系统。
[参 考 文 献]
[1]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2-3.
[2]舒芜.“香草美人”的奥秘[J].读书,1994(9):39-45.
[3]王世舜.庄子注译[M].济南:齐鲁书社,1998:213-214.
[4]薛富兴.东方神韵——意境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98-99.
[5]唐瑛.草之吟——从草的意象看中国文人士子的心态变迁[J].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5):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