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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龙顶人物 胡泽光

2018-02-11

长江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武强法师

我驻骑龙顶村,开展精准扶贫工作已三个年头。刚进驻的时候,村干部带领我们入户调查。那天我们共入户调查了十五户,由于贫穷,至今打单身的有近十个,其中有两户兄弟俩都是单身,年龄六十有余。村干部说,过去骑龙顶甚至整个茅江港,因为水患加地薄田少,穷得男人都找不到老婆。当地有“走进茅江港,一个姑娘十家抢”、“走进公士塆,十个男人九个单”等民谣相传。

杨达联

我们踏着一路清风,到公士塆找五保户杨达联。

公士塆坐落在骑龙顶村北面,一个叫船形地的地方,此“船”是东西走向。船有两帮,公士塆坐落在北面“船帮”上。“船舱”正中有一口约二亩水面的水塘,杨达联家就坐落在“船尾”的水塘边。

我们从“船头”绕到“船尾”,杨达联站在昏暗的土砖瓦房里,远远地看着我们走近他的家门口,踏进他的家门,显得十分紧张。也许是为了稳定自己紧张的情绪,杨达联开口就给我们背了一大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这是毛泽东主席于1944年9月8日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所讲的话。他背完毛主席语录后,第一句话就是:“我都七十多(岁)了,我不搬,你们别劝我搬家。”

原来,杨达联是怕我们送他去福利院集中供养。精准扶贫里是有这么一项政策,杨达联属五保贫困户,可以享受精准扶贫集中供养政策。与他同一个塆生活的村支部书记也曾和我们商量过,打算送他到张岭福利院,集中供养,但他死活不同意。看看他的破砖瓦房摇摇欲坠的样子,着实令人担忧,可再怎么担忧,他本人不乐意的事情,我们不可能强拉硬拽地将他送进福利院。

瞧着杨达联一长二大的身板,相貌堂堂且不俗,时间倒回去四十年甚至三十年,他当属高大帅一类的男人,可为什么就没一段姻缘成就他的婚姻呢?我心里疑惑。后来,有人告诉我,他父母曾给杨达联抱养过一个童养媳。等那女孩子长到十五岁时,杨达联的父母正打算给二人圆房。出问题了,女孩子不知为何惹恼了杨达联的父亲,他父亲一气之下要将女孩子扫地出门,并扬言,只要女孩子前脚走,他后脚就给杨达联找个女人结婚。当时已是新社会,女孩子一赌气真的走了。没想到女孩子是走了,窝儿也腾出来了,但杨达联的姻缘也彻底终结了,根本不像他父亲说的那样,女孩子前脚走,后脚就有女人找上门和杨达联结婚。因此,杨达联就这么一直单了下来。

相传,杨达联的父辈有弟兄四人,四兄弟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高大英俊的汉子,家境也殷实。家境殷实到什么程度呢?有人举了一例,说杨达联的祖父下葬时,是十步梯档子下“井”,可见墓穴之深。如此规格的墓穴,是需要相当的人力财力作保障才可成就此事。杨家四条高大威猛的汉子,在茅江港随便往哪儿一站,就是一种威力和震慑。见过杨达联的人,不难发现杨家先辈高大威猛、英俊潇洒的遗风尚在。

杨达联一年到头就一种打扮,拄一根拇指粗剥皮桑树条,白嫩的树条被他手上的汗水浸润成土黄色。头戴一顶白布帽,着一身黑色上衣,白灰色的抿腰裤子,脚上一双老式解放球鞋。走在路上喜欢双肘后弯,挽住桑树条的二头,后腰将桑树条顶成弯弓,一边走一边嘴里不空,嗯嗯啊啊地有成调儿的词儿飞出。但我们每次路遇杨达联,他都会先收了嘴里正嗯啊的词调儿,对我们来上一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不是乱念,他念的每一段语录都与我们工作能牵扯上关系。除了上面那条经常被他挂在嘴上念的语录外,还有,如:“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人活着总需要一点精神!务必使同志们继续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语录念完了,紧接着便是对我们的夸奖,说什么“你们是共产党派来的好干部,一心为了劳苦大众谋福利”。听着,很有点历史的厚重感。

有一次,我们远远地看到杨达联走在前面,由于步子比较缓慢,我们渐渐跟了上去。他一个人走路比较热闹,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是唱还是念,我们满以为他在背毛主席的语录,可是走近了,传进我们耳朵的却是一首民歌小调:

十八嘞妹妹生得乖,

不高啊不矮哎你好人才,

世上哎只有啊妹妹好,

好似哎仙女嘞下凡来。

十八嘞妹妹辫子长,

二条 啊辫子哎到脚掌,

十字哎街头啊过一过,

撩了哎好多嘞少年郎。

十八嘞妹妹穿身红,

飘飘啊摆摆哎像条龙,

后生哎看见啊发颠疯,

老人哎看见嘞如梦来。

猛然发现后面跟上来的我们,杨达联立马收了正唱得热闹的词调儿,改念毛主席语录:“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没有正确的调查,同样没有发言权。”念完后,适时地送上夸奖:“你们是共产党的好干部,经常找群众座谈了解群众的疾苦,所以你们有发言权。”将他的尴尬一带而过。

出于一种职业习惯,后来再见了他,我便请求他给我唱民歌小调。他开始不同意,但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总算答应了我的请求。他唱我用手机录。刚开始唱时,他唱得含糊不清,舌头理不直的样子,很少有我听得清的。为了录音的清晰,我让他唱慢点。他算是听进去了我的建议,速度慢下来了,可是他每唱完一句必要问我一句:“么样?慢吧!”一路唱一路问。好不容易唱完了一首完整的民歌,长出一口气,对我说:“让我歇一哈,我肚子里全是这些词调儿,唱十天十夜都不唱现词儿。”他所说的“现词儿”是重复的意思。我一听,惊诧了,我发现了一个宝藏。但接下来唱的就有些乱了,有京、汉、楚戏词儿,有语录歌曲。按他的这种存量估算下来,他说的是大实话,唱十天十夜都不唱“现词儿”。

有一次,我去他家回访,发现他厨房的碗柜顶上,码了一大堆黄泥做的灯座,俗称“泥叽”。“泥叽”拳頭大小,状如斗,小头中心有拇指粗的圆凼儿,那是过去插蜡烛用的。我这人总丢不了职业习惯,见了这种民俗味儿极浓的东西,便想起单位的民俗实物展厅的展品中,好像没有这种实物,便想给单位讨要一个收藏。好在他碗柜顶储存了一大堆,讨要一个应该没什么问题。

果然,我一开口他便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可是我一拿到手里,便有点后悔了。他拦住我,问:”你知道呢叽有很多的偏方用途吗?”我望着他,摇了摇头。他便笑着说:“不知道吧?那我告诉你,如果有人被阴箭打了,可以用锯子锯一段下来,锤成细沫儿,用箩筛去粗,用热酒调成糊状,用纱布包住,在阴箭打的地方反复滚动。记住了吧?”我说:“记住了。”他说:“那你给我说一遍用法”。我稍一迟疑,他便又给我重新讲了一遍用法,讲完又问:”记住了吧?”这次我学乖了,赶紧说,记住了。并很快给他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他满意了我才和他告辞而去。

满以为这事儿到此该结束。却不想,过了几天,他看到我们另两个队员,问他们:“上次你们那个拿了我呢叽的同志,用了吗?”看看,好像我真的被阴箭打了需要他这个做偏方似的。

队员回来转述了此事,我又好气又好笑,说:“看来我得把他的宝贝还回去,不然,以后说不定他会说我拿了他多珍贵的东西。”另一个队员笑笑说:“你还回去更麻烦,他会认为你看不起他。”如果真那样,这事儿就大了,我是来扶贫的,扶贫干部看不起贫困户,这是什么性质?说不定他会来一段相关的毛主席语录,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看这事闹的,我后悔不迭。

杨武强

杨武强是狠人,他斗过了命,活过了十二岁。

八十岁塆人都这么说。

杨武强出生后小脸儿很白,白得像娘的奶汁。他父母满以为他长得白,没怎么在意。后来发现,杨武强的小脸儿白得有些不正常了,像纸一样苍白,还出现嗜睡、多汗症状。这就让父母生疑,着急了。到杨武强三岁时,症状越来越严重了,一激动一紧张,小人儿就如死猫死狗一样,直挺挺的没有一丝儿人气儿。

再后来,父亲得人指点,带着杨武强去黄石三医院检查。医生拿着检查单子,对父亲说,没事,我给你开点药带回去吃,以后对孩子好点,能给他的尽量满足他。

这话左右听着都不是那个味儿,父亲边往门外走边琢磨。拿好药,快走出医院大门时,父亲心说,不行,我得问个清楚明白。便对杨武强说,我去办点事,你在这里等着我。安顿好杨武强,回身找那医生。那医生第二次说话就直白了,告诉他,根据各种临床经验判断,就目前的国内医疗水平来说,像你儿子这种情况,能活过十二岁就十分罕见,但愿出现奇迹。父亲听了医生直白的话,腿一软,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把那医生急得边搓手边埋怨,你看你,你看你,说含糊点吧,你不甘心,说直白吧,你又受不了。你起来,我来教你如何急救和防范,以后用得上。父亲听了,抹抹满脸的泪水,慌忙从地上站起来,连连说,好好好。

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强。有希望就有奇迹,奇迹真的在杨武强身上出现了,杨武强不仅活过了十二岁,还活过了三十岁。

三十而立,活过了三十岁,杨武强该有自己的家了。可是就他那病歪歪的身子,走路都喘气,能撑得起一个家吗?

杨武强上面有两个哥哥,打算辟地做楼房。动工的时候,哥俩合计,在两家的夹壁间,给杨武强腾出一连房的地基,并合力给杨武强封了前檐后壁,房门向大哥这边开,与大哥共堂屋同大门出进。让杨武强有了属于自己的窝儿。

窝儿是有了,但不是家,屋里有女人才算家。此时,杨武强三十岁,他上面的大哥三十四岁,二哥三十二岁。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二十八岁,已嫁为人妇了。兄弟三人都是出门两肩抬一张嘴——寡汉单条。有人同情他们,有心给杨武强说一门亲。

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为什么放着上面两个身强力壮的哥哥不说,偏偏选中杨武强这个病秧子说亲呢?即使杨武强是个正常健康的人,按农村长幼顺序来排,也轮不到先给杨武强说亲。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合常理。一打听,原来,女方有精神障碍。托了一回人生,也该享受一下人间欢乐。说合的人觉得,一方有心脏病和肺结核,另一方精神有障碍,二人你不嫌我高,我不嫌你矮——般配。

别看杨武强病怏怏一个人,但他的心气儿高,杨武强一听女方有智障,便不乐意了。杨武强的考虑也没错,自己本来就是一个病秧子,再要找一个智障病人,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杨武强考虑得长远周到。但杨武强的二哥却不这么认为。二哥做他的思想工作,说,医生曾断言你活不过十二岁,托老祖宗的恩泽,让你活到现在。看你这情况,继续活下去,完全没什么问题。我们弟兄现在都过了三十岁。老话说,不怕生坏了命就怕落坏了根,这穷山恶水招不来金凤凰。杨武强粗暴地打断二哥的话,犟着颈说,招不来金凤凰也不能见到有翅膀的就往家里引吧?二哥没有责怪,继续苦口婆心地说,你听我说,现在有人有心成全这桩好事,你不为我们这个家考虑,也得为你个人考虑吧?要是万一哪一天你的病深沉了,端个茶倒杯水也得有人听支使啊!

想想也是,兄弟能靠得住多久?将来他杨武强如果有老的那一天,两个哥哥不是更老更需要人端茶倒水?杨武强看了看二哥,没再犟下去,眼神也顺了。眼神顺了,好话歹话掂得清。

二哥抬眼看了看杨武强,接着说,我了解过,女方家族没有病史,将来你们有了孩子不会有什么问题。你打小心气儿高,可是人犟不过命啊!如今我们兄弟已经这样了,能成一个家算一个家,也不讲究那些先兄后弟了。你好好考虑考虑,这事儿要抓紧。

对于二哥的劝导,杨武强不能不认真考虑。经过三天三夜反复权衡考虑,杨武强一咬牙,决定和智障女人结合成家。

果然,结婚后,老婆给杨武强生了一个十分健康的儿子。可是天不遂人愿,儿子四岁时,智障女人回娘家,在塘边洗衣服,一头栽进水塘溺水身亡。按理说,人死恩断,女人死在娘家,无论从两家的家景,还是从情理,娘家都得负责女人的善后丧葬事宜。但杨武强得到噩耗后,毫不犹豫地赶到女人的娘家,二话不说,便吩咐把女人拉回了。有塆人为杨武强抱不平,杨武强却平静地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她做了五年夫妻,算算多少恩情?这样的恩情未必還抵不住薄薄一张花纸儿?钱用了才叫钱,不用不就是一张花纸儿。众人听了,摇摇头,走开了。

杨武强的儿子很争气,在妹妹和二哥的照料下健康地成长,如今已是十四岁的半大小伙子了,被二哥带到县城读初中,考试在年级前十,班级稳居榜首。

春天的时候,精准扶贫工作队进行访贫问困,问杨武强有什么打算。杨武强说,我想养羊。工作队长老周不无担忧地问,养羊很吃苦的,你受得了吗?要不,把你纳入光伏发电扶贫吧?到2020年前,每年可以得到光伏扶贫款5000元。杨武强说,我还是养羊吧,我喜欢动物,喜欢活动。你放心,我没事,我会把羊养好,我有办法。

过不多久,一公一母两只羊,送到了杨武强的家门口。杨武强正拿一把竹扫帚,给一皮老黄牛扫身上的老毛。看着瘦骨嶙峋的老黄牛,工作队长老周不解。杨武强笑笑,不无得意地说,怎么样?我从牛贩子手里买下来的,便宜。老周问,你买皮老牛干什么?看看,就你这身子骨,这又是牛又是羊的,你怎么养?杨武强神秘地说,没事,我能养,以后你就知道了。

过了几天,老周到八十岁塆入户核对信息。翻过山坳,远远地看到,杨武强紧紧地跟在那皮老黄牛的屁股后面,赶着两只黑山羊,在爬坡。走近了,才看清,那皮老黄牛颈上架着牛轭,屁股后拖着两根线麻绳子,线麻绳子汇集在杨武强的身后,系住一块帆布兜子兜住杨武强的后腰,带着杨武强慢悠悠地爬坡上坳。一公一母两只羊与牛并行,一边走一边“咩咩”地叫着,煞是热闹。

老周这才明白,原来杨武强买皮老牛是为了借力。要不,就凭他那心脏哪翻得了山越得了岭。

妙才法师

八十岁塆的杨佛海五十二岁出家,到兰溪镇莲花山莲花寺当和尚,法号释妙才。

杨佛海是杨武强的父亲,杨佛海出家时,杨武强二十八岁。杨武强上面有二个哥哥,相隔二岁一个。兄弟三人都是单身。

在八十岁塆,杨佛海出家,一直是大家茶余饭后探讨的秘密,探讨来探讨去,最后大家形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杨佛海的婚姻和家庭不如意,彻底撕碎了他的尘世梦想,出家寻求心灵的安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杨佛海面对方方面面锲而不舍的探寻,给出的解释是,家运不济,伺佛为家求福。也说得通,谁是谁非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在世,想办法活下去的同时,还得想办法将自己的血脉传下去。

可是,生在骑龙顶这种薄地贫瘠、旱涝不保收的地方,要想成家立业将自己的血脉传下去,对于杨佛海来说,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先说杨佛海的老婆,一个瘦瘦弱弱、走路无声无息怕踩死蚂蚁似地的女人,做任何事都是慢慢吞吞的,一菜篮衣服没两个小时洗不完。这样的女人做搭档过日子,不急死也会被生活折腾死。老婆指望不上那就指望儿子。

小儿子杨武强,三岁时查出有严重的心脏病,昂贵的医疗费用,逼迫杨佛海不得不放弃手术治疗,采用生活调理和农村偏方土法治疗,可是没有一点效果。六岁时,送杨武强上学,学校看着面色像纸一样苍白的杨武强,勉强准其入学。可是,杨武强脾气暴躁,和同学一言不和,就动手打人。打你就好好陪人家打一架,但他打了人家一拳后,还没等人家还手,他自己倒地休克了。校方怕出人命,劝其退学。从此,杨武强怨上了父亲杨佛海。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父亲听从了医生的建议,给他及时做手术,他应该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天长日久怨生恨,恨生仇。杨佛海成了小儿子的仇人。

大儿子杨军强小学没上三天就开始逃学,小学没读完就莫名其妙地被学校除名了。杨佛海气冲牛斗地跑到学校要理由,却灰溜溜地回来,抓住杨军强摁在地上,景阳岗武松打虎般地边打边数落,叫你瞄、叫你瞄。原来,杨军强在学校捣蛋,将男厕所与女厕所之间的隔墙捅了一个个天花似的小洞。这事想想都让人恼恨,杨军强的屁股上足足挨了二十大拳,打得他几天走不动路。自此后,杨军强开始接受父亲的千锤百炼,直到有一天,杨佛海摁不住杨军强时,才猛然醒悟,兒大不由爷了。的确如此,杨军强开始扭头瞪眼,好在杨军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生活,他看上了乡间篾匠这门手艺,第一次低头求父亲上师傅家的门,求师傅收他为徒。可是学徒一年没到,师傅气急败坏地提把篾刀,将他赶出了家门。原来,杨军强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师傅那待字闺中的漂亮女儿。杨军强被赶回家后,也开始恨上了杨佛海,他固执地认为,师傅不是看不上他,而是看不上他这个破家。家境不好,当然与做父亲的杨佛海有关。

二儿子杨民强尽管好点,但也架不住老大和老幺同仇敌忾的仇恨,与父亲不咸不淡地处着。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子个个如狼似虎,见了女孩子双眼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扫过去,杨佛海一筹莫展。他选择了逃,往哪儿逃?去武汉打工,还儿孙债。可是,杨佛海累死累活挣得的一点血汗钱,却抵不住一场大风大雨的侵袭。

南方七月多雨,杨佛海家的土砖瓦房,被一场大风大雨夷为平地。等杨佛海赶回家时,看着三个人长树大的儿子,龟缩在几根烂木头搭建的棚子内,一个个望天兴叹。他绝望了,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财,轻轻放在棚子前的泥水地上,捡起一片烂瓦压上,转身离去。二儿子杨民强起身要拉回父亲,被大儿子杨军强拦住了,说,走了好,看着就心烦。小儿子杨武强看着渐行渐远的父亲,磨刀霍霍,将父亲杀死在心里。

从此,尘世少了一个叫杨佛海的人,佛界多了一个妙才法师。

说来也巧,妙才法师在尘世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没能给儿子们解决的婚姻大事,在他出家后的第四年,媒人居然上门,给他大儿子杨军强提亲。半路出家的篾匠杨军强,很争气,与姑娘认识不到半年,凭着一张游说乡间的巧舌,和一双做篾匠活儿的巧手,把姑娘肚子当篾丝箩儿,一点点盘大盘鼓起来了,让姑娘毫无悬念地和他一起奉子成婚。可是,结婚不久,那女人便暗中打听公公杨佛海的下落。突然有一天,她独自一人跑到医院,偷偷把孩子打掉了,回家抱着一瓶剧毒农药,“咕咚咕咚”像喝凉茶似的,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顺带把杨军强打回了单身。

一个女人不明不白地把孩子打掉,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脑洞大开的事情,再不明不白地死掉,着实令人匪夷所思。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人们把女人在八十岁塆的一言一行,仔仔细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恍然大悟:一个家庭当家主事的男人出家当和尚,是什么样的外力作用,迫使他走这一步呢?女人一定是用她一双慧眼,从公公身上洞察到了杨家的没落,人性的险恶和人世的沧桑,以死早早结束自己的劫难。

杨家死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媳妇,这不是小事,三个单身汉都还等着找媳妇,这以后哪个女孩子还敢上门?

杨民强是个犟种,不信邪,他凭着自己长得帅气,四处托人八方打探,一口气看了五六个女孩子,没想到却都是有始无终。人家一听说他是八十岁塆的,就开始紧张,就忍不住打听。遇上杨民强又是个直爽人,人家问什么,他答什么,竹筒倒豆子倒得一粒不剩。媒人给他补聪明,叫他不要那么老实,不要人家问什么答什么,要有挑选地拣无关紧要的说。他颈一犟,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面,事情明摆着,收不住扎不紧的事情,何必遮遮掩掩?媒人有点不悦,说,等生米煮成熟饭了,随你怎么说都行,但刚见面不能乱说。杨民强争辩说,关键是人家的生米根本就不进我的锅,怎么煮?媒人气得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摇了半天,也没摇出一句抻抖话,一跺脚,拂袖而去。从此,媒人不再上杨家的门了,路上远远看到杨家三弟兄,也是绕道而行。

不信邪的杨民强,经过几次挫折后,老实了,长叹一声,对两个兄弟说,我们请佛回家吧!

杨民强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步行二十里山路,找到兰溪莲花山莲花寺。这一路走去,走得杨民强心焦气燥的:天下哪有这样为人父的?丢下儿子不管,上山躲清静。上山见了妙才法师,他劈头盖脸就问,你为父不为,出家何用?妙才法师见了儿子,左手托着一长串乌黑的佛珠,一粒粒地捻着,右掌侧立于胸前,唱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见教?杨民强一愣,眯着双眼,望着妙才法师,上上下下打量半天。“扑通”一声,双膝落地,跪倒在妙才法师面前,恭恭敬敬地伏地三叩首,说,我有解不开的人生结,请妙才法师指点一二。妙才法师身子颤了一下,乌黑发亮的长串佛珠,风吹叶动般地一路往下抖动,抖出一声幽幽的长叹,说,阿弥陀佛,施主,人生本有命,何必硬强求?你请回吧!说完,妙才法师转身而去。

令妙才法师意想不到的是,杨民强在莲花寺朱红的大门前,一跪不起,如伏地蛤蟆,双手着地,头抵铁壳似的土地,一下下地叩拜,边叩拜,边叫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救我杨氏门宗,妙才法师救我三兄弟……

莲花寺有师徒二人,妙才为徒,其师八十有余,已是风烛残年,此时正双手合十,打坐在庙堂深处的禅房之中。外面的叩拜声,隐隐约约地传进禅房,打扰了专心参禅的师傅。师傅双耳微微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双眉微皱,唤道,妙才——

妙才法师应声推门而入,心下慌张,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稳住步伐,走到师傅身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师傅,有何吩咐?师傅抬手指指寺庙之外。妙才法师马上领悟,知道不好隐瞒,只好如实相告。师傅听了,轻叹一声,说,妙才一心向佛,此乃佛門大幸。但向佛是心愿,进庙皆有此心。听为师一句话,随儿子回去吧,心中有佛,万物皆是佛。

妙才法师听从了师傅的吩咐,回了八十岁塆。可是妙才法师人是回了八十岁塆,心却还在寺庙里。

回家后,三个儿子一商量,让妙才法师和老伴一起,住进老二新装修的楼房里。可是妙才法师摇摇头,说,让你妈住吧,楼房我住不惯,我就在老屋里住挺好的。三个儿子拿他没办法,只得随他。

打扫老屋房子的时候,三个儿子挽起袖子打算参与,妙才法师伸手一挡,说,各自忙去吧!我好脚好手能动。儿子没坚持,各自忙去了。

老屋是妙才法师出家前的老屋,那次倒塌后,在村两委、民政部门帮助下,重新立了起来。老屋后面是毛竹园,天刚蒙蒙亮,经过一夜凉风夜露滋润的小鸟,鸣叫声宛转悠扬,惊醒了妙才法师。妙才法师一头翻起,顺手捞住床头的电灯绳,“啪”地一声,灯亮处全是尘世生活格局。妙才法师愣住了,瞬间的恍惚后,他明白了,他已经还俗到尘世了。

妙才法师叹了一声,盘腿坐在床上,左手贴近胸口,拇指食指相互搓动,如捻动一粒粒乌黑发亮的佛珠,右掌侧立于胸前,双目微闭,轻启唇齿。妙才法师终于找到了那种心如止水的感觉。他索性穿衣下地,出门洒扫室内外。可室内室外就那么大块地方,早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了。一尘不染也得扫,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再扫一遍,扫得泥土地发亮。他将俗世之家打造成了山上佛地,以身作则,当了住持。减餐减量,三餐改吃两餐,两碗改吃一碗,勤俭持家,戴发修行。

金风送爽,秋菊遍地。时隔不久,竟然有媒人主动上门提亲,说这就好。当家人回来,去恶扬善,面貌一新,把山上的美德带到了人间。

选自《问鼎》2017年冬季号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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