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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无此人(短篇小说)

2018-02-11郭丽莎

安徽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单子白色

郭丽莎

有一段时间,因为经常要寄一些文件、书籍,所以熟识了几个快递员。他们带着职业微笑,随叫随到。一次,一位快递员收件后,一边接下一个客户的电话,一边匆忙跑出去。他的背影,很快在门外消失,我望着空荡荡的门,突然生出许多感慨。这些快递员,每天进出不同的房子,和不同的人迅速遇见、分开,会是怎样的一种体验?他们或许素不相识,甚至不会再见第二次面。他们每天都在不同的人之间奔走。对这些短暂相见的人,他们会麻木吗?有过揣测吗?有没有一个客户,会触动他们的内心,勾起他们的遐想?

一连串的疑问,像鞭子一样,催促我要写点什么。于是,当天晚上,就有了《查无此人》,就有了一个快递员,因为一位寄信的女客户,勾起了自己写信的时光,而对女客户念念不忘;就有了一个女人,因身患顽疾、踪迹无常,而留给一个男人大段的空白和疑问。他们其实彼此依恋,可始终找不到沟通的出口,他只好把自己困在无尽的思念里,而她只好用隐晦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像两个夜行者,在黑暗中举步维艰。等他想冲破黑暗时,她却已经消失。

这篇小说写于两年前,在那之前,我几乎都是在写诗,因此小说还很稚嫩。不过,它让我的叙述能力和虚构能力得到了训练。庆幸的是,两年后,尽管工作和生活一变再变,可是回头写它的创作谈,我依然能够记得当初的感受,而且清晰如昨。

1

门竟然没有锁,他一推开,就看到她了。

她坐在木地板上,身体倾斜伏着玻璃桌,头发又长又黑,遮住了脸。房间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沙发,白色的空荡荡的电视柜,和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她。如果不是那袭黑发,他真会怀疑她会溶进这一片白色中。尽管巨大的落地窗外,有昏黄的阳光涌进来,可是他还是觉得,房间空荡得如同午夜无人的广场。

她转过脸来,笑道,你来了。不是反问句,是陈述句,语调清淡不拘谨,仿佛和他熟识已久。

他亦感觉对她的熟悉,可说是似有若无。现在,他对人的脸部概念已经很模糊,每天都进出不同的房间,和不同的人迅速遇見,又迅速分开。脸已经不是他熟记人的标准了。

只是她的那双眼,幽暗眸子里散发出的忧伤气息,像一口被遗弃多年的荒芜的井。他感觉自己曾亲临过它的边沿。

接到你的电话我就赶来了。他说。

进来吧。她依然笑着,两边脸颊有浅浅的酒窝。

他低头,门边刚好摆放着一双男士室内拖鞋。

换好鞋,他走到她斜前方蹲下,递给她一张快递单。

她接过,放在一本白色封面的书上,是张爱玲的《半生缘》。

她看了一下单子,郑重其事地,开始一格一格地填。

他嘴角微扬,他喜欢人们认真对待他的快递单子,当然不是要写得多漂亮,但至少是持认真的态度。可是人们通常都是拿过单子看都不看三下五除二就草草写完了事,还经常有客户写错,又不能涂抹,只好再给对方一张。

她一笔一划,用黑色签字笔很慢地写着每一个字。横是蚕头燕尾的横,竖是带勾的竖,撇、捺都是带着笔锋的。执笔的手指,修长纤细、一尘不染。他把目光从她的手开始缓缓往上移,她清瘦而轻盈,细细的手臂,薄薄的肩膀,线条清晰平直的锁骨,一直延伸进衣领里。

写好了。她抬头微笑,递给他单子。

他一阵慌乱,这样打量客户过于冒失,好在似乎她并没有发现。除了必要的客套话,他不会刻意去接近或讨好谁。见的人多了,客套惯了,距离感就逐渐在内心蓬勃生长了。

他双手接过,看到没写寄件人地址。

不写你的地址吗?他问。

寄出去了,我就没想过让它回来。她答。

他抽出底单递给她。

寄什么?他问。

信。她翻开书,拿出叠好的米黄色信纸。

她把它交给他。

他把它放进信封里。

她看着它,有些不舍。

她一安静起来,世界就跟着静了。他不忍打扰,许久,才微微挪动身子。

啊,噢……她发觉自己失态,脸有些微红,起身走到电视柜边,打开下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钱交给他。

一个单身女子,不仅让陌生男子进屋,还当面打开放钱的抽屉,如果碰上别有用心的人……

出门时他本想劝告她,以后谨慎些,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如果说了,就显得自己是别有用心的人了。可是不说又担心她真会遇上坏人。这样反复矛盾着的时候,她已经送他到了门外,换鞋时他突然想到,屋里应该是有男人的,只是恰巧今天不在而已,你看男士拖鞋都有了。他自嘲地想,真是杞人忧天。

出门后,他拿起信封看,寄件人是婉梨,好名字。收件人是木子,名字有点土。他们是什么关系?情人?朋友?现在是通讯发达的时代,几乎没有人写信了,人们要寄的无非是一些文件、证件等物件。信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可是看她填写单子的认真和她看他装信的眼神,很明显那信是她倾注了感情的。

人们只有寄东西给自己在意的人才会小心翼翼,才会反复检查。生怕字写得不好被对方笑话,生怕会把地址或电话写错,让东西不能顺利到达对方手里。

难怪人们总是胡乱填单子,原来他们寄的都是一些没有感情的东西。

他突然想起自己写信的那些日子,屋子清冷,夕阳照窗,一笔一划,一点一捺,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一张纸上,让思念变得悠长深远。

他走出楼层,走进阳光里,黄澄澄的阳光有点儿不真实,像一个巨大的黄色笼子罩住了世界,让世界处在光的所在,却失去了自己原有的本色。

这时手机响了,喂,您好……好的,桃源路佳佳超市是吧?好,您稍等两分钟,我马上就到。

他把婉梨的信放进邮件袋里,和许许多多的邮件放在一起,然后跨上电动车奔向下个客户。

他做这行已经四年了,那年高考他没考上。还好没考上,考上了还不知道往哪凑钱呢。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当年读高中是自己硬着脾气要读的,那三年着实让父母勒紧了裤带。还好,那三年自己是混着过的,不然父母还不得更勒紧裤带几年哪?现在也不错。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四年了,从自行车到摩托车,再到现在的电动车。他每天都在这座城市里穿梭,不是接单就是送货。风里来,雨里去,现在,大街小巷他闭着眼都能走。因为他态度亲切,所以积累了不少回头客。他喜欢看见接单时人们拜托、感激的眼神,和人们拆开包裹时那惊喜、振奋的表情,每每此时,他就很有成就感,让他更热爱这份工作。

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一只蚂蚁,而这座城市是一张叶子。自己就在叶子的脉络上爬行,进进出出不同的细胞(房间),和形形色色的细胞核(人)打交道,所以有时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哪条街是所谓的红灯区,哪条街又是地摊的天堂,哪栋房子是用来办公的,哪栋房子又是空留着的……如此种种。

下班在单位饭堂吃了饭,傍晚回到出租屋,单间配套,窄而不挤。拧开风扇,他直接钻进卫生间,洗完澡出来就倒在床上,今天单子挺多的,累得够呛。

清瘦而轻盈的身子,清晰笔直的锁骨,还有恬静寂然的午后阳光……没有来由的,她的模样突然就出现在了面前。

她一定很有钱,住那么好的房子,可是……说不定是被人包养的呢?

三年前的一天,他到一所大学的女生宿舍里收件,客户是一位黄头发女孩儿,她边填单子边说,晶晶,今晚你要和陈总去吃饭吗?

嗯,要去呢。盥洗室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你今晚如果不回来,我们就早点锁门了哦。

嗯,不回了。

他拿着单子的手突然就加大了力度,手指的肌肉都发白了。黄头发女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把单子递过去。他刚一转身,果然一张熟悉的久违的脸庞就映入眼帘。

这张脸曾陪他走过三年的高中时代。蝉声喧嚣的夏天。寒风呼啸的冬天。放学午后的操场。深夜寂静的教室。相同的家庭背景,让两颗孤独的灵魂互相靠近取暖。安静的陪伴,沉默的欢乐,纯洁如同天山盛开的雪莲。可幸福的幻想,稀薄得如同空气,一触碰,就被现实打破了。她考上了大学,家里东拼西凑学费仍然不夠,开学前夕,他把偷偷从家里衣柜拿的钱塞给她。可是她上大学后,就杳无音信了。

一开始,他不停地给她写信。一个星期一封到三天一封。可是一封封信,都被退回来了。上面赫然写着:查无此人。他亲自来南城,他曾在她的学校门口一整天蹲着,他曾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寻找她的身影。可是,没有。

此刻,她粘着假睫毛的眼睛,惊讶又恐慌,鲜艳的嘴唇倔强地沉默着,很快她恢复淡定的神情,转身对镜,开始画眼影,淡淡的紫色开始在她的眼皮上晕开,就像那些夏天里盛开的紫薇花,烈日下,一簇簇,一蓬蓬,像梦一样迷人。

他突然明白了她跟他失去联系的原因了。一个拥有新生活的人,何必再跟一个落魄的人有瓜葛?他默默地往门外走,经过她身旁时,一阵清香扑鼻而来,让他泪盈满眶。

他怏怏地坐起来,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温暖而微辣的气息顺着咽喉而下,在肺部缠绕一圈从鼻腔而出。

他从床下拖出一个纸箱,里面是一箱子的信,他写给她被退回的信。

今天遇见的那个她是不是这样的人?可是不管如何,那房间里都是有男人的。也许……是她父亲的鞋子。如果是父亲应该还有母亲的鞋子呀?可能……她是单亲女儿呢?不像,虽然房子窗明几净,可是没有家的味道。

疑问。假设。否定。肯定。如此反复几次,他开始烦躁了。

奇了怪了,屋子里有没有男人关自己什么事?他懊恼地站起来,把一箱子的信拿到卫生间,用打火机点燃,蓝色的火苗妖娆地舞动。

他回到房间关灯,黑暗中弥漫着闷热烧焦的烟味,楼下的夜市烧烤摊隐隐约约传来笑声,偶尔有几声醉汉的喊叫。窗外的苦楝树,细细密密的叶子映在玻璃窗上,影影绰绰,晃来晃去。

他躺下,肌肤触到竹席,在被挤压的细微声音中,能感觉到席子的凉和硬,可是他已经毫无睡意,睁着眼,一直到天亮。他起身。他要开始派送包裹了。

风依然吹着,阳光依然照着,他依然工作着,每天去不同的房间,做相同的工作。看似相同的日子,其实已经发生了改变。

一天,在退回的信件中,一个熟悉的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娟秀的笔迹,很显然出自那双纤细的手。上面赫然写着:查无此人。

他拿着信,出门跨上电动车,飞奔来到那女孩的家,现在,他终于有借口来找她了,他不停地敲门不停地敲门,可是,门一直没开。他拨通她的手机,却是忙音。他抱着信封,蹲在门外,从夕阳西下蹲到华灯初上,从华灯初上蹲到夜色阑珊。最后他是怎样回去的,他都不知道。

如果邮件找不到收件人,也退不回寄件人手中,信件就得在邮件留置处保管,两年后再由专人销毁。

他没有把这封信交给邮件留置处,而是悄悄地保存起来。他有预感,她还会联系他的。

果然,半个月后,电话响起了。

喂。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你好,我是建政路37号文化大院B栋502号房,还记得我吗?她的语气很轻,像飘在风中的柳絮,若不细听,就会随风而走。

记得。他抑制不住激动,偷偷地在心里加了一句,怎么会不记得呢?

现在方便过来帮我收个包裹吗?

我马上就到。

好!

他冲出楼,跨上电动车,风一般窜上马路。

穿出老街,拐弯进入民族路,再到古城路,刚到东葛路口,豆大的雨点突然劈里啪啦从天而降。

2

门仍然没锁,他一推开,就看到她了。

她坐在木地板上,头发盘起来了,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她整个脸部的轮廓就显现出来了,柔和的细长的脸部线条,如同春光般明媚。

快进来!她拿出一条干毛巾递给他。

没事,待会儿就干了。他受宠若惊。

擦擦吧。语调清冷,他很难从她的语气中读出喜怒哀乐。

迟疑了一会儿,他接过毛巾,先把头发胡乱地擦了一把,再仔细把双手擦干,然后放下毛巾,从包里掏出快递单给她。

她接过,放在白色书皮上,开始一笔一划地写。她的两个手背都有淤青,上面几个针孔醒目而刺眼。他仔细看她,瘦了,脸色苍白。她病了吗?严不严重?他张嘴想要问,话到嘴边又咽下。因为他想起了自己脚上穿着的男式拖鞋。

世界好安静,安静到只有笔轻轻滑动的声音,安静到能感觉她的一呼一吸。

写好了。她抬起头,双手递给他单子。

他含笑接过,看到收件信息仍和上次一样,便说,还是寄这里吗?上次的信已经退回来了。

还是寄这里。

可是……

他总会收到的。她柔弱的语气透着一股坚定。

好吧。他说,然后抽出底单递给她。

她把信交给他。

他把它放进信封里。

她看着它,眼神幽幽怨怨,若有所思,而后回过神了,又从书底下拿出准备好的钱递给他。

退回的信,下次我再拿来。他说。

不,不要拿来。她说。

他还想说什么,可想到以前自己寄信时,收到退信时的失落,就住口了。

雨大着呢,停了再走吧。她说。

他看看窗外,便席地坐在她对面。

寄给你男朋友吗?他带着玩笑的意味问,免得被她看出他的目的。

她的脸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无奈地笑道,算是吧!

窗外的雨滴仿佛落进了心里,碎碎的,凉凉的,有风吹过的时候,冷得尖细。

莲城,挺远的。他又说。

是呀。她垂下眼,长叹一口气,接着又低低地说,好远!她转脸看向烟雨迷蒙的窗外,眼神长到没有尽头。

他看到她晶莹欲滴的耳垂、浓密的发根,看到她脖子的线条延伸到衣领内,他看到她满脸的安静。巨大的安静和沉默,让他看到了自己和她是如此的遥远。

电话和短信总是太快,有时还没来得及经过大脑的过滤,就直接传达出去了。只有写信,能够让人静下心来梳理思绪,只有在一笔一划之间才能让自己直接地面对自己的情感。只有情感细腻的人才会写信,她和自己一样。

可是,一样又能怎样呢?他轻轻地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和她一样,看向烟雨迷蒙的窗外,那遥远的无法企及的窗外。

雨已经渐渐地小了,但他们却没发现。直到他的手机响起。

喂,您好……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到。他起身要走。

雨还在下呢。她说。

没事,客户在等。

迟点没关系的吧!

有时,一迟,就永远错过了。

他们四目对望,他看到她眼里,一朵水仙花在风中摇曳,摇过来,摇过去,像飘在水里,果真是飘在水里,越来越晶亮,水溢出来——两行清泪滑过她的脸庞,在下巴汇聚、结合,承受不住重量,摇摇欲坠。他伸出手,她的泪水滴进他的手掌,一滴,两滴,三滴,他捧住她的脸。

她突然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双手在他的身体里索取,她的手像冰一樣冷,可是嘴唇又像火一样烫。他把手放在她的背上,冰冷的空气开始燃烧……

窗外雨声潺潺,窗内清凉如秋。洁白的床单,洁白的衣柜,洁白的毫无摆设的房间,连一点多余的颜色都没有。她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楚楚可怜的细长的脊背,还有身下那块鲜红,他想抱住她。

你走吧。她冷冷地说,和刚刚的热烈截然相反。

他没有动。

走。她说。

他起身,拿起衣服往身上套,干燥的纤维摩挲的声音,沙沙作响。

临出门时,他把滑下的被子拉到她的脖子上。

走。她说。

他出门,悠长的走廊空荡荡的,像一个巨大的午夜无人的广场。

这一天,他第一次没有在单位饭堂吃饭,下班后回到出租屋,带着满身的雨水钻进卫生间。花洒洒下细细密密的水珠,淋着他的头发,他黝黑的脸庞、厚实的肩膀,他的手臂、胸膛、大腿和脚,把皮肤淋得通红也毫无察觉。直到满室的水雾让他感到难以呼吸。他面对镜子,想看看现在的自己是不是满脸的挫败,镜子却被水雾蒙住了。他拿起花洒冲镜子,一小块明亮出现了,他把脸移过去,看到的却是……她的脸。

这一夜,他又没有合眼。他关灯坐在黑暗里,坐在深夜里。烟头忽明忽暗,像手指上的一块伤口,结痂了又被撕开。

他仍然每天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大街小巷里,每天见各种各样的人,听各种各样的声音,收各种各样的邮件。

他又收到第二封退信,他把两封信带回家,每晚睡前,他都会对着信封写她的名字:撇点、撇、横、点、点、横钩、撇、横撇、点、横折钩、竖弯钩——婉;撇、横、竖、撇、点、竖、竖钩、横、竖、撇、捺——梨。这样就完成了一次,从无形到有形的呼唤。

他的梦里开始有她,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地板,白色的沙发,白色的空荡荡的电视柜,和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她。清瘦轻盈的身子,清晰而笔直的锁骨,柔和而细长的脸部。她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对着他笑,一动不动。

一个月后的某天午后,她的电话又来了。

喂,你好!

你好,我是建政路37号文化大院B栋502号房,还记得我吗?

一听到她的声音,他的眼睛就湿润了。

记得。他抑制住哽咽。

现在方便过来帮我收个包裹吗?

我马上就到。

3

门还是没锁,他一推开,就看到她了。

她坐在木地板上,头发垂下来,似乎比以前的短,亦没有多少光泽。尽管她化着淡妆,象牙白的粉底、浅浅的腮红、细细的柳眉和嫣红的嘴唇,但是她消瘦得让人难过。两眼凹下去,颧骨也凸了出来,身体薄如秋叶。

时值盛夏,她却穿着白色长袖秋衣,袖子一直盖到手指根。

你来了。她笑道。她的笑容,像一株长期长在室内的植物,没有生气和光泽。

他以为他们之间的再次见面,会是尴尬的、难以互相对视的,然而她平静得像一汪没有泛过任何涟漪的水。

你是跑着来的?她接过快递单子开始写,边写边问。

是的。

她的手似乎没有多少力气了,字也写得没有之前顺畅,短短几个字,她写起来似乎有些费力。好不容易写好了,她连同一个文件袋交给他。

他接过,把文件袋放进信封里。

这一次,她没有看信封,而是直接把钱递给他。

你——病了?他忍不住问。

她笑,没有回答。

他不来看你吗?他又问。

来过了。她低下头,轻轻说,又走了。

他还想询问,可是她已经把脸转向窗外,很快地陷入了沉思,他只看到她的沉默而倔強的后脑勺。

他默默地退出房间。

偌大的仓库里,货物堆放得严严实实。他站在分类投递处,低头看着信封发呆,娟秀却无力的笔迹,没了以前的笔锋和霸气,却显出几分孩童可爱的气息。这封不知凝聚了她多少心血的信哪,这封与自己无关的信。他突然妒忌起了这位叫“木子”的男子。木子。木子。他是一个怎样的男孩儿呢?阳光帅气的大学生?墨守成规的职员?他应该有双干净而柔软的手,这双手可以抚摸她的头发、脸庞,她手上的针眼,她的瘦弱,甚至灵魂。

像开了一扇窗,信封上缓缓打开画面,她安静地坐在地板上对他笑,她只是笑,什么也不说,那笑容,灿烂而绝望,像烟花消失前的绽放,安静得尽心尽力。他伸出手,指尖刚一触碰,画面就消失了,粗糙的纸张,真实得让他无尽地落寞。

他把这封和自己无关的信轻轻丢进分拣格,这一松手,就不知何时再能和她拥有交集的机会了。

如果……

如果,他把这封信藏起来……

如……果……可是,也仅仅是如果。

他走出仓库,没有去食堂,亦没有去骑车,独自走出大门,走进车水马龙里。

黄昏的南城,寂寞的南城,每个人都在面无表情地行走,构成庞大而安静的生物群,孤独的生物群。

满树满树的细叶榕,树叶在上面层层叠叠挨在一起,互相拥抱,垂下的细细长长的根须,在微风中飘来荡去。他在树下走着,旁边花圃里的绿萝疯狂地生长,霓虹灯亮起来了,他走在夜里,走在灯光里,走在树影里,却浑然不觉走到了她的楼下。

第三封信再退回来的时候,他再次去敲门,门内依然没有回应,仿佛从来没有人存在过。渐渐地,他有了一个习惯,每天都抱着三封信,来到楼下,凝望她的窗口。没有人知道,他看的是天空还是白云,看的是窗户还是枝桠。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是如此渴望那扇窗口能够出现她的身影。他期待她能从窗口看到他。

有时,他沮丧地想,她也许去莲城了,去到那位名叫“木子”的男友身边了;也许她病了,是什么病?严重不严重?她手背上的针孔淤青,是否已经散了?想到焦虑时,他就会改变目标,改数目光所及的红豆树叶。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数着数着,他就把时间给数没了,把自己给数丢了。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方,何地。

南城的秋天依然炎热,闷得像飘满水蒸气的浴室,可是,细心的人会发现,风悄悄地大了,空气渐渐地干燥了,地上的落叶慢慢地多了。他从满树的青葱,站到满树的枯黄,站到满地的落叶。

可是,她的窗口一直没有开过。

如此又是半年,那些信封的边缘已经被他抱得磨损了,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天,他摆弄着信封,封口不小心撕开了,淡黄色的信纸掉落下来。他拿起来,凝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上面只写着三个字:记住我。

他继续打开第二封信,依然是淡黄色的信纸,依然只写着三个字:忘了我!

第三封信,是房子的房产证,上面是婉梨的名字,此外还有一份遗嘱,一份公证,以及一些相关的资料。让他惊讶的是,遗嘱上赫然写着房子由他继承。

他突然感到胃部一阵抽搐,他抱着包裹蹲下身子,脸色苍白,细密的汗珠在额头上渗出,一颗颗,就像回潮天墙壁上的水珠。

天快要黑了,风也起了,员工们三三两两地走向饭堂。夕阳已经下去很多了,黄黄的,像一个橙子,酸得不近情理。

一位同事经过窗边,顺带喊道,小李,吃饭去。

他抬头,同事已经走过去了,他重新低下头看信。

一滴水珠滴到信纸上,滴在“我”字上,慢慢洇开,字迹和句号都变得模糊了,塌下去一小块,似乎是承受不住一滴水的重量。又一滴落下。第三滴。第四滴……

他抱着信跑出门,车水马龙,他茫然四顾。人群中,一个轻盈清瘦的背影在眼前飘过,他跑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她回头,却是一张陌生而惊讶的脸。又一个轻盈清瘦的背影在眼前飘过,他跑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她回头,是一张陌生而愤怒的脸。

他不敢再抓了,他觉得满大街都是她。可是她在哪里?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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