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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K线

2018-02-11许华荣

安徽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老梁老叔

许华荣

一睁开眼,梁泯众就打开了微信。信息肥皂泡一般冒出来,都是似玉非花一个人的。他眼睛已经老花了,手机举得老远,才看清其中有一行字:我要杀了他,这个小贱人!

梁泯众习惯了这女孩子的一惊一乍,没放在心上,草草洗脸,吃早饭,抄起公文包,便出门。

嘭的一声关上门。

梁泯众一笑,狗日的,八点上班之前,自己将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明明把钥匙带出来了,现在摸摸口袋,偏偏不在。找遍了公文包,也没有。回去取,儿子在外地上班,老婆出去跳广场舞,家里没人,到办公室吧,不会有哪位积极分子,大清早就去开门。

他便沿着上班的路往前走,两边是花花绿绿的洗头房、按摩室之类的店面。按说这类营生,夜间红火,不会这么早就开门。也许是经济萧条,晚上顾客少了,要赶个早市,在溜街的老汉中找些财源。老梁这么想,果然得到印证。一个涂脂抹粉的姑娘靠在门旁,老熟人似的,频频向他招手。老梁感觉自己变成一只小鸡小鸭,头顶上有只老鹰在盘旋,或者是一个人走在开阔地上,一支黑洞洞的狙击枪正在瞄准他。便三步并作两步,慌不择路往前紧走几步。谁知却绊倒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十岁左右,背着书包,正一边走路,一边玩手机。

撞上老梁的大腿,手机也掉在地上,便抱着老梁的腿,嚷着,你要赔我的分。

老梁摸摸小男孩的脑袋,知道没什么大事,便问,赔你什么分啊?

游戏的积分。

老梁吓唬他,小孩不能玩游戏。玩游戏眼睛不好。

小男孩滴溜溜转动着眼珠,我太奶奶100岁了。

老梁说,她眼睛好吗?她肯定不玩手机。

小孩一本正经,坚决地说,不是!我太奶奶从不管闲事。

老梁一肚子没趣。

老梁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才每天坚持步行上班的。步行上班之后,才发现早上的城市和他平时看惯了的景象不一样,有点慵懒,像儿子当年才参加了高考,烧掉课本之后,每天早上醒了,却不愿立即起床。

他看看表,刚刚七点。照他平常的速度,快走到局里,半个小时,还有半个小时干什么呢?不如在江边公园找个地方坐坐,看别人锻炼。

5月的清晨气温十分宜人,但风景却没什么亮点。

天空灰蒙蒙的,江面上有一层薄雾,蒙住了对岸的房舍和树木。几艘驳船停靠在江边,还没有起锚。两个老汉、一个小伙子,挺着腰身,在江边钓鱼。几十个穿着火红衣衫的大妈,把音响开到八十分贝,正挥汗如雨,跳着激情四射的广场舞。一位长发女子,十分投入地舞着太极剑。走近一看,原来是个中年汉子。他形容枯槁,目光如炬。老梁觉得很新鲜,想跟他学几招,却不认识,怕找没趣。便从包里取出手机,找微友聊天。老梁开通微信才一个月,还是办公室小丫头教的。他三十几岁就当处长,从来不用电脑,材料是秘书写好,打出纸质文件交给他修改。离开领导岗位才学会上网,打字用一指禅。其实他也没几个微友。除了办公室的几个,还有一个叫似玉非花的,天天和他聊得勤。

那是办公室小丫头帮他开通QQ的第四天,QQ聊天版上有个头像在跳动。老梁忙问小丫头这怎么了。小丫头俯身一看便哈哈大笑,您走桃花运了,这个网友名叫似玉非花,估计是个大美女,要加你。就这样,老梁和据说家在泉州,工作在广州的似玉非花成了QQ好友,几天后又成了微友。

似玉非花的微信頭像和QQ头像一样,都是一个坐在沙滩椅上的姑娘,看上去身材苗条,高挑,像一个邻家女孩,穿着无袖衬衫,很知性、很平静。不算太漂亮,但耐看。老梁看那照片不像是PS的,坚信那是似玉非花本人。

老梁发一条信息过去,懒丫头,起来了吗?还没等到回音,一大堆信息便冒出来。老梁晚上睡得早,十点之前必须上床,迟了就睡不着。这些信息都是十点之后,那丫头发的。

老叔!老叔!

靠!这么早就睡觉了。老叔,我发红包给你。老叔,你今晚搞酒了吗?

因为长时间没有回音,老梁随后挨了数不清的锤子,接着是一排滴血的刀子。这孩子平时聊天,语言很暴力。

老叔,我今晚发财了!六万啊!不信我发交割单给你。明天是大非农,有更大的财呢!

接着是一张起起伏伏的K线图。黑色底子,神秘得像没有月亮的星空。老梁看不懂。

接着又冒出一句:我要杀了他,这个小贱人!

老梁知道这女孩,泉州一所著名大学毕业,在广州开着一家服装店,同时在南方某个大宗商品交易所炒现货。

他摇摇头,这南方孩子,他妈的,真的比其他地方人会挣钱。就是在微信里经常说些砍砍杀杀的话。

七点五十,老梁夹着公文包来到办公大楼下面。其实他的公文包真的没什么可装的,只是当领导时间太长,不夹着包,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就像现在人不带手机一样。

打卡。不断地见到熟人,例行公事地打招呼,躲也躲不掉,直到挤进电梯。

一个矮胖子顶在前面,比老梁矮了一个头。闻到一阵熟悉的气味,老梁踮起脚,向下一瞄,原来是郑贤旺。老梁扳着郑贤旺的肩头,我说怎么了,挤得我都喘不过气了,原来是你个死胖子!

坐在办公室,老梁怎么也不相信,才几个月不见郑贤旺,他简直变了一个人。郑贤旺从来都是笑嘻嘻的,就像一个打麻将的人,不怎么看中输赢,输了也乐,赢了也乐,永远都像得了不大不小的便宜。可今天他眉头紧锁,招牌式的笑容不见了,看上去很萎靡。

随即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电梯里不好问,你上哪去啊?郑贤旺接了电话,还能上哪?三楼呗。等会儿,我去你办公室。老梁心里打鼓,三楼是纪委啊,谁闲了没事,愿意去那地方?

他和郑贤旺小学就是同学。那时候他家里多穷啊!别看他现在成了亿万富翁,可那时候,谁也不把他当回事。瘦瘦小小的样子,冬天趿拉着一双破解放鞋,连鞋帮子都快没有了。大概因为穿得单薄,常常缩着脖子,鼻子整天都挂着鼻涕。同学们都笑他小白龙取水。两只手,至少是一只手,一定生了冻疮。夏天干脆只穿一件短裤,上身是光的。一双肥大的脚也是光的。为了省钱省事,少剃几回头,大扁头每次剃,也是光的。

老梁在电脑上打开微信同步。似玉非花发来一个问好的手势。

老叔?

是。

什么风把老叔吹到微信里来了?

红包风。

靠!

对方发了一个八块八的红包。

真发啊!免了吧!

不多,心意。

说着玩的,哪能收?姑娘还当真?

那我不管呢,以后老叔给我发,我可是要收的。不收你就亏了。

昨晚肯定又赚钱了。

老叔怎么比我还关心这个,有何居心?你说,我难道会告诉你我昨晚又赚了六万多吗?

想绑架。

大胆!老叔居然想对我做出这种事。

和这女孩子聊天,老梁觉得很放松,不像有些人矜持,故作高深。一开始,老梁还感到一点暧昧,几天之后,反觉得这孩子就像是自己的闺女。角色定位清楚了,便卸下了负罪感。只要一有空,便上网找她聊天。他感到网络如此神奇,竟然弥补了没有女儿的遗憾。他对似玉非花的关心,以及那种聊天时的语气,俨然是一位慈祥的父亲。

其實,他退居二线之后,坐在办公室也没什么事。过去屁股总是焐不热板凳,开不完的会,赴不完的应酬,别人追着他,他追着领导,除了时间,什么都有。现在倒好,除了时间,什么事都没了。

有人敲门,门被推开一道缝,一个乡镇负责人伸进半个头,很尴尬地说,啊哦,错了。老梁知道他是找局长的。隔了一会,又一阵敲门声,老梁以为是老郑,赶忙起身迎过来,谁知一开门,却是另一个熟人,也是来找局长的。这些人,三个月前都是直奔老梁办公室的。

有人咚咚地敲门,老梁不想应。谁知却是老郑,推开门,挺着肚子进来。他失神的眼珠向下一翻,见有两张桌子,忙低声问,有人?老梁说,你坐吧,有一个小姑娘,办公室秘书,上午到组织部开会去了。老郑的眼珠又翻上来,嗯,真的下台了?不一样啊!老梁退居二线后最怕人这样说。以前当局长,一个人好大一个办公室,退下来,不好意思再在大办公室待,便跟现任局长要求调了一间小的,而且还加上一个办公室秘书。虽然是主动要求的,但老梁知道那是迟早的事,你不让,人家也要叫你让,不如主动些,落个高姿态。一想到这,老梁就有些心酸,自己才五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啊!

郑贤旺径直坐到老梁的对面,老哥啊,里面走一回,三观都改啦!

梁泯众不理解,什么里面外面?莫非你……

郑贤旺大手在桌上一拍,怎么啦?你几个月没见我,就不能问问我去哪了吗?太不关心了吧!

梁泯众正在和似玉非花聊着,头也没抬,你个大老板,常常天南海北地跑,我哪知道。再说你到哪,都是市长亲自接送,我未必关心得上。

老郑道,甭说那些了。我刚进去,“双规”,地狱之城,鬼门关啊!

老梁起身给他泡茶,自古刑不上大夫,也未在土豪身上开刀。

老郑龇牙咧嘴,哥哥啊,你是岸上潇洒,不知道落水狗的滋味。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正职,都在要害部门,不信你就那么干净,也未必能够安全靠岸。真要有一天到了那个地方,我谅你也潇洒不起来。

老梁说,你个死胖子,大清早的尽说晦气话。在纪委监察局里面吃了几天盒饭,好像就成了纪委监察局的了。

老梁才知道胖子为什么瘦了,丢了魂一般,变了一个人。才想起和这个老同学,是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十几年前,他们俩常见面。那时老郑还没有发达,贷款、儿子上学、车子违章之类鸡毛蒜皮的事,经常找老梁。那之前,老梁在老郑面前总有许多优越感,不论是经济条件,还是社会地位。中间有几年不见,也就隔三差五通个电话,双方都知道彼此还在世上混。两年前的一个下午,市长让他晚上参加一个宴会,招待一个重要客商。老梁赶到现场,一见老郑,便摸他肚子,大声说,你这个胖子。市长声色俱厉,你怎么能这样跟郑总说话?老郑也没帮老梁打圆场。吃饭时,老郑坐在主客位子上,不便和老梁多亲近。老梁知道老郑到底是出人头地了,有点高兴,更有些失落。自那以后,虽然偶有聚会,老梁却完全失去了过去几十年的那种感觉。

微信中似玉非花说,丫头我这样赚钱,老叔难道不高兴吗?

老梁回,高兴啊。

高兴,那要请我吃饭。你们那有什么好吃的吗?我可是一个吃货。

老梁说,有啊,徽州府,几百年前就出厨师。徽菜,天下所有的吃货,没有不流口水的。

老叔是安徽的?

这边老郑也在唠叨不停。老郑说,中午要是没事,到我那山庄烧几个土菜,就我们俩,喝几杯小酒,为兄弟压压惊。

老梁念念有词,安徽的。

老郑问,什么安徽的?

老梁把三个字发过去,对老郑说,不是说你呢。

老郑不高兴,我看你现在成了手机控、拇指党了。

老梁把手机往桌上一放,靠!去啊。我现在有什么事呢?下台干部,到哪我都陪你。他给老郑沏了一杯茶,回到位子上,又打开了微信。似玉非花说,我下周到杭州四季青,想在那里租一个摊位。有时间我去看你。老梁说,好啊,来,我带你到胡适的家乡,吃正宗的一品锅。

老梁便有了异样的期待,一边收拾桌子上东西,一边哼起小曲。自那时心里就盘算着,近处有哪些好玩好吃的。可是现在搞车改,出门不能带公车,自己没车,就是有也不会开,愁着交通出行不好解决。

郑贤旺的山庄在东郊不远的江边。山不高,背靠着长江,向南,怀抱着一片几十亩的湖,湖边是数百亩的缓坡。山上山下,大约有两千亩。园里广植高大的香樟、栾树、合欢、朴树、榔榆,还有珍贵的红豆杉、罗汉松。其中间种了许多映山红、海桐球、紫薇、美人梅、香榧、海棠,各种时令花草正在争奇斗艳。林间有一个亭子,亲水广场上有一个更大的亭子,树林里蜿蜒着鹅卵石铺就的人行小道,靠山向南的绿树丛中耸立着一幢宫廷般的别墅。

郑贤旺进别墅取渔具,留下老梁一个人在亲水广场上发呆。他想起他们童年就开始的过往,感叹老郑真不容易。他们在老梁爸爸当校长的小学一起读书,后来一起升了中学,一直到高中毕业。

老郑一扫之前的萎靡不振,屁颠屁颠地背着渔具袋,笑盈盈地从别墅里出来。乐呵呵的样子,让梁泯众想起过去的时光。

手机又响起微信消息的滴滴声。老梁打开手机一看,果然是似玉非花,一句接着一句。

老叔,在做什么?

你看我这么赚钱就不眼红吗?

这几天会有一大波行情。老叔,我们一道挣大钱呀!

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帮你。

老梁知道她一直炒沥青,但不知道一大波大行情是什么。

似玉非花说,仲裁啊,南海仲裁。

老梁不解,南海仲裁跟沥青有什么关系?她说,可大了,沥青不是石油加工的吗?南海一紧张,油价不涨啊?

老梁问,那要是跌呢?

似玉非花说,笨吶!大宗商品,买涨,也可以买跌,都能赚钱。而且还是国际市场,二十四小时开市,有得赚呀!

老梁有些心痒,便滋生了说不出的冲动,就有了搭便车的想法。老梁觉得自己有点像杨老三,小时候庄子上的一个穷人,游手好闲惯了,见邻居家买了肉,便想带上两块豆腐去入伙,还厚着脸皮说,你吃你的肉,我吃我的豆腐。聽到老郑咚咚地走过来,怕他又说自己是手机控拇指党,便放下了遥远的石油和沥青,接过鱼竿,两个人各找一处柳荫,抛下诱饵钓鱼。

一个多小时后,老梁钓到几斤小鱼,老郑钓上一条大青鱼。老梁说,这财富都眼皮浅,我拿工资的尽钓小鱼,大鱼尽他妈的傍大款。

老郑偷着乐,我这水里面,三十斤的大青鱼都有,你得把技术练好了再说。

中午,食堂烧了一桌子的鱼。两个人喝了一瓶二十年的茅台。老郑端着最后一杯酒,和老梁碰了一下,梁局,你要记住你上午说的一句话。

梁泯众喝高了,什么话?我上午说了很多话。

郑贤旺坏笑一声,我只记得你一句话。

梁泯众放下酒杯,想了半天,不记得是哪句话。

有一周没收到似玉非花的信息了。梁泯众的心情有点像儿子刚离家上大学那一阵子,总担心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几天后,似玉非花突然冒出来,先是在QQ,接着是微信。老梁问,这几天你上爪哇国去啦?似玉非花说,差不多,去大溪地了。老梁感叹道,这么远啊!我还以为你不理老叔了呢!似玉非花立即发来一杯冒着泡沫的啤酒,喝酒喝酒。老叔,这几天,姑娘我吃喝嫖赌去了,我还买了一大堆LV。老梁不解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包。姑娘说,不是包,老叔老土了,是香水。我收集了LV的十五种香水,湍流、风中玫瑰、沉醉、闪耀……老梁问,你跟谁一起吃喝嫖赌啊?老公吗?似玉非花又发来一个发怒的表情,别提那个贱人,我要杀了他!老梁一惊,为什么?似玉非花说,我给他六十万买车,他跑到澳门,全输了。老梁很为她可惜,便劝道,也不要太生气了,反正你会挣。等两个大非农,遇到一波行情,就扳回来了。但是赌乃万恶之源,必须改掉。似玉非花发来一个微笑,那也是。

几天后,又发生了一些事。似玉非花到公公那里告丈夫的状,公公大骂了“小贱人”。小贱人写了保证书,说再赌就剁手指,似玉非花原谅了小贱人。似玉非花的外婆去世了,她回了泉州,哭得死去活来,弄得手机屏幕上,似乎都是泪水。她说外婆是胃癌去世的,一个南方老太婆,一辈子就喜欢喝酒。

老叔,你可要少喝点酒。

老梁一个劲地劝导。除了女孩子不可对人说的事,似玉非花把家长里短都一股脑倒出来。老梁很相信她,觉得这闺女善解人意。想起自家儿子粗枝大叶的,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无奈离得太远了,要是近,真该帮帮她。

正聊得热闹,局里分管党群的副局长推门进来。老梁当局长时,他就是副局长,所以一进来,就老领导长老领导短的。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让老梁帮局机关党委掌管党费。因为办公室都是年轻人,不敢让他们管理现金。老梁有些为难,他在家里都不管柴米油盐,从不愿上银行存钱取钱。但抵不住副局长一口一个老领导,就松了口问,有多少钱呐?副局长说,一年也就几十万,平时收着,集中几次交给组织部。副局长以为老梁当惯了一把手,不愿意管这鸡毛蒜皮,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谁知老梁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副局长很感动。

副局长临走时,老梁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你家连襟还在纪委,可知道郑贤旺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副局长说,老局长,你退居二线,跟外面交流少。郑贤旺的案子已经结了。

什么案子?

行贿吧,大概。

给谁啊?

咱市里一号呗。

怎么结的呢?

罚款呗,据说罚了三千万。

说郑贤旺行贿,老梁相信。每逢重要节日,郑贤旺总是一个人开着车,跟着领导屁股后面转。领导忙,办公室不能去,只能到他们家门口蹲守。有一次他们在银行门口相遇,老郑正将一个密码箱往后备厢里放。老梁心想他迟早要出祸事。

郑贤旺在该花钱的地方,真是往死里花。不该花的时候,十足的守财奴。坊间流传着郑贤旺许多段子。说老郑买车,几百万的车子,他可以为再优惠一千块,跟业务员纠缠半天,临走还要在人家礼品架上,连抢带偷的,要一个导航、坐垫,甚至玩具之类的。他要是有时间,必定像个海派女人似的,不紧不慢地逛商场。遇到他中意的衣服,不管最后买还是不买,总要翻来覆去地试穿。衣服倒没事,鞋子就倒霉了,他不管鞋子有多瘦,直接就把一双又肥又大的脚塞进去,鞋子立马就变了形。

他有时喊老梁陪他逛商场,老梁骂他,一个爷们哪里不能逛?

老梁想给老郑打电话,又怕电话被监听。不料他竟然打过来,梁局,在办公室忙呢?不忙。晚上我们在一起坐坐,我想跟你谈个事。梁泯众现在也没什么应酬,就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他们两个人,在一个豪华的私人会所。他们并肩走过有着大理石罗马柱的回廊,高高的穹顶装饰着许多飞翔的天使,以及各种祥瑞的动物。每个转角都有一个绝色女子引导,旗袍紧裹她们的身躯,优美的曲线让老梁和老郑眼花缭乱,一阵阵异域的香气在空气里浮动。站在回廊尽头的是一个风华绝代的中年女子,老郑后来才知道她是这个会所的老板。她笑容可掬,躬身引领他们进入一个宽大的包间。

一上来,老郑情绪就好,斟满了酒就要碰杯,为你那天的一句话。

老梁说,不喝。我不记得什么话。

老郑重重地放下杯子,堂堂一个汉子,说过的话难道不算数?

老梁也放下杯子,我说过什么话啦?

老郑嬉皮笑脸,你好好想想。

老梁说不想,想也想不出。

其实老梁一直在想,就是想不出自己说了什么话。

老郑又换了一个话题说,眼看着你也奔六了,这辈子的好时光都献给人民献给了党,剩下的时光就关在办公室上网吗?

老梁问,你看我还能干什么?

老郑说,那就看你想不想。

喝到一半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服务员打开门,进来一位美女。那真是美女,不是当下见了什么女人都叫美女的那种美女,她是一种另类的美女。高挑、丰满、圆润,大脸盘,甚至还有一点双下巴,但是有着说不出的性感,道不明的烟火气。未见其人,便闻笑声,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老梁感到有无数道炫目的光芒,从门外不紧不慢地进来。这样高雅又绝色的女人,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除了在电视里。

老郑端坐在主客座位上,并没有起身。倒像招呼一个下级,肖总,怎么到现在才来?

这叫肖总的美女,咯咯地笑,走到衣架前,卸下肩上的包,挂好,又举起双手,从肩头取下大红丝巾,也挂在衣架上。老梁看到她穿着无袖、领口很低、宽松的吊带衫,亚麻色,越发衬托出皮肤的白皙。衣衫虽然宽松,却并没有掩盖女人丰腴而匀称的腰身。抬臂挂丝巾的时候,甚至露出平滑的肚皮,白生生的。舒展的手臂举起来的样子,把丝巾轻放在衣架上的样子,离开衣架轻盈走动的样子,都像是舒缓而优美的舞蹈。老梁也禁不住产生无限的遐想。她转过身,很优雅地颔首,未说话就有了笑声,郑总,不好意思,让您和客人久等了。临下班,遇到一点事,耽搁了半个小时。说着就往老郑身边的位子上坐。

老郑忙说,不要解释了,就坐在局长边上。肖总,这位局长是我哥哥,你今晚不把他放倒,我就要把你放倒。

肖总咯咯地笑,郑总怎么說也是本地首富,从来都是宅心仁厚,可以不把小肖当朋友,但绝不能把这位领导放倒吧?

老郑说,我放倒的人可多,而且专门放朋友。

老梁最烦跟女人开这种暧昧的玩笑,板着脸说,都知道郑老板重色轻友,原来这样对待朋友。

肖总轻盈地在老梁身边坐下,落落大方。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持续地飘进老梁的鼻息。男人未必都知道,其实那是名叫“湍流”的香水,是似玉非花所说的LV旗下的一种。老梁只感觉到一束霞光飘落在身边,一团薄雾氤氲在四周,经久不散。他虽然阅人无数,可是仍不好意思侧目。

老郑说,这位肖总钱比我多,是我的“闺蜜”,相信也会成为局长的朋友。

老梁心里直骂娘,凭你那弥勒佛样,如果没几个臭钱,一个闺蜜也没有!

肖总立即莺声燕语,当然了,认识局长,真是荣幸。小肖刚从国外回来,眼前一抹黑,今后可要仰仗局长关照。

老梁忍不住说,我已经不是什么局长了,肖总。

郑贤旺抚着老梁的肩膀,侧着头,盯着肖总说,我们老梁,三十几岁就是正处,可是二十多年,也没破处。

老梁白了老郑一眼。

肖总却咯咯笑,处不处的,对你们真那么重要?

梁泯众说,我三十二岁当处长,后面是感叹号,在同龄人中怎么说我都是最年轻的。四十几岁,当县委书记,后面是破折号,因为总会有下文。五十几岁,什么都不是了,后面是省略号,再后面,那是句号。三十五年,弹指之间啊!

肖总说,哪会是句号呢?分号还差不多。五十几岁对于男人来说,是金子般的岁月,路还长着哈!凭领导这样年富力强,许多故事还等着你去当主角呢!比如说,到企业去,开辟第二战场。对了!现成的地方,郑总那里庙可大了,多少菩萨都容得下。党和政府不留咱,但留咱的地方多着呢!

郑贤旺连忙打断,肖总可别这么说,我这老同学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哪容得了我们这些三教九流?喝顿酒算是对得起你了,还指望他跟你同穿一条裤子啊?

老梁听出他们话中有话,尤其不能忍受郑贤旺有那种想法。一个改革开放时代的暴发户,读书没自己多,写文章没自己好,说话也像是放牛山上来的,长得像美国牛蛙似的,凭什么就敢打老子主意?老梁家并不富裕,儿子买房子要交首付,可还没到要去给老郑打工的地步。于是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肖总见了,就开始讲别的话题。讲了很多,文学啊,哲学啊,时尚啊,某某大款抢头条,某某影星装国际范,南海仲裁,NBA,背了一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说了一个励志故事。到底是海归,没有她接不了的话题。老梁第一次见这种女人,激情被调动到99℃,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就成了一锅沸腾的水。可是一想到她跟死胖子不知是什么关系,热度就直线下降。

临结束时,肖总侧身伏在老梁的耳朵边说,局长,我租了五千亩山场,广种嘉树,跟郑总合作,想做一点事。目前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尤其像您这样的人。

老梁很享受和美女这样近距离的低语,但没有回话,只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晚饭结束之后,老郑和肖总意犹未尽,邀老梁去歌厅唱歌。老梁一到十点,瞌睡虫就上头,睡觉是头等大事,心里倒是想去,但打不起精神。老郑和肖总只好邀请其他人。告别的时候,老梁看着高挑的肖总,挽着胖墩墩的老郑,心想,真他妈的鲜花插在牛粪上。

老梁看着他们裹挟着酒气,双双钻进老郑的奔驰600。

老梁回到家,心里五味杂陈。一顿酒,不说改了三观,至少变了人设。

他打开微信,对似玉非花说,你教我炒沥青。

对方很长时间才回复,好啊,很容易的啊。接着飘过来一个飞吻。

老梁问,你刚才做什么去啦?似玉非花说,开车呢,现在正等红灯。接着她发过来一张照片:一辆最新版的玛莎拉蒂GT的驾驶室。老郑对豪车有研究,妈的,人民币二百万,咱不是一个阶级啊!

老梁又问,至少要多少资金呢?

似玉非花说,也不一定。老叔先练练手,少点也行。

老梁问,五万行不行?

对方立即发一个诧异的表情,靠!才五万啊?……五万就五万,几十倍的杠杆,也不少了。老叔是稳健型,我喜欢!学了经验,再逐渐追加,也是路子。然后飞过来一个点赞,一连几个握手。

这时,老梁老婆在房间里叫他,早就听到开门声,怎么不见人?

老梁说,在卫生间哩。

老婆说,我就不信。你一定是在捣鼓什么微信。

老婆一边看着韩剧,一边气哼哼的,都什么年纪了,跟小孩似的!

老梁说,你也没七老八十,不玩微信,好多事做不成。

老婆说,骗谁呢?有钞票就行。

老梁说,不见得啊,老婆。对面的理发店,也开始用微信支付了。说不定哪天,菜市场卖菜的大妈,也要叫你扫二维码了。

老婆可能看到精彩处,不再搭腔。老梁到儿子房间打开电脑,继续聊天。

似玉非花给老郑一个QQ号,说是老师,会指导他怎么开户,帮他喊单,买进卖出。老师据说是个海归,沃顿商学院念的金融证券,话语中夹杂着许多英文单词。

第二天,老郑按照老师的指点,到建行办了一张信用卡,并开通了网上银行。在银行进进出出好几回,又在柜台前犹豫了好长时间,才咬咬牙,往里面存进五万元。这五万元可是他的私房钱。

刚一出门,便碰到老郑。老郑提着密码箱,腆着肚子,从车上下来。他一看见老梁,就露出灿烂的大门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梁也跑银行了。

老梁赶紧扯谎说,老婆勒令,让学些本领,过问一下柴米油盐。

老郑哈哈大笑,也是也是。局长,今日我有急事,改日叫上肖总,再他妈醉一回。

老梁回到办公室,便按照老师讲的方法,登录了南国大宗商品交易所。然后又被拉进了一个叫抄底司令部的QQ群。群里每个人都牛气哄哄,似乎每天都有馅饼从天上掉下来。老梁初来乍到,不发言,只潜水。才一天,他就知道这些人都在南交所开了户,有投资几万的,有投资几十万的,还有一位叫花间客的,一下子就投了三百万。老梁想,别人投这么多都不怕,老子五万块怕什么呢?于是就跟着老师,进了某网站的UC室。大佬们巧舌如簧,天南地北的口音中,有时又突然冒出一句英语短语。他们讲神秘的K线;讲南美洲热带雨林的蝴蝶,怎么扇动翅膀,引发一场太平洋飓风;讲股神巴菲特与某某人共进晚餐;讲股民的贪婪与恐怖;讲你不理财,财不理你。那才叫课堂。讲的、听的,个个像打了鸡血的敢死队员,明天就要背着大刀上战场。QQ群管理员,也是UC房间的管理员,有财神九儿、小月、老高、源远等。讲课的老师有司令、财神爷、华尔街三少、金雕、范爷爷、金石开、先锋队、360牛等代号的人。大家在群里除了沥青,什么都不讨论。

听了几次课,老梁脑洞大开,后悔以前真是白活了。

后来,老师开始喊单。什么点位上建仓,什么点位上平仓,买涨,还是买跌,老师像幼儿园小班阿姨似的,老梁照着做就行。而且屡试不爽。那些天,老梁时时哼着小调,说不出的轻松愉快,比二十八岁结婚,比三十二岁当处长,比四十二岁当县委书记,感觉好多了。他也被抄底司令部的群友们感染,只是不像那些人大胆。他很满足这样细水长流,积小胜为大胜。

似乎有一扇门正向老梁打开,那是财富之门。他现在睁眼闭眼,都是起伏不定的K线,是不断变化的、即时的点位,再也没多余的心思想其他东西。白天埋在办公室的电脑里,绝不理会从门缝里伸出半个脑袋的熟人,或者生人;晚上躲在儿子的房间,也不管老婆在另一个房间如何跟着韩剧热泪盈眶。甚至忘记了找机会,跟老郑喝酒、抬杠。肖总神仙般的影子,也就偶尔在眼前飘过。他觉得这种日子很惬意,每天有几百、上千的收入,照这样持续发展,虽然赶不上老郑、肖总,但至少每天都与他们缩短一点距离。

老梁没事不是和似玉非花聊天,就是在抄底司令部潜水。爱在群里说话的就那么几个人,都是城市白领,也有一些小老板。一个上市公司的原始股东,刚刚过了锁定期,套了几百万现金,全投进去。一个富二代,家里给点钱,让他创业,却天天按照老师的指示,买进卖出的。也有跟老梁一样,投入不多,可能也是初来乍到的。但有一个共同点,每个人都信心爆棚,就像好不容易挤上那艘著名的船——泰坦尼克号,对新大陆充满了期待。

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便去找似玉非花,十天下来,账面上是赚了不少,可大部分都交了手续费,这不公平。

似玉非花说,手续费每笔交易都要收。你是因为总投资少了,所以进项不多,关键是要加大投资,摊薄成本。老叔,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啊!

老梁问,我看你日进斗金,本钱是多少啊?

对方做了一个鬼脸,不少哎!

似玉非花始终没讲自己到底投了多少,反而多次告诉老梁,最近有两波行情,抓住了就发大财。一波是六月份的大非农,一波是南海仲裁结果公布的前后。据说七月份结果就要出来。

她不断向老梁展示她的交割单,每笔都是头十万的赚头。

老梁内心泛起一阵冲动。

他转身又进了抄底司令部,里面火热得很。他们那样自信,那样志在必得,对于财富的渴求,那样不顾一切。老梁觉得自己太胆小了,在体制内混了大半生,弄到现在这个结果,原因都是胆小、谨慎,小农意识,小富即安。自己起点比郑贤旺高,结果和他比差了十几条街,原因就是老郑从来就不怕失去什么。人家本来就是一个打赤脚的,他还能怕失去什么呢?而自己从小就衣食无忧,参加工作以后也一直走顺路,生怕失去了既有的一切。原来起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路,是胆识。

但是,老梁能够支配的资金,只有五万元。

他想起一笔资金,可以短暂使用。

老郑突然发现,好多天没有老梁的信息。

他立即打电话给他,那边传来老梁无精打采的声音。老郑一惊。那种声音,很无力,很絕望,像一个久病的人。

老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梁从家里叫出来,才得知老梁在沥青炒作中失手了。

多少钱?

四十几万。

原来,老梁追加投资四十万后,跟群里所有人,都在等着关于大非农、南海仲裁的行情,可是那条神秘的K线却突然急转直下,每个人都惊呆了。富二代、花间客,平时像青蛙一般聒噪不停的所有人,都停止了发声。他们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老师是久经考验战无不胜的,出现这种情况只是短暂的调整。他们坚信这只是香港海洋公园的蹦极,当直线下降至一半时,机械会把你拉上去。

可是,K线却像一只从高空中坠落的鹰隼,断崖式滑落之后,在半空中仍然缓慢下降。但那时,风险早已超过了50%,炒作者纷纷被强制平仓。

没有人伸手拉他们。

群里弥漫着失败的情绪,长时间的沉寂,死亡一般。一觉醒来,抄底司令部解散。UC室、老师、似玉非花,都一起人间蒸发。

而那条神秘的K线,就呈着L型,在底部一直向前延伸。它像一只从敌营中射过来的箭,直插老梁的胸口。

而此时,无论K线怎样变化,都不重要了。

老郑笑个不停,四十几万,算是学费,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梁火了,你个土豪,四十几万算个鸟?可是我,哪有四十几万啊?

老郑一想也是,你老婆管财,家里的钱你动不了,四十几万哪来的?

老梁不吱声。

沉默了好长时间,老郑说,当了那么长时间的处级领导,有权有势,几十万的私房钱还是有的。

老梁突然爆发了,你个死胖子,你个吸血鬼,你个暴发户!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你以为无官不贪!

他抱着头,痛苦地抽搐。两行热泪从指缝滚滚而下。

老郑说,那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四十万?

老梁蚊子般的声音,党费。我指望着稳赚不赔,美国大非农来了,南海仲裁案来了,一波一波的。美元利空,石油利多,沥青必定跟着利多,所以我买涨,没理由不赚啊!之前他们每个人都赚了啊!我把局里的党费挪用了。我想赚了钱马上就撤出来,不会超过三五天,谁知道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老郑眉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老郑从老梁那里出来,立即打电话给肖总,我们的园林公司不是缺一个头吗?老梁我争取很久了,最适合的人选。但他清高得像一个黄花闺女,可是这次有戏了。

电话那头传来咯咯的笑声,那恭喜了,郑总,你就请他来吧。

老郑说,这个菩萨不好请,还是你说比较合适。

可是当肖总跟老梁发出邀请时,老梁却说,是胖子的主意吗?他的庙大,不假,可不适合我。

肖总说,梁局不要想得太多,隔行不隔理,你当领导那么优秀,搞企业一定没问题。

老梁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不适合。他停顿了好一会,我宁肯到纪委去。

第二天早上,老梁夹着公文包上班。临出门的时候,他特地摸摸口袋,确信带上了钥匙,便带上了防盗门,然后像往常一样往市政府方向走。

夏天了,外面更热了。

那个涂脂抹粉的姑娘,依然靠在门口向他招手。他一转身,这次倒没见玩手机的小孩。来到滨江公园,仍然有几个人在江边钓鱼。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有几个正在安装音响,其他的三五成群,说着家长里短,时不时爆发一阵哄笑。舞太极剑的长发男人弯腰卸下行囊,起身时白了老梁一眼。老梁找了一个花坛坐下来,江面依然薄雾茫茫,看不清对岸的村庄与树木。几艘驳船停泊在航道边上,看不出起航的迹象。拿出手机,发出一连串问号给似玉非花。对话框上立即跳出一行字:似玉非花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老梁对着手机吼道,谁说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做朋友好长时间了!

手机铃声响起。是郑贤旺的。

你真的要去纪委吗?

能去哪呢?

郑贤旺压低了声音,你以为去纪委主动坦白,就能解决问题吗?挪用党费,接受处理是免不了,但是差的钱你得还上啊。根本问题是还钱,而不是其他。

梁泯众惊出一身冷汗。

你准备好还钱了吗?

郑贤旺继续说,你老婆是个不长屁眼的貔貅,只知道进,不愿意出。就算你几十年多少也有点积蓄,但你指望嫂夫人忍痛割肉吗?

老梁想自己几十年从来都不理财,家里到底有多少积蓄不知道。即使有,但是可以离婚,可以死,却别指望老婆出血。

老梁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无路可走。

老郑说,这样吧,这窟窿,我先帮你填上,算是我预付给你的工资。

老梁无力地说,胖子,你做梦都想拉我下水,你居心叵测,你蓄谋已久,你就是现代西门庆,遇见人家有几分姿色,就想着逼良为娼。

老郑说,泯众兄,还记得两个月前说的一句话吗?

老梁骂够了,叹口气,什么话?

老郑嘻嘻地笑起来,你说,你是一个下台干部,我到哪你都陪我。

老梁把手机放在花坛边的大理石台阶上。抬起头,他看到老郑的大奔停在滨江大道边。老郑一个人坐在里面,自己开的车。

你他妈的,逼良为娼!

秋天的时候,老梁正在肖总的园林场,指挥农民兄弟装运树木,手机上一阵QQ信息的提示声响起。老梁打开一看,原来是花间客邀他入群。老梁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这是一个维权群,花间客正在联络抄底司令部的群友,准备去南国大宗商品交易所讨公道。

老梁说,抱歉啊,哥们。我好长时间没上网了,而且我也没有时间。手头的几个绿化工程,我必须快点做完,否则甲方要罚款,老板也要炒我的鱿鱼。

責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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