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2018-02-11王裕智
王裕智
放学回家要经过很长的一段路,每天坐着公交车,行驶过宽阔的公路,日复一日。放学总是日暮时分,车窗外落日的样子也总是那么相似,悬在一栋栋的高楼空隙里,懒懒的。有时很幸运,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半开了窗,看着窗外匆匆回家的人们,总会觉得日子过得平静又踏实。
车并不总是在主干道上行驶,有时候会拐进幽深而狭窄的小巷,那风景就更是有趣。一进入小巷子,感觉时间都变慢了。巷子里弯弯曲曲的老街道纵横交错,各种营生都应有尽有,各种小买卖都在开张。老旧的小区门口永远是一堆堆的老年人,有点着烟卷、拄着拐杖看象棋的,有戴着老花镜翻阅报纸的,那张报纸仿佛看了几个世纪都还没翻页。挂着花花绿绿插图的报刊亭边,还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拉着永远拉不完的家常。我知道,经过这个小区,转过街角,还有一个装饰得像充气城堡一般的公共厕所。外面长期停放着外卖小哥的电动车,转角本来就拥堵,加上停放参差的电动车,速度就更慢,公交车司机不停地摁着喇叭。缓行的车让别人急躁,却给了我欣赏窗外世界的时间。不远处还有一个鲜鱼铺子。铺子里雪亮的灯光下,有个光头胖子穿着防水裤,手脚麻利地把一条条鱼刮鳞剖洗,动作极为娴熟。他的旁边,家庭主妇们也如我一样,呆呆地看着。这一切都如看汪曾祺先生的小说。
如果是春天,路边的洋槐花经常是一夜间就全部开了,粉白嫩黄地悬在行人头上,醉人的甜香直冲人的鼻子。这种情景让我无数次回忆起家乡的一条小路。回忆中,这条路是村西头的人出村必经之路,路旁是数亩桃园,园外的篱笆上爬满刺瑰,初春时节,群花绽放,蜂蝶陶醉其中,路上铺满了被过路顽童打落的花瓣。大人抱着孩子,贪婪地吸纳着这难得的好空气,一时间花如雨下,暖风袭人,蝶醉春风,将这灰白的青石街道打扮得热闹非常。三月多风,在晴朗的日子里,若是远望,一群孩子引着线在路口放风筝。有时赶上风大,线断了,也只能是“莫使东风怨别离”了。天上的风筝晃晃悠悠,忙坏了追风筝的人,孩子们一群群在地上追赶嬉闹,整个村子都被吵得头晕。
记忆里,路尽头的大梧桐树下是盛夏避暑的好去处。夏天放学后,携两三好友,拿一盒弹珠圆卡跑到树下畅玩,有时兴起,直接站在石桌上,学着戏台上的古人走几步,咿咿呀呀几句,俨然像一个高中皇榜的书生。后来,不知不觉中,小路上一块块青石板被水泥磨平,盖上厚重的水泥板,上面是统一的图案和工厂地址电话号码,让人失去了想象的能力。路边耸起一幢幢房屋,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好像家家户户都藏有珍宝,不敢漏财。后来那棵树倒了,至于为什么倒了,没人知道,只知道那个地方被开辟成一个沙场,终日里机械声作响,周围是一堆堆高耸的沙丘。没有了大梧桐,没有了蝉鸣,也没有了石桌石凳,没了高中皇榜的得意书生,也没有了草丛里肆意乱跑的黄犬。
这似乎对大家的生活影响不大,但于我的心灵却有了几多的失落,心头的空洞在村落逐步向城市化的过渡中越来越大,只能偶尔感慨几番。“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深巷中”,这样的生活越来越遥远,越走越遥远。这条路早已在心的深处,只有我知道,它不仅仅是一条路。
数年后,我依然会记得这条路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从这条路走出去,挥不掉的是草长莺飞、漫天纸鸢,还有那些年的春风十里桃花路。一路烟雨,一路乡愁。《花样年华》里,周慕云和苏丽珍也相遇在一条小路上。逼仄的街道,黄昏的灯光,穿着旗袍与西装的男女,在卖云吞面的小摊旁相遇,擦肩而过,留下满地斑驳的光影。这样的路在王家卫的慢镜头下冷清又喧嚣,路上的人一言不发,却胜过大段大段的独白。
由此又想到一个词——烟火。烟火,是闲情几许,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是追寻,是相遇,是相离。曾在一个夜晚和家人在路边的烧烤摊吃饭,夜色肃静,我们等到人群都差不多散去了,才沿着小路,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爸爸喝的有些醉意,平时不苟言笑的他,挽着我和妈妈的手臂说:“我们三个人要一直这样走下去,永远在一起。”我看着昏黄路灯下他和妈妈的脸庞,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熟悉与温暖。这条归家的路聚集着尘世的烟火,平凡而动人,构成了美丽生活的最基本要素。
我们每一个人都走在路上,看过天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微妙淡漠的神色后就会知道,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故事。从此岸到彼岸,从这边到那边,不经意间洒落了些心事,于是来往的路人从此多了牵挂与惦念。龙应台的《目送》里,有许多对于路的描写。月光下积了水洼的青石板街道,儿子远去时曲曲折折的小路……这些路在她的笔下真挚而动人。我想,路之所以能牵动我们内心的情怀,大概就在于它承载了我们每个人的故事吧!
车厢内依然拥挤,晚风依然漫不经心,路过最后一个小区门口时,突然看到有人在小区空地上放烟花。烟花在夜幕下绚烂地绽开又落下。又到歲尾,这种新旧相接的时候总给人复杂感受,一半是时光流逝的伤感,一半是迎接新年的企盼。我看到很多人的脸上渐渐泛起了几多的笑意,也许他们想起了一些属于自己的美丽故事,这成了烟花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鲁迅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从来处到归处,你我沿路走过,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这种种痕迹也成了自己独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