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时期民族迁移引起的语音变迁
——以晋代吴方言的韵母为例
2018-02-11王素敏彭小乐
王素敏 彭小乐
(1.防灾科技学院,北京 101601;2.湖南科技大学,湖南·湘潭 411236)
语言是民族的特征之一,民族的接触与融合会引起语言的变迁。从魏晋南北朝至隋朝统一全国的三百多年间,国家处于分而治之而民族进一步融合的进程中。两汉以后,居住在我国北方的鲜卑、匈奴、羯、氐、羌相继入侵中原。在北方地区,这些民族和汉族发生了密切关系,在民族融合的过程中,汉语替代了上述民族的语言而成为这些民族人民的共同交际工具。在南方地区,南渡的汉族灾民深入少数民族聚居区,通过迁徙杂居、联姻结盟、武力征伐等逐步消除民族隔阂,促进了南方各少数民族与汉族的融合。部分少数民族逐渐汉化,同时,汉族也渐染夷风。这样,南渡的灾民把北方的语言携带到了南方并和当地的少数民族语言相互接触相互影响。《颜氏家训·音辞》记载当时的语言状况:“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化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1](p232)也就是说南北汉族语言中均杂有少数民族的语言。
关于北语南渡的问题,鲁国尧(2002) 已经有了严密的论证。他认为:“南下都江淮地区的北语是江淮方言,亦即下江官话的前身。4世纪前本北抵淮河,东晋南朝后退居今常州以南的吴语与现代吴方言一脉相承。”[2](p536)何九盈赞成鲁国尧的观点,他认为南北朝时代的“普通话”应该有两种,一是北朝以洛阳方言为基础;二是南朝以金陵方言为基础,南朝普通话以北来的洛阳话为底子而“染”有吴越方言。[3](p166)何、鲁都认为南渡北语染有吴方音,然而,对于“染”字当具体作何解释,何先生提出了“谜题”尚未得到明确解释的论断。
为解“颜之推之谜”,比较《经典释文》所引的徐邈音与《切韵》下吕静做的小注,考察晋代吴方言的语音状况。徐邈和吕静祖籍都是山东,属于齐鲁方言区。吕静一生没有到过南方,永嘉之乱时,徐邈的祖父迁居京口。东晋康帝建元二年,徐邈生于京口。徐邈44岁由谢安举荐为中书舍人,博学多闻,史称东州素儒。陈寅恪(1948)说谢安之流操南渡北语,善“洛生詠”。谢安极力推崇徐邈的学问,由此可推想徐邈的音注可能是南渡后不久南方士大夫阶层的读书音。[4](p210)据此,可以认为即使徐邈出生在京口,也不可能完全说当地的吴语。他很可能较多地保留了南渡前北方方言的语音特征,但又受到了当地吴方音的浸染。如果拿徐邈音与吕静音做比较,徐邈与吕静不同的部分很可能就是当地吴方音的特征。此外,我们进一步拿吴郡文人顾野王(519-581年)的《玉篇》 (543年) 音与徐邈的音做比较以验证,看徐邈与吕静音不同的部分是否和顾野王《玉篇》音一致。
徐邈音[5]与吕静音比较
一,东、冬、钟、江
徐邈有东一、东三、冬一、钟三、江二5个韵类,东三与钟三大杂乱。
吕静《韵集》东韵上声董下所注:“吕与肿同,夏侯别,今依夏侯。”(即吕静东、钟不分)根据王氏韵目小注分析得出吕静《韵集》有冬、钟、江3个韵系。所以,徐邈东钟混杂;吕静东钟不别。
二,支、脂、之、微徐邈音注中,之脂混同已经占到了之韵字的将近1/4。这说明徐邈的脂之已经混同得很厉害。支微是各自独立的。
支、脂、之、微四韵当中,只有脂韵上声五旨下注:“夏侯与止为疑,吕、阳、李、杜别,今依吕阳、李、杜。”吕静认为旨、止是分开的。那么,根据四声相承的原则,脂之;至志也都是分开的。所以,《韵集》中支脂之微四韵皆备。徐邈脂之混同,吕静脂之有别。
三,齐、佳、皆、灰、咍、祭、泰、夬、废
王氏韵目齐佳两韵平上去各韵目都无小注,只能说明吕静有此二韵。灰下注:“夏侯、阳、杜与咍同,吕别,今依吕。”贿下注:“李与海同,夏侯为疑,吕别,今依吕。”队下注:“李与代同,夏侯为疑,吕别,今依吕”。吕静不厌其详地在灰韵的平上去都注明了与咍海代的区别。说明吕静的灰咍两韵系是截然划分的。
吕静在十四皆下注:“吕、阳与齐同,夏侯、杜别,今依夏侯、杜。”这说明吕静的皆齐,骇荠,怪霁都可能是不分的。
吕静的皆与齐不分,徐邈分。
四,鱼、虞、模
王氏韵目鱼的上声语下注:“吕与虞同,夏侯、阳、李、杜别,今夏侯、阳、李、杜。”这是说吕静的鱼虞两韵系不分。
徐邈有鱼三开、模一合两韵类。吕静鱼虞不分,徐邈分。
五,真、臻、文、欣、魂、痕
王氏韵目臻下注:“无上声,吕、阳、杜与真同,夏侯别,今依夏侯。”吕静是说臻与真同韵。
韵目真下注:“吕与文同,夏侯、阳、杜别,今依夏侯、阳。”欣的上声隐下注:“吕与吻同,夏侯别,今依夏侯。”两个小注表明吕静的殷、真都与文同韵。
韵目小注魂下注:“吕、阳、夏侯与痕同、今别。”这是说吕静的魂、痕同韵。
吕静真文不分,徐邈分。
六,元、寒、删、山、仙、先
元下注:“阳、夏侯、杜与魂同,吕别,今依吕。”阮下注:“夏侯、阳、杜与混、佷同,吕别,今依吕。”愿下无吕注。月下注:“夏侯与没同,吕别,今依吕。”小注表明《韵集》的元韵是独立的。
寒(平上去入)下都无吕静小注。说明《韵集》可能有独立的寒韵。
删的上声产下注:“吕与旱同,夏侯别,今依夏侯。”这说明《韵集》的产旱不别。根据四声相随,那么相配的平声删寒、去声谏翰、入声黠都可能是不别的。
山下无吕静注,说明《韵集》中应该有山韵。
先下注:“夏侯、阳、杜与仙同,吕别,今依吕。”铣下注:“夏侯、阳、杜与狝同、吕别、今依吕。”霰下注:“夏侯、阳、杜与线同,吕别,今依吕。”屑下注:“李、夏侯与薛同,吕别,今依吕。”陆法言在先韵的平上去入分别注上了吕注:与仙狝线薛别。这表明,吕静的先与仙韵系是截然划分开的。
徐邈寒、删分,吕静不分。
七,萧、宵、肴、豪
王氏韵目萧的上声篠下注:“李、夏侯与小同,吕、杜别,今依吕、杜。”去声啸下注:“阳、李、夏侯与笑同,夏侯与效同,吕、杜並别,今依吕、杜。”吕静对于上声篠和去声啸,都注明是和相应的小、笑区别的。那么,相应的平声萧也理应是和宵区别。
肴的上声巧下注:“吕(与)晧同,阳与篠、小同,夏侯並别,今依夏侯。”小注说明吕静的巧、晧两韵不能区别。那么,平声肴豪,去声效号是不区别的。
徐邈的萧宵不分,吕静分。吕静二等肴合于豪,徐邈分。
八,歌、麻
有关歌的分韵有一条材料,即“吕与祃同,夏侯别,今依夏侯。”这是说吕静的箇祃同韵。那么,相应的歌麻也理应同韵。
吕静因为一三等不分,所以歌麻不分韵,徐邈歌麻分。
九,阳、唐
阳小注:“吕、杜与唐同,夏侯别,今依夏侯。”养下注:“夏侯在平声阳唐入声药铎並别,上声养荡为疑,吕与簜同,今别。”漾下注:“夏侯在平声唐入漾、宕为疑,吕与宕同,今並别。”小注说明吕静的阳、唐同韵。
徐邈阳唐分,吕静一三等不分韵。
十,耕、庚、清、青
梗下注:“夏侯(与) 靖[静]同,今别,依吕。”是说吕静梗静有别。耿下注:“李、杜与梗、迥同,吕与靖同,与梗别,夏侯(与) 迥、梗别,今依夏(侯)。”说明吕静的耿与静同。静下注:“吕与迥同,夏侯别,今依夏侯。”说明吕静静与迥同。敬下注:“吕与诤劲径同,夏侯与劲同,与诤同,今並别。”
《切韵》耕庚清青在徐邈为:耕(庚) 二开、耕(庚)二合、清三开、清三合、青四开、青四合,共6韵类。徐邈的分韵是庚耕不别,清三、青四混杂。具体吕静庚耕分不分,尚不能完全确定,所以,徐、吕关于庚耕无法比较。
十一,蒸、登
蒸、登韵下无一家做注。也只能认为五家韵书都存在这两韵。徐音有登一开和蒸三开两类。徐李一致。
十二,尤、侯、幽
尤下注:“夏侯、杜与侯同,吕别,今依吕。”有下注:“李(与) 厚同,夏侯为疑,吕别,今依吕。”宥下注:“吕、李与候同,夏侯为疑,今别。”
幼下注:“杜与宥同,吕、夏侯别,今依吕、夏侯。”
尤与侯,吕静对平上声都有别,去声则不别;尤与幽,吕静于去声有区别。
小注分析推测得到的吕静分韵为:侯(尤)、幽。
吕静尤侯不别,徐邈分。
十三,侵
王氏韵目侵下无注。只能认为各家都有侵韵。吕静有侵韵,徐邈也有侵韵类。
十四,谈、覃、盐、添、咸、衔、严、凡
王氏韵目覃下无注,说明吕静《韵集》有覃韵。谈下注:“吕与衔同,阳、夏侯别,今依阳、夏侯。”盐的上声琰下注:“吕与忝、范、豏同,夏侯与范豏别,与忝同,今並别。”去声艳下注:“吕与梵同,夏侯与掭同,今並别。”这说明吕静的盐添咸严凡是不区别的几个韵。小注分析推测得到的吕静分韵为:覃、衔(谈)、严(凡盐添)咸。
吕静衔谈不别,徐邈分别。
综上所述,徐邈音注反映的语音特征与吕静的分韵不同之处在于:
脂之二韵,徐邈混杂,吕静分别;齐皆二韵,徐邈分别,吕静合并;鱼虞二韵,徐邈分别;真文二韵,徐邈分别,吕静合并;寒删二韵,徐邈分别,吕静合并;萧宵二韵,徐邈合并,吕静分别;肴豪二韵,徐邈分别,吕静合并;歌麻二韵,徐邈分别,吕静合并;阳唐二韵,徐邈分别,吕静合并;庚二耕二韵,徐邈合并,吕静分别;尤侯二韵,徐邈混杂,吕静合并。
以上11个语音特征是吕静与徐邈差异之处,其他除了不能比较的,都是相同的分韵。两家分韵总体差别不大,说明南渡前北方士人的读书音还维持在南渡后不久徐邈的音注里,可见,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民族迁移并未对语音变迁产生较大影响。同时,在上述11个语音特征中,有的是吕分而徐不分(如萧宵、庚耕),有的是吕分而徐混杂(如脂之),有的是徐分而吕不分(齐皆、鱼虞、真文、寒删、肴豪、歌麻、阳唐),有的是徐混杂而吕不分(如尤侯)。这些徐、吕有别的语音特征很可能就是六朝时期吴方音的特征,因为徐邈出生在吴方言区,他大部分继承上层士大夫从北方带过来的读书音,但也不可避免受到当地吴方音的浸染,带上了一定的吴音色彩。如:徐邈脂之混杂,王氏韵目脂下注:“夏侯与之微大乱杂……。”夏侯讠永是前梁时的音韵学家,谯郡(今安徽亳县)人。看来,脂之混杂或脂之合流是六朝时期南部汉语方言的一大特色。可见,徐邈深受南部方音影响而脂之混杂,这说明士大夫南迁,汉民族在和当地少数民族融合过程中,少数民族的语言给汉语带来了影响。
徐邈音与顾野王音比较
何九盈对推求南北朝时期的吴语特征做过全面细致的讨论。他认为:“‘南染吴越,北杂夷语’这八个字所包含的丰富内容,语音史至今未做出具体的证明。这个‘谜题’的关键是要解开那个‘染’字。你要证明甲受了乙的‘染’,先要弄清甲的面貌;第二,要将这个音系与同时代的洛阳音系进行比较,其中南异于北的音类就有可能来自吴音;第三,再从吴音中发掘材料,看能否与之印证。这三步一步都不能少,缺任何一步,谜就无法解开。冷静一点看,这三步都还不到位。”[3](p166)以上,我们拿南渡之后的金陵音(徐邈)与南渡前的北语(吕静)做比较,得出了一些不同的语音特征。下面就是看这些南异于北的特征能不能与这一时期的吴方言的语音特征相印证。
张渭毅 (2006) 拿顾野王 (519-581年) 的《玉篇》 (543年) 音与徐邈的音相比,得出南渡后250年的南方读书音的声母变化较大,而韵母则较完整地保留了南渡前北语的旧音面貌。也就是说顾野王时代的韵母与徐邈、吕静时代是差别不大的。所以,就韵母系统而言,我们可以把徐邈、吕静、顾野王看成是同时代的。吕静一生没有到过南方,那么,他的北语特征就比徐邈、顾野王要更纯粹。相反,徐邈、顾野王的语音特征不可避免地受当地吴语的影响。特别是顾野王,他已经是南渡后250年之后出生在吴郡的人,语音特征一定带有吴音特色。上面,通过徐邈与吕静的比较,得出了11处南异于北的语音特征,我们推定这11处特征有可能是徐邈受当地吴音的影响而造成的。那么,如果这些特征与同时代的吴音特征相符合的话,就可以证明我们的推测是可信的。此处,我们就选择顾野王的《玉篇》所代表的吴郡音来与之比较,看二者是否吻合。
脂之二韵,徐邈混杂,顾野王合并;齐皆二韵,徐邈分别,顾野王也分别;鱼虞二韵,徐邈分别,顾野王也分别;真文二韵,徐邈分别,顾野王也分别;寒删二韵,徐邈分别,顾野王也分别;萧宵二韵,徐邈合并,顾野王分别;肴豪二韵,徐邈分别,顾野王也分别;歌麻二韵,徐邈分别,顾野王也分别;阳唐二韵,徐邈分别,顾野王也分别;庚二耕徐邈合并,顾野王分别;尤侯二韵,徐邈混杂,顾野王分别。
可以看出,11处语音特征,有9处是吻合的,吻合度达82%。另外,有2处不一致的地方。前面说过,顾野王的韵母系统与徐邈的差别不大,但也并不说明二者完全一致。在这250多年的时间里,语音不可能不发生变化。这2处不一致:徐邈萧宵不别,顾野王别;徐邈庚二耕不别,顾野王别。很可能就是在徐邈的时代萧宵还不能别,到了顾野王时代已经开始分别;徐邈时代庚二耕还不能分别,到了顾野王时代庚二耕已经可以区别了。这种情况完全是有可能的。
小结
综合《经典释文》当中所引的徐邈音与《切韵》韵目下吕静小注及吴郡文人顾野王《玉篇》音,可以看出这些材料反映了以下问题:
第一,我们分析得到的南异于北的语音特征与吴郡音比较,大体是相吻合的。所以,这11处南异于北的语音特征很可能就是徐邈南渡之后受当地吴音的影响而带上的吴音特色。
第二,语言是不同文化之间相互交流的先导者。大批汉族自北南徙,通过与南方少数民族杂居共处,促进了不同民族语言之间的融合与渗透,使中原汉族文化与南方少数民族文化相结合,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六朝文化”,为隋唐的繁荣昌盛,汉族大发展奠定了基础,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的不断丰富和发展起着潜移默化的积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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