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罗小说中的爱情伦理解读*
2018-02-11何文玉
何文玉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金城学院 基础部,江苏 南京 210000)
“伦理”一词最早源于希腊语“ethos”一词,原意为风俗、习惯、气质、性格等。后来经过发展和演化,它指人与人之间调节种种关系的道德手段。也就是说,道德是符合一定社会时期的公序良俗,而人们要想达到和谐有序的关系就需要遵守道德伦理规范。伦理涵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爱情伦理、政治伦理、经济伦理、生态伦理、职业伦理等。从生理学角度来看,爱情伦理是人类最基本的关系。它是人类建立家庭和繁衍后代的基础,同时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特征之一。德里罗笔下的爱情主角极少有幸福美满的爱情,提到他们往往会想到分居、疏离、猜疑、放纵……其中不乏不和谐、不道德,甚至非法的爱情关系。作为社会基础关系,爱情关系问题频出也反映出巨大的社会危机。
一、异化疏离的婚内爱情
德里罗小说中的婚内爱情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作者极力呈现后现代社会的婚姻生活的惨淡。婚姻是爱情中契约精神的体现,因此被人们置于神圣的位置。而美国现实中,高离婚率反映出大量美国人经营婚姻的失败。伴随着高离婚率的是高再婚率,在选择继续经营婚姻还是终止婚姻的道路上,有些美国人有过多次婚姻经历。德里罗的小说《白噪音》、《坠落的人》高度还原了现代美国人异化而疏离的婚内爱情。
《白噪音》中,杰克与芭比特的爱情是缺乏信任而又无力改变,他们与孩子们也矛盾频发。小说中夫妻之间的对话是空洞而无聊的,他们经常就谁先会死这个话题展开讨论。一方面,说明他们夫妻之间已无其他共同话题,暗示出这段婚姻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掩盖彼此空虚的内心。另一方面,在多次围绕死亡的对话中,无论是杰克还是芭比特都没有把自己有关死亡的真实想法告诉对方,夫妻之间有着各自的秘密。杰克在接触到毒雾中的“致亡因子”之后,整个人一直笼罩在对死亡的恐惧中。这种恐惧无法排解,但他又不愿意告诉妻子芭比特,任由这份恐惧折磨着自己。芭比特亦对死亡极度恐惧,但她也没有告诉丈夫,而是以身体为代价向秘密机构换取抑制死亡恐惧的药物戴乐儿。当杰克得知戴乐儿的存在后,也以暴力方式获取了这种药。除夫妻之间感情疏离以外,家庭成员间的异化关系也反映出夫妻之间异化了的爱情。如杰克感到女儿比伊对他的威胁、杰克与儿子海尔希利时常争论、芭比特对女儿丹尼斯的隐瞒等等。孩子是爱情的结晶,但《白噪音》中孩子与父母之间关系疏远、感情淡漠。究其原因,在于杰克与芭比特的婚姻属于典型的后核家庭,即由于离婚和再婚产生的新家庭。小说中家中的四个孩子,不是同父异母就是同母异父,都不是一对父母所生。为了缓和关系,芭比特曾倡议每周五所有的家庭成员坐在一起看电视,然而将毫无血缘关系的
孩子刻意的安排在一个家庭活动中并不奏效。杰克与芭比特经常因为缺乏信任而相互猜疑,在他们的影响下,父母与孩子们、孩子们之间也频频产生矛盾,家庭成员间的关系逐渐变的疏离、异化。
《坠落的人》中,经历创伤后的夫妻难以回归和谐的家庭关系。小说生动地还原了9·11当天的景象,这天,男主人公基斯目睹了灾难后,大难不死,脸上还带着玻璃残片,逃回已分居的妻子丽昂家中。看到丈夫第一时间回到家中,妻子丽昂也试图修复二人之间的关系,过上正常的婚姻生活。但好景不长,很快基斯就沉溺于扑克,无法回归家庭生活。后来他甚至搬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每天下班后约上牌友打牌,将家庭责任彻底抛掉。这部小说也是美国小说新的一种题材形式——9·11小说的开山奠基之作。有学者运用心理学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来解读小说中人物在目睹灾难后的创伤后精神紧张性障碍,使得该小说亦成为文学新理论“创伤”的成果范本。“创伤事件对创伤主体的影响不是即使的,其反应往往是延后的。它时常主动地以如梦魇、幻觉、闪回或其他不间断重复的方式突袭受创伤主体以提醒自身的时刻存在。”(Caruth,1996:11)国内外众多学者认为,基斯之所以和丽昂无法破镜重圆是因为目睹9·11灾难后产生的创伤所致。而笔者认为,基斯本来就是一个生性懦弱的男人,他不愿承担家庭责任,9·11产生的创伤只是令他的性格弱点进一步呈现。因为在“9·11”发生之前,不顾妻子和儿子,沉溺与赌博中。后来,竟彻底搬出家中与妻子分居,每天下班后,就和牌友一起打牌。创伤使他逃避现实,重操旧业。父亲、丈夫这些都是与爱情紧密相关的身份,在这部小说中,德里罗无刻画的是一名不顾妻子的丈夫和不负责任的父亲。基斯与丽昂貌合神离的爱情也是美国现代社会家庭关系的真实写照。
二、迷狂放纵的婚外爱情
在德里罗的小说中,处于失序爱情状态的已婚男女主人公会发生精神或肉体上的出轨现象。在这种婚外的爱情关系中,由于没有婚姻契约的约束,往往显现出一种放纵而又迷狂的状态。小说《坠落的人》、《大都会》中描绘了基于安慰、发泄等基础上产生的婚外爱情。
《坠落的人》中,饱受创伤折磨的基斯与同是9·11创伤受害者的佛罗伦斯产生了一段婚外情。基斯在混乱中捡到了一只公文包,并交还给主人——一名中年黑人妇女佛罗伦斯。仅从外表上来看,佛罗伦斯不具备吸引基斯的地方,但她与基斯同命相连,同是这次灾难的目击者与幸存者。灾难之后,佛罗伦斯意志消沉、情绪低落,找不到排解的方法,觉得“一切都被埋葬了,一切都失去了。”(Delillo,2010:54)她也希望能重新找回自己,走出创伤,然而,创伤带来的阴霾一直无法散去。而基斯的出现,给予佛罗伦斯精神上最有效的安慰,他们经常共同分享那次灾难时的场景。她时常向基斯倾诉自己的内心,将心里不舒服的东西一股脑儿告诉基斯,如释重负。从创伤治疗的方法来看,这种倾诉非常有效。对创伤治疗起到关键作用的方式是“将创伤的情形和后果通过语言讲述出来,以获得一种宣泄。”(柳晓,2009:72)在与基斯的这段婚外情中,佛罗伦斯的精神状态有了很大的改观,基斯也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安慰。这段爱情虽然没有婚姻契约的承认,但是他们认为,摆脱创伤带来的心理伤害比对家庭的忠贞更重要。在这段几周时间的婚外情中,爱情已不再是纯粹的爱情,沦为基斯与佛罗伦斯的疗伤工具。当佛罗伦斯的创伤心理状况有所改善之后,她抛弃了曾经的倾听者,结束了这段迷狂的爱情。
《大都会》中,已婚男主人公埃里克鄙视女性,把女人当做自己的发泄工具,与多名女子产生婚外情。作为一名典型的资本家,在埃里克眼里,只有金钱和消费才是他的信仰。他拥有一套四十八个房间的公寓,大量艺术收藏品,并购买了一座教堂。妻子埃莉斯·希夫林是拥有欧洲以及世界巨大银行财富的希夫林家族的血亲成员,他们的婚姻是由于商业利益关系的联姻促成。埃里克喜欢操纵资本运作,从股市中盈利。只有不停的消费、赚钱才能满足他的物质需求。而妻子希夫林有教养,生性浪漫,是一位诗人,因此两人婚后没有任何感情。在埃里克的世界中毫无幸福的爱情可言,金钱至上的占有欲已经扭曲了他的价值观。小说描写的是一天内发生的事情,一天中埃里克与其他女性发生了三次关系。埃里克认为女性就如同消费品一般,婚外与女性发生关系就像消费购物一样,女性只是他的泄欲工具。如同美国现代社会被资本绑架一般,人的爱情伦理亦被欲望架空。无论是物质欲望还是性欲都是人的自然本能。但随着欲望的不断膨胀,人类的欲望已远远超出合理的自然欲望直至违反道德规范。爱情在物欲横流的资本主义社会已被深深烙上了金钱与肉体交易的印记。德里罗的《大都会》呈现出资本主义社会带来的一个性欲泛滥的世界,性与婚姻的分离直接导致人伦之本的丧失。
三、扭曲失序的法律框架外爱情
德里罗的小说还探讨了一类法律框架之外的爱情,这类爱情可能包含扭曲的心态甚至是特殊癖好。与前两类爱情不同的是,这类爱情的主人公往往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扭曲的人格带来失序的爱情。小说《人体艺术家》、《天使埃斯梅拉达:九个故事》中的短篇小说就反映出这类爱情。
小说《人体艺术家》被称为“阁楼上的疯男人”,其实,疯男人塔特尔先生是女主人公劳伦幻想出的交往对象。这是德里罗创作后期的经典短篇小说,按情节内容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讲述的是女主人公劳伦和丈夫雷在远离城市的海边木屋里的生活。远离了城市的喧嚣,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宁静,作者记录了他们的一个早晨的日常生活:以收音机的声音为背景,阅读报纸、搅拌咖啡、倒牛奶或果汁、夫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第二天,丈夫突如其来的死讯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并由此展开了小说的第二部分。因为丈夫的死是在他的第一任妻子的葬礼上自杀身亡,劳伦不禁思考:昨天还看不出任何异常的丈夫为何今天就会自杀?看来自己与丈夫还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亲密。由于丈夫是在前妻的葬礼上死去的,劳伦不得不怀疑雷对自己是否是真爱,还是丈夫心里还没放下前妻?总之,劳伦的心里受到了严重创伤,日子过的颠三倒四。她的大学同学提醒她:“你身边需要一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物。”(Delillo,2012:34)此时,塔特尔先生出场了,“他有时像个孩童,需要照顾喂他吃饭,有时像个疯子,重复着说着一些不可理喻的话,有时又像是雷,重复着生前和劳伦说的话,他的形象总是不断变化,令人捉摸不透。”(张宪军,2016:32)雷没死之前塔特尔先生只是一名隐身人,似乎在窥视着他们的生活,通过头发、响声等线索才能发现他的存在。在雷死后,劳伦深感痛苦,塔特尔先生已经成为她幻想中的人物,就连名字也是按劳伦的高中老师名字来命名。塔特尔先生可以重复雷说过的话,一段时间里,劳伦认为塔特尔就是丈夫雷。劳伦将自己封闭在这个小木屋里,断绝与外来的任何联系,和塔特尔先生俨然成了一对夫妻。通过与塔特尔先生一起生活,劳伦反思自己与雷的感情,逐渐走出创伤、重建自我。在这个故事中,劳伦为了抚平创伤,与一个身份不明的疯男人谈起了恋爱,扭曲的爱情超越了正常伦理范围内的约束。
小说《天使埃斯梅拉达:九个故事》中的《创世》和《消瘦的人》中则是从男人的角度出发,莫名其妙地爱上陌生女人。小说《创世》中,一对美国夫妇前往某个偏远的小岛上度假,岛上航班受气候影响很大,他们多次往返酒店和机场却只等来一个回国的座位。吉尔决定让妻子先走,而自己只能滞留小岛等待下一班飞机。在岛上,丈夫与另一名滞留小岛的陌生女子克里斯塔产生了一段婚外情。两个人都没有了游玩的心思,加上岛上气候恶劣、景色压抑,于是相互慰藉。而更多的时候则的丈夫主动去保护克里斯塔,试图从保护她的行为中获得自己的存在感。“吉尔无事可做, 唯有在安慰克里斯塔聊以慰藉。在遇到飞机又一次航班取消时, 吉尔甚至构想了让克里斯塔能接受的解释。”(何文玉,2017:48)《消瘦的人》中,男主人公丽奥已经与妻子离婚,但迫于经济压力,不得不仍旧住在妻子租住的公寓里。“拮据的条件、狭小的空间、毫无尊严的生活让他曾经的激情丧失殆尽,走向了自我否定。”(陈俊松,2014:3)在前妻眼里,他是个禁欲苦修的人,身体里有一种自我否定的元素。现实中,利奥远离一切人群,精神上与他人隔绝,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一场一场的看电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人爱上了一名看电影的女子,并选择一非正常的方式求爱。利奥跟踪她到各个地方,最终在女厕所里发表了长篇表白。这两段爱情都是男主人公在非正常的生活环境下爱上陌生女子的例子。在扭曲的心理的主导下,他们明知不可能有结果亦然追求爱情,因而这种单向的短暂的爱情是失序的。
爱情是缔造人类情感生命的桥梁,它使世界变得幸福与和谐。因此,遵守爱情伦理赋予人类美好的道德品质和社会有序的伦理规范。爱情并非是德里罗小说的绝对主题,他的很多小说都是以爱情为背景,表现了现代社会人类的焦虑与危机。而他笔下大量的违背伦理道德的爱情关系,并非说明作家通过文学武器试图挑战社会秩序。相反,这些小说将不同种类的失伦爱情展现给读者,正是借助文学力量表明这类问题的普遍性与严重性,促使人们对社会问题和人性弱点进行反思。因为,健康的爱情观、和谐的爱情伦理是社会进步的基本保障,也是人类发展的永恒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