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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诗文与兰亭诗文的比较研究

2018-02-11

关键词:石崇金谷兰亭

何 童

(西北大学 文学院, 西安 710127)

魏晋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大的发展变化时期,无论是政治、经济、宗教、哲学、文艺还是士人生活都表现出一种不同于两汉的特殊风貌。士人逐渐从经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而以群体唱和为主的文人集会也由统治者组织走向文人自发进行。在此之前,无论是“汉武帝在柏梁台上,使群臣作七言诗”[1]435,还是建安时期的邺下风流,都是由当时的统治阶级组织的具有一定政治性的文人聚会,而西晋时的金谷宴集却是历史上第一次由文人自发进行的集会活动。随后的半个多世纪,士人们于政治上经历了八王之乱、北方少数民族的入侵,最终到西晋覆灭东晋在江左建立,“过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饮宴”[2]1747,满目的江河之异对他们的心态产生了一定影响。而生长于江左的士人们,他们虽与西晋士人具有感时伤逝的共通情感,但在“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1]291下,生活方式、人生理想、山水审美等都发生了一定的改变。这从永和九年(353)王羲之、谢安等人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的集会及留下的诗文中就可窥见一二。目前,围绕着《兰亭集序》存在着版本、参与集会人数及写诗人数等诸多方面的争议,同时由于金谷宴集所赋诗歌的遗失,现仅存石崇《金谷诗序》一篇,潘岳《金谷集作诗》一首、残句一,杜育残句一,对其研究存在一定困难。本文通过比较两次集会参与者所作诗歌与诗集序,得出两者风格的异同,并对此异同进行深入分析,联系相关人物的其他创作,最终得出结论。

一、景物的描写

1.写景方式

石崇,以伐吴有功封安阳乡侯,元康初,因上奏惠帝杨骏大开封赏之事,提出“三不安”,认为应依准旧事,建议不被采纳出为荆州刺史,不久拜太仆,出为征虏将军,监青州、徐州诸军事,镇下邳。石崇有别馆在河阳金谷,《水经注》卷十六《谷水》:“谷水又东,左会金谷水。水出太白原,东南流历金谷,谓之金谷水。东南流迳晋卫尉卿石崇之故居。”[3]323元康六年(296),石崇与潘岳等三十余人便在此举行了石崇出镇下邳的送别宴会。宴会上,士人们遍游金谷别业,饮酒赋诗,畅叙中怀,石崇在《金谷诗序》中对此次游宴作了较为详细的叙述:

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1]291

作者先叙别业所处环境及所有之物,随后说明了游宴的原因,即此次宴集不仅是为石崇出镇下邳送别,亦是为王诩去往长安送别,但主角当是石崇。接着是这次宴集的形式和具体经过,三十人昼夜畅饮,或于飞阁高台上,或在茂林竹柏间,或登陟峻坂,或列坐水滨,琴瑟笙筑等乐器并载于车中,遇娱目欢心之物、风景优美之处便可稍作停歇鼓吹吟咏一番。因此,此次集会并非固定于一处的宴饮,而是在行进中进行。同时,以鼓吹递奏选择赋诗之人,不能者以酒为惩,也是宴集上罚酒的鼻祖。

潘岳在此次集会中所作之诗存留下来的有二,四言的《金谷会诗》仅剩残句“遂拥朱旄,作镇淮泗”,五言的名《金谷集作诗》,如下:

王生和鼎实,石子镇海沂。亲友各言迈,中心怅有违。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迴谿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若榴,茂林列芳梨。饮至临华沼,迁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颜,但愬杯行迟。扬桴抚灵鼓,箫管清且悲。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4]977﹣978

诗中多用对句,用词铺陈华丽,注重时间上的贯穿和空间上的铺排,与汉大赋表现园林京邑的篇目较为相似,有一定的雕琢痕迹。不同于此前诗歌中较少客观物象的描写,潘诗中出现了大量描绘细致的具体的景物,同时景物也从想象夸张走向了现实。这也许是满目美景所致,也是诗人直面外在环境,将较为纯粹的景物引入诗歌的开始。与此同时,作者先写游历缘起,再写游历经过和途中美景,最后怅然抒怀,这种叙写模式与此后谢灵运的山水诗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在潘岳的其他诗作中,也有类似的景物描写。才高遭忌被贬河阳、怀县期间,诗人常登城远眺,绵延千里的洪河、水气氤氲的山岭、点缀着一二红花的芳林、激流冲刷的素石,还有那芊芊稻田、匍匐蔓延的瓜蔓等均是诗歌中常常出现的静态图景,同时夹杂着绕石嬉戏的游鱼和振翅的鸣蝉,一静一动相得益彰,随着日光的推移,色彩、声音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东晋以来,玄谈之风又起,士人们在讨论老、庄义理的同时也进行佛理的思考。诗歌虽屡涉玄思,但诗人也越来越关注周围的环境,诗歌中渐渐多了吟咏四季、节日、天气等题材,语言也趋向平淡。李颙诗歌多表现四季的景色与自身的感受,以及游历途中的所见所闻,《经涡路作诗》写久旱无霖,还有《涉湖诗》《夏日诗》《感冬篇》等。庾阐常登山临水,对自然之美进行了较为充分的发掘。永和九年,王羲之、孙绰、谢安、谢万等人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流觞曲水更是与山水自然进行了一次亲密的接触。这一时期描写山水景色最有名的便是集会所成的《兰亭诗》。在三十七首《兰亭诗》中,有一部分涉及对山水之道的体认、对人生哲理的思考,或由玄理而起间及风景,或“临流想奇庄”[5]908,诗人由景物进入思考的状态;另一部分则不含对“运”“造化”以及自然的体悟,仅写兰亭之环境和集会的盛况。例如谢万的两首《兰亭诗》:“肆眺崇阿,寓目高林。青萝翳岫,修竹冠岑。谷流清响,条鼓鸣音。玄崿吐润,霏雾成阴。”[5]906“司冥卷阴旗,句芒舒阳旌。灵液被九区,光风扇鲜荣。碧林辉英翠,红葩擢新茎。翔禽抚翰游,腾鳞跃清泠。”[5]907还有孙绰的《兰亭诗二首》其二:“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5]901诗人对和风、停云、黄莺、修竹、游鱼等景物并没有进行有次序的铺排罗列或极尽细致之描绘,而是以简洁明丽的语言浅浅道出,给人以清新明丽之感。孙统的《兰亭诗》(五言)则与部分游仙诗的写法十分接近,以寻隐为端展现山水之间的美丽风景。

2.生活方式及景物在其中的地位

《晋书》中多次提到“二十四友”于金谷别业游玩宴饮之事,送别石崇、王诩的这次仅是其中的一次。《晋书》卷六十二《刘琨传》:“时征虏将军石崇河南金谷涧中有别庐,冠绝时辈,引致宾客,日以赋诗。”[2]1679不仅赋诗,他们“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宴华池,酌玉觞”[5]644,“终日周览乐无方”[5]644。欣赏美景的同时一定伴有丝竹宫商等娱乐活动。而在生活中,石崇本就任侠无行检,劫商客致富,丰积财产,与王恺、羊琇等人争竞豪奢。所以,他们的宴集仅是日常寻欢作乐行为的一部分,而山水等景物虽渐从伦理道德的载体走向审美对象进入他们的诗歌,但仍与享受密不可分,与丝竹地位等同。何劭《洛水祖王公应诏诗》中也有与金谷宴集相似的场景,可见,于水滨宴饮终日,鼓瑟吹笙丝竹并作的送别方式似是当时士人中间的一种风尚。罗宗强先生说:“西晋士人的山水意识有着明显的享乐内蕴。”[6]193显然,山水意识与自然观念的成熟还需经历一个较长的发展阶段。

到了东晋,士人们对待外物的态度有了较大的转变。王子猷爱竹,尝往吴中观竹,归后,便令人遍种竹于空宅之中,云:“何可一日无此君邪!”[2]2103王羲之生性爱鹅,手写《道德经》换山阴道士之鹅,又因老妇烹煮善鸣之鹅叹惜弥日。他们不再着眼于物质上的享受,而喜欢也并非为了享用,情趣逐渐雅化。与此同时,在士人们的集会上,丝竹等娱乐活动逐渐淡出,他们更青睐于参差的群籁,“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馀馨”[5]896,余下的便是山水和酒的陪伴。而此时之山水虽摆脱了享乐的内蕴,却成了悟道的媒介。谢安于暮春景色中,在薄云微风、佳节美酒下领悟万物混一、本无差别的哲理,美景醇醪使诗人“游羲唐”、“觉彭殇”[5]906;谢绎于山水间感受到了物我的齐一,山水与人相感相通,无所谓彼我,亦无所谓古今;曹华则是在与众多达人的游览中归于无何有之乡。在《兰亭诗》外,庾阐的《衡山诗》也有此表现:“未体江湖悠,安识南溟阔。”[5]874显然诗人对自然之美的发掘是为了识南溟之阔的。

除了兰亭集会与会者所赋诗歌之外,《兰亭集序》更能体现王羲之等人思想中山水与悟道的密切关系。从现今流行的版本,即严可均所说的帖本来看,序文在少量介绍兰亭的环境和集会的盛况后,直接进入哲理的感发。作者感慨人生的短促,觉万物死生的齐一是虚诞,而“齐彭殇”也是难以且永远不能实现的理想。显然,作者在序文中所阐发的人生哲理与其在《兰亭诗》中抒发的哲理大相径庭,可见其宴集时复杂的心理。孙绰亦有《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作者在序中写到他们在暮春之始,于南涧之滨,席草地而坐,以清流为镜,观览鱼鸟卉木,和以美酒,这使他感受到了万物齐一、同生同荣。孙绰明确地写到他屡借山水以化内心郁结之事,可见山水既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出现,亦与士人的心境密切相关。

无论是金谷士人将山水作为玩乐的对象,还是兰亭雅士借山水以悟道,山水景物都已成为他们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金谷”可以说是诗人直面外部景物的开始,而到了“兰亭”,明丽的山水景色已经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在此之后自然山水的审美经历了一个逐渐发展以致深入人心的过程,在唐宋时蔚为大观。金谷诗为我们呈现的是纷繁绮丽的景象,兰亭诗则营造出一种清新透明的境界,而它们也成为后世山水描写的两种基调。

二、情感的表达

1.感时伤逝的共通情感

汉末魏晋以来的人们渐渐从经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开始关注自身和外部的世界,宇宙的无限、山川的亘古不变,加之政治黑暗、社会动荡,让他们看到了人生短暂、人命危浅,所以在建安以来的士人中间普遍有一种感时伤逝的情怀。被钟嵘评价为“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7]75的古诗,无论是从游子的角度抒写还是以思妇的口吻道出,夹杂着友情、劝慰和希望,都充满着人生无常、生命短促的悲伤,动人心弦。晋太傅羊祜乐山水,尝登岘山叹息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尤应登此也。”[2]1020无论是身居高位的达官显贵,还是默默无闻的下层民众;不管是贤达胜士,还是无名小辈,都难以逃离百岁以后湮没无闻的命运。对人生短促、时间流逝的喟叹弥漫在士人的诗文中,成为整个这一时代的典型音调。潘岳有:“独悲安所慕?人生若朝露。”[8]84陆机有“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9]67,还有“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9]88等。他们以不同的声音唱出了同一音调。

金谷宴集上,士人们饮酒赋诗、抚琴吹笛、流连山水,就是这样的宴饮之乐也不能消除他们对人生无常的悲哀。石崇在《序》中说:“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1]291;潘岳也于欢娱之下感受到了箫管的清且悲,发出了“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4]978的慨叹;杜育的《金谷诗》残句“既而慨尔,感此离析”[4]1396也正是表达离别的悲伤。

石崇、潘岳等人谄事贾谧,被称为“二十四友”,他们之间多唱和之作,而不在“二十四友”之列的曹嘉、曹摅、枣腆等亦与石崇等有赠答的篇目。其中,曹摅有《赠石崇诗》:“涓涓谷中泉,郁郁岩下林。泄泄群翟飞,咬咬春鸟吟。野次何索寞,薄暮愁人心。三军望衡盖,叹息有余音。临肴忘肉味,对酒不能斟。人言重别离,斯情效于今。”[5]756枣腆有《赠石季伦诗》:“深蒙君子眷,雅顾出群俗。受宝取诸怀,所赠非珠玉。凡我二三子,执手携玉腕。嘉言从所好,企予结云汉。望风整轻翮,因虚举双翰。朝游情渠侧,日夕登高馆。”[5]772还有《赠石崇》残句:“翕如翔云会,忽若惊风散。分给怀离析,对乐增累叹。”[5]772逯钦立认为《赠石崇》四句为《赠石季伦诗》的佚文。纵观他们其他唱和赠答的篇目,尽为歌颂对方于地方任职期间或是在某一职位上的文治武功,多夸赞之词,有的间及人生理想。有赠篇,答篇也有所保留。此三篇诗名虽不涉“金谷”,但所写内容与游宴、送别关系密切,情感和写法上也与石崇的《序》、潘岳的《金谷集作诗》十分一致。曹诗运用叠字表现风景,加强了物象声音、颜色、动作的表现力:暮色萧索,诗人看到临行的车马,离别的悲伤使诗人不能饮酒,面对丰盛的宴席亦不能食,忘却了肉味。枣腆则是由人及物:人的相会正如翔云的聚合,但霎时又如惊风飘散,给好友送别而面对丝竹只是徒增哀伤罢了。在西晋士人的奢靡生活里,在他们的享乐中,生命问题始终停留于心,从未退去。曹摅、枣腆虽不在“二十四友”之列,但亦有可能是此次宴集的参与者。

相比之下,虽有离别之忧、人生短促之苦,兰亭士人却表现得更为安然和豁达。“谢安尝谓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2]2101王羲之《兰亭诗》也认为“合散固其常”[5]896。李充有《送许从诗》也可说明这一点:“来若迅风欢,逝如归云征。离合理之常,聚散安足惊。”[5]857与枣腆相似的比喻下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认清了聚散的常理,离别自然不足为悲了。

兰亭集会虽不类于金谷送别,没有送别友人的哀伤,但也有着沉重叹息:“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2]2099但诗人的这种心情并非没有寄托,他于自然山水间逐渐认识到了“运”“造化”不受人力的支配,有着自己的运行法则,顺理自泰,认清这个道理,心境自然归于平和,所以,“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5]895。庾蕴赋诗表达不慕朝荣,言下之意却是盛衰无常,皆有自理;不同于王羲之、庾蕴的自我排解,曹茂之感叹“时来谁不怀”[5]909,他遥想寄散山林的幽人和方外之士,想通过隐居山林的方式悟道,从而达到“齐彭殇”的境界。“激水流芳醪,豁尔累心散”[5]911,流觞曲水的集会使诗人袁乔之想到了隐逸之人的生活,美好的山林景色也使其忘却了烦恼,心情愉悦。还有王玄之、王肃之,都是以景怡情,在游玩中心神舒畅,从而使心境归于平淡。

从“金谷”到“兰亭”,感时伤逝的情感始终没有散去,“在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10]151。王羲之等兰亭士人企图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在物我齐一的哲理中寻找人生的慰藉,情感寄托于哲理,心境逐渐趋向平和。而金谷士人则于山水景物的欢娱中、宴会的享受下诉说着时光的易逝、离别的悲伤,无法排遣,只能“消忧以觞醴,娱耳以名娼”[5]645,从而走向空虚与平庸。但也并非所有的西晋士人都于平庸的享乐中度过人生,刘琨慨叹“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4]1176的背后是建立功业的壮志,他们所追求的是身名俱泰。

2.仕与隐间的徘徊

“……尝与王敦入太学*指石崇曾经与王敦入太学。,见颜回、原宪之象,顾而叹曰:‘若与之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间。’敦曰:‘不知馀人云何,子贡去卿差近。’崇正色曰:‘士当身名俱泰,何至瓮牖哉!’”[2]1007晋朝的立国元勋虽都具有一定的政治军事才能,在政治上都能提出于国有利的建议和策略,但却在个人行事方面很不检点,不能行传统的儒家君子之道:石崇是谄事贾谧,望尘而拜,趋炎附势,丰积财产;何晏则是表面上严守自身,但却如房玄龄所说的“外宽内忌”,不食太官所置之食,任性越礼;裴秀等人亦是如此。

石崇有《思归引》和《思归叹》表达自己完成年少大志,历位二十五载后欲归隐而去的心情。“吹长笛兮弹五弦,高歌凌云兮乐余年。舒篇卷兮与圣谈,释冕投绂兮希彭聃。超逍遥兮绝尘埃,福亦不至兮祸不来”[5]644是他所期待的生活状态,但在“身名俱泰”的思想下,归隐的真正原因却是“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4]2041,这显然是对自身利益得失的重视。同时,现实也是晋初的众多士人在完成功业后大多向上请辞卸甲归田,但都没有得到在上者的允许,反而被给予更多的官衔、荣誉、财富和特权。所以,他不可能也不会真正愿意走向归隐。潘岳在他的《闲居赋》中说:“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4]698似乎含有一丝抱怨、不满的心理,而闲居也并非他所期待、真正喜欢的生活。在西晋士人的政治生活中,求名自适成为一种主要心态。王衍少壮登朝,“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2]1237,使族弟敦、弟澄担任地方要职,称为“三窟”,最终被石勒所杀,临终前才有所悔悟:“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2]1238他们入世很深,于仕途中沉迷奢华享乐,却因世事繁琐产生了归隐的想法,或如王衍所说由祖尚玄虚、崇尚老庄而起,欲追求与之相似的人生境界;或是因为时间和生命等问题在他们心中挥之不去。

到了东晋,士人们面对秀丽明净的江南山水,同时又居于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即使是面对半壁江山,也产生了一种求安逸的导向,开始有了偏安的心态,而山水也越来越走进他们的生活。“田庄环境的园林化,是晋宋以来庄园地主和贵族文士生活的一大追求,选择山水佳境营建别墅池馆,或在田庄内造园构景,这样就可以使远近胜概,历历在目。”[11]133除庄园园林外,他们也喜欢登临自然山水。谢安尝“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2]2072,王羲之不乐在京师,雅好服食养性,“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2]2101。在兰亭士人之外,如前文所提到的李颙、庾阐也常常涉水临山,与王羲之等人一样,庾阐也有《三月三日临曲水诗》《三月三日诗》,于惠风和畅的暮春“轻舟沈飞觞,鼓枻观鱼跃”[5]873,流觞的形式虽然与兰亭集会不同,但情趣和心情却是一致的。王廙的诗歌中也有上巳临川流觞的描写。上巳修禊起于民间,秦汉以下成为宫廷的一项重要活动,在水边洗濯以消除不祥。魏晋以后,这种风俗逐渐由一项具有宗教性质的活动变为娱乐活动,到了东晋又有不同,娱乐性质渐渐淡去,而节日却为文人雅士登临山水提供了契机。

这样乐山悦水的东晋士人却也不能完全走向归隐,政治生活在他们的人生中仍有一定的地位。王导于新亭宴饮时发出“戮力王室,克复神州”[2]1747的豪言壮语;谢安也在谢氏权威受到威胁之际结束了悠游隐居的生活有了做官的志趣,东山再起后竭力辅政,选将破秦,指挥淝水之战获得胜利。王羲之更是如此,虽自言素无廊庙志,常与志趣相投的朋友游于山水美景之间,但最终还是任职,且在政治上有着一定的志向。许询尝与刘惔谈论形势:“若此保全,殊胜东山。”[2]2101而羲之则对两人的谈话表示不满,曰:“令巢许遇稷契,当无此言。”[2]2101王羲之还曾与谢安一起登治城讨论时势,提出“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2]2074;谢安则认为并非虚谈清言致患,秦任用商鞅主张实用却也只历二世便亡。两人的观点虽然不一,但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政治见解,表现出对国事的关心。在诗歌中,庾阐诗歌的主要题材是山水游历的所见所闻,但也有《从征诗》“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5]876,既能飞觞、观鱼、登山、采药,体江湖之悠,识南溟之阔,亦能感志士痛、忠臣哀。王羲之们可以将兴趣爱好、人生志趣、游历山水与政治理想很好地结合起来。由此可见,儒和玄在他们的心中是交织在一起的,归隐也并非真正归于山林,而又确乎近于大隐了。这一点也是金谷士人及其他正始士人与之区别所在,王羲之、王徽之等虽在言谈举止、行事之风上与某些正始士人趋向一致:任情、不拘礼法、率真任意、不以世事为意,但不同在于前者思想中儒玄混合,他们能较好地处理出、处之间的关系,而金谷士人及多数正始士人则走向了极端。

在感时伤逝的共通情感下,两晋的大多数士人都无法从仕途政道中真正走出。金谷士人在追求身名俱泰的道路上考虑自身利益,于仕思隐,不得,最终走向空虚享乐;而兰亭雅士却在如同隐士般的愉山悦水中有感于时势,在谈玄探理中或喜或悲,从而达到内心的平和。

三、“金谷”“兰亭”于后世士人心目中的地位及其所代表的文化意义

金谷宴集和兰亭集会作为两晋时期著名的文人雅集,参与集会的士人们怡情山水、饮酒赋诗、感慨人生,这种生活方式对此后的士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时也为后世的文人雅集提供了一个范式。

魏高贵乡公曹髦曾于华林宴饮群臣,依次赋诗,不能者便以酒为惩,此种方式被石崇等所继承,且罚酒由在上者所授变为文士之间相约自发地进行。到了唐代,此种方式亦被效仿,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即言:“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12]1292而王羲之等人流觞于曲水之上的集会方式亦被后世文人雅士所践行怀想。“佳节上元巳,芳时属暮春。流觞想兰亭,捧剑得金人。”[13]46孟浩然也有“山阴定远近,江上日相思。不及兰亭会,空吟祓禊诗”[13]1635的诗句。

除了对行为方式的影响,“金谷”和“兰亭”更是渐渐成为一种文化符号深深地印刻在后世文人心中。唐人和宋人的诗歌中均有提及金谷和兰亭的篇目。李白在《宴陶家亭子》一诗中以今日宴饮方昔日“金谷”,且“金谷不能夸”[12]948,可见其大气与豪迈。白居易《游平泉宴浥涧宿香山石楼赠座客》诗云:

逸少集兰亭,季伦宴金谷。金谷太繁华,兰亭阙丝竹。何如今日会,浥涧平泉曲。杯酒与管弦,贫中随分足。紫鲜林笋嫩,红润园桃熟。采摘助盘筵,芳滋盈口腹。闲吟暮云碧,醉藉春草绿。舞妙艳流风,歌清叩寒玉。古诗惜昼短,劝我令秉烛。是夜勿言归,相携石楼宿。[13]5215﹣5216

诗人认为金谷之宴太过繁华,兰亭之会又缺少丝竹,而今日之会则集两者之长,虽无金谷之盛,但也是杯酒管弦,所食之物也更加接近日常;同有时间短促之感,而排遣方式与金谷士人更为接近,追求及时享乐。“金谷”一词在唐代多用于欢宴、送别的诗作之中,除取其地名与“铜驼”一道指代洛阳外,并无褒贬之意,或为效仿先人举行欢宴之意,或为怀古之意。此外,诗人多以“金谷”指代昔日的繁华与豪奢。王维《宿郑州》云:“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13]1250以“金谷”代指昔日繁华。李益有《上洛桥》:“金谷园中柳,春来似舞腰。何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13]3223诗人登上洛桥,眺望旧日的金谷园,正是一派春意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象,面对好景诗人却无心欣赏,昔日的繁华消歇,历史的豪奢不再,而现世的繁荣也会渐渐消逝,不免感觉清冷与悲伤。还有韦应物的《金谷园歌》、杜牧的《金谷园》《金谷怀古》及众多的怀古之作,都表达了昔日繁盛今已不再的感慨。

“兰亭”一词出现在唐宋诗歌中(以宋诗为多)除与“金谷”一样仅作为地理意义上的兰亭或表达兰亭集会之旧事外,诗人们主要是以“兰亭”为精神寄托,有的感慨物是人非,更多地是倾慕那种和谐与共的宴饮氛围,而“兰亭”也代表了文人内心安闲的理想。在宋诗中,“兰亭”作为意象出现,除上述含义之外,重视《兰亭集序》的文学和书法价值并为之歌颂赞叹的作品不在少数,这可以说是“兰亭”意象在宋代文人心中树立起的另外一座丰碑。

其中,陆游是宋代诗人中最钟情于“兰亭”的诗人,其诗歌以“兰亭”入诗为全宋之冠,这或许与他个人命运遭际关系密切。在他前期的诗歌中,以“兰亭”入诗除了表达一般的怀念之情外,似乎还带有一种政治色彩。例如《春晴出游》中“兰亭禹庙年年好,剩伴乡邻醉太平”[14]24770,还有《春晴泛舟》中“欲上兰亭却回棹,笑谈终觉愧清真”[14]24563,《春思》中“兰亭禹庙浑如昨,回首儿时似隔生”[14]25013等。据《史记》记载:“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15]62怀想往昔,大禹治水福泽天下,而王羲之等人虽悠游于会稽山水亦怀天下之心。因此,诗人面对明丽的会稽山水,感慨兰亭禹庙尤在,悲愤与哀伤之情油然而生。同时,陆游所处的环境和形势与王羲之等人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都是半壁江山,心态上也较为接近,故一定程度上“兰亭”成为诗人情感的寄托。而到了后期,心态趋于平淡的诗人,笔下的“兰亭”便成为秀丽恬静山水田园风光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又与东晋时人雅好山水统一起来。

金谷宴集和兰亭集会作为两晋时期著名的文士自发组织的集会,在后世文人心目中的地位表现出明显的差异。《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于兰亭序文后载:“或以潘岳《金谷诗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闻而甚喜。”[2]2099逸少素无廊庙志,与志趣相投的朋友游于山水之间;而金谷集会的性质却在于游乐,或者说是以政治追随为基础的送别宴会。有人将《兰亭序》比于《金谷诗序》,将羲之比于石崇,羲之听后没有生气反而甚喜,可以看出金谷集会作为较早的文人自发组织的集会,它开创的游乐于山水的生活方式为文人们所喜爱看重,在东晋的文士中间还没有成为享乐、奢侈、盛衰变化的暗语。庾信在其《枯树赋》中引用当时歌谣:“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16]53可见当时已开始用金谷旧事、金谷园的景物表达时光易逝人生易老、历史变迁盛衰无常的感慨。如上所述,唐代诗人更是以金谷指代繁荣、豪奢。到了苏轼,他这样评价两次集会:“兰亭之会或以比金谷,而以逸少比季伦,逸少闻之甚喜。金谷之会皆望尘之友也,季伦之于逸少,如鸱鸢之于鸿鹄。”[17]2220一个是栖于草丛矮树间的鸱鸢,另一是展翅翱翔于广溟的鸿鹄,其高下显而易见。而造成两次集会在后世诗人心目中地位差异的原因并不仅仅在于集会本身,更多的是士人们的政治选择、生活方式、审美情趣等存在差异。

杜牧有“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13]6013,还有“凄凉遗迹洛川东,浮世荣枯万古同”[13]6029,繁华过后一切随风而散,流水无情,春草自青,诗人倍觉伤感,从古至今,世间万物的一枯一荣是何其相似。陈通方有“缓步洛城下,轸怀金谷园。昔人随水逝,旧树逐春繁”[13]4143。晁补之的《复用前韵赠祠部陈元舆》中有“兰亭往事如过雨,山阴修竹空千古”[14]12820;刘克庄有“兰亭感慨多,未了生死事”[14]36210,还有“却笑兰亭轻感慨,王侯归处即丘墟”[14]36417等。人事难以摆脱被历史长河湮没,而那春草、修竹等却好似更为长久,年复一年按其自身规律枯荣。所以无论是“金谷”还是“兰亭”,高下虽异,却都承载着后世文人雅士对历史的感慨,对时间生命的思考。金谷士人、兰亭雅士于集会中纷纷痛感山水常在、历史永恒,而生命不永、凋落无期,后人亦复前调,时间、生命、宇宙等问题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正如王羲之在序文中所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2]2099。王羲之等观览昔人兴感之文,而他们也被后世喜好者所怀想效仿、思考感伤千年,最终走向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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