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习俗·平等
——尼采奴隶道德批判的三重维度
2018-02-11胡志刚
胡志刚
(中共广东省委党校 哲学教研部,广东 广州 510053)
尼采认为主要存在两种道德类型,即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主人道德采取从上往下的视角,它以好坏作为道德评判的标准;奴隶道德采取从下往上的视角,它以善恶作为道德评判的标准。在尼采的著作中,苏格拉底和基督教是他猛烈批判的对象,苏格拉底“美德即知识”的命题开创了理性主义的道德传统,基督教宣扬绝对和永恒的道德观念,因而理性的道德观念和基督教的道德观念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它们都致力于压制人的生命本能,扼杀人的个性和自由,使人变得屈从和服从,最终剥夺人的创造性。在尼采看来,理性主义道德和基督教道德都是奴隶道德,奴隶道德批判是尼采道德哲学的核心。
一、奴隶道德视角如何得以确立
奴隶道德和主人道德是尼采对道德的两种区分,一切有助于强者的道德都属于主人道德,一切保存群盲的道德都是奴隶道德,主人道德的目的是个人,奴隶道德的目的是群体,这是二者的根本区别。奴隶道德是温驯化的道德,它建立在善恶的道德判断之上,经过视角转变,温驯化的奴隶道德代替了强健化的主人道德,而强健化的主人道德建立在好坏的道德判断之上。好坏是主人道德的核心价值,好坏描述一种等级差别,在奴隶道德确立之后,好坏的等级差别被取消了。主人道德是高贵者和强者颁布的,奴隶道德是由卑贱者和弱者确立的。“好坏之分描述一种等级差别,是由上进行的。而善恶之分把等级差别变为一个道德问题,由此把评价颠倒过来,这以前被理解为强大、无情的‘好’,现在表现为‘恶’,而以前的‘坏’变成了‘善’。”[1]最初被视为“好人”的是那些高贵、强大和精神高尚之人,这些人是自身行为的决定者,他们处在等级秩序的顶端,是高等人。“坏人”是那些简朴之人,即那些低贱、普通和粗俗之人,处于等级秩序的末端,是下等人。好坏是主人道德的判断标准,采取从上往下的视角,善恶是奴隶道德的判断标准,采取从下往上的视角,道德视角的不同导致了不同的道德类型。善恶是奴隶道德的核心价值,在善恶面前人们只能服从,不允许对善恶进行思考和讨论。善恶并不是一种先天法则,它是在奴隶道德取得道德解释权之后形成的。就尼采而言,他以好坏作为道德视角去评判生命比从善恶的道德视角去评判生命更为可取,因为好坏的道德视角崇尚生命,它更接近自然,自然事物本身就其权力意志拥有的程度而言构成了一个存在差别的等级系统,善恶的道德视角实质上取消了自然化的道德,它伪造了自然。
对道德进行一番谱系学考察,尼采发现人们错误理解了“好”的概念之起源。强者以自己的意志作为创造价值和确定道德观念的尺度,他们把自己看做是价值观念的决定者。对“好”进行判断的是“好人”自己,“好人”是那些高贵、有力的人,他们根据自己的标准去评判自身行为,“好人”在精神上是高等的,这是他们和那些低贱、平庸之人区别开来的标志。“好人”和平庸者保持一种“距离的激情”,他们自己给予自身以价值命名的权利。“好”的行为不是“否定自身”的行为,而是肯定自身的行为,好坏的道德判断是由强者决定的,这种道德标示出一种等级秩序。强者是自身权利和职责的确定者,他反对精神的贫困和虚弱,因而反对传统道德崇尚的忍让牺牲和谦卑屈从等道德品性,认为这些道德品性是颓废和无能的表现,这些道德价值和尼采所崇尚的主人道德的价值是截然相反的。主人道德衰落后,以善恶为核心的奴隶道德逐渐占据了统治地位。“在不同语言中被铸造出来的‘善’之记号在语源学上究竟有什么含义。我发现,那些记号皆可回推到相同的概念变形。”[2]331德语词“坏”[schlecht]与德语词“朴素”[schlicht]是通用的概念,其原始意义是质朴、平庸的意思,它不具有恶的含义,但具有等级含义,即与高贵相对的含义。主人道德是由贵族自行决定的,强健的体魄和过剩的精力是主人道德进行价值判断的前提,主人道德崇尚战斗和冒险,它热爱一切强壮、自由和愉快的行动。在奴隶道德取得道德解释权之后,强者和高贵者被当做恶人,善的价值全面取代了“好”的价值。“而无所报复的无力,被谎称为‘好意’;胆怯的卑微,被谎称为‘谦恭’;在为人所憎恨者面前的屈服,被谎称为‘顺从’(也就是顺从于一个据他们说在命令着这个屈服的他—他们称之为上帝)。”[2]356尼采认为,善是无能和颓废的代名词,它是从怨恨本能中滋生出来的,它富有才智又最为阴险,一切弱者和卑贱者被看做是善良和虔诚之人。好坏道德判断的确定者是道德主体自身,一切有助于提升生命力和本能激情的行为都是好的,一切抑制主体生命力和本能激情的行为都是坏的。和好坏的道德判断不同,善恶道德判断的依据是功利和益处,一切能带来功利和益处的行为都是善的,一切有害于功利和益处的行为都是恶的,善恶道德是由道德主体之外的对象决定的。主人道德立足于自身,奴隶道德立足于自身之外的对象。
尼采认为,理性主义和基督教信奉的道德都是奴隶道德,这种道德实现统治的方式本身是不道德的,道德是以强制和心理控制的方式实现的,违反道德必须要受到惩戒,惩戒给予人以精神和肉体的痛苦。人类对于痛苦有深刻记忆,强制使人在记忆深处保存痛苦的痕迹,为了避免痛苦需要遵守道德,这使得道德被普遍遵守。“‘人们烙进某些东西,让它留在记忆里:只有那些疼痛不止的,才留在记忆里’——这是从大地上最最古老(不幸也是最最长久)的心理学中得到的一个基本法则。”[2]373对残酷的记忆是善恶的道德判断形成的人类心理学根源。“强制先于道德,甚至有一段时间道德本身就是强制,人们为了避免不快,便服从了它。然后它就像所有长期以来习惯成自然的东西一样,同快乐相联系——并被称为德行。”[3]61人类文明的初期并不具有惩罚观念,当善恶的道德判断确立后,惩罚观念也自然形成。
马尔库塞说:“记忆能力也是文明的产物,也许是文明的最古老、最基本的心理成就。在培养记忆,特别是对义务、契约、责任的记忆活动中,尼采看到了文明道德的起源。”[4]214人们是在压迫下签署道德契约的,契约一旦签订就必须无条件遵守,契约关系由此转变为道德关系,作为契约的签署人,就出现了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区别。道德不仅通过强制发生作用,还通过心理进行操控。如果由于负债不能履行契约中所规定的义务,自然构成违约行为,也就违背了道德契约,这种负债感最终会转变为负罪感,因此“负罪”这个道德概念实质上来自于“欠债”这个极为物质化的概念,惩罚并不源自意志自由。违约是可耻行为,不履行契约义务就是失责,必须受到谴责,负债意识由此转变为负罪意识,一旦感到自己有罪,自然会进行忏悔,道德就这样对人的心理进行了控制。“对这样一种契约关系的回想,唤起的却是针对那种创设或者认可这一关系的更古老人类的种种蔑视和反对。就是在这里有许诺了;就是在这里,重要的是要给那个许诺者弄出一个记忆;就是在这里,可以这样猜测,首次发现了强硬、残忍、苛细。”[2]377道德是暴力和心理操控的结果,道德建立在扼杀人的生命本能的基础之上,在道德的规制下,人变得唯唯诺诺。“尼采揭露了那个作为西方哲学和西方道德基础的巨大谬误,这就是把事实变成了本质,把历史条件变成了形而上学条件。”[4]106道德把违约的经济事实变成了道德评判,把道德提升到现实事物之上,一旦去除了道德形成的历史条件,道德就具有了超验色彩,也就具有了神圣性。“人们用惩罚性的赔偿机制来不断提醒自己负债的记忆和历史意识;记忆本是外在的、暴力的,可这一点逐渐被忘记,取而代之的是内在化了的‘良知’,作为拥有自然道德能力的‘人’的形象由此诞生了。道德,在这个意义上,仅仅是我们自己编造的,关于自己卑微邪恶起源的故事。”[5]外在暴力和内在心理操控不断加强道德习惯,由于时间关系,残酷血腥的道德记忆慢慢变得模糊,道德惩罚性的现实根源被不断忘却,但内在的道德良知却在不断加强。为了强调道德的古老性和神圣性,人们为道德编织了种种虚幻的花环,使人完全遗忘了道德的残酷根源。道德良知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有意识培育的结果。在主人道德占据统治地位的时期,人的本能行为是外在的,本能向外发泄,因而富有攻击性。在奴隶道德占据统治地位的时期,人的本能行为转向内部,并升华为懊悔。懊悔作为一种惩罚机制,它针对人自身制造出痛苦并把痛苦解释为一种“罪”,懊悔意识造成新的神经症,并毒害人的内心。“归根到底,唯有权力欲和怨恨的驱使才是道德的本源。”[6]奴隶道德借助于弱者内在的攻击性倾向,出于对强者的怨恨,不断提高基于压抑的复仇欲意义上的权力感,这种权力感赋予弱者以能力,令强者虚弱并服从于弱者,从而借此统治强者。一旦奴隶道德确定了其统治地位,久而久之,道德变成了习俗,习俗的神圣性和权威性又进一步巩固了道德对个人的压制功能。
二、使人“非自身化”的习俗
尼采认为道德是在对习俗的盲目信仰中形成的。建立在习俗之上的道德只允许服从,不允许质疑,这是道德颁布的绝对命令。道德具有至高权威,只要道德在场,就不允许对道德进行思考和批判。“讲道德、合乎道德、合乎伦理的意思是服从自古以来建立的法则或传统。”[3]58道德源自习俗,对习俗的崇敬致使道德具有了绝对的强制性。“道德完全是(因而也只是)对作为行为和评价的传统方式的任何可能习俗的服从。”[7]47道德意味着遵循传统习俗,习俗的权威是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慢慢确立起来的,一旦这种权威被确定,它就具有强制性,习俗对人的行为起着规范和引导作用。建立在习俗之上的道德与理性主义和基督教信奉的道德一样,都把怜悯、同情、仁慈和宽恕等品性看成美德,都把功利和益处作为衡量行为的准则,都把扼杀人的自由和个性看做自身的使命,因而基于习俗之上的道德是奴隶道德的一种特定类型。
任何习俗都好过没有习俗,人们认同并遵从习俗,久而久之,在群体内部慢慢养成了使自身行为符合习俗的习惯。习俗本身充满了种种谬见,习俗只是前人在其生活状况中确立起来的,这种习俗与其生存状况息息相关,一旦习俗脱离了具体的生存状况,就会变得不可思议。“习俗代表了前人的经验,代表了他们对于有用和有害东西的看法——但是,对习俗的情感(道德)关心却不是这些经验本身,而是习俗的古老性、神圣性和不可争辩性。”[7]60对古老习俗的盲目信仰使习俗变得敌视人,大多数习俗是人们根据某些非常事件匆忙做出的,它们很快就变得不可理解。人们难以确切断定隐藏在习俗背后的意图,只能畏惧违反习俗所带来的惩罚,对习俗的信仰最终把习俗中最荒谬的内容变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条,这是道德起源于习俗的根本原因。
突破习俗的束缚、破坏和颠覆习俗,这是习俗破坏者的使命,习俗破坏者往往招致毁谤甚至毁灭,但这些人必将成为历史的创造者。人们毁谤和敌视那些以行动破坏习俗规矩的人,并称之为罪犯,然而人们对罪犯的毁谤和敌视将成为对这些罪犯的高度褒扬。当某种既定习俗被推翻,推翻习俗的人先被看做罪犯,当被推翻的习俗重建不再可能时,人们就接受了习俗被推翻的事实,并开始以负面和消极的方式谈论之前被推崇的习俗,因而习俗的破坏者就得到了认可和赞颂。“历史完全是那些后来变成友好谈论对象的坏人的历史。”[7]61罪犯往往被尼采赋予积极含义,在尼采看来,罪犯是那些反对习俗、颠覆习俗的特立独行者,这些罪犯是最自由和最具创造性的人,正是在这些罪犯的引导下人类社会才有可能突破传统的束缚,迈向强健的未来。习俗是以牺牲罪犯和强者为代价的,它往往刻板和僵硬、排斥和否弃自由,因而任何有助于人类改良的举措在习俗道德的反对下都无法实施。习俗是对自主精神的破坏,它要求无条件地服从,因而少有合理性。人一旦拜倒在习俗面前,就会变得懦弱、缺乏野性,成为生命本能匮乏之人。习俗是对生命本能的压制,因而习俗诽谤生命、毒害生命。“习俗的价值在于,一个人越从小就发自内心地屈服于它,他的攻击和防卫器官——无论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就越退化,他也就益发美!”[7]64遵从习俗就意味着人需要掩盖自身的独特性,个人将自己掩藏在抽象的人的概念之下,湮灭在群体中,跟周遭的环境协调一致,这样才能避免可能的危险,并从群体中获得一种虚幻的力量感,习俗导致了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的退化。习俗是“针对牧人、食肉动物、隐居者和凯撒式的领袖人物的总谋反,为的是保存和提升所有弱者、被压迫者、失势者、平庸者、半拉子的坏种。”[8]82习俗导致了大量“丧失自身者”和“否定自身者”,这些“丧失自身者”和“否定自身者”是无能和颓废的标志,他们是真正的弱者、病者和败类,习俗保护了无能者,这是对淘汰法则的否弃。尼采寄希望于那些特立独行的个体,因为他们是真正具有创造性的人。“在社群之树上最成熟的果实是全权自主的个体,他自成一类,但又逸出礼俗德教之外(因为‘自治’和‘礼教’是相互排斥的)。”[2]371肯定自身者是自由之人,是信守承诺之人,是意志自由之人,是独立自主之人。在习俗的统治下,自治变得不再可能,那些勇于肯定自身、体格强健、意志坚韧、骄傲并发育良好的人遭到了压制。反对肯定性的人,反对那些能够确信未来和保证未来的人,构建一个庸人的理想世界,并把种种限制强者和独立者的行为和举措奉为道德,这无疑把人类推向了没有未来的深渊。
习俗的“基本错误:把目标投向群盲而不是投向个体!群盲是手段,仅此而已!然而现在,人们试图把群盲当做个体来理解,而且赋予他们一种比个人更高的地位——其深无比的误解啊!!!把造就群盲的同情刻画为我们本性中更有价值的方面,也是如此!”[8]266把群盲当做人的理想,把个人贬低到群盲的地位,这是道德带来的危害。习俗建立在对个体压制的基础上,它要消除个体的自主性和独立性,习俗湮灭了个人特性,在道德的规制下人变得平面和苍白,道德就是要把人变得平庸,这就是道德的使命。“牺牲个人——这就是习俗伦理的无情命令。”[7]49习俗压制个人的理由是个体的独特性会危及到群体的安全和稳定,独特个体必须受到压制。个人的独特行为和独特思考方式都唤起了群体的恐惧,独特个体被看做异端和害群之马,这些稀少的、杰出的和富有创造力的独特心灵忍受着道德带来的无尽折磨。就习俗对个体的压制尼采评价道:“在习俗道德统治下,每一种创造才能都不得不背负起良心的十字架;直到现在这个时刻为止,最优秀的人一直生活在一片本来不应该那么暗淡的天空下。”[7]50强者遭到最严厉的束缚和看管,习俗道德清除了强者,强者代表人类未来,本应得到更好的培育,而不是压制,人们应该为他们的成长创造条件、提供便利,但现实是强者没能得到培育,社会不可避免会陷入到普遍平庸的境地。“习俗的堕落是颓废的后果:意志薄弱、需要强烈的兴奋剂……”[9]在习俗成为真正德行之后,特立独行者遭到平庸者的仇恨,独立不羁者遭到群盲的仇恨。习俗道德要“改善”人类,在习俗道德改善后的人类看上去如何呢?“如同一幅人的漫画,如同一个畸胎:他变成了一个‘罪人’,他待在笼子里,人们把他监禁在各种十分可怕的观念之中……他病弱地躺在那儿,对自己怀有敌意;他对生命冲动充满了仇恨,对一切尚且强健和快乐的东西充满了怀疑。”[10]122习俗道德使人堕落和懦弱,在习俗道德的规制下,强健的生命个体成为衰退的、虚弱的、疲乏的生命,习俗道德的本性就是要诽谤和毒化生命。
当道德被确定为生存的最高价值时,它展示了其残酷的一面,在道德的驱动下,一切有利于生命的思想和行为都遭到禁止,生存本身成为痛苦,这让人敌视生存。在道德教育之下,人们忍受不了任何违背道德的行为,对一切异议者抱有骨子里的仇恨。“要小心提防那些善人和正义者!他们喜欢把那些为自己发明自己德性的人们钉在十字架上——他们憎恨孤独者。”[11]95善人和正义者是尼采对那些维护道德、压制独特个体之人的“昵称”。独特个体致力于创造新事物,力求创造一种新的德性,而善人和正义者则要维护习俗和传统,他们需要通过旧事物来保证道德不至于遭到破坏,因而他们仇恨那些具有独特思想的个人。
拥有自由思想的个人不想遵循道德,在一切事情上都自作主张而不肯听命于习俗。个人不能成为道德的奴役和工具,个人应该自行定义道德,成为自身德性的主人。“我们要成为我们自己——新颖、独特、无可比拟、自我立法、创造自我的人!”[12]尼采认为,习俗道德的基本倾向是把人渺小化和贫困化,它致力于培育群盲种类,即最平庸和最无害的人的种类,同时把强者变弱,把强者拉低到弱者的层次,习俗道德被尼采称之为奴隶道德。“道德本质上是一种手段,是超越个体或者毋宁说通过一种对个体的奴役而使某物持存下来的手段。显而易见,自下而上的透视角度会给出与自上而下的透视角度完全不同的表达。”[8]184主人道德采用的是自上而下的透视角度,它的目的是为了使那些独特的个体保存下来。为了使出类拔萃者和高贵者得以产生,需要颠覆奴隶道德,使道德成为主人道德,即那种有利于强者的道德。“道德的定义:道德——颓废者的特异反应性,其隐含的意图是报复生命——而且成功了。我重视这个定义。”[10]483尼采认为,道德实现了报复生命的使命,奴隶道德限制和迫害独立个体。奴隶道德把没有创造性的群盲作为人类的目标,群盲由于缺乏强大的权力意志,他们把平等当做最高的价值诉求,平等的道德诉求是群盲维护其自身统治的强有力武器。
三、作为普罗克拉斯提斯之床的奴隶道德
尼采宣称:“道德过去始终是一张普罗克拉斯提斯之床。”[10]181他把道德比喻为普罗克拉斯提斯之床,意思是道德把人给平均化了,而道德的平均化是由于现代的平等观念导致的,人人平等是平等观念的核心,在平等权利的诉求中不可能存在高等人,不存在牧人和主人。人人都是平等的,人人都要求平等,倘若对平等观念抱有别样感受,那就会被视为一种疯狂,平等观念作为一种现代的神圣价值是不能受到质疑的。“平等学说!……但决没有比这更毒的毒药了:因为它看起来是在宣传公正本身,而实际上却是公正的终止……‘对平等者平等,对不平等者不平等’——这才是公正的真实口号,并且,由此推出,‘决不能使不平等者平等。’”[10]189人和人之间不可能是平等的,对不平等的人进行平等的对待,无疑是对公正的亵渎。平等学说是一剂毒药,宣扬平等学说的说教者被尼采称为“毒蛛”和“复仇者”。它毒害了那些天性强健、发育良好、天生就适合做主人的高等人,平等要求清除了强者生长和发展的土壤,在群盲的统治下,“距离的激情”被清除了,高贵的社会理想变得不再可能。“‘平等’——某种事实上的一刀齐,只不过通过‘平等权利’理论表达出来而已——本质上属于衰退之列;人与人之间、等级与等级之间的鸿沟,类型的多样性,保持和突出自我的意志。这就是我所说的距离的激情,它为每一个强盛的时代所固有。”[10]173在衰退的时代,平等才会成为价值理想,而在强盛的时代,一切对平等的要求被看做是生命衰败的标志。
当求平等的意志作为德性的名称、当平等作为一种价值理想时,在平等理想的背后却隐藏着群盲的复仇欲望。群盲缺乏创造能力,他们竭力把任何具有创造力的个人当做报复的对象,他们要压制强者,要让强者堕落到他们的层次,一旦强者虚弱化,强者的威胁就被解除了。凡有生命之处,都存在权力意志,即便在弱者的意志中也存在做主人的意志。弱者想要成为主人,只能采取隐秘的方式。“弱者取隐秘路径潜入强者的堡垒,直抵强者的心灵——在那儿窃取权力。”[11]180,181弱者的基本倾向是把强者变弱,把强者拉低到弱者的层次,把强者平庸化才能实现弱者的目的,弱者的道德是诋毁一切高贵、强健的品性,并把孱弱、无能的品性作为德性加以赞颂。弱者的理想就是要实现人人平等,弱者通过复仇战胜了强者,使强者也服从于平等的道德。在尼采看来,平等是违反公正原则的,不平等才是公正的,因为人类是不平等的。平等是对生命意志的压制和否弃,只要是人都渴望出类拔萃,都力求走向高处。“生命本身,它意愿用石柱和阶梯往高处筑造自己:它意愿眺望广阔的远方,遥望福乐的美景——因此它需要高度!而且由于它需要高度,所以它就需要阶梯,以及阶梯与攀登者之间的矛盾!生命意愿攀登,意愿在攀登中战胜自己。”[11]157不应追求平等的德性,而应该追求“柱子的德性”,柱子升得越高就会越美,内部也更为坚硬和富有负荷力。生命要达到高处,就必须要有通向高处的阶梯,生命只能奠基在众多阶梯之上才能达到该有的高度,没有群盲作为阶梯强者就丧失了通往高处的根基,因而人类高度的实现只能建立在不平等之上。
平等诉求反对等级和特权是对“高等人”的不信任。“人人权利平等”学说否弃了人与人之间的敬畏感和距离感,平等权利的诉求是对公正的亵渎,平等诉求是一场地上爬行的低等人反对高等人的暴动。平等学说使得人类的提升和强化都变得不再可能。平等是一个概念炸药,在它的鼓动下群盲发起革命,建立起旨在反对强者的现代观念和现代政治制度。等级制是一种自然秩序,因而是最高的、支配性的法则,它真正体现了公正本身。在尼采看来,只有高等人同时也是统治者时,人类才有光明的未来,高等人是那些命定能够做到自立的少数人,而群盲则是那些没有创造性、依附性的绝大多数。“迄今为止,任何一种对人之类型的提高都是某个贵族社会的事业,贵族社会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制和价值差异的一个长长阶梯,并且需要奴隶制。”[8]82尼采的哲学是以等级制为定向的,因为等级制能够实现人的自我克服,能够保持那种间距的激情,最终实现人之种类的提高。只有通过确定等级差别,让特权阶层持续拥有对庸众的支配能力、让群盲无条件服从特权阶层的命令,才能形成越来越高级、越来越稀罕的人的种类。
尼采对道德有一个评判标准,认为真正的道德是应该促进生命的,而迄今为止的道德却在使生命变得贫瘠。“人类是在何种条件下为自己发明那些善恶价值判断的?这些价值判断本身又有什么价值呢?它们迄今为止是阻阨还是促进了人类的繁荣呢?它们是生命之窘困、贫乏和蜕变的标志吗?或者相反,这些价值透露出生命之饱满、力量和意志,生之勇气,生之笃信,生之未来?”[2]316-317以往的一切道德都以扼杀生命为目的,在道德支配下生命的价值一直被贬低。道德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如何提高人的生命本能和增强权力意志。迄今为止的一切道德作为强制和规范,压制了个人的生命力和自然本能,对个人进行规训和教化,消除了个性,道德是以牺牲个人的独创性为代价的。尼采对道德的重估不是为了消除道德,而是为了消灭以善恶为根基的道德,把道德转化为自然主义道德。自然主义的道德把权力意志作为评判标准,认为道德只有促进人的权力意志和生命本能才是合理和正当的。
尼采分析了奴隶道德体系的虚假性,证明了奴隶道德是社会生活中最大的伪币制造者。尼采批判奴隶道德是为了实现从“你应该”的道德命令向“我要”的道德欲求的转变,这种转变的实现奠基于权力意志的增长之上。“尼采的道德批判符合人从‘你应该’这一毁灭性强制向‘我要’这一自由的突破。它给一种尝试性思想提供了理由,这一思想对生命的泛结构做出价值重估,把权力意志理解为所有道德规定的起源。”[13]基于权力意志的视角,尼采的道德观呈现出和传统道德不同的面向,只有以权力意志作为道德的标准,道德才能肯定人的感性生命,才能最大限度地释放生命本能。“强力意志是价值设定的唯一原则。如果强力意志敢于承认自己是存在者的基本特征,那么,对一切事物的评价就都得取决于它们是提升还是降低或阻碍了强力意志。”[14]生命中一切能够提升权力意志的东西都是好的,无论这种东西表现出怎样的残酷和不人道。生命中一切阻碍权力意志的东西都是坏的,无论这种东西表现出怎样的美丽外观,都不能否定其作为生命毒剂的实质。“权力意志被理解为价值奠基的意志。尼采将权力意志规定为存在者的存在。对他而言,权力意志是存在者之存在的最后的真理。”[15]尼采把权力意志作为存在者之所以存在的本质,只有把权力意志理解为一切价值评判的标准,才有可能把人不断推向强健的未来。从权力意志解释世界能够更好地理解世界,这是“一种新的世界解释的尝试”,并且这种尝试更接近于世界的真相。尼采致力于建构一种未来哲学,这种哲学的根基就是权力意志,以往一切不容置疑的价值都应该放置在权力意志的法庭上接受拷问。“‘价值重估’的目的就是把所有被基督教和传统形而上学颠倒的价值颠倒回去,恢复它原来和固有的秩序。”[16]尼采认为,传统价值歪曲了好坏的本来面目,通过价值重估才有可能把包含在好坏价值判断中的等级秩序重新赋予道德价值,突破平等道德价值的强力束缚,从而开创道德哲学的新气象。
四、尼采奴隶道德批判存在的问题
尼采虽在破坏和颠覆传统道德上有一定成就,但他的奴隶道德批判也在诸多方面存在问题。
1.把等级制作为一种道德秩序只能是尼采的主观臆想。正如雅斯贝斯对尼采贵族等级制所批判的那样,“事实上,这样的统治绝少能长久保持为一种真正的贵族统治,即真正由最优秀的人所实行的统治”[17]。强者也许能够凭借社会或生物方面的优势,通过短期的努力成就巨大,获得社会普遍认同,获得支持并上升为统治阶级,但强者的进取心并不能持久,一旦他们占据统治地位,必然会采取限制强者的措施。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他们会对一切威胁其统治的杰出人物进行压制,由此呈现出弱者的诸多特征。由于不能始终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他们仇恨任何杰出的个人、打击和迫害卓越的个人,要求平等,奉行多数决定的原则。在雅斯贝斯看来,把贵族等级制作为最高的人类理想只是尼采的一厢情愿罢了,贵族最终不可避免要转变为群盲,他们同样会要求平等,压制和迫害具有独立思想的个体,贵族的高贵品性并不能永远保持住,最终会走到高贵的反面。
2.尼采的道德哲学忽视了社会关系对道德效用的影响。尼采在研究道德状况时走入了歧途,他忽视了社会关系的客观本性对道德发挥的作用和影响。尼采用意志来解释道德效用,忽略了道德效用的社会维度。道德是一种社会规范,它是在具体的社会中发挥效用的。社会是道德发挥效用的现实前提,对道德起决定作用的社会关系在道德发挥效用之前就现实存在了,这些关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在研究道德时只有立足于社会关系这种客观立场,才不会把本能或权力意志作为道德前提,只有看到社会关系的强制作用才能客观准确地对道德做出合理评价,而不能单从权力意志角度去审视道德。作为外在条件的社会关系是一种必然性,只有强调权力意志在促进人的作用时客观地对现实存在的社会关系对于人的促进作用进行分析,才能对道德做出合理到位的解释,毕竟这些外在的社会关系在道德发挥作用之前就对其产生了影响。正是尼采对道德发生作用的外在条件影响的刻意忽略,使他的道德哲学并没有真实地反映人的道德状况。缺乏道德效用的现实维度,尼采的道德哲学就不具有在现实生活实施的可能,也不可能达到对以德性论为核心的传统道德进行根本性变革的目的。
3.对不平等道德的强调会使人类历史野蛮化。尼采片面肯定强者的作用,忽视弱者的合理权利,这会使道德野蛮化。与强者相比,弱者在社会中的权利被贬低甚至被忽视了,在现实生活的享受和获得方面,弱者和强者相差悬殊,如果连政治平等权利都得不到保障,那么弱者就会全面依赖于强者,真正陷入“非自身化”境地。一味强调强者的权利和利益,人类根本不可能走向文明,片面强调强者的权利和利益会使人类史成为自然史的构成部分。一旦把不平等作为最高的道德诉求,就像把人类分成为若干特定的动物种属,如果平等只存在于强者之间,那么人类社会就不可能成为自由的世界。按种属关系来对人类进行分类,那么人类社会就会变成政治的“动物王国”。在实行等级制度的国家,人类简直是按抽屉来分类的,这自然割裂、隔绝和强行拆散了人类真正共同体那种高贵、彼此自由的联系。在尼采的道德理想中,只存在强者之间的平等,如果把不平等当成天然永恒的价值,那么一种人靠另一种人为生的剥削就是合理的,弱者只能“专为上等人攀摘大地的果实,而自身却靠尘土为生”[18]。尼采在进行等级制的政治构想时,他要求的不是人类的权利,而是动物的权利,尼采把不平等看做最大的道德诉求,无疑是在要求动物的权利,而且是肉食动物的权利,这必然会使道德野蛮化。
尼采关于未来社会的设想看来经受不住社会现实的考验,作为哲学家,尼采的使命在于正确地提出问题,而不在于成功地解决了问题。哲学家只负责对时代进行诊断,如何医治不是哲学家所能解决的,正如施特劳斯所言,尼采是一个“最深刻、最全面的提问者”[19]。尼采在道德哲学中的贡献并不在于他构建了合理的道德规范,而在于他深刻地洞见了道德本身的缺陷。理性主义道德观念把理性看成道德的依据,并把理性看成是一种永恒不变的道德法则,它忽略了需要和欲望在道德中的作用,这使得理性在解释道德的具体行为时缺乏说服力。基督教道德把同情作为最重要的道德要求,不加区别地把同情作为衡量行为的道德依据,这就可能把善变成恶,甚至把伪善当做真正的善。理性主义和基督教的道德观念确实存在压制个人、维护群体的倾向,尼采对理性主义道德和基督教道德的批判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尼采把个人的道德诉求推向极致无疑会破坏道德的社会根基,自然也无助于个人道德的成长。麦金泰尔认为,尼采的道德学说虽说多少有些孤注一掷和华而不实,但并不能否定他的学说存在一定的合理性,这种合理性表现为一定程度揭示了亚里士多德以来德性论道德传统的弊病。“除非对于以亚里士多德的美德教诲为其核心的那个道德传统的最初的拒斥原本是一种曲解,并且是错误的,除非那个传统能够得到合理的辩护,否则尼采的立场就有一种可怕的合理性。”[20]尼采的道德哲学虽然存在诸多问题,但其道德哲学从权力意志和生命层面对道德的探讨无疑丰富和发展了道德思想。尼采对传统道德在压制与否定生命和个人方面的论述,对理性主义的道德观念和基督教的道德观念构成了一定的诘难和挑战,这使我们在强调德性论道德传统的同时,为我们提供了从生命层面审视道德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