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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侗话的形成及发展趋势
——以贵州省锦屏县平秋镇夹侗话为例

2018-09-20龙景科

关键词:流利韵母声母

张 雄,张 恬,龙景科

(1.上海师范大学 语言研究所,上海 200234;2.黔东南民族职业技术学院 公教部,贵州 凯里 556000;3.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4.凯里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 凯里 556000)

多语(方言)共存是民族地区的普遍现象。由于文化教育的普及、普通话的推广和社会趋同的要求,对于少数民族的人来说,因交际的需要,在民族语与汉语之间进行语码转换与语言交替成为常态,夹有民族语底层特征的汉语方言也应运而生。

中国西南部地区,主要有侗、苗、水、壮等多个少数民族,有多种少数民族语言。其中,贵州省(黔)、湖南省(湘)、广西壮族自治区(桂)三省交界处的少数民族最为集中,少数民族语言极其丰富。可以说,黔湘桂交界地区是多民族聚集的地区,是语言宝库之地。我们知道,多语言共存的特点决定了这一地区在语言接触、语言交流、语言认同等方面存在诸多可以观察和研究的课题。为此,我们以黔湘桂三省交界的侗汉双语接触为背景,以锦屏平秋为观察点,分析夹侗话的语音面貌、形成因素,并推测其发展趋势*本文的材料来自笔者2017年1至3月的实地调查。。

一、夹侗话的概念及其分布

夹侗话是以侗语为母语的言语社团在与汉族等其他民族的人群交流时所说的汉话。由于受母语的干扰以及“不完善学习”(Imperfective learning)的影响,侗族群体所说的汉话不同于当地汉语方言,夹有明显的侗语特征。比如平秋夹侗话,由于受侗语语音系统影响,当地汉语方言中凡是读、h的,夹侗话如侗语一样没有、h而只有s;当地汉语方言中凡是读f的,夹侗话读作零声母而没有f,与侗语相同。这种特殊的汉语方言在各地的称呼有所不同,如湖南新晃一带称之为“侗古佬”,贵州黔东南一带称之为“夹音”。我们把该地区夹有侗语特征的汉语方言称之为“夹侗话”。如图1所示,它主要分布在黔湘桂三省交界的侗族聚居区,包括贵州省的镇远、剑河、天柱、锦屏、榕江、从江、黎平等县,湖南省的新晃、通道、靖州、芷江等县以及广西壮族自治区的三江等县。这些县根据《新编中国语言地图集》(2009年版)的划分属于西南官话,其中从江、剑河、锦屏、榕江、天柱、镇远、靖州、通道、黎平、新晃等县属于湖广片,三江等县属于桂柳片。据此可知,夹侗话是以西南官话为目标语夹有侗语底层特征的一种特殊汉语方言,是侗族与汉族等民族交际的主要工具。

图1 黔湘桂三省交界夹侗话分布行政图

二、夹侗话的形成

众所周知,一种语言(方言)形成与演变的内驱力是语言结构本身,即语言因素,亦称内部因素。但在面对两种发生接触的语言(方言)时,只注重语言内部因素显得愈发的单薄。Sarah Thomason认为,若想要对发生接触的语言做全面客观的分析,“社会预测因子”(Social predictors)即社会因素,亦称外部因素,而非语言自身结构更能决定语言演化的方向以及干扰程度[1]19。因此,我们从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两个方面分析夹侗话的形成。

(一)夹侗话形成的内部因素

下面将平秋夹侗话的声韵调系统与当地侗语和汉语方言[注]这里的汉语方言,是指锦屏县三江镇的汉语方言。进行比较。

首先,我们比较一下平秋夹侗话与当地侗语、汉语方言的声母,见表1。从表1可知,平秋夹侗话与当地汉语方言有较大差异,主要表现在:一是声母的个数问题。夹侗话声母12个,当地汉语方言为20个;二是声母的送气与否。夹侗话中,塞音、塞擦音均不送气,而当地汉语方言为送气;三是唇齿擦音的有无。夹侗话中,无唇齿擦音f,当地汉语方言有唇齿擦音f;四是舌尖前塞擦音的有无。夹侗话中,舌尖前塞擦音、h均读舌尖前擦音s,而当地汉语方言有舌尖前塞擦音、h。这些差异就是侗语音系干扰所致。

夹侗话的声母个数比侗语和当地汉语方言都要少,尽管在汉语方言的影响下夹侗话产生了新的音位,但其声母个数仍少于母语和目标语,这一现象在陈保亚进行汉傣语与傣汉语的调查时也出现了,陈保亚对这一现象进行的解释是:“当傣族学习汉语时,汉语有而傣语没有的音类通过匹配在傣汉语中被合并了,即通过一对多的匹配被合并了,因此傣汉语和汉语比较起来,音类总要少一些”[2]77。笔者亦同意这一点。

表1 平秋夹侗话与当地侗语、汉语方言声母对应关系

其次,我们比较一下平秋夹侗话与当地侗语、汉语方言的韵母。

平秋侗语韵母有37个,其中单韵母5个:a、e、i、o、u,复韵母32个:ai、i、oi、ui、au、u、eu、iu、am、m、an、n、en、in、on、un、a、o、ap、p、ip、at、t、et、it、ot、ut、ak、ek、ik、ok、uk。

经比较分析,我们发现,侗汉语韵母同样是匹配的,而且严格遵循音系干扰的方向性、匹配的规则性。我们知道,匹配是母语干扰目标语的第一个阶段,这个阶段是夹侗话的形成阶段。经过比较,可以直接观察到当地侗语与汉语有匹配关系的只有18个韵母,但从上述夹侗话系统中,锦屏平秋夹侗话有39个韵母,还有21个韵母来源不明。这些韵母可以分为四类,i-类:ia、iE、io、iai、iau、ian、ia、io;u-类:uE、uo、uai、uan、un、uon、ua;-类:;y-类:y、yE、yn、yan。经仔细分析,可以发现这些来源不明的韵母除了个别直接从目标语借进外,其余的与当地侗语声母有严格的匹配关系,见表2。

表2平秋夹侗话与侗语韵母匹配关系

从表2可知,夹侗话韵母系统的形成是在当地侗语干扰的影响下匹配汉语方言所致,它们之间有严格的对应规律。

最后,我们比较一下平秋夹侗话与当地侗语、汉语方言的声调,见表3。夹侗话声调系统的形成,同样是侗语干扰所致。平秋夹侗话有4个声调,其阴平、阳平、上声和去声,分别对应侗语的阴上、阳平、阳上和阴平。

表3平秋夹侗话与当地侗语、汉语方言声调对应关系比较

经分析可知,夹侗话的语音系统是通过匹配当地汉语方言的声韵调而形成的,其以当地侗语为底层(Substratum),汉语方言为上层(Superstratum),对应于汉语方言的音系。由于其与当地汉语发生了深层次的借用(Borrowing),导致夹侗话语音系统中出现了表1中原本没有的新音位(如f、、h)。

(二)夹侗话形成的外部因素

陈保亚在《语言接触与语言联盟》中对语言内部和外部因素各自在语言接触中所起到的作用进行了论述,提出了“无界有阶性”的观点:“接触可以深入到语言系统的各种层面,这个‘度’是由社会因素决定的,具体地说是由接触时间、双语方向、双语人口决定的,但是度的演进是有阶的这个阶是由结构因素决定的。因此接触的无界有阶性是由社会因素和结构因素共同决定的……因此社会因素和结构因素对语言接触的影响是互补的,相互不能取代。”[2]152可见社会因素即外部因素对夹侗话的形成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首先,在发生语言接触时,Thomason和Kaufman认为“时间长度——给予双语人发展以及干扰特征进入借用语足够的时间”[1]19“比借用语人群还要多的借出语人群”[1]19以及“对借用语人群更强的社会政治主导”[1]19这几点尤其重要。对于黔湘桂交界地带的侗汉民族来说,双方自古以来始终有不间断的往来,自明清起大规模、具有强势政治主导的汉族人口进入该地,改变了侗汉人口结构,促进了夹侗话的形成。

其次,语言社团的双语制的层次(即双语人在本社团中所占的比例)以及双语人对两种语言的流利程度这两个方面对接触强度都有重要影响,而这两点在黔湘桂地区双语人的年龄和职业上有何体现?我们将调查对象分为三个年龄阶段:15~29岁(青年)、30~49岁(中年)、50岁以上(老年),职业分为四类:农民、教师、学生、其他来进行数据采集。结果表明:夹侗话形成的外部因素主要与年龄和职业关系密切,与性别关系不大。

下面从侗族母语使用者的态度、接触强度等两个方面具体论述夹侗话的形成。

1.语言使用者态度

“语言使用者的态度……既能阻碍接触性演变的发生,也能促进这类演变的发生”[3],可见语言使用者的态度与接触性演变具有密切关系。我们从年龄和职业两方面对当地侗族人的侗汉两种语言的使用态度进行了调查。

表4对最有用语言选择的年龄分布情况

表5 对最有用语言选择的职业分布情况

据表4、表5可知,年龄方面当地侗族人中大多数年龄段(76.6%)的人倾向于认同汉语的“威望”;职业方面,超过50%的人(加上认同度不高的农民也达到63.2%)认同汉语在当地的权威地位。这说明在年龄和职业方面反映出了当地侗族人较为一致性的语言态度:认同汉语的重要作用,持积极使用和学习的态度。这种积极的语言态度为夹侗话的形成构成重要的充分条件。

2.语言接触强度

夹侗话的形成与语言的接触强度密切相关。一般说来,影响接触强度的因素主要有:干扰引入者对源语或受语的流利程度、双语制的层次(level)(双语人在本社团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两方面。有关当地语言社团中侗汉双语人的数量以及双语人的流利程度,我们同样设计了从年龄和职业两方面来进行调查。

(1)针对侗汉双语人的相对数量

表6对侗语、汉语及侗汉双语人数量的年龄分布情况

表7 对侗语、汉语及侗汉双语人数量的职业分布情况

从表6、表7可知,年龄方面:当地超过50%的人(74.3%)同时掌握侗汉双语,并以中年、青年人占绝大多数;职业方面:当地所有职业中共有47.3%的人是双语人,虽然未超过50%,但是与侗语(39.5%)或汉语(13.2%)单语人相比,相对数量较大,说明当地各个职业分布有相当数量的双语人。整体上来看当地侗汉双语人的数量是非常大的,这些双语人是夹侗话的主要使用和传播人群。

(2)针对双语人双语的流利程度

表8侗汉双语者双语流利程度的年龄分布情况

从表8可知,在侗语流利程度方面,当地双语人各个年龄阶段对母语侗语的掌握能力都较高,在90%以上,这也解释了为何夹侗话中会存在侗语语音特征;在汉语的流利程度方面,调查中各年龄阶段绝大多数人的汉语是流利的,达到84.2%,远远超过不流利的人数。

在职业分布上,当地各个职业的侗族人的侗语流利程度也相当高,71.1%的人处于“流利”程度;同时,总人数中共计51.3%的双语人汉语是流利的,也超过一半。整体上来看,当地的侗汉双语人汉语的流利程度还是相当高的(见表9)。

表9侗汉双语者双语流利程度的职业分布情况

总体来看,当地侗汉双语人在各个年龄阶段和各个职业当中双语流利程度都较高,对侗汉两种语言较高的掌握程度使得形成双语人特有的夹侗话成为可能。

图2 夹侗话形成模型图

综上所述,夹侗话的形成,其前提条件是社会接触,社会的接触导致语言的接触,语言的接触导致语言趋同。夹侗话的形成过程是借用与干扰的互协过程,其形成因素是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三、夹侗话的发展趋势

上文我们以锦屏平秋为观察点对夹侗话及其形成进行了分析研究。为全面认识夹侗话的发展趋势,我们结合所调查的语料,表10简单将夹侗话各点的声母、韵母、声调个数罗列出来,以期对夹侗话各点的音系情况有大致了解,平秋以外的夹侗话音系情况可参看笔者其他相关研究。

从表10我们可以看到,夹侗话各个方言点之间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声母,韵母和声调方面的差异较小。我们将夹侗话各分布点的情况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声母个数为12、13个的点有4个,如平秋、本里等。这些方言点无送气声母,无舌尖前声母、h(与侗语相同),也无唇齿音f;第二类是声母个数为16、17个的点有5个(只有1个点是16个),如磻溪、高增等。这些方言点有送气声母,但是无声母、h(16个声母的点同时还缺少唇齿音f);第三类是声母个数为19、20个的点有3个,如大寨、报京等地。这些方言点具有完整且接近汉语普通话或当地汉语方言系统:p、ph、m、f,t、th、n、l,、h、s,、h、,k、kh、、x,φ。很显然,这些方言点的声母个数差异分别对应着夹侗话演化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声母个数少的方言点保留了更多的侗语语音特征,处于与汉语接触的起始阶段;第二阶段是在西南官话强大影响下,夹侗话因侗语增加了送气音而同样多了送气声母,夹侗话超过1/2的点正处于这个时期;第三阶段是融入了更多当地汉语方言(西南官话)的音系特征,增加了新的音位,减少了侗语语音特征,处于接触的后期阶段。

表10夹侗话各点声韵调个数汇总

下面将夹侗话声母演化的三个阶段与西南官话声母列为简表比较(“+”表示有该声母,“-”表示无)。

表11夹侗话声母演化的三阶段与西南官话声母比较

表11说明,夹侗话与西南官话声母系统之间的差异是随着演化阶段的进行而逐渐减少。整体上看,夹侗话大多数分布点的声母系统正处于大量向西南官话靠拢的初始阶段,少数点基本完成趋近过程。这也说明了夹侗话与当地西南官话之间的方言趋同现象,对此现象游汝杰有清楚的定义:“在某一地区,两种或多种方言,因互相接触,在语音、词汇或语法上的特点数量减少,方言之间的差异变得越来越少,而共同点越来越多。”[4]

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侗汉两个民族交往频繁,侗族双语人口的逐渐增多,汉化程度加深,侗族言语社团将逐渐放弃作为弱势语言的母语侗语而转用汉语。在黔湘桂地区,西南官话的权威地位会使得当地夹侗话逐步向西南官话靠拢,完成所谓的“回归”,也即陈保亚所说的“第二语言向目标语言的靠拢”[2]69,而我们可以对夹侗话的形成、发展和消亡进行观察和预见。

四、结论

2001年托马森(Thomason)强调,社会因素是语言接触后果的唯一决定性因素,而语言内部的结构制约常常被社会因素所压倒。言外之意,这两种因素都是决定语言接触后果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因素。我们以锦屏平秋夹侗话为视角,从内部因素即语言因素及外部因素即社会因素对夹侗话的形成进行了分析,并根据其声母目前出现的三个演化阶段预测了夹侗话的发展趋势,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1.夹侗话是当地侗族居民与汉族居民在深度接触中形成的,其语音系统是以当地侗语为底层、汉语方言为上层的一种特殊汉语方言,具有单向性、动态性、简约性、动态性等特点。

2.夹侗话的形成是内部因素与外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从内部因素来看,夹侗话的语音系统是受侗语的底层干扰,通过向汉语方言的匹配,以及自汉语方言的深度借用而构成的;从外部因素来看,分布在当地各年龄阶段及各职业中、具有较高侗汉语流利程度的双语人以及对汉语所持的积极的语言态度促进了侗汉语的接触。

3.随着社会的发展、人民文化水平的提高、普通话的普及,夹侗话最终发展趋势将逐渐向西南官话靠近,直至趋同。

总之,夹侗话作为黔湘桂三省交界侗族聚居地区的重要交际工具,是侗汉两个民族长期接触形成的产物。夹侗话语音系统的形成过程以及发展趋势,反映了侗汉两种语言接触过程中汉语作为强势语言对当地夹侗话造成的深刻影响。与外部即当地其他汉语方言相比,夹侗话保留有侗语的底层特征;与其内部各分布点相比,各点在声母上的差异展现了夹侗话正不断地向当地西南官话趋近。因此,针对夹侗话的研究仍然有很大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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