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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信仰的泛众化
——以三嵕信仰为中心的考察

2018-02-11段建宏雷玉平

关键词:神灵张三信仰

段建宏,雷玉平

(1.长治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管理系,山西 长治 046011;2.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399)

民间信仰的泛众化是指民众对神灵的认知度与认可度,是神灵从起源到传播的过程。但是,泛众化并不完全等同于传播扩散,它既有空间上的扩展又有时间上的传承,同时更重要的是在民众心中的积淀。以三嵕信仰为例,它是晋东南地区独特的民间信仰,三嵕庙在许多村落有分布。庙中的存碑是进一步了解三嵕信仰的珍贵史料,从中能够梳理出其在当时的发展状况。同时,伴随着三嵕信仰流传的是丰富多彩的民间传说故事以及民众创造出来的祭祀仪式,而这两个方面恰恰可以反映出三嵕信仰泛众化过程中民众的心理诉求。本文通过对上述几个方面的具体分析,探讨三嵕信仰泛众化过程中的影响因素。

一、碑刻与庙宇:泛众化的时间与空间

(一)三嵕信仰的发展轨迹

随着史学研究的逐渐发展和新史学的兴起,碑刻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史料来源。“证史之谬”“补史之阙”以及“保存不易”是碑刻的三大珍贵价值,正是碑刻具有的这些史料价值,使其在史学研究中贡献突出。目前对三嵕信仰演变轨迹的研究,文献资料记载浮于皮毛,笔者收集更多的正是三嵕信仰的碑刻资料,目前搜集到40多通,这些碑刻在时间上最早可追溯到北宋年间,最晚直至今日,如此长的时间跨度,体现了三嵕信仰悠久的历史,同时也能从中梳理其发展演变过程。

从现有的碑刻时间来看,三嵕信仰具体起于何时已不可考,但很多碑刻中提及三嵕信仰与羿射九乌有着密切的联系。“按汉《淮南子》之逮至尧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祈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脩蛇十者俱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九日,而下杀猰貐,断脩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于是天下广陕险易远近始有道里,故死而民祀。”[注]此文出自“潞州长子县钦崇乡小关重修灵贶庙碑”,碑文为张陟在大金贞元元年所作,此碑现存于长子县小关村。这通碑刻是重修灵贶庙的记载,“灵贶”是宋崇宁年间朝廷对三嵕神的敕封,因此,这通碑刻中的记载将射日之神羿与三嵕神并为一人,但是羿与三嵕神的关系,很多人考证认为是谬误,附会之词。“三嵕者,屯留西北山也。其山三峰耸峙,因名三嵕。护国灵贶王,尧臣羿耳,三嵕之名何以称焉?或谓王曾射日于此,故称为三嵕。夫射日之说,始于淮南王内外书。赵雪航谓其荒诞不经,等于庄列,则事之不足信可知。”[注]此文出自“三嵕庙重修碑文”,为原际昌在大清道光二十五年所作,庙碑现存于平顺县北社村。三嵕为屯留三座山合称,而护国灵贶王则为帝尧之臣羿,两者不可相提并论。虽然对三嵕神与羿神的关系存疑,但是羿神的加入,对三嵕信仰的产生和发展确实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自隋开皇中迄于有唐,益见礼重。逮宋崇宁间,缘屯留县申请山川神祇,有不举者为不敬,郡守敷奏于朝,敕赐三嵕山,以灵贶为额。”[注]同上①。自隋唐开始,三嵕信仰越来越受到皇家的重视,而被国家纳入正统神灵,则始于五代后周世宗时期。据金代卢璪《三嵕庙记》中记载:“逮五季周世宗,特见褒异,显德初赐号为帝”[1],“言神宋崇宁年间,诏封灵贶王,并赐殿额。”[2]宋代以来,由于地方力量的增强,“淫祀”不断被民众创造出来,被朝廷“收编”为正祀的数量不断增加,国家大肆封神。崇宁年间,三嵕神被朝廷正式敕封为“护国灵贶王”,地位显著提高,得到国家的承认,成为正祀。到明初国家政策改变,除了保留少数神灵封号外,废除其他所有神灵封号,都以山名为其名称,所以后世大都称之为三嵕神。史籍记载:“我太祖高皇帝龙飞三年,诏革岳镇海渎历代封号,止称山水本名。如三嵕山,则曰三嵕山之神。命有司春秋仲月,择日虔祭勿爽。”[3]虽然国家强制改名,但从现在收集的碑文来看,民间很快又恢复了灵贶王的称号,三嵕山神与灵贶王这两种名称一起掺杂使用。这似乎也可从侧面反映出政策与执行效果之间的差异。明清之际,三嵕信仰基本已经稳定下来,自此以后,三嵕信仰始终稳定存在于晋东南区域,并未向外大规模扩散。

从资料的梳理来看,三嵕信仰空间上的泛众化过程明显,最早的一通碑刻立于北宋天圣十年(1032年),说明至少在北宋时期,三嵕信仰便已经产生并发展。既然三嵕信仰的名称为三嵕,那么三嵕信仰必然与三嵕山有密切的联系。其他地区以“三嵕”命名的山峰较少,而晋东南区域的三嵕山,至唐时已有明确记载。《新唐书》记载:“屯留,……有三嵕山。”[4]所以,三嵕信仰最早产生于山西省屯留县的可能性很大。在此时期,除屯留外,高平地区的三嵕信仰也已经兴盛起来了。在高平市河西镇河西村调查发现的《三嵕庙门铭记》,立于北宋天圣十年(1032年),足以证明北宋时期三嵕信仰已经在屯留与高平地区流传。从三嵕庙建筑遗构判定,高平三王村、壶关南阳护、长子八里洼三嵕庙正殿均为金代建筑,平顺北社村、长子大中汉村三嵕庙正殿为元代建筑。众多证据表明,三嵕信仰在金元时已经扩散到平顺、壶关等地,再结合收集到的所有碑刻的地区分布,至少可以肯定,金元时期三嵕信仰已经广泛流布于晋东南地区,这一时期,从屯留县扩展到整个晋东南地区,是三嵕信仰发展较快的时期,三嵕神成为晋东南广大民众信仰的主要神灵之一,同时也为后世的地域分布格局奠定了基础。经过金元时期的快速发展,到了明清时期,三嵕信仰向外扩展则趋于停滞。

通过以上对三嵕信仰从北宋到民国时期发展轨迹的简单分析可以看出,从古至今,虽然三嵕信仰的发展有快慢之分,但其始终处于发展状态,从未停止,其中有着国家政策的影响,也有时代背景的变化。可以说,三嵕信仰的泛众化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下的结果。

(二)三嵕信仰空间扩展的影响因素

为什么三嵕信仰在金元时期迅速扩展之后,再无较大的突破和发展,并成为晋东南地区独有的民间信仰?三嵕信仰的全面发展时期是宋代国家敕封之后,主要是因为国家的推崇以及民间的积极推进。与此同时,三嵕神的灵验程度不断增强,为三嵕信仰的发展增添了足够的动力。“宋崇宁年间岁旱,有司祷于山之神,甘霖响应,奏闻,敕封为灵贶王,凡潞之属邑,皆建庙祀之。”[5]因同属潞州,与屯留接壤的长子首先接受了三嵕信仰。“逾太行而西二百里,为长子县,屯之三嵕,寔峙其北,太行之高甲天下,而三嵕次之,能出云雨以荫庇嘉谷,邑于三嵕为近,则其望而祭之也,固宜三嵕,……邑之隶属于潞者皆得立祠。”[6]因旱灾民众祷雨成功,奏报朝廷,三嵕神被国家封为灵贶王,同属潞州管辖范围之内的村社都要建庙祭祀。行政命令与行政区划共同促进了三嵕信仰的发展。

行政区划为何会对神灵的传播产生影响?刘雅萍提到过:“因为地理因素,一个神灵在一定区域内可能备受尊敬,香火极盛,出了这个地理范围则无人知晓。神灵有强烈的地域性,使得神灵会固定于一定区域……神灵的区域化则更多的是因为文化的地域差异造成的,是乡土之情的一种表现形式。”[7]对于安泽民众来说,三嵕神是所谓的他乡之神,两个地方的民众因为出生地不同而导致的乡土观念,致使安泽民众很难从心理上接受外来的三嵕信仰。

从众多碑刻资料中梳理出三嵕信仰的发展脉络,分析它如何发展及发展的因素,远远不够,还需要从更多的角度进行全面分析。于是,伴随着三嵕信仰的产生,与它的传播密不可分的传说故事成为解读其泛众化的重要资源。

二、传说故事:泛众化的内涵

传说故事作为一种文化因子,可以看作是神灵信仰泛众化的基本内涵,使三嵕信仰更加贴近民众,接近社会。民众塑造的传说故事有的大相径庭,有的联系紧密,主要目的是为其所用。作为晋东南区域的特色民间信仰,关于三嵕神的传说故事流传甚广,通过对这些传说故事的解读,可以看到三嵕信仰泛众化过程中的影响因素。

自古以来,传说故事中的“主人公”都出身不凡,或出生之日天现异象,或自幼天赋异禀,张三嵕则属于后者,自幼显现超凡之处,“方陶唐垂拱之世,六月六日生于□□山下,始七岁勇烈出众,人咸异之。时方苦旱。十日并出,铄石流金。神十八岁能弯弧,射九日,□除民害。”[注]此文出自“三嵕庙碑文”,碑文为卢璪在金天眷元年所作,此碑现存于泽州县盘龙山。这种异象注定他日后必有过人之处,必能为社稷和人民效力。这则传说出现于金代碑文中,也是目前搜集到的关于三嵕神最早的传说故事,随着信仰的不断发展。三嵕神被赋予了非凡的人格魅力。

(一)骁勇英雄,除恶为民

古时,面对自然灾害,民众束手无策,他们渴望生活中有一位大英雄,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因此,张三嵕就作为一名民间精英被民众塑造了出来。“屯留县张村村民张三嵕,卖砂锅为生,平日喜好射箭。当时天上有十一个太阳为患宇宙,烈日把石头都蒸烤成浆。张三嵕在前往瓦泽岭卖砂锅的途中,脚踩石浆,滑倒在地,张三嵕气急,要把烈日射下来。于是村民帮忙铸了十一支箭,三嵕又将自己的扁担弯成强弓,一连射掉九个太阳,正当他要射第十个时,有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从背后拍了三嵕一下,说:箭下留情,没有亦不行。于是三嵕这一箭射偏了,这颗太阳变成了月亮。”[8]这则助民除害的事迹,造福了天下苍生,张三嵕成了民众眼中的英雄人物,因此,对他的感激崇拜也就随之而来。“普天下的黎民都很感激他,纷纷要求为他修庙,塑像,尧帝闻奏,很快准奏,就在三嵕射日一带的最高峰上为他修建庙宇,并封张三嵕为灵贶王。”[8]对张三嵕的祭祀与崇拜,表现了民众对英雄人物的敬仰与渴望,而平凡的张三嵕也拉近了与民众的距离:三嵕神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而是民间英雄。

除了村民张三嵕,民众还将其塑造成一位勇敢的部落首领,不畏权威,拯救天下。“羿射日的地方相传在屯留县西北三嵕山,当时天上共出现十个太阳,他们是玉皇大帝的10个儿子,轮流在天上出现。但他们都十分顽皮,喜欢同时出现在天上,结果使地球上赤地千里,民无所食,于是,尧便派勇将羿前来射日。羿当时只是一个小部落的首领,是弓箭的发明者。他临危受命,赶造了十只青铜神箭,一连射落了九个太阳,玉皇大帝赶忙下凡,请求后羿留下最后一个儿子。从此天上就剩下一个太阳。此说法流传于郊区葛家庄村一带。”[9]此时的三嵕神是部落首领羿。从故事本身来分析,羿是一位有为的部落首领,他射杀玉帝九子,代表着与统治权威的勇敢斗争,满足了民众心中的“好官”形象。因此,这则故事的塑造,体现了民众对“好官”的渴望,希望他能够勇敢地保护他们,为他们排忧解难。

透过这两则传说,能够看出古代民众渴望与自然灾害作斗争的心理,“十日并出”是危害民众的大灾难,但民众却束手无策,而张三嵕的出现正好满足了民众这种美好愿望,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由此其信众也随之增多,泛众化程度渐广。

(二)仙臣下凡,守护民众

“上古之时,十个太阳让地上遭了灾,尧上报天帝,天帝就派遣羿神下凡拯救百姓。羿下凡后,就附在气盖世、力拔山、左臂比右臂长的射箭能手张三嵕身上,他们共同完成了射日的任务。但羿因触犯了天帝,被免去神籍,贬为凡人,因而就和张三嵕成为一人,尧帝下令在射日之处的瓦泽岭高处为三嵕修了行宫,从此三嵕也不烧砂锅了,在羿的扶持下,住在行宫里,为百姓排忧解难。人们慢慢将瓦泽岭也不叫瓦泽岭了,叫成三嵕山。”[10]24这则传说中张三嵕是羿神附体,因此具有了神力。与前两则故事相比明显有了混合,有凡人张三嵕,有天神羿。传说到现在为止,民众加工的痕迹明显,这则传说似乎融合了前两则的内容,将“后羿射日”“民间能人张三嵕”“三嵕爷憩于老爷山”整合到一起,塑造了一个威力无比的三嵕老爷。三嵕神被改造成更符合他们需要的形象,这也说明了民众对他的崇拜之心有所增加,对三嵕神的信仰在不断扩散。

除了射日,民众还将张三嵕塑造成一个能司雨司雹的小仙,在晋城、高平等地流传。三嵕老爷是司雹之神,保佑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样的职能满足了民众的功利性需求,因而为其建庙祭祀,保证丰收。“相传三嵕老爷是兄妹二人,两人神通广大,哥哥是三嵕老爷,住在太行山,主管风雨冰雹,其妹称‘皇姑奶奶’,住在太行山下的河南。有一次,因兄妹打赌斗法而吵翻了脸。其妹说:‘我再也不上山,上山就给你布满蝗虫,让你五谷不生’,三嵕说:‘如你上山为害,我就下山刮风下冰雹,将山下禾苗打坏。’以后只要太行山上有了蝗虫,河南就必遭冰雹,水灾。为此,晋城百姓为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纷纷修建三嵕庙宇。传说三嵕老爷脾气暴躁,如果人们不尊敬他,便会使手段下冰雹冷雨以示惩戒。每逢夏秋雨季,百姓看到天空布满乌云,可能要下冰雹,就敲锣打鼓,惊醒三嵕爷,三嵕老爷便会拉弓射箭,将天上的恶云射散,保护老百姓秋禾不受糟害。”[11]因为他握有司雹之权,民众为了自己的需要而祭祀他,这种功利性的需求是民众祭祀神灵的主要原因之一。与三嵕神职能相关的传说还不止如此,对于民众来说,只要是能给他们解决困难的神,他们都会祭祀,对于神的职能也不会做更多的区分,他们要做的只是虔诚地崇拜。

(三)灵力尽显,增加信众

“传说明朝有个山东人,新任屯留知县,他于赴任路上就频频听人说‘屯留县山东爷特灵’,下车伊始,就带领人直奔老爷山,等他到了山顶才知道原是三嵕庙里供着的是三嵕爷,并非什么山东爷,心中就有三分不喜,勉强跪拜后,起身瞻仰神像,只见是一个弯弓仰首的武夫形象,又生三分厌恶,就随口骂道:‘三嵕爷就这个熊样,还能显什么灵?’说罢命人抬轿回县衙。说来也怪,知县本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上山,不料刚返到半山腰,狂风陡起,晴空突显乌云,随即暴雨骤至,难以行进。霎时,拳头大的冰雹凭空打下,众人躲避不及,尽被打得头破血流,县太爷的轿帏也被打穿三四个窟窿,知县吓得大气不敢出,心想:这恐怕是刚才辱骂三嵕的报应吧。等大雨稍停,即命人复上山,告罪于羿神前,并许愿再塑金身,扩修庙宇。祷告罢再次下山,这时云散风止,骄阳复出。知县愧疚地说:‘三嵕爷果然有灵!’”[10]147通过这则故事,可以进一步增显三嵕神的神力,使其信众不断增加,在区域社会中的影响渐渐扩散。

以上故事不仅显现出三嵕爷无比的灵力,同时也能从这些故事中发现民众寄予神灵的诉求,他们希望通过神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三嵕爷显灵的事迹不胜枚举,以上只是代表性的几则传说,从这些传说故事中能看出三嵕神的灵验程度,正因为有这些传说故事印证三嵕神的神力,才使其更加广为传播,经久不衰。多种多样的传说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三嵕信仰的泛众化。

关于三嵕信仰的民间故事数量极多,而且各不相同。经过多年的传说与流变,在人们心中,羿与后羿早已合为一人,体现了神格神和人格神的初步融合。还有一种传说,认为屯留县张村的张三嵕是射掉九日的人,而更有人说,羿神是被派下凡间帮助人们射掉九日,附在了同样会射箭的张三嵕身上,完成射日以后,羿与张三嵕合二为一,一起留在凡间,造福百姓。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羿与后羿合流以后,又逐渐与发生地的凡人张三嵕传说结合在一起,最后形成张三嵕射掉九日的传说。这时,羿的神格属性完全退化,彻底转变成了人格神,人格神与神格神完全融合,是民众在口口相传中不自觉加工而成的,神灵人格化的增强,增加了神灵的亲和度,在民间社会可以更为广泛地传播。

发展到现在,还未停止。有一种传说认为,三嵕爷只是单纯的山神,与羿无关。顺治《潞安府志·纪事五·辩疑》:“后羿,三嵕山俗传以为羿射九乌之所,遂以山神为后羿,夫射乌已近误矣。羿,尧射官也,乃遂以为有穷之后羿,岂不更谬哉!今制止称三嵕山之神,可破千古之惑也。”[12]这表明三嵕神不是羿,仅为山神。“三嵕之神以山神也,非以羿神也,虽不属长子之境,而与屯留接壤,云雨之施,并蒙其泽焉……三嵕之神,其来格来享矣乎?必假于羿,是潞州人于□世之惑也,不可以言正祀也。故为此说以解之。”[13]三嵕神原本为司雹的山神,又因其三峰耸立而得名三嵕神,并明确说明了三嵕神非羿神,只是潞州人的附会之辞,以讹传讹,将羿射九乌强加在三嵕神之上。三嵕神原本是一方山神,属于自然神,后来逐渐与射九乌的羿神联合在一起,这也说明了三嵕信仰不仅是人格神和神格神的综合体,同时也掺杂着自然神的属性。而后,三嵕信仰逐渐发展扩大,宋代国家的敕封,说明至少在宋代,三嵕信仰已经完成融合成为人格神、自然神和神格神的综合体,这才成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成熟的三嵕信仰。自此以后,三嵕信仰在晋东南地区稳定发展,成为现在晋东南区域独特的民间信仰。

通过以上对三嵕信仰传说故事的解读,可以看出,民众对传说的塑造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他们强烈的心理诉求,他们根据自己的需求来改造出相应的传说,形成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神灵,使之与他们的生活更接近,而这些民众塑造的多种多样的传说又促进了三嵕信仰的泛众化,是三嵕信仰泛众化的活力和内涵。

三、仪式:泛众化的保障和助推

民间信仰的传播过程中会出现很多附带的东西,传说故事是一种,它能反映出当时民众对神灵的期望和功利性诉求,体现民众的心理活动。另一种衍生物就是民众对神灵的祭祀仪式,是民众对神的感恩与回馈。这种仪式在百姓眼中是与神灵沟通交流的过程,是神与人之间亲密联系的体现。在古代,文人甚至用“民之依乎于神,犹鱼之依乎水,木之依乎土焉”[14]来形容二者的关系。这种亲密的关系要靠仪式不断助推和保障,缺乏仪式就可能淡化民众对它的记忆进而失去泛众化的保障。所以,自古以来关于三嵕信仰的仪式也应当是重要的研究内容,从这些古老的仪式中解读出神与人之间微妙的联系和交流,同时也可从中窥见其对三嵕信仰泛众化的助推作用。

地方志对祭祀三嵕的动因有详细的记载:“神之呼风布雨,兴云吐雾,一方赖之。以故载在焉。旱祷辄雨,有祝必应,是以泰岱豫洛之远,每至始和以及流火之侯,檀越朝陟,络绎不绝。”[15]367“至则宣祝嘏之词,伸在己之诚,致其忧民之意于神。于是斯也,焚香于鼎,焚楮于庭,仪物咸备,祀事孔严。明日果大雨,又明日复大雨,三农告足,百种顺成,是秋遂以丰稔闻。”[14]旱灾的出现使田里收成大减,在这种影响生计的紧要关头,民众向三嵕神求救,果然灵验,大雨来临。于是,三嵕神就成为能够兴云布雨、御灾捍患、造福一方的福星,信众也随之增多。因此,民众面对无法解决的天灾困难以及他们的功利性需要,是祭祀三嵕最主要的动因,神灵本身的灵验程度则成为人们选择祭祀的客观原因。

(一)求雨仪式

求雨作为晋东南地区普遍的一种仪式,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慢慢消失。在传统社会中,民众认为降雨属于“龙王”之责,在本地域内有灾害发生是得罪了“龙王”,他们会用神圣的民间仪式向神灵祈求,以此来解决本地区的干旱状况。在晋东南区域,三嵕神作为庇护神,民众大都在三嵕庙求雨以解决干旱问题。

相比之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的求雨活动更加频繁,几乎每个村在干旱时都会选择这种方式。《屯留县志》中记载有明朝天顺年间老百姓祈雨的情形:

天顺庚辰夏,屯留境内不雨,黎庶惶惶,无所控诉。时知县平乡李玘良玉、县丞郑州孙泰熙和、主簿商县王镛以声、典史成县姚纪文载等,乃属其耆老而告知曰:民之依乎神,犹鱼之依乎水,木之依乎土焉。木无土必枯,鱼无水必死,必然之理也。今时与愆期,禾木就槁,吾民失所依矣!欲望生全,其可得乎?于是宿斋预戒,以六月六日同诣三嵕神祠祷焉。至则宣祝嘏之词,伸在己之诚,致其忧民之意于神。于是斯也,焚香于鼎,焚楮于庭,仪物咸备,祀事孔严。明日果大雨,三农告足,百种顺成,是秋遂以丰稔闻。吁!神之所以昭格者谅有由哉![14]367

这篇祷雨记中的三嵕神灵验无比,他可以和民众沟通且可感受到民众的虔诚祈祷,对于民众来说,他们的祈祷得到了神的反馈,受到神的恩惠,对神的崇拜也愈加狂热。随着这种灵验的事情慢慢传播,更多的百姓就会慕名而至,自觉地祭祀,希望可以得到神的庇护。在古代,科技欠发达,民众日常科学知识更是少之又少,加之农业是生存之本,包括帝王在内基本都是靠天吃饭,旱灾的持续必然会影响民众来年的生计甚至是国家的稳定,这也就导致老百姓赋予神灵的功能之中,祈雨占有很大比例,在干旱的晋东南区域更是如此,而这种职能的转变,恰巧是三嵕神由射日英雄转化为司雨英雄的过程。“神化的英灵神通广大,他得以进入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并通过接受他们的供奉和接受他们有关世俗事务的祈祷,成为朝拜的对象,人们祈求保佑的对象通常是求子嗣、治疾病、财运亨通、险图平安、功成名就。这些要求中任何一个的偶然实现,都可能成为被神化的英雄声名远播的契机。”[16]神灵对百姓的作用,主要表现在神灵是否灵验可以帮助人们实现生活中的愿望,也只有亲近民众的神灵才会得到民众的长期祭祀。就像三嵕神一样,他之所以成为晋东南区域独特的信仰,为民众所重视,与他的功绩是分不开的,而他被赋予的司雨的职能与“龙王”是相似的。“上党地区求雨习俗中的龙王,大多数是民众在长期的文化传承中,由历史人物、神化传说人物擢升起来的地方神祇。”[17]三嵕神也不例外,他由于帮助人们解决了旱情,所以被顺理成章地视为雨神,这种职能的转变是民众对其进行刻画的结果。

(二)庙会、赛社仪式

庙会是一种独特的民俗活动,是一种依托宗教信仰、神庙剧场、神诞庆典而形成的集信仰、游艺、商贸于一体的群体性活动。由于参加人数众多,内容丰富多样、持续时间较长而成为综合性的民间活动,也成为某一地域、某一时代的标识[18]。作为最大的社区性活动,在现在的农村亦很常见,民众可以在庙会期间购买自己需要的物品,也可以作为一个暂时放松的机会,缓解农忙时的疲劳。庙会上不可缺少的是唱戏等娱乐活动,它作为祭神的一种途径,在晋东南区域也不例外。屯留县、长治县以及周边的许多地方为祭祀三嵕神而举行的庙会是十分隆重的。赛社的日期基本在三嵕老爷的生辰之日,有的在六月初六,有的在五月初一、七月初七等。赛社规模大小不一,有的是一村单办,有的则是邻近几村联办。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用自己的努力向神歌功颂德,乞求为民降福,得到神的庇佑。

长子县西关三嵕庙大赛在六月初五进行迎神仪式,晚上还要进行乐剧表演。六月初五到初八进行三天的供盏(所谓供盏,就是一种向神上香供馔的仪式)。供盏时,由阴阳先生确定时辰,并念祭文:

当思人非神,无能资其保佑。神非人,时能佐民安居。护国灵贶王功在夏代,佐治陶唐。掣电平雷,大法千载而不朽;缴风射日,宏功百世而常新。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兹值尊神六月六日圣诞良辰,谨献娱神乐剧一班,大戏一班,香会社火等以酬尊神,历来普降甘霖之大法,人畜平安之功勋,伏乞宏恩浩荡于后世,而万民感德万载不逝矣。谨奉,尚飨![19]

三天中的每天下午和晚上,都要演酬神队戏。比如:《三战吕布》《斩华雄》《美良川》等等。赛社的仪式井然有序,每项仪式的进行都有严格的规定,从供盏到祭神,到祭文,都要有序进行。

晋城祭祀三嵕多在六月初六,这时,各村会杀猪宰羊,备足三牲,到庙上祭祀。西王台村这天还有庙会,搭台唱戏3~5天。高平米山镇三王村也有“六月六”三嵕爷的庙会。河西村庙会规模更大,从农历初五至初七,会期三天,近有晋城、陵川、沁水、长子、长治、屯留等县客户,远有江苏、浙江、河北、河南的客户,从四面八方赶来,摊点云集,人流涌动,会上还有高跷、扛桩、抬阁等活动助兴,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赛社仪式的盛大表达了民众对三嵕神的虔诚和尊敬,特别是对他们本地区有影响力的神,这点从祭祀仪式的盛况和祭文中也能够体现出来。民众感激护国灵贶王普降甘霖,缴风射日,佑民安居。因此,在他的诞辰之日献上自己的心意,为他举办盛大非凡的祭祀仪式,这种盛大的祭祀仪式扩大了三嵕神的声望,为三嵕信仰的发展提供了动力,同时,这种祭祀仪式代代延续下去,使得三嵕信仰不断地传播扩展。不仅如此,每个地区的祭祀仪式也各不相同,多种多样的祭祀活动无形中增添了民众的凝聚力,同时推动了三嵕信仰的传播。

(三)民众记忆中的三嵕信仰仪式

民众是三嵕神恩惠的直接受益者,对于神灵本身的感知也就最深刻,因此,保留在民众心中的记忆是研究三嵕信仰珍贵的资料。笔者进行了多次的走访调查,主要内容包括民间的求雨仪式、庙会赛社,以及庙宇的分布状况。

问:咱们村自己赛过吗?

答:没有,都是一起赛,就是六个村轮流赛。

问:今年轮到两水赛呢,是吧?

答:是。办这个我都知道,我都能给你们说下来,办三天,第一天吃席,十大碗,大盘大碗。

……

答:第二天阴阳写个神状,请了(活的)还要请神呀,六个村写一个请什么什么神,相当于一个神文。有这么一句话:社赛赛三行,王八厨师和阴阳。王八就是龟家,就是唱戏说队戏,全凭龟家,这是大师傅。

问:那这个大师傅是什么人?

答:就是村上专门掌这个的人,人家啥也能做得来。懂哪个老爷吃荤,哪个老爷吃素,哪个老爷不吃什么,愿意吃什么。

……

答:阴阳也是关键,全凭他指挥,都听阴阳的口令,该你厨师上,你就出手,该王八响家伙,你就响,响差一点不行,该你响什么家伙,就响什么,都是有规矩的。

……

问:那什么时候正式开始?

答:第三天。就是在那个戏楼上专门说队戏,说队戏的时候都不能看,现在是文明社会,更不能说,以前是媳妇们不能看。

问:红火是啥呢?

答:耍狮、扛桩、抬桩、因桩(音译)[注]何××讲述。采访时间:2012年,采访地点:长子县两水村。雷玉平整理。。

以上采访资料是2012年笔者在长子县两水村进行的三嵕信仰采访,主要内容是迎神赛社的过程以及相关事宜,受访者是本村68岁的和先生,他写过村史,对赛社有全面的了解。他叙述下的民间迎神赛社多了几分形象与生动。

对仪式精细的记忆及老人的热情,足以表现民众对三嵕神的极度狂热和崇拜,同时也突显出口述的一种直观性。与书面的记载相比,口述更能够让我们直观地体会到民众的真实心理。通过这种形式能够将有关三嵕信仰的许多记忆保留下来,将历史传播下去,更好地促进三嵕信仰的传播,这是三嵕信仰深深植根于民众心中的具体表现,而这种民众对三嵕信仰的狂热崇拜,对三嵕信仰的泛众化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求雨与赛社仪式是民众对神灵需求与感恩的表达,民众也知道求雨只是一种不可靠的方法,但是在旱灾面前束手无策的他们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寻求神灵的帮助。对于神的灵验,老百姓会通过唱戏的办法对其表示酬谢,多数唱的是上党梆子,随之也就出现了庙会、赛社等仪式。将神请来看戏,这也证明,在老百姓的心中,神灵和人是相通的,他们认为通过这些能愉悦大众的仪式一定能够取悦于神。总之,不论是关于三嵕神的求雨仪式,还是赛社活动,我们都能体会到其中包含的对于三嵕神的狂热以及虔诚的信仰,这种狂热的仪式和活动都是三嵕信仰泛众化的保障和助推。

通过对三嵕信仰庙宇碑刻、传说故事及仪式的分析不难得出,民间信仰泛众化具备的三个因素:碑刻与庙宇是民间信仰泛众化的物质载体,其也成为民间信仰泛众化最有力的证据;传说故事是泛众化的内涵,通过传说故事使民间信仰更加接近民众,接近社会,与人的关系更为密切;仪式是民间信仰泛众化的助推和保障,仪式复杂化以及民众重视程度更加推动了民间信仰的泛众化,若缺乏仪式,民间信仰可能逐渐淡化,最终消失在历史之中。这三种因素是所有民间信仰研究的要件,我们可以利用三者搭建一个框架,其中庙宇是骨架,支撑起民间信仰的基本框架;传说是肌肉,使之更加丰满生动;仪式是血液,让民间信仰在泛众化过程中充满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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