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家走了
2018-02-11山东联盟化工股份有限公司陈晓霞
□山东联盟化工股份有限公司 陈晓霞
我和她的缘分该追溯到40多年前。那年她32岁,是3个男孩的母亲。这是一个微妙的年龄,既成熟又脆弱,既认命又不甘。她盼着孩子快点长大,好腾出时间干点工作,谁知气未喘匀,又意外怀上了第4个孩子。她去了医院,想把小东西“拿”掉,可一进手术室就被成排的刀剪吓坏了。一定有什么力量暗中阻止了这次流产,不然后面的缘分就不会发生——包括我和那个幸运的孩子结婚,然后生下一个小孩,以及此后21年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生活。
起初,我们像天底下的婆媳一样,客套而疏远。我喜欢有距离的交往,并且保持独立和自在,但这样的克制对她却是受罪。所以很快,她就忍不住“插手”我们的生活——常常我下班归来,发现房间被整理了,家具重新做了调整,有几次,她甚至帮我们洗了衣服。她的聪明能干将我的笨拙懒惰衬托得愈加明显。我除了尴尬,还感到沮丧。作为抗议,我总是把她调整的家具搬回原位,把换下的衣物带到单位宿舍洗。
她一定觉得我是个古怪的人,就像我不理解她火热的心。
但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生活家。由她经手的一切,包括拖把和垃圾桶,都会面目一新。只要她在家里,空气中就有一种叫人放心的干净味道。她总有本事把生活过得温暖又安详,而她自己同样是这温暖生活的一部分,她胆大心宽的表情,以及身上似有若无的妈妈的香气,都让人觉得安稳。
我忽然想,不知生了4个儿子的母亲,需不需要一份女儿式的陪伴?那时我的母亲已经走了,这个世界上,她是唯一可以让我继续喊“妈”的人。
我看她的眼神因此多了些内容。那些专给母亲的依赖、关怀、娇嗔、亲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都给了她。她也开始和我谈些往事——那是她辛苦经历却没来得及回味诉说的一部分,里面不乏委屈、惊惧和无奈。多少年过去,那些记忆仍在心头,缺少安抚。当她重新回顾过往,当年暗暗忍下的伤心又一次次疼痛地浮出水面。我陪她唏嘘,给她安慰,同时暗暗感叹,眼前这个乐观强大的女人,原来是从一个柔弱女子磨炼而来。
我怀疑她偶尔会把我当成当年的她。因为我所有小女人的浪漫她都能替我想到。杏子成熟的时候,她会保留几枝,让我体验采摘的乐趣;她顺从我的要求,在篱笆墙边种上牵牛花;她还找出早年读过的竖版繁体《红楼梦》,抖去页面上的灰尘送给我。当我逆着时间的河流走近年轻的她,发现我们十分相近。她上高中时是优等生,如果不是结婚,应该考到了医学院。
我们都习惯她的强大,任何波澜到她那里都会平静。但有一天,她刚端起饭碗就哽咽起来,继而低声痛哭。她试图围堵汹涌而来的悲伤,但最终还是被悲伤淹没。眼泪是为她第3个儿子流的,对这个先她而去的孩子,她之前很少流露什么,甚至像完全忘了他。她只是更加勤快地照料菜园、缝制棉衣。
第二年春天,她被查出恶性肿瘤,我忽然明白,那段沉默的悲伤,早已摧毁她的五脏六腑。
我拿出更多的时间和她待在一起。我怕来不及为一辈子单打独斗的她补上一份女儿的体贴,同时更留恋这份母亲的爱意。我让她教我蒸馒头、擀面片,假装对不远的“那天”视而不见。但“那天”还是来了,我们的呼唤、哭泣都没能阻止她从这个世界退出。走前她说,我把病都带走,只给你们留下健康。
她走后不久,院里的韭菜茂盛起来。我小心割下,一点也舍不得浪费。那是她一棵棵秧下去的,现在我一棵棵吃进身体。我觉得,我吃下去的,全是对她的思念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