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外一篇)
2018-02-10吴若秋
吴若秋,现就读于福州三中高三年级。爱好文学、摄影、音乐,曾获得第十二届全国中小学生创新作文大赛初赛一等奖、第十五届“语文报杯”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省级三等奖。
一
她出生在柏川镇,一座离省会最远的乡镇。
从家出发,往东走两公里,有一座废弃的火车站。
那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不知疲倦地呼吸,不知疲倦地踱步,不知疲倦地听远处列车飞驰而过的声音,仿佛呼啸的风都是列车带来的。
虽然她,从没近距离见过一趟列车。
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过梦想的她,总是在听见列车飞驰而过时有一种想要拼命奔跑的感觉,想要拼命奔跑到有列车经过的远方。
她熟悉这里的所有。这里荒凉而安详的气息,这里傍晚时流淌着金色的铁轨,这里无人问津的野草,这里随性的风。
她依赖这里,却同时渴望离开。
风在呼唤她,风会带她走吧。
而她喜欢铁轨有一种美:不管曾经迎来送往多少趟列车,都始终在风中笃定。
二
小姑娘的名字叫黎孟。父亲姓黎,母亲姓孟。
黎孟戴着一副细框的大眼镜,头发只比男孩子长一点,尤其是刘海,碎碎地耷拉在光滑的额头上。穿着表姐过时的宽大衣服,拖着地摊上买的塑料凉鞋。这一身打扮,遮盖了她原本精致的五官和窈窕的身材,就像镇里每一个同龄的姑娘。
表姐初中毕业后就去城里打工了,赚了工资后,给她买了一双白板鞋和一架傻瓜相机。白板鞋她舍不得穿,相机倒是每天都会拿起又放下,来回好几遍。有一天,她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又走到了废弃的火车站。夕阳倾注全部的暖色调,给这里的所有,都蒙上一层厚重而透亮的橙色。越远的铁轨,被笼上越厚的毛茸茸的金边,有一丝可爱,还有一丝神秘。黎孟看得入了神——要是能记录下这个时刻该有多好。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相机,决定做一番尝试。
眼睛小心翼翼地对上取景框,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下快门——“咔嚓”,于是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张相片。
金色的铁轨清晰地凝固在屏幕上。和着微风,一同清晰的,还有那线条渐显的梦想图景。
三
“黎孟黎孟,也给我拍一张吧。這把梳子送给你。”
黎孟很有摄影天赋。镇上的人们会拿些生活小物件,来换她拍摄的相片。那里唯一一家冲印店的老板,也对她赞赏有加。
她第一次有了梦想,她有了第一个梦想——当摄影师,拍遍世间美好的风景。
四
十五岁的黎孟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暂别柏川镇,穿着白板鞋,带着傻瓜相机。
她这是去城里的医院看病。
眼疾,让视力退化得很快,黎孟需要治疗。她暂住在表姐的合租屋里。租客里有一位叫钟玥的姐姐,人长得好看,拍的照片也好看。人家可是独立摄影师,拍的照片别有一番味道。那照片里的城市生活百态,黎孟很是向往。
钟玥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带着黎孟,去市中心广场拍照。她背上装备齐全的厚重的单反包,黎孟依然把单薄的“傻瓜机”挂在胸前。
她告诉黎孟,现在摄影师基本上都用单反相机拍照,还要用电脑后期修图。黎孟捣鼓着自己的“傻瓜机”,没有说话。她心里清楚这些东西的昂贵。不过,她清晰地记下了钟玥柔和的声音:“这些只是硬件条件,可别浪费你这么好的天赋。”
黎孟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小声地说:“姐姐,你能帮我拍一张吗?”
风有点大,但单反相机镜头还是准确地捕捉到黎孟微微仰头回眸的一瞬。这张侧面特写特别好看——发丝飘散却有形,眼神清澈又迷离,鼻尖挺立,嘴巴微张。
这神情迷人,又迷惘。
五
半个月的治疗结束了,医生叮嘱:注意用眼卫生。
“营养要均衡,身体要锻炼,体质要增强……做作业时,不要过度用眼……电子设备不能玩……”
“喜欢拍照,可以吗……”黎孟小心地问。
“痊愈前不能碰,”医生皱了皱眉,“之后的话,再看看。”
黎孟没有什么表情。眼疾与摄影能有什么关系?但她终究没问,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
离开了高大的外科楼。暴雨,狂风。
伞又有何用?呼啸的风只会将伞吹得难以持握。再好的技术,这时也拍不出美景。
狂风之中,只有凌乱,只有破碎。梦想四分五裂。
她突然在街角蹲了下来,像寻找缺失的拼图的孩子。
可双手仍然执拗而竭力地端正着伞。
她湿漉漉的眼眶里,有雨,有泪,也有光。
六
几个伙伴来接她,眼神里满是对她去过大城市的羡慕。
“黎孟黎孟,再给我们拍照吧?”
“好啊。”黎孟扯了扯嘴角,咀嚼着自己的名字。“黎孟”二字,是父母的姓氏叠加,美满结合。可现在,“丽梦”成了“离梦”。
那天,她又到了熟悉的废弃火车站。
微风阵阵,夕阳下的铁轨,静静地映在她的眼眸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隔壁那个老人走进画面,手里拎着扳手,不时在早已废弃的铁轨上敲敲打打。他是修铁路时来到小镇的,之后再也没有离开。后来火车站废弃了,铁轨和他一起退休。但每天,他仍然准时到来,沿着铁轨,走啊走,敲啊敲……
她就这么看着,看着。看着夕阳下渐渐暗淡的铁轨,看着老人渐渐模糊却执着向前的身影。
恍然间,她仿佛看见这条铁轨曾经朝气蓬勃的样子,曾经承载匆匆旅客的刚强身躯;她仿佛看见这条铁轨曾经遇水架桥遇山凿洞,坚定地伸向远方。
眺望着铁轨从未变换的向前延伸的姿态,她想象着它守护梦想时的从容,想象着它抵达终点时的雀跃。
她又听见远方列车飞驰的声音,她多想用力地头也不回地奔跑,然后跳上车厢啊。现在,她可能永远追不上列车的速度,可是总有一天,她会到列车经过的地方,从容地上车。
未来的方向何须别人解答?不为人道的梦想或许已等在未来。
半晌,她握紧拳头,朝着太阳落下的相反方向走去。
世界上有多少逐梦的孩子?是的,他们都会老去,就像脚下废旧的铁轨。
可是管它呢,这一刻,她依旧喜欢铁轨的这种美——不管有没有迎来送往列车,都始终在风中笃定。
困在梦里的人
高三第一次月考结束是在炽热的仲夏。接近中暑的我背着因为考试才格外轻盈的书包,仍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上楼爬到大半,看到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孩,头发湿漉漉的,手上还拿着黄色的浮板,像是刚游泳完的模样,一定凉快极了吧。
我顿时心生羡慕。不过想当年我游泳完还是有热狗或者玉米吃的人啊。然后看了看女孩背后那堵刷着大大的“5”的墙,继续拖沓着脚步往上爬。嗯,还有三楼。
终于站定在家门口,习惯性地打开信箱,查看有没有新的《21世纪英语报》。然而没有,可是等等,怎么有一个雪白的信封?除了一大串英文印刷字之外,信封上是显眼的“林点(寄)”。
坐在书桌前,我耐心地剥开淡蓝色胶带,似乎预料到多年的秘密终于将要启封。即使早已不再介怀,仍心头一颤。
说实话,我并不大认得林点的笔迹。
见字如面。
上周去医院,供患者等候的座椅旁有一台自助零食贩卖机。我看见两个小孩,一个哭闹地拍打着透明的面板,一个看了看身边大人的脸色,识趣地走开了。
如果把我和你放置进这个场景,变回与这两个小孩相同的年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那么,我一定是前者,而你便是后者。
毫无征兆地想起你,所以写这封信问候你。
我想你大概是从六岁起对我有较多的印象吧。你在福清长大,而我在福州,虽然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但一年中只有春节和爷爷奶奶过生日时我们才会见面。
还记得每次的见面吗?在大酒店的包厢里,你爱黏着我坐。我给你剥虾,喜欢捣鼓你跟我一样长度的“蘑菇头”。或是在爷爷奶奶家里,我们霸占着爷爷奶奶的被窝,趴着,看着电视,或者关了灯,讲鬼故事。
其实刚开始不是这样的,你大概记不得了。在你小一点——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只是你聽过名字的“点点姐姐”,每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盯着我,没有笑意,或者是一点点陌生而羞涩的神情,然后奶奶跟你说“快叫点点姐姐”,你却别过头去,去找你更熟悉的两个大姐姐。
无奈我们见得太少,而你忘得太快。
后来,两个大姐姐去读大学了。
后来,你长大了,没有人一定要宠着你,包括你的两个大姐姐。
然后,你就黏上了我,有段时间,无休止地打电话骚扰我。因为我是最小的姐姐,虽然和你相比,也大了整整九岁。
喂,哪有经常打电话骚扰?明明是发短信好不好?
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三年级的寒假,那年林点姐姐高三。
我耐不住寒冷和过早做完了寒假作业的寂寞,给她发短信:“你在干吗?”
姐姐用上高三时特意准备的同款老年人手机回:“准备考试。”
“骗人。”
“真的,我明天才考完期末考,大后天返校接着上课。你姐惨死了呢。”
“哈哈哈哈那我真爽。”
“哦。”
“那祝你考好,一定要冷静。”
“……好的,谢谢宛宛小朋友。”
“讨厌。”
想到这里,我“扑哧”一声笑了,然后继续往下读。
最近,我做了个梦。准确地说,是连续做了个梦。
梦里,我家阳台的水池边上,是一堵贴满方格瓷砖的墙。按顺序敲击三块方砖,一整面的瓷砖便往两边收缩,中间留出一个狭窄的通道,人走进去后,瓷砖自动恢复原样。通道里是陡峭的楼梯,通向一间隐蔽的阁楼。打开一扇木头门,“吱呀”一声,阁楼里的光便倾泻出来。那是个宽敞的阁楼。里面的人算不上多,但形形色色,有佝偻着背缓慢走动的老人,有吸着烟把报纸摊开在茶几的秃头中年人,有拥吻的年轻情侣,有从婴儿床上快要滚下来的小孩。共同特点是,我都看不见他们的眼睛,或者说是眼神。
我突然呼吸不过来,接着一阵眩晕。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点点姐姐!”
“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啊,半夜睡不着,就走到这来了。”
我抬头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明早还要上课。
于是我和你在阁楼里找了间没有人的卧室,锁上,想要入眠。
我关了灯,你依然习惯趴着的睡姿。你把头扭向我,深邃的眼眸在没有灯光的空间里仍然清晰可见,像天上的星星。你说:“讲鬼故事吗?”
我笑了,想起了我们那些霸占着爷爷奶奶床铺的缱绻的日子。
然而我说,太迟了,睡吧。耳畔传来你轻微的呼吸声。
六点半的闹钟。我醒了。梦醒了。
我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有光倾泻进来。昨天夜里,我仿佛伸手够到了星星。
我最后一次做这个梦,是在上周去医院那天的晚上。
因为是周末,第二天不需要早起,我们便彻夜在阁楼的地板上走来走去。
我跟你谈起,高三生活给我的沉重压力——没完没了的模拟卷,没完没了的黑墨水,没完没了的笑与泪;我跟你谈起,我暗恋的男生,是如何假装不知道我的心意;我跟你谈起,我常常排斥爸爸妈妈给予我的过多的关爱;我跟你谈起,很多写在草稿纸上被揉皱的秘密……
你沉默了几秒,然后迟疑地说,其实我很羡慕你。
“我的爸爸妈妈根本就不爱我。我说真的。他们爱我的哥哥,把好吃的留给他,我和他吵架的时候,他们从来只训斥我。只有爷爷奶奶爱我。”
“我也爱你啊。”我止住快要汹涌的哭腔。
“嗯,要是你是我的亲姐姐就好了。”
“其实,有一件事情,我想你该知道……”我欲言又止。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一字一顿地说,然后攥起我的手,“我们下楼吧。”
我没放开你紧握住我的小手,直到在逼仄的楼道里,无法转弯。
这一次,出了瓷砖墙面,却不是来到家里的阳台,而是楼顶的天台。
没有遮蔽,敞开的空间里,暴雨如注。
你突然把嘴巴咧得很大,像努力逗我笑的小丑,说:“你回去吧,我也走了。”
我怔住了,身子没动,看着你跑远,直到消失在灰色的雾里。然后慢慢蹲了下来,任凭雨丝打在我的脸上。我被困在了雨里。
不仅是被困在雨里,还被困在重复的梦里,以及冗长的过去。
九年前,和你现在一般大的我,刚迎来一个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的堂妹——爷爷奶奶抱回来的你。全家人叮嘱,不许说你的身世,直到你成人。
可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的缘故,你的养父养母难免对他们的亲生儿子怀有偏爱。我想聪明敏感的你,早就有所察觉。所以你总是在养父养母面前表现得特别听话,听话到保持距离。而爷爷奶奶是发自内心地疼爱你,所以反过来,你也最爱爷爷奶奶。
很幸运,我可以成为你为数不多的,生活里的一个小小支点。
更欣慰,你成为一个懂事的,虽然只有九岁的小大人。
我想看着你长大。你是我最亲的妹妹。
这是第一张信纸,我抖了抖信封,又掉出一张纸片,是明显不同的笔迹。
信纸上的内容,是九年前,也就是我十八岁,你九岁时,我写的内容。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给你。
九年过去,你越来越优秀,只有一点是我担心的,就是听我爸爸妈妈说,你变得越来越沉默,和家人越来越不和。
如果高三很累很苦很孤单,可以回信给二十七岁的我,因为十八岁的我也曾经向九岁的你倾诉过。
我在英国定居了,已经有四年没有回老家,四年没有看到你。
是真的记挂你,所以附上九年前就写好了的信,一并寄给你。
等你高考结束,我们一定会见面的。我去接你,来英国旅游。我卧室的床铺特别大,即使我们都长大了,也睡得下。我们可以趴在床上说说话,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祝好,盼复。
此时,窗外无风无雨。我想象着十八岁时的姐姐在信中所写的那场有大雨的梦境。
关于那场梦,我当然一无所知。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当我对姐姐说“你回去吧,我也走了”的时候,也不会有多难过。
我重新把信纸和纸片塞回信封,然后黏好胶带,夹在日记本的某页。
日记本里还夹着一张草稿纸,是我曾经写作业分心,在上面抄下了我最喜欢的一位独立歌手出版的书中的一段文字: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所有的幸运与不幸,就像是万花筒里的星星,命运之神不知道何时双手一转,有些星星就陨落,有些星星永远孤垂在宇宙最遥远的角落。
姐姐说,她曾够到过星星。
我也够到过。再黯淡,也是我的星星。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