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包银
2018-02-10何葆国
何葆国
1
打开锅盖,一大团热气直扑到脸上来,水娟两手垫着厚厚的破布,从两边端起蒸笼,嘴里呼呼呼吹着气。这蒸笼的热气比她预想的还热,但是端上了,就不能放下,她一口气端到了灶间门口的方桌上,“砰”地搁下来,把两只手的指头轮番送到嘴边哈着气。
立即有兩个游客围上来,指指点点。水娟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这是我们土楼小吃,很好食的,号作‘金包银。”
“金包银?”
“是啦,就叫金包银,一粒五块钱,很好食的。”水娟比着手说,“我自己做的,这下刚刚蒸熟,要不要试味一下?我们土楼的小吃。”
两个游客交流着眼色,一个说:“我好像在鼓浪屿有看到这玩意儿。”
水娟一听好像急了,拔高了声音说:“厦门那边都是假的,我们土楼这边才是正宗的,手工做的,地瓜粉和木薯粉掺在一起揉……”
游客没兴趣听水娟多说,一个人用手机拍了照,两个人就沿着廊道往前走了。
“要不要上楼参观拍照?一人五块,不交钱不能上。”水娟冲着他们的背影说,发现他们毫无反应,便回过头来,挥着手赶走盘旋在金包银上空的几只苍蝇。她每天就做五六笼的金包银,并不担心销路,她这门前小摊还卖茶叶、金线莲以及虎尾轮、七爪等,茶叶是最好赚的,本地话所说的“黑面贼”,就是说茶叶一斤一百元可以卖,五百元也可以卖,当然,现在几天也卖不了一斤,游客越来越多,但是家家户户的灶间门口都摆满了小摊,甚至天井里也摆得让人无法下脚,所以生意不好做了。不过五六笼的金包银还是卖得完的,这是每天稳定的收入。
这时阵,时辰还早,那些旅游大巴一般都是午饭过后才把游客拉到这里来,到时整座永和楼就像圩市一样热闹了,现在天井还是空阔的。很多摊点上比赛似的放起了歌曲,隔壁几间的那个摊点有一对小音箱挂在窗棂上,它的声音总是最高亢的,那都是水娟听馊了的一些老歌。这阵子响的是闽南语歌《金包银》,不过这《金包银》跟她卖的“金包银”没有半分钱关系。水娟在厦门、马铺打工时有一阵子很喜欢这支歌,歌里唱出了对命运不公的怨叹,完全就是她的心声:
别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银
阮(我)的生命不值钱
别人若开嘴是金言玉语
阮若是多讲话
念弥着出代志(马上出事情)
怪阮落土时遇着歹八字
小时候水娟常听阿公阿嬷说人是有八字的,自己的八字不好,难怪命就不好了。我的命为什么会这样?在马铺打工时水娟总算把这个问题想通了,心里舒服了许多。两年前,父亲中风躺在床上(母亲早几年病故),大哥接连给她打了几通电话。大哥大嫂是在漳州端公家饭碗的人,本来她还有个姐,二十岁左右溺亡,大哥让她回家全职照顾父亲,大哥说我工作忙,走不开,又不可能经常请假。大哥郑重表示,父亲身后留下的土楼里的四间房,他统统不要,全部给她,当然前提就是要她好好照顾父亲。大哥说,现在土楼不像以前了,开发成了景区,变得值钱了,你也老大不小,以后就在家门口摆个摊做点生意,不会比在城里打工差,有合适的人再嫁,赶紧生个孩子。大哥似乎给她的未来指明了方向。其实她不回来也不行,生活无法自理的父亲谁来照顾呢?再说她在城里也没有家,曾经有一个老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之前也动过回永和楼的念头,父亲还在,土楼里的家也就在,父亲若不在,按乡规习俗,那几间房归属大哥,她就没份了,想回也回不来。父亲这下突然病倒,反而是给了她一个机会。水娟答应了大哥,她说,还是照顾父亲要紧。话刚说出口,心里便跳得慌,她知道自己是说了假话。不过照顾父亲她是真心真意的,更是尽心尽力,喂食、端屎端尿、擦身、按摩,一年八个月如一日,永和楼里的人无不竖起大拇指称赞。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她的心空落落的,给父亲做过“七七”,她才打起精神,在自家灶间门口摆起小摊做生意,这算来已经大半年了。
“水娟,金包银给我留四五粒,”水贵一瘸一拐地从廊道那边走过来,脸上笑滋滋的,那拐脚都拐出了一股欢快的劲头。
水贵是水娟的堂弟,他早先是一双好脚,到城里打工几年,就变成了一个瘸子回来,永和楼人传说是被人打的,他自己则一口咬定是跌伤的。回到土楼的水贵似乎发展得不错,他把自家的闲房以及租来的几间房改造成了家庭旅馆,挂到网上招揽生意,总是有背包客来投宿,节假日还一房难求呢。娶老婆一直以来是他的烦心事,最近终于有了着落,难怪他瘸脚走起路来都像是手舞足蹈的。
“我老婆要来了,我要去路口岗亭接我老婆。”水贵对水娟说。
“面都没见过,就叫老婆了。”水娟撇了撇嘴说。
“谁说没见过?我们经常在视频聊天,老公老婆都叫了大半年啦,”水贵说,“感觉都老夫老妻了。”
其实水贵的“老婆”水娟也见过。有一天在三楼走马廊上,水贵主动把手机拿给水娟看,说这是他“老婆”刚发来的照片,水娟瞟了几眼,很不以为然,那照片看起来化妆化得厉害,而且明显是修过的。水娟带着讥诮说,水贵,你走桃花运了。水贵说,我落魄几多年,也应该转运了。据说水贵这个“老婆”是他从微信摇一摇摇来的,老家在安徽,已经在厦门、马铺打工多年。水娟内心里还是很羡慕水贵的,这个大家断定要打一辈子光棍的瘸子,竟然就从网上赚来一个老婆,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有这种运气。
水贵哼着小调从水娟面前走过,向楼门厅一瘸一拐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好难看,笨手笨脚地摇着船一样,但是人家开始走运了,旅馆生意越来越好,老婆都自动送上门来了——这个瘸子的八字果真好呀。水娟盯着水贵摇晃的背影,心里像是长了一根刺一样。
一个游客走过来买走一笼金包银,水娟赶紧回到灶间,从壁橱里取出做好的金包银,铺满蒸笼,放到蒸锅里。壁橱里有做好的肉馅和粉团,肉馅由五花肉泥、香菇、笋干、虾米加上葱、蒜等调料做成,粉团则是地瓜粉和木薯粉合成,把粉团捏一小块出来,揉搓成片,放置肉馅,然后包扎起来,其实就像包饺子一样,但是土楼人就是不叫饺子,偏偏叫作金包银。水娟顾不上歇口气,搓着粉团,又开始做金包银了。
“三叔,这是我老婆。”“嗯,二妗婆,这是我老婆啦。”“大姨,我老婆,刚从厦门来。”
水娟听到水贵一迭声地向亲戚介绍“老婆”,声音里透出一种得意、自豪,他的脚步声一高一低,拌着拉杆箱的滑轮声,从楼门厅沿着廊道逶迤而来。水娟包好最后一粒金包银,把身子转向内壁,她不想看到水贵和他的“老婆”,但似乎又克制不住好奇心,肩膀稍稍往外扭着,随时可以转过头来。
“水娟,水娟,”水贵喊了起来,声音里满是一种炫耀,“我老婆来了。”
水娟猛地转过头来。水贵和他“老婆”正好走到灶间门口,两张脸一同定格在门框里,一张脸喜气洋洋,另一张脸则是矜持地微笑着。水娟一下怔住了,眼睛就紧紧地盯在水贵“老婆”的身上。
“你是——你是小红?”水娟眨了几下眼睛,内心里“哐当”一声,原来她居然认识水贵的“老婆”,她确定她就是十年前认识的小红,“小红!”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水贵的“老婆”好像受了惊吓,直摆着手说。
“你们认识?这不可能吧,”水贵看了看“老婆”,又看了看水娟,“这是我堂姐,水娟,她叫小慧,姓成,成龙的成,你们……”
水娟怔怔的,感觉整个人的魂都被抽走了——是的,被时间抽走了,她的魂游游荡荡来到十年前的厦门,她还记得是在一条叫作莲坂路的一间发廊里,那时她叫作小丽,而面前这个女人叫作小红,小丽只愿意给客人洗头、头部按摩,不愿意“打飞机”,更不愿意出台做那事,小红常常讥笑她太傻、太假正经,两个人吵过一架,小丽主动离开了发廊,到一家快餐店洗盘子,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小红……
水贵的“老婆”沉着脸,转过了身子,从水贵手里抓过拉杆箱的杆,就要往前走。水贵盯了水娟一眼,忙扶着“老婆”的手说:“我来,我来……”
2
水贵拉开自家灶间的半截腰门,让“老婆”先走了进去。他把灶间改造成了旅馆的接待前台,土灶台变身为泡茶桌兼写字桌,墙边摆了一张木沙发。“老婆”立定,撅着嘴,顿了一下脚,说:“你那什么堂姐,真是神经病,还说认识我。”
“哎呀,她人就这样,怪怪的,别理她。”水贵顺着“老婆”的话说,请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提起水壶倒水洗茶盘。
“人家明明不认识她嘛,还叫什么小红,”“老婆”余气未消,坐下又站起,用一只手扇了几下风,“我又不叫小红,真是神经病。”
“嗯,嗯,嗯,”水贵一边点头应答,一边泡茶,“她到城里打工,老公都跑掉了,人就变成这样了,别理她。”
“老婆”哼了一声,似乎有点解气,说:“难怪老公都跑了。”
水贵双手端着一杯茶送到“老婆”手上,说:“我昨天给我爸、大哥和二哥打了电话,他们都在城里住着,听说你要来,都很欢喜,我爸说要择个吉时,好好办几桌酒。”
“老婆”抿了一口茶,这才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一眼灶间的布置,说:“我是认真的,想跟你过日子的。”
“我知道啊,我们都在网上聊了这么久,无话不说,我还不了解你吗?”水贵心里暗想,水娟这人怎么回事?无缘无故说认识小慧,她到底安的什么心?想坏我的好事不成?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嘀”的响一声,他掏出来一看,正是水娟发来的信息: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水贵一看就怒了,你还命令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没人要的肖查某(疯女人)!他恨得牙痒痒的。“老婆”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变化,问:“你怎么了?”他慌忙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带你上楼休息。”
“水贵,你好功夫。”水贵的大伯咧开无牙的嘴,大声说着走进了灶间。还有堂婶、表哥几个近亲也来了,灶间一下挤得满满当当,他们都是来看水贵从网上赚来的老婆,眼光白花花洒到她身上,把她看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全身别扭得像是有虫子在爬,又不能动手。
水贵顾不上跟亲友招呼,甚至忘记了关照一下“老婆”,让她减少一些尴尬,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水娟的信息上面,心想这个猪不吃狗不闻的东西,她到底想干什么?水贵从亲友的包围圈里抽出身子,那瘸腿像是跳跃似的跨出自家灶间,向水娟的灶间“咚咚咚”地走去。
一些散客三三两两走进了永和樓,拍照、买土特产,有几个人也开始在天井里摆摊了。土楼里人声哄哄。水贵看见水娟在门口给一个买金包银的游客找钱,隔壁几间的摊点上,音箱里正好放着《金包银》,调子听来很亢奋、很诡异。
水娟一眼瞟到了水贵,扭头就进了灶间。水贵感觉眼里射出了几根钉子,但是没射中水娟,全扑在门框上,他抬起瘸脚,像是把整个人撑过门槛,眼光直瞪着水娟。
“怎么了,要把我吃了?”水娟撇了撇嘴,把头扭向了一边。
“你、你、你……”水贵一急,舌头就打了结一样,他气呼呼地抬起手,向水娟抖着两根手指头。
水娟把两只手抱在胸前,眼光斜斜地看着水贵,说:“你想老婆想疯了不是?你被她骗了,她以前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她以前做什么,跟你什么、什么相干?”水贵使劲地甩了一下手。
水娟叹了一声,说:“我是为你好啊,她以前在厦门发廊,化名小红,她是专门做‘鸡的。”
水贵还是愣了一愣,眼睛像是掉进沙子,眨了几下,说:“做‘鸡怎么啦?我又不嫌弃她的过去。”其实水贵和“老婆”在网上聊天时,“老婆”就说过她以前在发廊做过几年,水贵说你以前做什么都不要紧。对水贵来说,网上聊天能聊来一个老婆,他早已满心欢喜得不得了,自己上了四十岁,又瘸了一条腿,虽说在土楼里有点小生意,但是要找个老婆有多难啊,他做梦都不敢想有人愿意上门嫁给他。网上聊来的这个女人虽说也快四十了,在安徽老家离过一次婚,但是没有生育,相貌、身材都不错(他看过照片和视频,今天第一次亲自看见真人了,还真是不错)。在厦门待了将近二十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感觉到在城市里活得太累,想找个可靠的人嫁了,过安静的小日子。她网聊也聊过不少人,最后选定了水贵。水贵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他高兴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敢挑剔人家?
“是我找老婆,又不是你找老婆,你管那么多?”水贵气得全身发抖站不稳,抻长脖子冲着水娟质问,“你管得着吗?你自己不先管自己,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水娟背过身子,说:“我不是管你,我也不想管你,我只是告知你,她以前是做‘鸡的。”
“你,你,”水贵拳头不由攥紧了,要是面前不是女人,他就砸下去了,他突然觉得水娟这个人怎么这样恶毒,难怪老公都跑了,“你,你算什么东西?你做‘鸡都没人要!”
水娟冷冷一笑,做出一种不计较的表情,她没想到水贵反应这么激烈,这个瘸子想老婆想疯了。
“我欢喜甘愿啦,跟你不相干,你不要多嘴多舌,”水贵用那只好脚跺了一下,“你要是在楼里乱说,我跟你不客气!”他又跺了一下脚,表示了最严重的警告。
3
“水贵好厉害。”“不用钱就骗来一个老婆。”“哈,拐脚走运了,这查某看来还不错,好脚好手。”
被一群人包围着,议论着,他们以为她听不懂闽南话,便口无遮拦。其实成小慧都听得懂,还会说,好歹在厦门待了这么多年,她也是农村出身,可以理解这些三姑六婆的好奇心,但是受不了她们随意而尖酸的评说,她感到全身不自在,很想变成一粒沙子让人找不见。
“看来也有四十了吧,还能生吗?”“水贵这下爽了,拐脚的有蛮力。”“皮肉比较嫩,不用吹风晒日的那种。”
大家肆无忌惮地议论着她,却把她当作不存在一样,没人正眼看她,哪怕出于礼节对她点头致意一下。水贵又不在,小慧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几次想要冲出灶间。刚才水贵那个堂妹,她一点也想不起在哪见过面,脑汁绞干了也想不起,然而她居然叫自己小红,没错,自己在发廊时就叫作小红。她会是谁呢?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底细?小慧心里乱糟糟的。就在这时阵,水贵一瘸一拐回来了。她又惊喜又恼怒,冲着水贵就甩出一句闽南话:“你死到哪里去了?”
这话先是把灶间里的亲戚们惊住了,原来水贵这个网上赚来的北仔婆会说本地话,他们一下子都有些难堪了,前后脚走出了灶间。
水贵看着“老婆”脸上的愠色,赶紧堆出满脸的笑,说:“我、我去订个饭店,中午吃饭。”
“你骗谁?订饭店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我去特别交代他……”
小慧哼了一声,霍地站起身,抓起靠在墙边的拉杆箱的杆子,就要往外走。水贵赶忙上前摁住她的手,说:“你、你怎么了?我先带你上三楼休息,还是马上去吃饭?”
“我还是回厦门。”小慧推开水贵的手。
水贵急了,傻眼了,立即变成一副哭丧的脸,说:“这、这怎么行?老婆……”
“我又不是你老婆。”
“网上都叫了大半年了,老婆,你别走,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会对你好,家里九间旅馆都归你管,收钱都给你,你当老板,我给你打下手,你别走,求、求你了……”水贵说着说着,样子越来越难看,声音都像快要哭出来了。
小慧本来也只是一时生气说要走的,她都下了决心来到土楼,不会轻易改变,现在看到水贵这么诚恳地求她,便顺水推舟地放下了拉杆箱。
水贵咧开嘴笑了,说:“老婆,我们先去吃饭吧,我在路口老毕饭店定了一桌,全是你最爱吃的菜,健美鸭、土鸡虎尾轮、粗鲢、蕨菜,对了,还有金包银,你在厦门吃的不正宗,还是我们土楼的最地道。”
“你呀,就是嘴巴会说。”小慧瞄了水贵一眼,脸色、语气都和缓下来。
“哎呀,都是自家人,好说话,”水贵提起的心缓缓落了下来,两只手抓着小慧的手,感恩不尽地摩挲起来,“你真是个好人,真的。”
“被别人看见了。”小慧抖开了水贵的手。
这时,有游客从门口的廊道上走过,还有人往里面探了探头。自从开发成景区,土楼里的生活就处于被参观、被打量的状态,水贵本来已经习惯了,但是这阵子,他突然觉得这样子很不好,他和小慧还是有秘密的,不希望被别人打扰。
“楼上就没游客了,我们现在都不让游客上楼。”水贵对小慧说。
“不是给五块钱就可以上吗?”小慧说。
“你知道的真多,不过,上楼的真不多。”水贵说。
小慧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要是不瘸了一条腿,还是有点男人样。一会儿觉得他是认识了很多年的熟人,一会儿又觉得是非常陌生的人。在网上认识他纯属偶然,就像自己过去的生活一样,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小慧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往事不提也罢,活在当下最重要。
“我们……”水贵说,身子突然哆嗦了一下,眼光僵硬地停在门口。
水娟端着一盘子的金包银,悄无声息地跨进门槛。
“你……”水贵不由自主地往后趔趄了一步。
“你刚才不是叫我给你留四五粒?喏,刚出锅的。”水娟把盘子里热气腾腾的金包银端到了水贵面前。
水贵的手下意识地往前一挡,盘子“哐当”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四粒金包银滚到地上,有一粒都摔破了露出肉馅。
“你今天吃错药啊?”水娟说。
“你才吃错药!”水贵猛地拔高声音說,“你想干什么?”
小慧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情景,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他们之间有着难分难解的争执,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跟自己有关。
“你自己说要金包银的。”水娟说。
“我没让你送来。”水贵说。
“你今天怎么了?以为网上赚了一个老婆,很了不起啊?”水娟说。
“你不要给我四水说,你,管好你的嘴!”水贵说。
他们说的是闽南话,小慧全都听懂了,果真是跟自己有关,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表态,也许装做听不懂是最好的,她干脆转过身去看贴在墙上的价目表。
“四粒金包银二十元,盘子算十元,你要赔给我三十元。”水娟朝水贵伸出一只巴掌,一副要钱的姿势。
“凭什么?你真敢死!”水贵扭过头去。
“你让我留,又是你打破掉地上,你当然要赔,”水娟说,“我还没收你外送费呢。”
“你做梦!”水贵说。
小慧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钱包,打开取出了三十元,转过身走到水娟面前,递到了她的手里。
水娟愣了一下,还是把钱接了,对着水贵的背影剜了一眼,大步走出灶间。
4
最后一笼金包银起锅了。灶间里弥漫着热气,水娟整个人像是被罩在雾里一样,她用布垫端着金包银走到门边,迈出一脚跨过门槛。有个人从廊道上走过来,迎面撞上金包银,她的手一抖,整笼的金包银就甩出了手,摔在了廊道上,“当”的一声,这是不锈钢蒸笼在红砖上的声音,蒸笼滚了几圈,翻到了天井里。
“你这个死拐脚,又是你,”水娟见是水贵,跳脚骂道,“今天你犯煞了,跟我的金包银作对!”
“我,”水贵乍一撞,身子还有点晃,他连忙站稳脚跟说,“好吧,我赔你,今天我是犯着你了。”
“你这个死拐脚,想老婆想疯了,也不多给我长只眼!”水娟骂骂咧咧的,两只手飞舞着直扑向水贵的下巴。
水贵躲过了攻袭的手,扭着身子闪进了灶间。一群游客在导游小黄旗的带领下走了过来,水娟赶忙推销她的茶叶和金线莲等土特产,暂时把水贵晾在灶间里。
有两个人问价,但是生意都没有成交,水娟多少有点沮丧,她转身看向灶间,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怒目直视水贵,说:“我得罪了你,还是我的金包银得罪了你?”
“都不是,都不是,”水贵摆着手,叹了一声说,“是我得罪了你,娟姐啊,我叫你一声娟姐,好好跟你说几句话,希望你能理解我。”
“哦?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水娟抿嘴冷笑了一声。
“你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四里八乡一听是个拐脚,又上四十了,很多人连见个面都不愿意,现在的人都势利得很,这也不奇怪啊,这几年,虽说搞了客栈,但还是很难,你知道……”
水贵缓缓说着,水娟慢慢也听入心了,他在说他,好像也是在说我——我不也一样?四里八乡一听是个老公跑了的女人,快上四十了,就在土楼里卖点金包银、茶叶,唉,现在的人果真势利得很啊,生活很难——水娟低下了头,眼眶似乎有些发热了。
“我在网上聊了小慧,她说话土直,我们很聊得来。其实,她也告诉过我她的经历,包括她在发廊做过,虽然她没有明说做过那事,但我一点都不嫌弃,真的,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再说,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土楼里不是有句话?可以娶妓做老婆,不可娶老婆做妓。就因为过去那样,她变得很善解人意,也很体贴人,知足,知惜,懂得生活。刚才我们去吃饭,我点了四五个菜,她坚决不要,只要三个菜,吃完饭一回来,她就开始整理、打扫客房……”
“恭喜你呀,终于找到一个好老婆。”水娟说,心里一阵发酸。
“所以,所以,我想了想,还是要来求你……”
“求我什么?”
“求你不要过问她的过去,不要四处说。我本无所谓,但我们永和楼还有那么多老货子,他们关心什么名节,根本不关心我没有老婆内心会不会苦……”
水娟心想,谁又来关心我没有老公心里会不会苦?她朝水贵点点头,说:“好吧,”看他瘸了一条腿,人永远站不直,每天要在这人世间走来走去,也真是不容易,“好了,不问,不说。”
水贵晃了几下身子,把身子站稳住,说:“还是娟姐你理解我。”
一群游客涌进了永和楼,天井里的摊点也热闹起来,廊道上都挤满了人。水娟转身出了灶间,从地上拾起蒸笼,捡起几粒金包银,吹掉沾着的尘土。还有几粒不知被哪个游客的脚踩烂了,变成肮脏的一小团。她把金包银放在桌上,大声吆喝说:“金包银,金包银,茶叶、金线莲……”
“你这东西从地上捡起来,还能吃?”一个游客问。
“这个,我全买了。”水贵走出灶间说。
隔壁间那个摊点的音箱一阵破裂声之后,又响起了闽南语歌《金包银》:
别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银
阮(我)的生命不值钱
别人若开嘴是金言玉语
阮若是多讲话
念弥着出代志(马上出事情)
怪阮落土時遇着歹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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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土楼隔音不好,耳边传来翻床、磨牙甚至梦呓的声音,水娟其实也一直在翻床,那咿呀呀的响声在深夜里被放大了几倍,显得很刺耳。睡不着对水娟来说是经常的事,今晚睡不着,更是正常的,她心里一直想着水贵和小红的事(水贵说她身份证上叫成小慧,但她还是把她叫作小红),他们在床上的情景也一次次浮现到她眼前,那是很撩人的情景,她知道就是这情景刺激得自己睡不着,她试图在各种噪音中寻找、分辨出水贵和小红的床上动静,但是实在找不出来,各种噪音羼得太紧了,跟整座土楼融为了一体。
水娟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拉开卧室的门走到廊道上,靠着栏板望望天,往下看看天井。天上半轮月闪射着寒光,她身着单薄的睡衣,不由哆嗦了一下。水贵的卧室就在前面几间,她抬头往那边望了望,似乎想发现一点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土楼每个房间看起来都是相似的。水贵那间卧室里显得特别安静,他跟小红多少个回合?一定在沉沉的睡梦中。这个拐脚从此好睡觉了,只有自己,每天睡不着。水娟本来想沿廊道走一圈,想了想还是打消念头,回到了卧室里。她想,水贵的运到了,尽管小红以前是做那个的,人家无所谓,还是祝福他吧。
重新回到床上的水娟想通了,想开了,全心通透,翻一下身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沉。水娟醒来抓起床头的手机一看,都已经快九点了。她从没睡过这么迟。单身一人,要睡多迟都可以,只是从来都不好睡,今天是一个特例。
穿好衣服,梳了梳头发,水娟走出卧室,发现今天是个好天气,永和楼上空圆圆的一圈,白云舒缓地飘过蓝天。她的身心也愉悦起来。沿着廊道向楼梯走去,经过水贵的卧室时,看到门开着,水贵正坐在床头吸烟。水娟看到卧室里只有水贵一个人,带着一丝坏笑说:“昨晚好睡吧?腰没断掉?还起得来?”
水贵转头看了看水娟,目光呆滞,脸上又是一副苦相。
“怎么了?你?昨晚太拼命了啊?”水娟说。
水贵吐了一口烟圈,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那只好脚研了几下,站起身,缓缓地说:“娟姐,我还是告诉你一个人,希望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怎么了?她亲口承认她叫过小红,做过‘鸡?”水娟说。
“不是。”水贵摇头。
“那还有什么事?”
“她跑了。”
“跑了?她?”
“嗯。”
“你、你们不是网聊了那么久?难道她是个骗子,华丽转型啊?”
水贵把手上的手机递到水娟眼前,让她听小慧发给他的微信语音:
“哈哈,拐脚老公,你卡上的钱不多啊,这单做得好辛苦啊。没错,我们是个骗子集团,我的同伴前两天就开车自驾到了土楼,住在另一家客栈,现在我们离开马铺县城了,再见啦,拐脚老公!”
水娟惊讶得合不拢嘴,事情的结局竟然是这样的,她根本就没有想到。
她猛地回过神来,说:“快报警啊。”
“算了,还不嫌丢人吗?”水贵叹了一声。
“你卡上有多少钱?现金又有多少?”
“现金比卡上还多,三万八千多元,卡上应该有一万多,昨晚上那个……的时阵,我把钥匙、密码都给她了……”
“还是报警吧。”
“别、别,破财消灾吧,再说,传出去多难听,我更讨不到老婆了。”
“你呀你。”
“我睡得太沉了,睡死了一样。”
“你呀你,你呀。”水娟摇头叹息。这时,她内心里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原以为水贵要走运了,没那么容易的事啊,八字还没到,同个祖宗,同座土楼,哪能让他一个人占了风水?水贵这下被卷得差不多破产了吧。这实在让她心里隐隐想唱几嗓子。一楼廊道上的摊点又比赛似的放起歌曲,当然还是那支《金包银》最高亢:
别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银
阮(我)的生命不值钱
别人若开嘴是金言玉语
阮若是多讲话
念弥着出代志(马上出事情)
怪阮落土时遇着歹八字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