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的关系(组诗)
2018-02-10伊路
伊路
正 午
满身是泥的牛
前腿抵着塘的岸坡 沉沉地滑下去
水急忙让出和它身体一样大的位置来
那让出来的 又柔顺地平铺开
让牛的脖子多浸上
一两毫米的清凉
牛合下眼皮 再不挪一下身子
似也怕动了塘的静默
头顶无边的大镜
把它们照在正中央
凝望一棵树
那树冠舞动得多么奇妙
枝丛与枝丛触碰 扭转 翕动
似难以抑制地表达着的心灵
一团团阴影被拖带着摇曳飘飞
又激烈地裂开 碎开
像深渊裂开黑暗 释放着闪闪发光的鱼群
合拢时
有什么被遮挡得更为严实
它独舞 又像是和无数的舞者牵拉着共舞
如此仪态万方
阳光在叶片上滚动 枝梢荡着云天
主干强壮沉着
透着根和大地的整体意志
仿佛即使舞动的是一群石头 也能挺住
并能让一簇细针穿过不被碰弯针尖
忽然
像被一股强力推动
所有的枝条弯绕旋转绷直向上
缠裹起密集的细小牵连
满山野草木如无限悲欢 浪涛般涌来
一丝的意外都不能不做出反应
最小的叶子都有能力把千重山外的消息接收来
它不说话 凭直觉行动
我的心感到被审查
世界 通过它
密集碧绿的切片刀丛 永远也显现不完
你懂得越多 越无处可去 越能直接抵达
有时它微敛着颤动
让我感到安详和不宁
遭 难
挖土机把它撬倒
铲斗砍它的根和枝节
像用最钝的刀砍活的肢体
断不开的皮被撕扯下来
密集的尖叫呼吁人的耳朵听不见
无知觉的工具
似也有着狰狞的表情
一截残躯被随便放进一个坑里 算是移栽
过几天又挖出来放到另一个不碍事的地方
他们承包的工地 就有这样的特权吗
反正树不会说话
雷达 卫星也不会关注这儿
其实是泉水断了 远处的湖泊涟漪乱了
断了春天的等待 春风的抒情
这一方天地平衡乱了 灵魂慌了
其实是我想到无数的破坏 伤损 死亡
到处疼的世界
无知者拥有权力多么可怕
我一天天注视它已经几个月了
这棵被我以圣树名誉写进诗歌里的玉兰
没有活过来
和同样遭难的印度榕 法桐们
站在一起
像一群褴褛哀魂的雕像
真不愿眼睛看见太多
我写不动 没有力量
它们却像眼睛盯着我
必有更智慧忧愁的眼睛
乌 云
堵车了
我就把车窗外一棵小树的命运看出来
那扭曲的纹 畸长的桠 这么小就有的痛苦表
情
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山坡上的别墅如一堆堆废弃的空贝壳
海滩却很拥挤
还有被海呕吐出来的死鸡和垃圾
那些开出来就被踩烂的野花不知道今天是节日
一旁叶片长长的草向我摇动
像要告诉我有关那棵小树的一些事情
又像是招呼那只野蜂 或另一株草
或只是不由自主地摇摆
说明一切的关联并不直接表面
一棵树能长到命定的高度就不一样了
比如那棵杉树
枝梢的神态 像和远方说话
人能懂多少
偏我看到乌云 被碧蓝的天压在山后
车还在堵
我的心更堵
我把这堵的心 放在那山后的深谷中
和所有草木一样等待一场大风
家 园
暴雨使宿舍楼前坑洼的废墟成了缩小的千岛湖
一群白鹭飞来其间玩乐
有一只猫从沙堆后探着身子
以为也和我一样为这一幕惊喜
可它却冲了出去 紧接着
一对白翅压在它的爪下
别的纷纷腾起惊讶慌乱
局势紧张
那爪下的鸟儿挣扎了出去 约一米
又被兜了回来 没见动静
它死定了 我想
但那白翅忽然翻起啪啪响腾而去
立即有伴侣与之共飞 像带它去疗伤
我不禁鼓起掌来
一只猫要吃体量不小的白鸟
它的胆量无可非议
但它用的是吃老鼠的技法
到手之物 总要先玩弄一番
不知什么叫飞翔 什么叫天空
其余的白鹭依旧在盘桓 一派不安的景象
这儿原是一片池塘
经过几次变更身份
砖瓦水泥压住了源头的气息
直到变成这样的废墟
让它们仿佛回到祖先的家园
之后的日子 仍有白鹭来
有时仅来一只
我第一次听到这白色鸟儿
把忧伤叫得那样质朴 叫到那么高的地方
灰 尘 里
四周都在拆房
许久没有鸟儿来了 可你
怎么来的
一来就站在我的窗外
密封的窗子使那叫声变小了
容我把它打开 你可别飞走
却还是飞了去
我们之间还是有着隔閡
我不忍把窗再关起来
你不也在灰尘里吗
声音却没有模糊掉
和那些敲击声在一起
这滚滚的棉花团般的烟尘里
总有东西那么锐利
至亲的关系
母亲逝去后
我才感到她的联系是多么广大 细密
陌生人的一句话 一个行为
一阵风 暴雨 瑟瑟发抖的树叶
都使我痛苦
夜晚我不把窗帘全关起来
不愿隔开朦胧的路灯 摇着影的花草
我看着远方入神
沉默的山 缭绕的云雾
都触动我的心
我把放在阳光里的棉线袜子
穿在冰冷的脚上
立刻就有了被慈爱双手拥住的温暖
你散在一切里让我感受你
使我与无限有着至亲的关系
荒 野
狂风中的荒野
只有那只鸟是不动的
湿了的羽毛紧贴皮肉
骨架明显 身体自觉地缩紧
一小束仅有的力量
温热 柔软
忽然
一道发颤的斜线射了出去
与这烟海般的荒野
形成一个
一闪即逝的锐角
责任编辑 小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