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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车

2018-02-10王玉珏

福建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新阳王雷儿子

王玉珏

一年多来情况基本是这样的:儿子周五下午回家,星期天吃过中午饭走。全须全尾,在家整两天。儿子开车。走高速,单趟四十多公里一个钟头还用不到。应该说,这样的周末性价比还是很高的。

起初还不太习惯,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主要是董懿芳自己觉得不习惯,从小到大,这只“风筝”还从没放出去这么远过。幼儿园小学中学就不用说了,大学也是在家门口上的,公交车五站路。罗新阳走读。大学生罗新阳跟中学生一样,每天早出晚归,连袜子都不用洗。现在没办法,不习惯也得习惯。每个科室都摊上一个指标,下去挂职,必须下去,必须到离群众最近的、最基层的“战斗堡垒”里去。最少两年。全科室七个人,儿子年纪最小,逃都逃不掉的。这一下去吓了董懿芳一跳,都“书记”了,电话那头天天罗书记罗书记地叫。昨天还在电脑前头打打杀杀呢,今天就披着棉袄关心起乡亲们的冷暖疾苦了。起码董懿芳自己转变不过自己的角色来,每个周末都逮住“罗书记”的嘴巴和胃大动干戈。早中晚,冷热荤素,她全力以赴,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来。

但是这个周末董懿芳明显心不在焉,心和手都不在状态。明明银鱼鸡蛋羹,银鱼泡在案板上一个多钟头,愣是没往鸡蛋里放。董懿芳心里“有事”了。这个事,从前天星期五下午儿子一进门时就开始“有”了,一直在肚子里折腾她,把一个周末折腾得有千斤重。董懿芳在心里一天两夜没消停,到底跟不跟儿子说呢?李惠正好今天有班,吃过饭一早就走了。李惠是儿媳妇,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里当出纳,每个周末休息一天,有时候是星期六,有时候是星期天。偏偏今天是星期天。李惠不在。李惠不在也许就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董懿芳心里那头前怕狼、后怕虎的骆驼。怎么也不能当着李惠的面开口,最起码的。

星期天中午的这最后一顿,本来就是最短的,现在因为“有事”了,就更觉得短了。儿子一般得三碗。第一碗还没见底,董懿芳就忙不迭地往儿子碗里接二连三地夹排骨,蒜香小排,儿子的最爱。她必须要拖住这顿饭。这个“事”似乎在饭桌上说更合适,说这种“事”的时候,最好嘴里还兼带着其他事,这样才显得随意。越随意越好。

“那个王雷,以后不要叫他到家里来了,”董懿芳眼皮子没抬,一鼓作气似的,“大热天的,你又不在家,他一趟趟老往咱家跑,算怎么回事?”

说完了她也没敢抬头。这话基本上没什么铺垫,既突兀又凶险,像暗箭,一出手就是直奔要害的。她知道对面儿子的目光一定已经抬起来了,此刻正咬着她的脸不放,她都能感觉到那股咬劲和力量。他一定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董懿芳决定一不做二不休:

“你不在家,李惠现在一个人住。当丈夫的,有些事你得多注意。”

这下别说是罗新阳,比罗新阳迟钝一百倍的人也听明白了。那张脸慢慢有了反应,一个过程接着一个过程的,那张脸就像真正被戴了绿帽子一样,由红变白,再变青。罗新阳最后把筷子一摔,声音都变了:

“你什么意思?我注意什么?你把话说清楚。王雷怎么了,李惠怎么了?”

董懿芳吓了一跳。一直没敢抬的头这下抬起来了,罗新阳脸上一大片咄咄逼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两根筷子笔直地架在盘子上,昂头挺胸的,像一门炮筒正指着她。董懿芳没示弱:“我是为你好,我是你妈!”

“妈?!”罗新阳用两个鼻孔笑了一下,“这种话能从一个当妈的嘴里说出来?!你还有没有一点当妈的样子?”

這话相当重了。这样的话也是第一次从他这个当儿子的嘴里说出来,像一只拳头,没轻没重地冲着胸口就是那么一下。董懿芳有点懵。她现在越来越搞不懂自己的这个儿子了,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肝火,尤其是在她面前,说翻脸就翻脸。她预料到了儿子今天所有的愤怒和爆发,甚至歇斯底里,只是没想到这些全搞错了对象,全冲着自己来了。他居然全冲着自己来了,凭什么,他凭什么!董懿芳腾地一下从饭桌前站起来,是拍案而起的架势,看着很有声色,但是虎头蛇尾了,站起来之后“呼哧”了两下,然后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这一起一坐,就把自己抽空了。愤怒就像气球里的空气,愤怒抽干了,只剩下一堆瘪掉的伤心。

一顿原本盛大的午餐就这样夭折了。罗新阳摔在桌子上的筷子再也没捡起来。饭不吃了,他没有了再继续待在这个家里的理由,必须马上走人。他转身钻进自己的卧室,三下五除二,换鞋穿衣服找钥匙装烟拿钱包,再出来的时候,呼吸都比刚才粗了。是的,给董懿芳的感觉,他就是在迫不及待地逃离这个地方,立即赶紧马上,一秒钟也不想耽搁。

董懿芳伤心透了。不光是伤心,还有屈辱。一个儿子叫当妈的感到屈辱了。

他居然全冲着自己来了,想都没想,眼都没眨一下。她这个当妈的究竟犯了多大的罪?不就是给你提了个醒吗?她也不愿意提这个醒,不到万不得已,哪个当妈的愿意干这种事,往自己儿子头上安绿帽子?她一千一万个纠结,好不容易才过了自己这一关,自己连“当妈的样子”都不要了,可是人家不领情。非但不领情,还反过来呸你一脸唾沫。你以为你是当妈的你就可以?妈怎么了?亲妈也不行!

还是高估了自己。这下好了,终于见了分晓了:人家小两口那才叫一家人,水泼不进棒打不散,你一个外人想从中挑拨离间,你省省吧!

外人。这两个字现在尤其不能提的,一提心口那儿就是一个趔趄。

防人之心不可无,儿子在某些地方还是太单纯了。

首先是那个王雷。那个王雷,董懿芳其实也认识的,岂止认识?罗新阳的初中同学、死党,狐朋狗友那种。两人搞不懂怎么就搞到一块去了,根本不是一路人。不光是董懿芳这么认为,他们的班主任也这么说。王雷这孩子少年老成,一看将来就是混社会的,别把你家罗新阳拐带坏了。班主任原话。后来的事实也印证了他们的判断,王雷果然连个高中也没上,初中一毕业就迫不及待地待业了。后来断断续续从罗新阳嘴里也听到过这个人,听说上了一家什么技校,学车床,也不知道毕业没有,之后又折腾过旅行社、快餐店什么的,最近这两年不知跟谁搭伙开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自称王总。在董懿芳眼里,开公司基本就等于不务正业了。这样的人尤其需要提防,这样的人“自由自在”惯了,经常没有底线的,没什么事情他做不出来。

当初李惠去王雷的公司董懿芳就不是很赞成。他那也叫公司?加上“王总”一共才四个人。其实不光是不赞成去王雷的公司,去哪一家公司她都不赞成。其实不光是不赞成李惠去什么公司,她不赞成的根本就是李惠这个人。但是没办法,儿子愿意。当初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儿子救世主一样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大包大揽下来了,“进了门就是一家人,得好好待人家。李惠不容易”。

活该王雷碰巧把公司就开在他们小区门口,不去都对不起他。再说了,王雷他给谁开工资不是开?他的工资不拿白不拿!以前上学的时候两人打台球溜旱冰钻录像厅哪一次不是他罗新阳埋单?也该他王雷还了。天时地利人和。话是这么说,可话又说回来,归根结底问题还在于,像她李惠这样的,不去“公司”又能去哪呢?

这一次的事情就发生在公司里。上个星期,周二上午。那天董懿芳记得很清楚,预约好的星期二,到市中医院体检。从医院出来上了公交才发现忘了带钥匙,提前两站下了车,去找李惠。结婚以后小两口买了房另住,董懿芳自己继续住原来学校分给她的那套房改房,两个家离得不远,平时小两口和董懿芳也常相互走动,彼此的钥匙身上都有。十一点不到,李惠应该正在公司上班。所谓的“股份有限公司”,其实也就是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套间,外面当办公室,里面是仓库。董懿芳进去的时候办公室里就他俩,四张桌子空了两张。李惠当时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王雷则直接坐在了李惠的办公桌上,一条腿撑地,一条小臂支在桌子上,整个上身几乎都是横着的。这样的姿势给人的感觉是王雷把办公桌当成了床。这是他自己的公司,他想把什么当成床就把什么当成床,但是现在坐在对面的是李惠。他和她脸对着脸,从董懿芳的角度看,不光是脸,李惠的整个人都被对方挡住了。天已经很凉快了,但是王雷那天没穿外套,裸露在黑色T恤外面的大半截胳膊看上去相当地粗壮结实。门没关,不过虚掩了。两个人应该是在说话,但是董懿芳推门进去的时候确确实实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既没听见李惠的声音,也没听见王雷的声音,这就危险了,相当可怕了。这么近的距离、这么随意的姿势,不是在说话又能在做什么呢?董懿芳不敢往下想,整个心脏剧烈地连根一晃,几乎就在同时,记忆里某个地方清晰地闪了一下:当年,她不小心在丈夫的手机里撞见他跟隔壁教研室那个歪辫子女管理员的时候,心脏也是这样剧烈而要命地一晃,像被一只大手使劲一把攥住,攥住之后又连根拽起。她声音都抖了,几乎是心惊肉跳地奋力叫了一声:“李惠!”

已经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距离也不远,大概一个多月之前。一连两次,无独有偶了,逼着她不得不去朝那方面想。上次是在家里,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中秋节王雷公司发福利,两盒月饼加一箱白酒。李惠两只手拿不下,王雷开自己的那辆二手的比亚迪连东西带人一起送回了家。正好赶上饭点,正好罗新阳也在家。怎么也得喝两杯。罗新阳换了鞋出门到小区门口买猪头肉和啤酒,剩下他两个人在客厅里。董懿芳炒菜间隙从厨房出来,一眼瞥见两个人正头对头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手机拿在王雷手里,大概正在播放什么比较搞笑的视频,李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头都抬不起来了,一部分倒挂下来的头发几乎快撩到了王雷的腿上。也许是因为太专注,两个人都没发现从厨房出来的董懿芳。那时候天气还热,李惠只穿了一条牛仔短裤,下面裸露的两条光腿和王雷的两条腿靠得已经很近了。那两条腿白晃晃地刺眼。李惠长相一般,唯一的优点就是白,不仅腿白,脸上也白,是那种能够经得起将来一大把年纪推敲的瓷白。董懿芳心里和脸上当时就哗啦一下,是瓷器落地的声音。她清晰地感觉到一条蛇吐着长长的芯子从自己心口钻了进去,一直钻进五脏六腑。那条蛇恐怕一时半会是不会儿出来了。因为空着手,她没办法立刻制造出一些像样的动静来。她站在那里,本打算咳嗽一声,声音足以让对面的两个人都听见,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她一声不吭原路返回了厨房。

全部加起来就是这些了。当然,董懿芳自己也承认,目前一切都还是她的推测,还只停留在理论阶段。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事难道非得要捉奸在床才算数吗?而且,就算现在还没有,凭目前的种种迹象,搞到一起去估计也是迟早的——说到底,两人本来就是一路人嘛。再往下话难听了,难听而且阴暗,不过事情确实如此:如果对方不是王雷,不是李惠,她还不至于朝那最坏的方面想。

她在心里恨,差不多咬牙切齿了。这恨大部分当然是为儿子,替儿子感到恶心,感到不值,另外也有针对自己的那一部分。又恨又悔,悔不当初,当初怎么就能允许自己接受了这个李惠呢?也是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诡异,明明毫无余地,可它就是发生了。这个李惠,就像那个王雷一样,跟罗新阳分明是两股道上的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偏偏就进了一家门呢?

门不当户不对,这就不说了,对方居然连个大学都没上。说实话,之前她想都没想过会找一个大学都没上的儿媳妇,自己每年毕业班带出来的“211”“985”,几个巴掌都数不过来。这太讽刺了,简直超级无敌巨讽刺。她连“董老师”都没资格叫,还想叫“妈”!

好一出现实版“王子与灰姑娘”。当初罗新阳不顾她的反对,坚持把她带进了门。那时候的罗新阳还“嫩”,估计把这也当成了生米煮成熟饭的一个步骤。她董懿芳可不吃这一套,她把羅新阳单独叫进了卧室。卧室与客厅一墙之隔,门几乎没关。半米多宽的缝,她明明看在眼里,还是把那句话说出来了。当时还不知道她叫李惠,甚至根本没打算记住这个人的名字,她叫她“那女孩”。“那女孩配不上你,想都不要想!”这么难听的字眼等于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她根本就没给自己留后路。也多亏是李惠,“那女孩”够可以了,换了一般人,早摔门摔脸子走人了。李惠没有。李惠不声不响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眯缝着二百多度的近视眼看电视,遥控器拿在手里,还有条不紊地换了几个台。单这一点就是“211”里的许多女孩比不了的。

这个过程有些痛苦。说白了,这个李惠原本与她董懿芳风马牛不相及的,“想都不要想”的,可是,人家进来了,一步到位直接进入了她的生活。就像一个异物,就像这些年来随着岁数逐渐增大,那些依次出现在自己身体各种器官和部位里的增生、结石、脂块、骨刺,说疼就疼,即便不疼也让你绝不轻快,没事就来砸砸你的窗户踹踹你的门,让你别想安生!

从自己家到“羅书记”挂职的那个村,距离不算长,一多半都是高速。不开车都对不起这段路。正好有车。罗新阳喜欢车,从小就喜欢。小时候抓周,隔着面前的笔和算盘,一把就抓住了那辆小“奥迪”。大学还没毕业就拿了驾照,老司机了,车技没得说。车技好的人都喜欢上高速,甩开了膀子“飙”。董懿芳只坐过一次儿子在高速上开的车。前年那次,回邯郸老家奔丧。自那之后,再也没坐过,给她十万块钱也不坐了,心脏受不了。儿子哪是在开车?简直就是“飞”。那次去世的是罗新阳的大舅,也就是她的大哥,吃过晚饭才接到电话,第二天中午十二点烧铺前必须得赶到,有点急,火车票不好买,罗新阳自告奋勇说开车回去,正好,让李惠也跟着一起回去。结婚后李惠还没回去过,反正早晚也得回去一趟。高速公路大概三百公里不到,罗新阳两个半小时就跑完了,“飞”得可以。董懿芳坐在后排,两个半小时里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惊心动魄,心脏都跳疼了。过去她也经常坐车上高速公路的,长途大巴、中巴,学校的金杯、雅阁,都坐过,但从来没像坐儿子的车这么要命,这么生不如死。除了儿子,那天尤其令她不堪忍受的还有坐在副驾驶上的李惠,她特别期望李惠当时能说点什么,哪怕发一发脾气呢,让罗新阳“飞”得慢一点。作为一个女人,而且作为一个在罗新阳生命中几乎与自己同等重要的女人,她太应该说话了。不仅什么都没说,甚至还故意调大了车载音响,一个男人撕心裂肺地喊:“我要飞得更高,像狂风一样舞蹈……”把她原本就已经风雨飘摇的心脏推得一浪更比一浪高。李惠她自己当然没事,她自己的心脏显然是没问题的,她年轻。一颗年轻的心脏在一颗年老的心脏面前怎么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嚣张了。她当时就爆发了,一股脑全是冲着李惠去的:“年纪轻轻耳朵聋了是吧?!声音开那么大,关了!”倒把儿子镇住了,车速立刻慢下来许多。

她在显摆自己的年轻。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她的显摆里面是有话的:你当妈的不管再怎么霸着儿子,再怎么嫌弃我,起码有一样,你耗不过我,我年轻啊,你还剩多少年,我还有多少年?人家年轻!她这辈子毁就毁在那些比自己年轻的女人身上了。当初跟老公搞到一起去的那个管理员,要脸蛋没脸蛋,要体面没体面,她凭什么,不就是因为年轻?人家扭扭两片屁股蛋子不费劲就把她董懿芳的下半辈子报销了。丈夫中了邪,不是光玩玩,来真的,要离婚,要再娶。那条短信怎么说的,“死在你身上我也心甘情愿”。丈夫从来都不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都说他划算,他自己也承认,赚了,这个比那个小十岁呢。自己这一辈子,作为一个女人的一辈子,看上去还行,还算凑合,其实她自己知道,是有疤的,不能掀开了看的,掀开了自己都触目惊心。

不过也多亏他喜欢车,多亏有段高速公路叫他跑,不然还未必回来得那么勤。星期五下午回,星期天中午走,很规律。一般情况下,星期天下午到了之后,罗新阳会把车停在村委会对面的篮球场。原来是一个标准大小的篮球场,因为打球的人少,就改成了半场,另一半当停车场用。罗新阳在篮球场停好车之后,下车往宿舍走的路上会给董懿芳打个电话,报一下平安。或者打给李惠,李惠再转告董懿芳。不管怎么打,电话总是有的。不过今天的情况特殊了一些。中午出门的时候是一点半,现在眼看四点半了,电话还没有一个。不仅没接到罗新阳的电话,也没接到李惠的。董懿芳的理解是罗新阳还在生她的气,他在赌气,故意不理她。快五点的时候她主动把电话打了过去,无人接听。隔了十来分钟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其实当时应该追出去的。儿子中午摔门出去时那像喝醉了酒一样踉踉跄跄的步子,现在想想,还有点心疼。有那么一瞬间,董懿芳觉得自己差一点就上去了,胳膊几乎就要伸出去了。只要伸出去就能拉他一把,哪怕就那么拉一把呢。

罗新阳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停下来,转过身冲她扔下一句:

“今天你必须得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妈不能这么个当法!”

声音不大,却都是往下走的,有股子阴沉沉的狠劲。气愤和冲动就像酒精,儿子真的像喝醉了酒一样,鼻子和嘴里喘着巨大的粗气,连脖子都红了。

董懿芳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

电话一直到吃过晚饭才来。

晚饭是和李惠一起吃的。本来罗新阳不在,李惠一般是不会单独到董懿芳这里来的,除非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董懿芳今天特意打电话叫的她。中午剩了一桌子菜,董懿芳一个人解决不了。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几乎没怎么说话。其实可以说的很多,两人差不多也有四五天没碰面了。董懿芳不想说,李惠也就不主动开口。幸亏电视机开着,每天晚上六点二十,《幸福向前冲》,满屋子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李惠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别人家的鸡毛蒜皮比一桌子剩菜有滋味多了,二百多度的近视也没挡了她的兴。

自然是李惠洗碗。李惠洗完碗从厨房出来,《幸福向前冲》刚好也结束了。李惠擦擦手,拎起客厅茶几旁边的垃圾袋,系紧、扎口,再回到厨房拎起刚才收拾好的另一袋,然后出门。李惠刚出去电话就响了。是儿子。儿子的电话终于来了,董懿芳看见手机屏幕上“儿子”正在呼叫,心口那儿陡地一下就松开了,松开之后才知道刚才它绷得有多紧。

“呼叫”的是儿子,但声音不是,是另一个人,不认识的声音,很硬,一开口吓了董懿芳一跳。他问董懿芳:“你是不是罗新阳的母亲?”罗新阳这三个字,字和字之间有着很明显的停顿,表明他对这三个字还不熟悉,也许是对着什么念出来的。

话筒里有风声,一听就是在外面。董懿芳本能地警惕了一下:“你们是什么人?”

电话那头只有一个人说话,但她用的是“你们”。凭直觉她感到对方不止一个人。

对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显然没多少耐心:“罗新阳在高速上追了尾,超速行驶。人已经让120拉走了,”对方顿了顿,似乎在跟旁边的人交换了一下什么字眼,“长清区第二人民医院。”

董懿芳眼前当时就是一黑,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心脏几乎骤停了一下。挂掉电话足足半分钟,脑子里全是空白。李惠!完全反应过来之后她在第一时间里立刻想到了李惠。

李惠刚出门,估计还没上公交。她马上拨打李惠的号码。她没有记住李惠的那一串数字,直接到通话记录里去找,幸亏下午才通过电话。她用手指找到“李惠”两个字,然后用力地拨了过去。

婆媳俩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奔医院。一路上董懿芳满脑子都是罗新阳中午出门时那踉踉跄跄的背影,像喝醉了酒一样。那巨大的怨恨一定像酒精一样让儿子失去了分寸和理智,方向盘和油门都不听使唤了。那怨恨当然主要是针对她董懿芳的。她这个当妈的,今天荒唐了,干了一件大蠢事。她冷不丁想起儿子出门时最后撂下的那句话:“你必须得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脊背上骤然一阵发凉,都毛骨悚然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长清区第二人民医院她从来没来过。别说第二人民医院,整个长清她都没来过。长清就是儿子挂职的地方,儿子说过好几次要带她来转转,附近有灵岩寺和农家乐,可是一直都没来。当出租车司机问停在哪的时候她甚至愣住了,幸亏有李惠。李惠很冷静地说:“去急诊!”

急诊大厅都是人,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跑着的,到处都是火烧火燎的面孔和十万火急的腿。董懿芳一路小跑来到大厅服务台前,问里面的一个戴眼镜的姑娘:有没有一个下午送来的车祸?董懿芳声音抖得厉害,力气都用在抖上了,几乎都没能把一句话完整地说完。对方拽过面前的值班登记本,另一只手把笔尖倒过来在本子上划了两下,点点头,说有一个。

“是不是叫罗新阳?人呢,人现在怎么样?”

“不是,”对方目光没抬,“姓潘,骨裂。已经出院了。”

董懿芳没防备似的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就这一个?还有没有别人?”董懿芳用目光和下巴一起指了指登记本,“有没有姓罗的?罗新阳,高速追尾。”

对方低下头又找了一遍,一边找一边摇头:“没有,”她目光仍旧没抬,但是把声音抬起来了,“就这一个,没有姓罗的。”

董懿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扭头看了看旁边站着的李惠。今天晚上的李惠一直都十分难得地冷静,冷静而且周全,她问:“请问这里是不是长清第二人民医院?”

对方抬起头,隔着镜片结结实实地盯了一眼李惠,没吭声,抬手用笔尖向自己肩膀后面戳了一下。“长清区第二人民医院”一字不落赫然杵在那儿,白墙红字,无比地确凿。

“电话里你听清楚了没有?”李惠转过脸来看了看董懿芳,“到底是不是第二人民医院?”

“就是第二人民医院,”董懿芳声音已经没刚才那么抖了,“长清区第二人民医院,错不了。”她边说话边把手机拿了出来,再次拨儿子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她隐约想起来,儿子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号码,单位配发的,平时不常用,自己手机里没有保存。问李惠,李惠的手机里也没有。

夜色已深。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零五分。平常的这个时间她早已经在床上了,睡肯定是睡不着,但一定已经躺下了。好多年都没有大半夜往医院跑了,尤其还是急诊。十万火急人命关天的事才来急诊,来一趟就够你受的。自己过去来过好几次。有一回是儿子发烧。儿子那时候还小,刚上初中。下午上学还好好的,晚上突然不对劲了,一路飙到快四十度,隔着一床羽绒被都烫她的手。还有一次是她自己,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几乎虚脱,差一点就晕在马桶上了,当时儿子上大学不在家,她一个人咬着牙,打车、挂号、排队、打吊瓶。以前都是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孤家寡人,别说去个急诊,天塌下来都不怕。一个人怎么了?没有男人怎么了?她董懿芳的人生字典里从没有过半个怯字。可是今天不行了,有点撑不住了。其实不光今天,尤其这两年,越来越怕来医院。年纪越来越大了,该来的毛病都一样样找上门来,身上的力气越来越不禁用,上楼梯的时候尤其有感觉。每次来医院,小腿肚子都莫名其妙地发虚,其实主要还是心虚,动不动就想到那些场景,想象自己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满脸皱纹、不能动弹,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老年味。人越老越怕老,还真是这样,以前光听别人说,现在有体会了。人一老就会对自己的身体特别敏感,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一下子想出去很远,想到头。特别是现在,此时此刻,她感到最不可靠的就是胸口里的那颗心脏,绞,闷,不是比喻,实际如此。前一阵学校组织体检,说她心肌缺血,算比较严重的那个等级,医生建议最好做一下造影。即便不缺血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比在高速公路上坐他的车还要命,快六十岁的心脏了,皮球一样被折腾了一个晚上。

服务台斜对面就是电梯,电梯旁右手靠墙的地方有几排座椅,此刻空出来几个座位。董懿芳的目光转了一圈看见它们的时候,两条腿当时就软了一下,一张口居然带出了哭腔,声音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

“你说,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话一说出口整个人都跟着一软。她像去抓一根稻草一样伸手扶了一把身边的李惠,一把就把她的胳膊攥住了:“你说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再次开口的时候董懿芳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出来了,这是走投无路的眼泪,此刻正在脸上蔓延,满脸都是。她还从来没在李惠面前哭过,不成样子。尤其是她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哭起来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吓人了。可是现在这些她都顾不上了,现在她只剩下了李惠,这个时候除了李惠她还能有谁呢?这个时候,什么都比不上一颗年轻的心脏。

對方显然没有防备,或者意识到了但是没想到时间会这么长,而且会有这么持久的重量。她坚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身体往回抽了抽。用了点力气,差不多是挣脱的意思了。董懿芳的身体轻轻趔趄了一下,很轻微,也很隐蔽,稍一掩饰看不出来的。她站稳之后瞥了一眼李惠,李惠用手捂了一下鼻子,正在转过脸去,差一点就全部转过去了,只剩下了半边眉头,半边眉头使劲地皱向眉心,看上去似乎在忍受某种令人嫌恶的气味。几乎就是稍纵即逝的,但还是被她看到了。李惠说:“我去趟卫生间。”说完就转身离开了,高跟鞋一路“当当当”,把董懿芳一个人晾在那里。董懿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腾腾地朝对面那几排座椅走了过去。人很多,几乎没有空着的位子。她走到第二排座椅旁边,抬起腿来,艰难而又耐心地跨过一排排腿和膝盖,终于找了一个靠里的座位坐了下来。斜对面就是卫生间,她坐在这里刚好能看见卫生间的入口。整个入口的地面都湿漉漉的,还有几处不太规则的水渍,由于光线过于幽暗,远远地看上去,分不清是水渍本身还是反光。她不经意侧了一下头,然后就看见了李惠,正一个人站在卫生间入口的角落里接电话。由于光线的问题,加上隔着有一段距离,她无法看清楚她的脸,但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分量很足,也很陌生,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悲愤,也有一种凶相毕露的狰狞:

“也太欺负人了吧?也太过分了吧?!你叫她等着,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这笔账我给她记着,每一笔账我都给她记着呢。等着吧!有她老了动不了的那一天,咱们走着瞧……”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李惠这么跟儿子说话,原来她跟儿子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电话那头应该是儿子。儿子好像没什么事,正好端端地在电话里说话呢。她心底里慢慢生出来一股彻骨的寒意,迅速地向全身蔓延开去。她觉得自己应该马上走掉,可是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像一下子又老了十几岁。她费了很大的劲好不容易才站起来,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那些横七竖八挡在那里的腿和膝盖,刚要往外走,手机突然“滴答”了一声。短信。她打开手机,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号码,短信很短,就四个字:

“对不起,妈。”

她一下怔住了,仿佛被突然点了穴似的,连目光都定住了。她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愣了足足有十秒钟。十秒钟之后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泪眼迷蒙中她一抬头,无意间看见对面大厅玻璃门外站着一个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远远地朝这边看她,从衣服和体形上看,都很像儿子。她刚想擦一下眼泪准备看清楚的时候,对方转身走开了。这时候,李惠刚好从卫生间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董懿芳,所有的人都坐着,只有她一个人站着,一副鹤立鸡群的架势。董懿芳也正好转过脸来,两个女人毫无征兆地四目相对了。她看着李惠,迎着对方脸上那些还没来得及撤销的狰狞,绝望地打扫掉脸上多余的一切,就像花儿绽放那样,艰难但却坚定地朝对方递过去一朵微笑。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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