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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研究的范式转型:从文化表征到文化政策

2018-02-10徐小霞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贝内特政治文化

徐小霞

(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20世纪60年代以来,英国文化研究的理论范式分别吸收结构主义——符号学理论以及后结构主义的部分理论,开始注重文化符号的语用场域分析,试图将动态的历史维度与静态的文化符号紧密连接在一起。尤其自霍尔等人以来,英国文化研究主要从文化符号的意义和意识形态等内容层面考量其所引发的权力、身份建构、微观文化政治等。但这种研究思路还是从符号的内容层面推论其形式层面的社会历史条件,因而并未彻底达到与社会历史条件真正融合的目的,具有一定程度的文本唯心主义特质,导致英国文化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再次陷入范式危机。鉴此,澳大利亚学者托尼·贝内特试图对处于危机中的英国文化研究开出诊疗方案和应对策略,贝内特在吸收福柯的治理性概念基础上,明确提出“文化政策研究”的倡议,他否定了文化研究的语言推论式意义上的唯心作法,代之以从话语符号的形式层面的外部历史条件出发揭示话语符号的形成、意指对象和主体建构。更确切地说,文化符号始终铭刻着一定的制度性语境,正是后者形塑生成着文化符号的表征内容、指涉对象、权力关系与主体构成等。贝内特的文化政策研究的提出,不但进一步推动了英国文化研究理论范式的历史分析视野,而且还对当代文化研究的理论予以全面重构,为其开启了从经济、社会政治等历史语境重新思考文化表征、意义和意识形态的路径。

20世纪90年代初,在伊利诺香宾大学(Univer⁃sity of Illinois)召开的一次文化研究会议上,澳大利亚学者托尼·贝内特提交了一篇轰动整个会场的论文:《将政策置于文化研究中》(“Putting Policy in⁃to Cultural Studies”)。在这篇影响深远、极富开创性的论文中,贝内特把文化与治理问题首次提上了文化研究的议事日程。论文挑战了人们一贯依赖意指实践来界定“文化”的观念,同时也挑战了基于意指实践建构的反霸权政治实践。

贝内特指出建基于意指实践之上的葛兰西范式的文化研究:“没有充分注意到制约文化的不同领域的制度状况。这反过来会导致对这类状况产生特定种类的政治问题和关系的方式的忽视,”“文化研究中的葛兰西式分析往往对制度持冷漠态度,结果未能充分注意在区分文化技术时产生的特定政治关系和预测形式的那些思考。”[1](P94-106)贝内特在结合威廉斯的文化概念和福柯的“管治”(police)概念的基础上,针锋相对地指出,文化实践事实上始终处于特定的管理和制度网络中,它既是管理的目标,也是管理的工具。从文化身处的管理制度网络背景而言,需要在“理论上、实践上和机构上将‘政策’(policy)置于‘文化研究’之中。”[1](P94)

需要说明的是,贝内特所用的“政策”一词具有宽泛意义,并非通常理解的狭义上的具体明令细则、条文规范等,而是“文化实践受制的程序、制度和管理条件——简言之,可以从理论上恰当地理解为政策的关系网络”[1](P102)。也就是说,文化政策关涉文化管理的运行机制,“文化政策研究”意味着以作为表意实践的“文化”为资源,对个体的日常生活和行为(文化)予以影响、产生某种效果的特定的技术、程序、目的、手法等外部条件的考察,因为正是凭借这些外部条件,作为意指实践的文化得以履行特定功能、达到某种效果。为此,与文化相关的政策、制度、管理和手段应被看做是文化的重要部分和领域。

贝内特提出文化政策的立论依据源于他对“文化”概念的重新界定,具体来说,他以福柯的“管治”概念将威廉斯的“文化”概念重新语境,由此赋予“文化”概念以治理性内涵。众所周知,在威廉斯对“文化”术语做的历史性梳理中,“文化”主要在三个相对独特的意义上被使用:艺术及艺术活动、一种特殊生活方式、一种发展的过程。贝内特指出这三种用法间存在一定的语义关联性,已暗含着治理与文化的关系,但威廉斯本人和后来的文化研究学者未给予足够的重视,却将注意力全然放在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用法上。贝内特认为,文化概念表示发展过程的第三种用法:“独立、抽象的名词——用来描述18世纪以来思想、精神与美学发展的一般过程”[2]。这一表示过程的文化用法暗示了第一种用法与第三种用法间的语义关联:作为审美及艺术的智性活动管理、改变着人们道德行为及精神品行方面的生活方式,前者是管理的手段,后者是管理的目标,“文化既表现为管理的目标,又表现为管理的手段。”[1](P99)

文化被铭刻在一套内在于制度的管理网络内的历史,发端始于福柯所言的具有管治(police)①特征的现代社会。福柯指出,“police”一词在不同历史时期含义不同,15、16世纪时它主要指对国家、城市、警局等共同体或组织的有效管理,从17世纪起“police”主要指一套维系国内良好秩序的方法、法规和技术。[3]福柯依据西方权力形式的变化,将西方国家大致分为司法社会、领土行政社会和人口治理国家,管治是西方17、18世纪人口治理国家为维系国内秩序、呵护人口生命的繁殖、健康、安全、财富增长等目的,主要依凭的一系列特定手段,此即为治理技艺。可以说,17、18世纪的管治技术用以对人口-生命的积极的、建设性的治理,如此,人口治理国家才得以真正确立起来,“牧领、新的外交-军事技术以及管治:我认为正是这三个因素,使得国家的治理化这个西方历史上的基本现象得以是产生。”[4]正是在这一过程中,管治将与人口和生命有关的一切如生存状况、存在方式、行为模式、思维方式、习俗……逐渐纳入一个积极而庞大的管理网络内。对贝内特而言,也意味着把文化纳入管治治理的网络制度中了,文化自此成为管治不可或缺的内容,文化既是管治治理的对象也是目标。

显然,依贝内特的理解,文化是现代社会治理过程中的积极能动者。它属于现代多元治理模式之一,具有弥散性、地方性和多元性等治理性特征:目标的多样性、对象的特定性、手法和策略的灵活性,这一切将特定文化形式转变为文化资源,后者以多元决定形式铭刻在指导人们行为的多元规划中。为此,文化不是葛兰西所言的社会各阶层的“粘合剂”,也不调停国家和市民社会以及社会各阶层的关系,它首先是现代社会多样化、弥散化的治理领域。那么,作为现代社会治理领域之一的文化,它相比其他领域的治理性又有什么特质?

贝内特认为部分答案是,文化“用自己特别的矛盾话语组织了具体的领域和工具,如文化与自然、文化与文明、文化与混乱等等”。[5](P77)文化概念的这种二元分裂和梯形结构建立起一个差异领域。依照福柯的权力理论,有差异的地方必然存在权力关系,那么在文化自身裂变出的梯形结构内,一方为治理的对象,另一方则为使对象趋于标准化、规范化的手段。文化的梯形结构的建立和二元对立结构均与治理相关,正是治理的不同规划确立了针对的对象和特定文化资源作为实现这一规划的工具。可见,文化被治理策略性地分化、转变、利用,实施最终改变人口的道德精神和行为品性的治理目的,文化无不处于治理性巨大的投影中。或言之,当文化被看作内在于一系列特定的制度管理网络时,文化权力便已走出基于表意符号系统的微观政治而趋向宏观的社会政治,文化权力兼容微观文化政治与宏观社会政治于一身。就文化既是治理的目的(人口—大众的精神道德与行为品性或曰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也是治理的工具(特定的文化形式和实践如艺术审美)而言,文化是改革者的科学,是一个改革的机器。

例如,爱德华·泰勒与雷蒙·威廉斯的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概念便与特定的治理策略和治理规划相关,它将某类独特的生活方式(殖民地人口或工人阶级的生活方式)建构为改革者的治理规划的对象。泰勒与威廉斯都界定了一个人类学上的文化意义:特定的生活方式。这个定义表面似乎在宣扬文化多元主义和民主平等观念,并激励后来者继续从事与此观念有关的文化事业。但实则,它在不同文化领域的等级制度中设置了一个策略性的标准网格,建立起将作为某种生活方式的文化为改革对象的梯形结构,并以梯形的高端部分为文化资源和手段,改造处于低端的作为生活方式的文化,即改变和克服后者在道德、政治或审美上的匮乏和缺陷。在泰勒那里,是以艺术审美为手段教化工人阶级的道德和行为、教化“野蛮人”,在威廉斯那里则是以工人阶级文化为资源和工具根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实现有机文化共同体的目的。不论具体的治理规划如何不同,文化作为改革机器的运行机制是一样的:设置一个可以改造和影响某些文化实践的标准网格和梯形结构,最后达到在宏观上管理人口—大众的精神道德和行为品性的目的。为此,文化治理性也是微观文化权力与宏观社会政治权力的结合。

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概念不断扩充着治理所针对的对象和领域,“文化的人类学定义所起的历史作用一直是扩展了治理艺术的范围。”[6](P198)治理权力无所不在,并不存在任何外在于权力(治理)的文化实践和行为,也不可能存在一个不受权力渗透的主体性位置,这点与文化研究的新葛兰西主义并无二致。区别在于,新葛兰西主义所言的权力是意识形态和意指实践的微观权力,而贝内特所指的权力是微观权力与宏观社会政治权力的融合——治理性。

文化实践、日常行为、自由、抵抗、主体性最终无不处在宏观社会政治的治理网络内。对此,贝内特倒乐观的多,“这并不是一件遗憾的事。相反,正因为这种文化、政策和管制领域的联结,才构成(可以这样说)我们所继承的东西,并且为我们作为文化领域的知识分子(无论是理论家、政策制定者还是管理者)的活动提供了条件。”[6](P196-198)正是治理性构成了文化研究得以实践和工作的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和动力,文化研究内在于治理的特定策略和规划中,文化研究包括其政治规划和批判实践自身便被铭刻在特定的制度管理关系内。就文化内在制度研究而言,文化研究的文本批评实践实则是一种特殊的治理技术:意指系统技术,用来组构主体的治理技术。文化研究的从事者基本是处在教育体制内的教师,他们无不卷入与治理相关的制度事宜,如理查德·霍加特就曾一度参与改良主义文化政策,参与了英国广播大型调查;出席审理《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法庭;出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副主任等等。[7](P192)

承认治理性权力的建设性和积极性,承认文化研究的批判实践和反抗实践内在于治理权力,承认它们在特定时期被囊括在全部的统治过程之中,激励贝内特要积极介入现存的制度安排,他呼吁与阿尔都塞、文化研究者们一直以来持敌视态度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进行对话,“在特定的文化制度内操作程序和政策过程内部进行更多的战略性干预的知识工作,”[1](P110)与官方或非官方各种性质的机构、团体、组织建立顾问和建议关系,实施更为实用的策略性干预的政治。无疑,贝内特的文化政治最终走向实用主义路线。

贝内特将“文化”重新概念化为治理性内涵,强调文化内在于特定管理制度关系网络的特质,突出文化在一定管理运行机制(程序、手法、目的、技术)条件下形成的多元决定力量与伦理主体的建构关系,从而重构文化的概念、文化研究的对象和领域。文化政策的倡导,为文化研究开启了将微观权力与宏观社会政治的分析相结合的新途径。同时,诚如澳大利亚学者哈特利所言,贝内特的文化政策研究“给文化研究提供了另一条方式,供文化研究思考和处理意识与经济的关系。”[7](P189)

哈特利的评价所言非虚。从学理角度而言,贝内特发起的“文化政策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20世纪90年代以霍尔为代表的英国文化研究在面临范式危机时,作的应对策略和理论范式调整。1990年代,文化研究遭遇了第二次范式危机,这次范式危机一般被认为是以费斯克的民粹主义为征兆。吉姆·麦克盖根②在《文化民粹主义》中率先发起对费斯克为代表的不加批判的民粹主义的批评:

“当代文化研究中的范式危机——不加批判的民粹主义之流即为征兆”——已被明辨,并与曾一度使研究领域结合一体反对政治经济学观点的新葛兰西(neo-Gramscian)主义霸权主义理论的内在矛盾相联系。”[8](P6)

麦克盖根指出以霍尔为首的新葛兰西主义力图以大众文化为战场,给予大众消费和大众文本不加思索的褒扬,一味强调消费环节的、基于文化意义上的消费快感、身份建构、狂欢式抵抗等反霸权斗争,将文化完全归结为政治,将(社会)政治贬斥为文化政治招徕,这种立场是危险的。[8](P17)更重要的是,文化民粹主义由于忽视了生产环节的经济和技术的决定力量,放弃了文化研究的政治经济学范式,它根本不能说明文化的物质条件与文化文本、文化消费之间的辩证关系,反而表明费斯克之流的“符号学民主”事实上与自由市场经济的“消费至上”存在理念上的暗合与一致。[8](P82)

麦克盖根将指责的矛头直接对准当代文化研究放弃政治经济学模式和阶级分析的作法上,他的批评可以看作是对当代文化研究面临范式危机时所开出的诊疗方案之一。英国文化研究的传统最初得益于马克思的思想,从这个角度而言,文化研究是关于意识与经济间关系的研究。但英国文化研究的历史表明,它并未公平地给予两者同等的关注,正如哈特利所说:“文化研究是连接意识与经济的枢纽。它对意识和经济之间关系的持久关注,得自马克思,尽管在处理由这两个因素时,可能无法做到不偏不倚。”[8](P159)英国文化研究围绕着意识、主体性、身份、个人经验展开理论和实践层面的分析,因反对经济还原论、悲观精英主义,强化意识在社会结构中的自足性、能动性、建构性而逐渐放弃了经济分析。雷蒙·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漫长的革命》中告别了以李维斯为代表的超功利、狭隘的精英文化定义,将文化理解为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它包括“生产组织、家庭结构、表现和制约社会关系的制度的结构、社会成员借以交流的独特方式等等。”[9](P6)这表明文化分析就是从社会结构复合体间关系的角度出发,与社会制度和结构分析结合起来分析。文化在此有了与社会结构各层面互动交融的位置。同样,E·P·汤普逊也反对经济决定论和庸俗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决定论,强调文化的独立性和人类的能动性,指出文化在形塑阶级意识过程中具有的关键作用。

及至霍尔时代,英国文化研究进一步从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与语言学中汲取理论养分,文化不但被理解为意识形态,后者是个人同他所存于其间的现实环境的想象性关系的再现,文化和意识形态质询主体身份,而且文化凭借语言和表意系统的话语建构世界,赋予世界以意义,“文化不必看作是建立在经济或社会结构任何其他维度基础之上并由此派生的”,“文化除了被社会结构塑造外,也能够塑造社会结构。”[10](P128)

霍尔的观点传达了文化可看作是一个自足的系统而被加以考察的信念。虽然以霍尔代表的英国文化研究后来引入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概念,但其关注点并不在强调经济维度,而是进一步建立起结构主义—符号学模式上的意义建构论的文化观,把市民社会“文化意义化”,突出文化和意识形态斗争的动态性、复杂性,这反过来强调了文化在社会政治斗争中的决定作用。

随着后现代思潮的冲击,霍尔与拉克劳等人联手,进一步突显文化的能动性、建构性作用,他们借用德里达的延义思想和福柯的话语理论,把目光锁定在文化消费环节,主张考察意义消费和生产过程中基于意指实践的话语对社会关系和社会身份的建构作用。

文化政治实际意味着符号、意义的版图之争,强调更为境遇化、弥散化、世俗化、具体化的微观文化政治对于社会的变革力量,成为诸如女权主义、生态运动、同性恋组织等种种新社会运动的理论支撑。微观文化政治由此取代了以经济和国家结构为基础的宏大社会政治,阶级政治蜕变为身份政治。

文化研究后现代转向以来对文化的自足性与微观文化政治的一味偏激式褒扬,忽视了与文化有关的生产和经济维度,或者说,仅从文化符号这一形式层面推导性地求得与社会历史条件相关的主体、身份和政治等,并未将文化真正落实在与历史动力的联系中,不能有效说明两者间的内在关系,从而“走向了文化分析的唯心主义认识论、因迷恋理论而把理论当作了文化分析的目的、因依赖隐喻而语焉不详”。[11]而且,在政治上,因文化政治变得“泛政治化”而失去其最初的激进革命立场,它全然与经济脱钩,也在某种程度与统治制度相关的宏观社会政治脱钩,无力“很有经验地处理民族及全球政治、经济与媒体制度中的深层次结构变化”。[12]文化研究似乎越来越脱离对社会生产方式、工人阶级以及社会边缘弱势群体的关注,也无视当代社会事实上存在的诸种因经济理性运作而导致的经济资源配置的不公平和经济压迫等现象,逐渐沦为艰涩的学术理论话语游戏。

由于霍尔为代表的当代文化研究的后现代转向过于倚重语言学-符号学模式的意义建构论,显示出对政治经济学模式和对宏大社会政治的漠视,在20世纪90年代招致学界(如社会学与媒体政治经济学)对文化研究的苛责,也引起文化研究内部的自我反思。人们普遍认为当代文化研究的新葛兰西主义面临着文化研究的第二次范式危机,以费斯克为代表的不加批判的文化民粹主义是这次危机的典型症候。如果说结构主义与文化主义的争议为症候的第一次危机是方法论上的危机的话,那么第二次危机则深入到立场与价值观上的危机。[13](P39)

面对当代文化研究的范式危机,人们纷纷开出诊疗方案和应对策略,试图在新的历史情势下,重新理论化意识与经济的关系,给予经济和宏观社会政治适当的关注,将微观文化政治与宏观社会政治、文化与经济有效融合。其中,吉姆·麦克盖根、尼古拉·加恩海姆、道格拉斯·凯尔纳、詹姆逊、伊格尔顿、哈维等人首当其冲地提出的“回归政治经济学”的呼声最高,他们认识到文化文本“本身的表达逻辑最终可能只是一种政治的和经济的逻辑的功能。”[14](P9)而如何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做到既能避免经济还原论,又能合理分析文化权力与物质经济权力的运作,解决这个问题,可谓言人人殊,目前还未有一个较为令人信服的定论。

但“回归政治经济学”的主张,又不免使人们担忧是否会重蹈经济还原论的覆辙,这种情形诚如麦克罗比所言:“以弗雷德里克·杰姆逊(1984)和大卫·哈维(David Harvey,1989)等批评家标示的回归前—后现代主义的(pre-postmodern)马克思主义并不能站住脚,因为可以预计的是,回归这一术语意味着经济关系和经济优先决定着文化与政治的关系,使后者沦为一种机械与反映主义的角色。”[15](P719)

与此同时,一些激进的后现代文化研究学者也因意识与文化、微观文化政治与宏观社会政治间的不平衡关系引起的文化研究范式危机施以应对策略,其中以贝内特提出的文化政策研究较为有影响力。贝内特以福柯的“治理性”为立论依据,将与文化相关的政策、制度、管理和手段纳入文化领域,这意味着文化政策研究超出了以意指实践为基础的“意义版图之争”的微观文化政治之问题域而趋于更具实践色彩的社会政治。

由于“治理性”这个概念容许从对个体的身体践行及其身体规训技术的微观分析拓展到对宏观规模的人口的生命权力的分析,这为贝内特融合微观和宏观视角洞察文化与权力的关系提供了立论依据。贝内特在赋予人类学的文化定义以治理性内涵,把文化理论化为“特定管治领域”,即社会管理领域之后,随之重点思考,围绕身体政治的微观文化权力如何通过无数的细小节点逐步形成管治人口的大规模的、暂时呈稳定形态的社会政治,这涉及符号意指技术、自我技术和统治技术三者的关系。这便为当代文化研究从形式层面的文化符号表征考察走向了对文化符号表征的外部历史机制的考察路径,为当代文化研究增加了更为有说服力的历史维度。

具体来说,贝内特提出的文化政策研究主要聚焦于与文化相关的社会治理性与公民身份的形成,换言之,“文化政策研究聚焦于社会行为的调控和自我身份的形成机制”[16](P19)。它以治理性为枢纽,有效地将个体身份与社会行为结合起来,从而也将微观文化政治与宏观人口治理的社会政治联系起来。从这个角度而言,文化政策研究是对当代文化研究忽视宏观社会政治的矫正,也是对处于范式危机中的当代文化研究开出的疗救方案。正如汤姆·奥里根(Tom O’Regan)指出,文化政策研究的出现一方面表征了文化批评已出现的身份危机,另一方面也是对当代社会中对文化、文化规划积极参与治理建议过程中的现实需求。[17](P192-205)

而且,文化政策研究的提出也为文化研究在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之外,重新思考文化与经济间的关系开辟了另一个潜在空间。文化政策研究主要围绕公民身份(citizenship),展开相关的政策运筹、调控策略等的调查和实施,在人口治理的社会行为层面上实现社会民主之改革修辞,其中必然涉及权力、经济、技术、知识、话语、物质、机构、文化实践等多元异质成分的相互作用。经济不再是起决定作用的纵深动力基础,而是与政治、文化、社会、知识、话语、物质等处于横向平面的成分之一,并与它们互动交融、彼此纠缠。文化政策研究对经济与文化间这种平行互动关系的强调仍受益于福柯的“治理性”概念。

前文已述,现代治理性主要采取了以人口-生命为目标的生物权力形式。福柯承认生物权力是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少的要素,“如果不把肉体有控制地纳入生产机器之中,如果不对经济过程中的人口现象进行调整,那么资本主义的发展就得不到保证。”[18](P101)而且,资本主义为适应经济的发展,还要求用各种手段和技巧不断增加和最优化对肉体和人口的调节,使之变得更加有用和驯服。18世纪发展起来的各种机构使用的生物政治、解剖政治等权力技巧在经济发展和维系经济过程中始终运作和发生着效应,它们也是社会分化和等级化的因素,保护支配关系、维系霸权,调整人口的积累以适应资本的积累,把人类群体的增长与生产力的扩张和利润联系起来,而这一些必须依赖生物权力对身体的管理、分配、定价才得以可能。[18](P101)

福柯的治理性概念表明,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时期,以生命权力形式出现的治理性非但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必不可少的支撑性因素,而且生命权力与经济具有相互交融、不可分割和可转换的关系。“治理艺术不应局限在与经济有别的政治领域,相反,由自治法则和恰适理性所支配的、在实践上和概念上被指定的不同空间,其自身便是‘经济’治理的因素。”[19](P10)这句话既强调了治理性与经济间的不可分割性、彼此交融性,又暗示经济与政治间的可转换关系,并且这种可转换关系应该在一种社会权力关系转变的视点的框架内被分析。“一言以蔽之,关于治理的分析没有集中于经济的权力,而是强调“权力的经济”。”[20](P29-32)

治理性概念承认权力管理下的日常生活层面的身体对现代社会经济发展中的巨大历史效能,启示了文化政策研究及其追随者们从文化政策筹划、制定和实施等角度将个体身体践行、社会行为与经济联系起来,关注文化状况、文化生产和文化消费,突显文化文本、文化实践与社会、经济的联系,为文化研究重新思考文化和经济的关系提供了可能性领域。文化政策研究对重新语境化文化与经济的关系的积极意义,诚如吉姆·麦奎根的评价:

从文化研究的政策导向的观点出发的研究视角已经部分偏移了对文化文本及其意义的重视,以开启了关于文化状况的问题;并且,在这样一个意义上,同时也是在更为一般的意义上,它与关于交往和文化的政治经济学视角有密切关系。[21](P198)

贝内特虽然在理论上将治理性概念首次引到文化研究领域,并在理论上创造性地阐述了文化与治理性的关系,使治理性这个概念呈现出极为复杂丰富的内涵,开启了文化与经济间关系的可能性空间。但遗憾的是,在实践上,贝内特并未真正将重点放在文化与经济的关系上,也未突显治理性所蕴含的重要的经济维度。相反,贝内特将文化“治理性”却频频简化为“为政府工作”,将焦点仅集中于国家政策领域,呼吁介入和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话,将“文化政策研究赶向了作为调整者、资助者和政策制定者的政府。”[7](P200)却根本无视如下事实:在当下经济理性时代,当代西方新自由主义的治理是经济为手段的治理而非国家为手段的治理,文化政策的关键场所是市场而非“政府”。贝内特的文化政策研究将注意力最终还是从市场和经济上移开,代之以“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和国家层面的政府。贝内特的文化政策路径体现出官僚政治伦理和实用的工具主义,引起人们的质疑和批评,甚至长达十年的激烈争论。

无论如何,贝内特倡议的文化政策研究以治理性为依据,对文化符号的语用场域研究进行了更具历史视野的开拓,将微观文化政治与宏观社会政治有效联系起来;在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之外,为文化研究重新思考文化与经济关系开启了新的想象空间;积极应对了文化研究所面临的范式危机,并开出大胆有益的疗治方案,为文化研究开拓了新的疆域——“文化政策研究”;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文化政策研究的实践和理论热潮,以及数十年的关于文化政策研究的争议和讨论等等,所有这些说明贝内特发起的文化政策研究的确是文化研究的一个大的学术事件。

[注 释]

①吉姆·麦克盖根(Jim McGuigan)又译为吉姆·麦奎根。

②“police”通常被译为“治安”,莫伟民认为根据这个词在福柯文本中的语境,最好被译为“管治”。本文较认同莫伟民的认识,采纳他的译法,见莫为民《管治:从身体到人口——福柯思想探究》,《学术月刊》201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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