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纽带与政府角色:从驻京办看跨体制社会资本的构建
2018-02-09马红光
马红光
关键词: 跨体制社会资本;乡情;政府;驻京办
摘 要: 跨体制社会资本是由跨越体制的社会关系网络及其内嵌的资源构成的一种社会资本。通过对地方政府驻京办的实地考察,它是通过同乡准入和固化关系的过程构建起一个以同乡为主体的跨体制社会关系网络,沟通了体制内外的资源,积聚起丰富的跨体制社会资本。乡情在这一构建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它是维系跨体制社会网络的纽带。乡情具有高度的社会认同和规模效应。善加发挥乡情作用是构建跨体制社会资本的一种路径选择。
中图分类号: C912.3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1 2435(2017)06 0750 08
Key words:
crossInstitutional social capital; nostalgia; government; Beijing office of local government
Abstract:
CrossInstitutional social capital is made up of crossInstitutional social networks with embedded resources. Based on the field work to Beijing office of local government, Beijing office has accumulated rich crossInstitutional social capital by constructing crossInstitutional social networks through fellow admittance and solidifying relations to communicate resources inside and outside the institution. Nostalgia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process of construction that it is the link to maintain crossInstitutional social network. Nostalgia has high social identity and scale effect. Using nostalgia properly is the path to construct crosssystem social capital.
自社會资本的概念提出以来,出现了大量的理论和经验研究。它已被广泛用于解释政府治理、社会发展和经济增长等诸多现象。在政府治理领域,传统行政管理模式在现代社会日益复杂的环境下面临着高成本低效率的弊端,需要转向更加灵活、更加便于治理主体协同合作的以信任、互惠为特征的网络治理结构。[1] 在这一“转向”中,社会资本的作用不容忽视,它可以通过促进合作行为来提高社会治理的效率。有研究者认为,社会资本是人们互动预期外的副产品,[2]199其产生是一个非目的性的自然的过程,是无意为之,“地位论”[3]131145与“网络论”[4]持此看法;另有研究者认为,蕴藏着社会资本的关系网络是投资策略的产物,[5]203社会资本需要通过有意识的谋划、运作,才能应运而生,是有意为之,这是“运作论”的基本观点。[6]在这些看法中,对体制内的政府部门构建跨体制社会资本的剖析甚少,因而这一问题还需要进行深入具体的分析。驻京办为理解这一问题提供了一个独特的透视窗口。在政府序列中,驻京办是地方政府派驻北京的行政办事机构,主要负责政务联络和经济联络。为高效率地履行自身职责,做好联络工作,驻京办要和不同部门以及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在这一过程中,驻京办建立了一个沟通体制内外资源的庞大的社会关系网络,拥有丰富的跨体制社会资本。那么,这种跨体制社会资本具体是如何构建的呢?本文通过对驻京办的实地考察对其进行集中探讨。
一、 跨体制社会资本的内涵及其特征
跨体制社会资本是社会资本的一种重要形态。一般而言,社会资本是存于人际关系的结构中,由构成社会结构的各个要素组成,是持续存在的社会关系网络中的资本形式。[7]345
它是与关系网络有关的现实或潜在的资源集合体。[5]203 或者说,社会资本是嵌入在关系网络中的社会资源,能为行动者带来回报,帮助其达成自身目标。[8]24基于这些界定,跨体制社会资本指的是由跨越体制的社会关系网络及其内嵌的资源构成的有助于行动者实现其目的的一种资本形式。其本体性含义强调行动者拥有跨越体制的社会网络,可以在体制内外的网络参与者之间形成信任、互惠合作以及相互支持的关系结构。其工具性含义强调它可以为行动者提供行动便利,为其带来收益和实惠,有助于实现其目的。
理解跨体制社会资本的内涵可以从关系与资源两个方面看。首先,跨体制社会资本是从发生于体制之间的人际关系和联系中产生的,其存在的基础是通行体制内外的社会关系。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分权化改革和市场化进程是沿着体制内和体制外并行推进的双轨式道路展开,形成了以体制相分隔的二元社会结构。一方面是体制内的结构调整,另一方面是体制外空间的生成培育,两个过程在各自的边界内按照自身的行动逻辑有序推进。但无论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皆有社会关系的存在。在体制内的政府部门,存在着正式关系和非正式关系,这是科层制的基本特征。中国式的政府科层制还有其独特性,即在科层组织将政府集权与行政集权集于一身的同时,正式科层组织的各种理性化的规范程序未能充分发育起来。由于政策制定者和监督执行者的治理目标过于庞大,而他们所需掌握的信息又大量残缺,非正式关系成为科层制常见的、在相当范围被认可的运行机制。[9]368从现实来看,在由规章制度确定的正式关系之外,科层制中以非正式关系进行的活动是普遍性的,并且它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10]52另外是在体制外的市场领域,这一关系资源更是普遍。因为所有的经济活动都是嵌入社会关系网络中的,无论是活动内容还是活动形式都离不开社会关系的影响。[11]因此,社会关系遍及体制内外,这是生成跨体制社会资本的基础。endprint
其次,双轨式的渐进改革不仅造就了因体制而分隔的二元社会结构,出现了体制内和体制外两种场域、规则的并存,同时也意味着社会资源被一分为二,即出现了体制内资源和体制外资源两种资源体系。体制内资源涉及自上而下的行政组织资源、财政资源、合法性以及权力与声望等资源。体制外资源主要是调整灵活、时效性强的自由流动的市场资源。[6] 两种资源体系皆有彼此不具备的优势。处于社会网络不同结构位置的行动者拥有各自的优势资源,形成了不同的节点,彼此既独立又相互作用,基于信任和互惠规范进行着合作。各个节点的资源汇集而成社会网络整体的结构性资源。正是这种蕴藏着体制内和体制外资源的社会关系网络使得构建跨体制社会资本成为可能。
跨体制社会资本具有独特的特征,使之有别于其他类型的社会资本。首先,从结构角度看,跨体制社会资本存在于跨越体制的人际关系结构之中,跨体制性是其基本特征。有研究者指出,目前依据社会网络关系的范围,社会资本被分成两类,一是在确定边界的某个组织关系内部的社会资本,另一种是个体化的“自我中心网”社会资本。[12] 这两种类型的社会资本都没有考虑所处的体制场域,忽视了体制因素的影响。跨体制社会资本与其不同之处就是充分考虑当下改革造成的体制区隔对社会资本及社会行为的影响。与其他关系网络的成员只局限于体制内或体制外的行動者相比,拥有跨体制社会资本的行动者处于“体制洞” “体制洞”借鉴伯特的结构洞概念,意指因体制分隔而形成的结构洞。结构洞概念具体参见Ronald S. Burt:Brokerage and Closure: An Introduction to Social Capital,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p.1057。
的位置。他们是体制跨越者,其关系网络不受体制区隔的影响,网络参与者既有体制内人员,也有体制外人员。这一关系网络在体制之间搭建了沟通的结构桥梁。处于“体制洞”的位置使行动者拥有非重复性、异质性的信息比较优势,同时他们也控制着体制内外各节点之间的资源流动,拥有别人所缺少的稀缺资源,这也为其提供了创造获利增收、寻求互助合作的更多机会。
其次,从功能角度看,跨体制社会资本具有更高的收益和回报效应。只在体制内或体制外构建的社会资本要么只能动员体制内资源,要么只能动员体制外资源,而拥有跨体制社会资本的行动者却可以同时动员体制内外的资源,因而其拥有明显的资源优势。这不仅仅意味着资源数量的增加,更意味着质量的提升。因为跨越体制的社会关系网络异质性更大,内嵌的资源类型自然更加丰富,这一网络中的参与者可以链接到更具差异化的资源(权力、声望、财富、知识等)。这些资源的聚合会为关系使用者带来更高的收益回报率。另外,社会资本具有共有性,不专属于某一个体,而是可以在关系网络中传递,因此,跨体制社会资本就能为体制内、体制外隔离的资源体系打开一条连接通道,实现跨体制的资源流动,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弥合因体制分隔造成的资源差距。在当前市场配置与行政配置资源并存的制度环境下,这显然有助于资源配置的优化。以上这些特性皆是其他社会资本所不具有之处。
二、 跨体制社会资本的构建过程
产生社会资本的路径之一是“政府有目的性地干涉”[13]327。对于跨体制社会资本的产生而言,具体如何进行“干涉”呢?驻京办的实践提供了一个典型的案例。作为地方政府派驻北京负责政务联络和经济联络的驻京办,其高效率履职行为的基础就是跨体制社会资本。“联络服务工作要想做扎实,必须得先能与相关部门人员接上关系。关系越熟越好,联系的人越多越好,这样工作起来就很方便。”(A) 来自对A驻京办主任的访谈。文中涉及的访谈对象按照学术惯例均进行了匿名化处理,以字母代称。下同。
“在京多年的工作经验使我们深刻体会到,我们能够为政府和企事业单位、部门等办成事,就是得益于与各界新朋故友的良好关系,得益于日常的情感沟通和联系。”(B)这些联系和关系交错纵横构成了持久稳定的社会网络。驻京办有目的性地构建社会资本,积聚起庞大的社会网络,采取了工具性和表意性等多种行为方式。这一过程具体可以分为两个阶段。首先是准入,能进入驻京办社会网络的人一般都是同乡,这一阶段是将原本陌生的同乡变成熟人关系,借以扩展网络规模;其次是固化,即由松散的弱关系变成相对稳固的关系模式,使熟人关系固化,形成结构化的网络,从而增加网络强度。
根据交往对象不同,准入阶段主要有三种具体方式。一是定向选择。驻京办一般会在其履职范围内有针对性地对在京同籍人士进行接触交往。其以同乡和政府的名义颇能打动对方。“有一老乡(某部委)局长,开始不认识,没什么联系。(但是)觉得他比较重要,就想认识他。驻京办代表市政府办了乡情联谊会,邀请他来参加。人走到哪,都有老乡观念,来了在一起交流,大家就熟识了。以后再多联系。”(D)二是偶遇结识。这种情形经常发生在驻京办参加的各种会议或活动期间,比如招商会、经贸洽谈会、研讨会以及商会的活动等。其中,参会的同乡常常会成为驻京办重点关注的对象,进而将其引入自己的社会网络。“有次经商务部的老乡朋友邀请,参加商务部的贸易研讨会,参加研讨会的人有商务部、中国人民银行、发改委、财政部的处长、科长。在这次研讨会上,又认识了几个老乡。”(E)同乡身份在正式场合也是结识关系的缘由。三是滚雪球式地选择同乡。生活在差序格局的社会,每个人都有自己亲疏不等的关系群。费孝通指出,中国社会是以己为中心、以亲疏为序列的关系网络的组合体。[14]25在这样的社会中,关系扩展具有一种连锁效应,通过一个人可以结识更多的人。“(驻京)办事处结交各界朋友,认识一位,就能扩大范围。他有他的朋友嘛,他在中间做个引介,办事处就能多一位朋友,因为都是同乡关系,容易交往和相处。这是一连串的关系。”(G)一层层扩展出去,构建的社会关系网络规模就像滚雪球会越来越大。这是一种派生式的关系生成,即从已有的关系网络中派生出新的关系。endprint
在这一准入阶段,驻京办建立的关系网络体现出同质性与异质性兼具以及传递性的特征。社会网同质性理论认为,人们倾向于跟自己具有相似特征的人发生联系或交上朋友,个体的社会关系资源不是随机的,而是选择性的。[15]拥有相似特征者,容易进入某个群体,共享该群体身份,围绕着共同关注而生成互动关系。对驻京办而言,无论是定向选择还是偶遇结识,关系对象都有一个共同的同乡身份。这种身份为彼此提供了开启陌生关系的联结点,由此得以展开互动。需要注意的是,在同质性的原则之下,驻京办寻求的是异质性的关系网络,交往对象是体制内外处于不同社会位置的人。凡与其业务活动开展有关的同乡都有可能进入其社会网络,诸如有政府人士、院士学者、企业家、媒体从业者等,(D)涵盖了政界、经济界、文化和新闻界。(A)这些人带来了体制内外的资源,形成了整合协作、互惠互利的关系结构。另外,派生式关系的生成显示,关系人彼此的联结具有传递性,已有的关系会衍生出新的关系。基于共同的乡情观念,熟人的熟人也容易成为熟人。通过传递性的网络扩展,人际社会网络实际上是交错重合、互相嵌入的。这种传递性使得滚雪球式建立关系成为可能。
通过同乡准入生成的社会关系网络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关系的强度。结识的关系需要固化下来,变成稳固的联系,否则它会很快地与驻京办疏远,不足以成为增强其行动能力的社会资本。作为政府部门的驻京办固化关系的基本方式有如下三种。
其一是逢年过节的联络。比较集中的方式是每逢年底进行春节慰问走访活动。“按照传统,1月10日至25日,驻京办对300余名在京本籍乡贤进行了春节走访慰问,带去了省委省政府对他们的殷切关怀和慰问,送去了家乡人民的深情厚谊。”[16]“现在(年前两周)驻京办的主要任务是春节慰问。非常忙,驻京办所有人员分成五个组,一组四个人,分别走访二三十个人。”(H)其他节假日也有类似活动。走访形式多种多样,既有个别走访,也有团拜慰问。从政府的角度看,走访慰问是一项符合法统的活动,正当合理。这样的活动因出现在具有特殊社会文化意义的时间点而具有较强的仪式感。仪式具有凝聚效应,它会激发参与者共同的情感体验,使彼此产生亲近感,从而深化彼此的关系。其二是日常持续性的联系。日常实践最为直接真实地建构了社会关系的存在。驻京办在例行化的日常工作中会与关系对象保持经常联系。“时不时地打个电话,发个短信问候问候,平常要多溝通、多交流。没事也要联系,感情加深了才好办事。不经常来往,关系就疏远了。”(H)其三是联谊会的形式。驻京办邀请同乡前来参加联谊,在联谊会上共叙桑梓之情,表达同乡之谊,无形中增加了与对方的亲和度,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每年不定期地会举办大型联谊活动。驻京办组织安排,邀请各界同乡共聚一堂,畅谈交流。(家乡)领导有时也会参加。”(I)“驻京办会组织市政府在北京召开的新春联谊会,还有其他的乡音会、同乡会,通过这些活动巩固了老朋友,又结交了新朋友。”(J)这种方式的最大好处是可以一次性地与很多同乡深化情谊,密切双方的联系。
Chen Xiaoping等人在建立的关系质量模型中指出,感情、真诚、感觉等是影响关系质量的重要因素。[17]这些因素只有在实际的情感互动中才会有最好的体现。驻京办固化关系的以上行为共同之处就是持续性的情感联络。这种持续性的良性互动会增进彼此的熟识,增强彼此的认同感和凝聚力,提高彼此的信任程度,也即增加关系的熟、亲、信,从而增加关系强度,提升关系质量。关系使用者也就更有可能从中获得高回报。在此基础之上固化的关系实质是一种非对称的情感—工具性关系。首先,情感性互动是深化关系交往的先导手段,其目的是获取其工具性价值,即通过关系得到实惠。“从战略眼光看,充分发挥乡亲潜力,充分调动起同乡力量可以为本地区谋求更大的发展。”(B)更直接的是为驻京办在具体事务上达其目的提供实际帮助,比如获取信息、招商引资、获取项目审批等。所以,驻京办运作的关系网络兼具情感性和工具性。其次,这种网络中的关系是非对称的,不是当下立即得到实惠,而是预期未来有回报。从情感联络到实际的收益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基于此,关系双方在日常交往中更多看重的是情感投入、真诚信任,而非是即时对等交换。这种关系是对特殊主义原则的突破,帕森斯的特殊主义是讲感情不计较实惠,[18]而这里是既讲感情也讲实惠。实惠大小取决于情感投入。因而,驻京办通过各种方式,利用不同场合或走访或问候或联谊,与交往对象保持着长期的情感沟通和联系,以期巩固与交往对象的关系。
总之,社会网络中的人需要经常性地联系,他们不是一次性的博弈,而是持续性的互动。这是形成并维持高水准的信任、互惠和合作的基本保障。构建社会网络的行动主体不主动维护,关系就会变得越来越疏淡,网络会越来越松散,作为社会资本的效用自然就会不断降低。因此,通过同乡准入扩展网络规模和通过固化关系增加网络强度对积累有效社会资本而言都是不可缺少的。通过这一过程,驻京办以自己为中心,以日常工作为平台,构建了一个稳定且有效率的跨体制的社会关系网络。这一网络蕴含的资源既有体制内的资源,也有体制外的资源。驻京办拥有的跨体制社会资本便是源出于此。
三、乡情扮演的角色
存量丰富的跨体制社会资本有助于政府治理转向多元参与、多中心协同的网络治理体系。对现代政府科层制而言,积聚这种社会资本需要某种纽带或中介。由驻京办构建社会资本的过程不难发现,乡情在其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驻京办作为一种地域组织和公共组织——相对驻地政府,它是一个属于外地政府的地域组织,政府的角色使它是一个公共组织——仅靠个人式的关系纽带构建社会资本是不可取的。它需要一种更为广泛,并且是受到社会认可的元素作为维系纽带,才足以联络到足够多的人,从而在体制内外积累起大量的社会资本。这种元素在中国社会就是乡情,恰恰也是非常丰富的。与驻京办交往的人虽然分散于体制内外,但是他们都具有一个相同的身份即同乡。无论是同乡网、乡贤录,还是同乡准入和慰问、联谊等关系固化方式,其基础皆是乡情。驻京办借此开启双方的陌生关系,并将之结构化。“以乡情为纽带,联络面不断拓宽,关系越处越好。”[16]驻京办的社会网络是通过乡情纽带得以维系的。endprint
乡情观念古已有之。中国经历了漫长的农耕文明,这种文明的一个典型特征是安土重迁。生命与土地紧紧联系在一起,家族所居地被视为是生命的原乡,个人最初的生命体验就是从这里开始,这让人们对生长于斯的乡土非常看重。所谓“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19]。家乡是人们内心割舍不断的依恋之地,眷怀乡土之情在绵延不绝的传统中世代袭承。这种眷怀之情横向扩展而成一个同乡群体的共享情感。来自同一地区的事实使同乡群体具有情感共域,共域中的内容有很多,诸如语言、习俗、行为模式等。这些都会随着时间积淀成为同乡群体关于乡土的集体记忆。身处外地之人通过聚同乡之情可以实现对思乡之情的慰藉,从而拉近彼此的心理距离,同乡的关系因之甚为亲近,所谓“乡亲”就是对这一关系的生动写照。同乡之间因乡土同源产生了亲近的情感联结,这种亲近感会生发原生性归属感。[20]295受此影响,个人在同乡中容易获取情感寄托,因此,与外籍人相比,身在他乡的人更倾向归属于同乡群体。需要说明的是,同乡群体所谓“乡”的地域边界是很有弹性的,呈现出一定的层次性和情境性。一县、一市、一省均可以作为其边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人群的地域定位是按照行政层级从省、市、县、乡层层缩小,地域情感则依循关系的熟识和亲近度沿着相反的顺序层层泛化。这也是中国社会差序格局的地域体现。在漫长的社会进程中,乡情观念在代代传承中逐渐内化为人们的一种心理情结,融入文化传统,它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文化基因,影响着人们的情感表达和行为实践。
正是由于这种人皆有之且根深蒂固的乡情观念,使得凭借乡情纽带构建社会资本具有明显的优势。首先,乡情在中国社会是一种积极的文化元素,历来是被认可和赞成的,也即乡情具有高度的社会认同。无论是身处体制内,还是身在体制外,人们对乡情抱持着一致的认同态度。这就让以乡情为由结识关系具有社会合法性。在政府系统里面,非正式关系是普遍存在的,但不正当的私拉关系却是“不良风气”“歪风邪气”“作风不正”的表现,是不容许存在的。基于乡情的关系往来则与之不同,交往双方会以一个正面的形象被认可和接受。乡情、乡谊具有的正当性有助于形成“亲”“清”关系,这是十八大以来着重提倡的新型关系。因此可以说,乡情为政府驻京办构建社会网络提供了绿色通道。
其次,乡情具有规模效应。作为公共部门,驻京办为完成其职责即通过做好政务联络和经济联络等服务地方经济社会发展,需要与体制内外的不同行动主体接触交往,结识的人自然是多多益善。因而其所构建的社会网络在规模上是以群体分,而非以个人分,也就是要有规模效应。乡情的角色恰能满足这一条件。因为鄉情纽带维系的其实就是一群人,他们以籍贯为基础,同一地方的人因之都具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同乡或老乡。无论体制内外,这一社会性的身份都是一样的。乡情不以体制分人群,从而打破了人群被体制分隔的界限,打通了体制内外资源流动的通道,借此可以聚拢起体制内外的资源。受乡情观念影响,同乡同籍的身份意识也早已经根植于中国人的心理结构,成为了一种自觉意识。人们会对老乡有一种基本的亲和感。亲和感的背后是信任,信任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驻京办本身也是一个栖居外地的“同乡”。见了面,闻乡音,叙乡情,聚乡谊,双方很容易走近。这种情形显然有助于驻京办和同乡人进入合作关系。“家乡人听说是老家政府办的同乡联谊会,都愿意来。联谊会当天,还来了一些没能直接通知到的人,都是老乡。大家在一起相互交流,畅谈工作和生活,都表示要抱团互助,共谋发展。”(J)各种同乡联谊活动的频繁举办足以说明驻京办运用乡情构建社会网络的成效。
驻京办是一个理性的行动者,既然乡情可以维系互惠合作关系,进而带来办事的便利和效率,那么就不能仅仅是消极地等它发挥作用,还要去主动地强化它。所以驻京办会有意识地突显同乡的身份和乡情观念。比如,某驻京办在举办的联谊会上向与会者专门分发“故乡人故乡情”的宣传册,驻京办主任在致词中特别强调:“本市驻京办是京城唯一本市人的家,我们热诚欢迎所有在京城工作和来京城的本市人常回家看看,让我们精诚团结为本市的明天,为我们京城本市人的家园献计献策,齐心协力,努力奋斗。”(B)乡情被驻京办充分调动起来。借助乡情,驻京办与各行各业潜在的同乡群体都有了进一步发展成为熟人关系的机会,从而可以通过聚合同乡网络构建起丰富的跨体制社会资本。
需要注意的是,驻京办构建跨体制社会资本离不开乡情的作用,但乡情并不是唯一的影响因素,同时发挥作用的还有驻京办的自身属性即政府角色。在和同乡交往的时候,驻京办带着明显的官方色彩。无论和什么人打交道,它都代表着政府。驻京办在联系、拜访关系对象时往往是以代表某某政府而来,其所开展的联谊活动也往往有派出地政府的领导参加,以示郑重和重视与各方的关系。政府的角色是它行动的一个资源。很多人与它打交道,进入其社会网络,是因为看到它作为政府部门的权威性、凝聚力和公信力,同时也是看着能从政府获得帮助或支持,它掌握着公共资源。这是政府部门在和个体行动者互动时的优势。“驻京办是政府机构,它有号召力和凝聚力把散居各处的老乡召集起来,驻京办给他们提供一个平台,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去为家乡经济社会发展做贡献。”(F)如果这个政府部门同时又能放下官僚作派,能以亲民之态、同乡之情主动地与人联系,很多人是愿意与它打交道的,这无疑有助于跨体制社会资本的构建。
简言之,在交往对象面前,驻京办展现了两种身份——同乡和政府。“政府”身份是驻京办无需刻意营造的正式角色,“同乡”身份则是驻京办利用乡情观念有意经营的角色。既是政府,又是同乡,两种身份集于一体,驻京办借此可以很有效率地完成它的使命。不难发现,政府的权威面相与脉脉温情的乡情面相可以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织在一起。正是通过乡情纽带,作为政府部门的驻京办得以构建起丰富的跨体制社会资本。
四、总结与讨论
双轨式改革造就了体制内与体制外的区分,跨体制社会资本即由跨越体制的社会关系网络及内嵌其中的资源构成。本文以体制内部门即驻京办的实践活动为例分析了这种资本形式得以构建的基本逻辑。它主要是通过同乡准入扩展关系规模以及通过固化关系增加关系强度的过程,建立和维持着一个跨越体制的以同乡为主体的社会网络,沟通了体制内外的资源,从而构建起丰富的跨体制社会资本。乡情在这一构建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作为一种本土化的因素,乡情具有高度的社会认同和规模效应。它为体制内外具有同乡身份的人提供了联结纽带,因而能够维系跨越体制的社会关系网络。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乡情本身是久已存在的文化元素,若不去主动地运作,它只是一种潜在的存在。唯有当行动者主动调动乡情去进行关系运作时,乡情才能发挥实际的作用。简言之,通过乡情运作发挥乡情作用是构建跨体制社会资本的一条重要途径。endprint
本文的研究发现对“地位论”“网络论”“运作论”等解释社会资本产生的理论研究有不同程度的补充。“地位论”认为,社会地位越高,据有的资源会越多,也就越有能力建立和维持跨体制的人际关系网络,从而拥有较多的跨体制社会资本。这种看法直接在静态的“地位”与社会资本之间建立联系,似乎只要在其位,就可以拥有社会资本。按其逻辑,驻京办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自然就会拥有较多的社会资本。本文的分析显示并非如此,驻京办拥有庞大的社会网络和丰富的社会资本是通过其以各种方式运作乡情产生的,而且,不同驻京办的网络规模之所以不同,也在于其运作程度不同。“地位论”更多是强调了一种静态的事实,忽略了“在其位”但若不去运作也不会形成有效的社会资本。本文分析的运作过程及其效果是对“地位论”在这一方面的有益补充。
“网络论”认为人们的交往范围越大,接触到不同位置的关系对象就会越多,资源就越具有异质性,从而会拥有更多的社会资本。这一点在网络关系不同强弱程度产生的影响大小方面引发了争议,即强关系和弱关系哪一个更有助于构建跨体制社会资本?既有观点认为是弱关系,也有观点认为是强关系,
持有弱关系观点的研究者以格兰诺维特为代表,参见Granovetter Mark: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 A Network Theory Revisited. Sociological Theory,1983,1(6),pp.201233。持有强关系观点的研究者以边燕杰為代表,参见边燕杰:《找回强关系:中国的间接关系、网络桥梁和求职》,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编:《中国社会学》(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19248页。
二者呈现一种对立的状态。本文的分析却显示,它们不是对立互斥的,而是互补的。弱关系的优势在于信息的广度,强关系的优势在于互动的深度。驻京办之所以要通过各种方式去认识更多领域的人,是为了扩展交往范围,政界、商界、科研院所、媒体等从业者显然可以提供更具异质性的信息资源。乡情的作用也是在于,处在不同社会位置的同乡者的数量很庞大,循着这一纽带有可能接触更多不一样的人,从而扩展关系网络,这是弱关系的作用。另一方面,资源共享的程度却是由强关系决定的。关系越近越熟,附着于其上的信任、义务感、期望约束会越强,关系对象会投入更多的精力去分享资源,所谓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办理,会倾力帮助关系使用者达其目的。若是较疏远淡薄的关系,在提供帮助时就有可能是敷衍而过。这也正是驻京办要有意运作调动乡情,在同乡中突出强调乡情的原因,通过激发强化乡情观念密切彼此的关系,从而在有需求时能得到对方切实有力的支持。社会资本的功效取决于社会网络参与者的数量和参与程度。因而强弱关系整合在一起可以发挥更大的效用,进而提高社会资本总量。
“运作论”认为,人际关系网络需要通过谋划、运作和动员才能转化为有效的社会资本,否则是无效的。目前关于这一方面的研究,由于主要采用的是对跨体制社会资本进行间接测量和分析的方式,较难透视其内在生成机制,有可能低估了其实际的运作效果。本文的研究首先是佐证了这一观点,同时对其充实之处是,采取直接观测即通过对驻京办构建社会资本的行为进行直接的描述和分析得出乡情的运作机制,证明了“运作”之于跨体制社会资本产生的重要作用。这将有助于加深对社会资本生成逻辑的理论认识。
另外,值得关注的是,跨体制社会资本不仅仅是在个体层次上有助于行动者获取自身之外的资源,从而增强其行动能力,实现其目的,它还具有宏观层面的社会化效应,即将社会的不同组成部分有机联系在一起。改革进程中出现的体制区隔会造成一种刚性的二元社会结构,若在制度层面和实践层面皆有区隔必然会带来整体社会的割裂、断裂,不利于和谐社会的构建。和谐社会应是社会各结构要素相互衔接协作而非被体制隔断的有机体状态。跨体制社会资本因其跨越体制的特性,可以使在制度层面相区隔的体制内外通过实践层面的互通有无和资源共享行为,实现不同程度的相融相通,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社会结构的刚性,消弭体制区隔产生的不利影响。这也是今后有必要进一步推进跨体制社会资本理论与经验研究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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