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唐的御“文”统“经”
——以元白韩柳为中心
2018-02-09潘链钰
潘链钰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一、元白“诗求讽喻”的经学意旨
以啖助为首的《春秋》学派,作为唐代经学历史中比较闻名的经学研究学派,其出现成型大致顺应了中唐政治文化的需要。这个学派作为一个融政治文化思想于一体的儒学复兴代表,给予贞元及元和两个中唐文化复兴时期以强大的动力。贞元的道统重构给予文学复古运动极大动力,其力之源乃在经学。“道统之说,倡言于唐代古文运动的韩愈和柳宗元。然而,促使古文运动发展的重要因素不是文学,而是经学。”[1]因此可以说,贞元时期,以元白为首的新乐府运动正是承袭《春秋》学派之精神而来,而元和时候的韩柳古文运动与以文载道,更是充分汲取春秋学说的营养而加以自化,成为影响中唐政治文化思想走向极具影响力的文化复兴运动。“唐代古文运动,自有其时代的任务,即是反六朝的骈体文,由贵族文学转而为小市民文学。”[2]由贵族文学而到小市民文学非但不仅是文学运动,实际也是政治运动,“唐代的政治也是由贵族而平民,由贵族政治而平民化的文人政治,这是中国封建社会政治主体演变的历史轨道。晚唐平民化的古文运动是政治文治化的一个具体表现,符合儒家文化文以载道的政治传统”。[3]此论尤确。
“经”的复兴与“文”的昌盛在这一时期再次融合,成为中唐时期经学与文论交相辉映的璀璨时刻。中唐虽然没有了盛唐时期文盛经融的隆丽气象,但中唐之经学重新恢复了“经”之经营的致用之思,且在文学文论上重新回到致用讽谏的《诗》家传统,这不得不说乃是另外一种新气象。
(一)元白新乐府运动的经学旨归
贞元时期经学研究尤其是《春秋》学的兴盛成为整个文化界复兴的标志。《春秋》之思想内涵重在政权稳固与通经致用,因而以元白为首的新乐府运动的展开,可以说正是《春秋》经学发挥重用以及世风求新求变的重要展现。以元白为首的新乐府诗歌流派又被称为讽喻诗歌流派,主要是因为其诗歌重在讽喻,这跟《春秋》学派有着极大关联。给予元白新乐府运动以《春秋》经学滋养的乃是陆质之弟子李绅。
李绅与元白二人相聚于贞元二十(804)年。李绅为元稹最为著名的文学作品《莺莺传》作《莺莺歌》正是李绅在贞元二十年入长安为进士考试时期。而通过白居易《送李二十侍御赴镇浙东》这首送别诗则可以明确知道,三人曾在安里有诗酒聚会:“靖安客舍花枝下,共脱青衫典浊醪。”[4]606可以说,三人之思想共鸣应该是科举考试提供的平台。元白乃是十年之间三次科第。贞元末至元和初,三人更是同为科举考试而忙碌奔走。从前文分析我们得知,三人奔走科考之时期正是永贞集团革新与《春秋》经学发展之时期,啖助之《春秋》成为了科考之重点,因而元白之讽喻诗或者说新乐府运动恰跟永贞革新与《春秋》经学有紧密关系。
白居易本人对永贞革新表示支持,甚至在永贞革新失败后还深情寄诗道:“道逢驰驿者,色有非常惧。亲族走相送,欲别不敢住。私怪问道旁,何人复何故。云是右丞相,当国握枢务。禄厚食万钱,恩深日三顾。昨日延英对,今日崖州去。”[4]11(《寄隐者》)元白在科考期间与吕温、韦执谊都有着志同道合式的深厚认识,因而在学术交往与政治认知上存在相似之处便顺理成章。这种历史性的际遇可以说正是中唐政治文化的必然走向,因为中唐时期的政治文化需要这样以文为枢机的政治文化运动,用以扭转正在下滑的中唐整个政治经济文化之势。
贞元与元和年间乃是中唐文化较为兴盛、思想较为自由的时段,元白讽喻诗的出现,直接促进了士人对政治的认识与干预,是在科场文化之外,更加全面广阔地接触现实政治的极佳途径。因而查屏球先生乐言道:“贞元元和之际是唐代政治学术文学最活跃的时期,这一新气象的内在精神就是士人政治热情的高涨,士人对现实政治的关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以元白新乐府为代表的讽喻诗风出现,同样也是这一文化思潮的结果。”[5]61当时的贡举主司权德舆对于中唐《春秋》学派引领下的儒学振兴之命题极为留心,贞元十八年策进士问甚至直接向举子提出如何恢复儒家经学的正宗地位等诸多问题:
六经之后,百氏塞路,微言大义,浸以乖绝。使昧者耗日力以灭天理,去夷道而趋曲学,利诱于内,不能自还。汉廷用经术以升贵位,传古义以决疑狱,诚为理之本也。 今有司或欲举建中制书,置五经博士,条定员品,列于国庠,诸生讨论,岁课能否,然后删非圣之书,使旧章不乱,则经有师道,学皆颛门,以为如何?当有其说。至于九流百家,论著利病,有可以辅经术而施教化者,皆为别白书之。[6]
这种恢复儒家地位的提问出现在国家科举考试之中,说明了举国上下正在历经一场由《春秋》学派引发的政治文化思想大讨论。元白二人顺应权德舆之意,以力主讽谏直言、经世致用而深得权公爱心。跳出他们讨论的圈子,从历史性的角度观察权德舆以及元白等人的行为,从当时贞元风气可以感受到似乎一股类似开元天宝的开明政治风气正重新来临,这或许成为元白敢于开启讽喻诗的一个指引。因为从贞元到元和,儒道复兴一直是科场主题,这无疑极大提升了改革之士们政治批判的勇气。由此,元白二人同当时士人一样,受到《春秋》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在权德舆文化权力导向下,敢于通过科考传达政见,主张学政合一,努力并自觉地将儒家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带入诗歌创作之中。
(二)《春秋》学派思想影响下的元白诗论与讽喻诗
元白诗派的讽喻诗最具特色的一点就是批判与写实。正如《新乐府诗序》所谓:“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戒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7]“这一精神也就是《春秋》学派所强调的善恶必书的史官精神与褒善贬恶的《春秋》笔法,讽喻诗人就将这一精神运用于诗歌创作之中。”[5]75讽喻诗之前提乃是写实,也就是文学作品必须去伪存真。对于“真”的强调乃是儒家审美文艺观的基本原则。“真”也就是元白乐府诗序中的“核而实”,这一点与传统诗教一脉相承。
然而另一层面的“直而切”则与传统“温柔敦厚”之诗旨不相符合。“直而切”没有了儒家《诗》旨中“婉谏”的温柔,而是多了一种激动的直白的戾气。之所以会如此,一则因为中唐政治环境需要一种较为强烈的情绪,而非软绵的敦厚诗风;二则因为盛唐“文”的泛滥,元白有意采取矫枉过正式的扭转。这种“直而切”固然有其不足的一面,但结合历史情境考察,也算有同情之理解。
如果说经由《春秋》学派思想之影响,元白诗派诗论要点之一乃是批判与写实的话,那么要点之二则是变通与务实。《春秋》学派讲求变通,不死守不顽固,利导变易而为其民。因而在复古思潮影响下,元白诗派纵然提倡诗教风化,诗主讽谏,但没有跟汉儒一样还从模拟诗之四言形式着手,用以达到儒家诗教的效果,而是追新求异,以都市文化创作诗歌俗曲作为新乐府诗歌的基调,这跟同样追求新奇的韩孟诗派大相径庭。
韩孟诗派虽然在诗歌创作上多用险怪之词、奇绝之韵,但在古文理论中仍以秦汉文章为范本,这跟元白从表现方法到语言风格全然拟用当时最流行的诗歌形式为模板大不一样。因而陈寅恪先生在论述这一点时谈到:“惟以唐代古诗,前有陈子昂、李太白之复古诗体,故白氏新乐府之创造性质,乃不为世人所注意。实则乐天之作,乃以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为职志,与陈、李之改革齐梁以来士大夫纸上摹写诗句为标榜者,大相悬殊。其价值及影响,或更较为高远也。此为吾国中古文学史上一大问题。”[8]实际上并不是“问题”,而是元白一直秉持的核而实、直而切的诗学精神一直在发挥作用罢了。他们并不是简单的诗体复古,而是更为注意诗的实际功用,这种复古相对而言更加务实,也更具创新。同样提倡创新性务实的还有元稹。元稹善于将古老的诗教精神与流行的诗歌形式相结合,他在《乐府古题序》中谈到:
按仲尼学文王操,伯牙作《流波》《水仙》等操,齐犊沐作《雉朝飞》,卫女作《思归引》,则不于汉魏而后始,亦已明矣。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昨梁州见进士刘猛、李馀各赋古乐府诗数十首,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余因选而和之。其有虽用古题,全无古义者,若《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特书烈女之类是也。其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者,则《田家》止述军输,《捉捕》词先蝼蚁之类是也。刘、李二子方将极意于斯文,因为粗明古今歌词同异之旨焉。[9]
元白这种复古中所带的创新,其意图旨在将儒家教化精神直接注入流行的乐府民歌里,让她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不仅是复兴式的创新,受《春秋》学派思想影响的元白诗论要点之三还有重俗与崇质。讽喻诗之一大特点就是“俗”。这种“俗”并非指他的粗鄙,更多地是指通俗。通俗的目的乃是让更多人知道并理解讽喻诗的诗歌内涵。这种平民化的诗歌主张显示出元白诗派希望天下士人皆能深谙其意而笃行实践。元白讽喻诗刚出现不久,便遭到一些诗人的攻击。但所谓“元轻白俗”之评价大抵公允,而且从中也可以看出,“俗”的确是白居易讽喻诗的一大特色。这些观点在文学史的著作中随处可见,因而不再赘言。至于重质轻文,既是跟崇俗枝叶同根的观点,也是自中唐以来士人的普遍追求。既然重俗,那么重质则是势在必行——因为通俗的诗歌必须削减掉华丽的修辞与过多的装饰,要显得自然大方而非浓妆艳抹。白居易《策林》第六八《议文章》直接言道:
国家以文德应天,以文教牧人,以文行选贤,以文学取士,二百余年,焕乎文章,故士无贤不肖,率注意于文矣。然臣闻大成不能无小弊,大美不能无小疵,是以凡今秉笔之徒,率尔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咏、诗赋、碑碣、赞诔之制,往往有虚美者矣,有愧辞者矣。若行于时,则诬善恶而惑当代;若传于后,则混真伪而疑将来。臣伏思之,大非先王文理化成之教也。且古之为文者,上以纫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今褒贬之文无覈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虽雕章镂句,将焉用之?臣又闻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辞丽藻生于文,反伤文者也。故农者耘稂莠,簸秕稗,所以养谷也;王者删淫辞,削丽藻,所以养文也。伏惟陛下诏主文之司,谕养文之旨,俾辞赋合炯戒讽谕者,虽质虽野,采而奖之,碑诔有虚美愧辞者,虽华虽丽,禁而绝之。若然,则为文者必当尚质抑淫,著诚去伪,小疵小弊,荡然无遗矣。则何虑乎皇家之文章,不与三代同风者欤?[4]425
虚美之词在白居易看来必须要禁绝。这种矫枉过正的诗学观念自然是为了配合讽喻诗之崇质重俗而来,也的确是以儒家经学观念中辞达而已与反华崇实之经学观点为基底的。
讽喻诗除了有着上述三点因《春秋》学派影响而得来的特色外,其诗歌内容同样与《春秋》学派之思想观点一脉相承。
首先,《春秋》学派主张尊王攘夷,这是《春秋》诞生起一直就保存的品性,在元白讽喻诗中就多有表现。元稹在《叙诗寄乐天书》中直接对藩镇割据的乱象表示批评,而在《蛮子朝》《西凉伎》等讽喻诗中更是直接痛骂武将的嚣张跋扈。他们对帝王则力谏处置武将:“何不向西射?西天有天狼。何不向东射,东海有长鲸。不然学仁贵,三矢平虏庭。不然学仲连,一发下燕城。”[4]21(白居易《答箭镞》)白诗中透出的激动语气,一方面是作者渴求朝廷经世致用,力主用武力平定割据;一方面又是对朝廷不敢作为的无奈与愤懑。虽然最终李唐覆灭,但至少白居易等人努力地呐喊过,也算是经学始终彪柄千古的证明。
其次,元白讽喻诗还发挥了《春秋》经义中的民本思想。中唐国力衰弱,财富不足而民力虚弱成为重要的矛盾,因而以民为本、反对奢华暴敛便显得尤为重要,这也是《春秋》左传一直强调的。元白“惟歌生民病”,一边是他们要替普通百姓发声的美好心愿,一边却是帝王君臣无法真正关爱普通百姓的无奈。民本思想是讽喻诗的核心所在,却也是讽喻诗关注重点中最为脆弱之所在。
最后,讽喻诗中倡导改革的意图也十分明显。赵匡曾经在《春秋集传纂例》中大言改革变法之事:“故革而上者比于治,革而下者比于乱。”[10]“法”的自身长久就会产生弊端,因此永贞集团正是继承这种改革思想而提出了变革。如元白同样受此影响而在讽喻诗中大提改革,如白居易《赠友五首》:“兵兴一变法,兵息遂不还。使我农桑人,憔悴垘亩间。谁能革此弊?待君秉利权:复彼租佣法,令如贞观年。”(其三)[11]51“天下率如此,何以安吾民。谁能变此法?待君赞弥纶。慎择循良吏,令其长子孙。”(其四)[11]52白居易倡导改革之呼声由此可见。
二、韩柳“以文载道”的经学用心
贞元到元和时期的确是中唐经文交织、辉映互美的时期,元白的新乐府运动展现了中唐有识之士希冀以文救经、以经救政的复古路径。如果说元白尚且侧重于诗歌革新的话,那么继之而起的韩愈与柳宗元则在古文运动上颇有用心。韩流古文运动的实质,乃是借“文”之复古达到“经”之回归,其借文疗经、倚文载道之思路极为明显。
(一)元和时期诗学革新的经学背景
继贞元时期经学的渐渐成长,到元和时期,文人治经已经成为普遍现象。如果说唐代前期之经学发展主要以总结性的典籍呈现的话,那么元和时期的经学研究就带有明显的独创性与个性化特点。“龙虎榜”的出现,标志着中唐一批中下层新兴士人逐渐在科场竞争中找到了新的经学发展路径。正是他们的阶层背景,影响到了这种带有摸索性质的文化整合,实际带来的是一股创新的学术风气。跟成长在经学世家的汉儒之章句不同的是,他们以惊骇之新论为特点,具有跟元白相比更为大胆的创新勇气和更为深入的治经研习程度。
这一时期,一批私人经学研究专著相继问世,如王涯《说玄》、陆质《集注春秋》、韩愈《论语注》、柳宗元《非国语》、韦彤《五礼精义》等等。由此可以看出,元和时代真正开启了研经重经的大门,不仅诸多研治经学之士人本身就是文人诗人,而且经家之自信明显比初盛唐乃至贞元时期高涨很多。更为重要的是,由元白而来的文坛“俗”气聚而升起一股尚奇之风,这股尚奇之风不仅出现在元和士人的解经读经上,也表现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上。
由天宝安史之乱后重经之风而来的是贞元士人逐渐回归经典复古文学的风气。如果说贞元时期尚在恢复经学传统的初期的话,那么元和时期则较之更为深入。较之贞元时期的士人,元和时期的文人不再将经学与章句分开,不再将研究经典看作是汉儒训诂式的经生之事,他们自觉地将经生的外衣披在诗人的身躯上,因而这一时期很多辞章之士都著有极为丰富的研读经典。
韩愈、柳宗元、刘禹锡都是闻名当时的大诗人,他们对《春秋》《左传》及《论语》亦颇有研究。需要注意的是,元和时期的士人解读经典有着诗人的气质,因而跟汉儒章句之分已经全然不同。更加值得重视的是,元和时期的士人解读经典之重点不再如贞元时期焦距在礼学之上,而是更为关注《春秋》和《论语》。这两部书之所以能够受到元和士人的亲睐,一则是因为文字较为简短,没有汉儒皓首穷经的繁琐;二则因为这两部书特殊的经学内涵正好适合时代之所需。如果说《春秋》是从宏观视角恢复李唐经学致用与革新的元气的话,那么《论语》则侧重个人的身心修养,以达到内外双修之目的。这种重视国家与个人修养的学术风气实际上跟宋儒修齐治平之理念极为相似,而文人化的治经方式已经开启了宋儒经、政、文三位合一的学术文化特色。因此,大量带有依经立义特色的学术思维方式的著作都产生在元和时期,比较著名的有韩愈的《原道》、柳宗元的《封建论》、李翱的《复性书》等等,这些著作给予宋儒极大的借鉴。
(二)元和时期解经的尚奇之风
贞元时期的经学恢复带着“安史之乱”的感伤,而元和时期因道统之重任在肩,士人恢复了初盛唐那种自信与刚毅,承接道统且自立新说,充分发挥经学经世致用之主张,则成为元和时期不同于贞元时期的经学特色。韩愈对道统重构极为自信,因而在《原道》中自称是沿承孔孟而来:“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择而不精,语焉而不详。”[12]韩愈对荀子与扬雄皆不满,表现出超越汉儒的气概。而李翱则以类似释道传宗的神秘来言说自己得承孔子颜回子路子思之正宗。类似的王涯论《易》与“玄”也是言说自己承接扬雄《太玄经》而来。这种“自言正宗”的方式被陈寅恪说破:
华夏学术最重传授渊源,盖非此不足以征信于人。观两汉经学传授之记载,即可知也。南北朝之旧禅学已采用《阿育王经传》等书,伪作付《法藏因缘传》,已证明其学说之传授。至唐代新禅宗,特标教外别传之旨,以自矜异,故尤不得不建立一新道统,证明其渊源之所从来,以压倒同时之旧学派。[13]
其实,元和时代作为一个经学重构的时代,的确是在道统上需要借助这种非常手段才能赢得“听众”与信徒。元和时期的道统自信无论是否强大,至少在中唐时期,能够给予经学恢复以极大力量,这不仅体现在文人解经与道统自信之上,还体现在解经方面开创的尚奇之风。
元和时期科举竞争趋势渐大,在以自为宗的神秘传承色彩下,文士多以奇文怪语解读经书,这虽然是一种学术的活力,但是相对而言,却也是一种学风的败坏。唐代《通典·选举典》曾就此等学风做出批评:“选人猥多,案犊浅近,不足为难,乃采经籍古义,假设甲乙,全其判断。既而来者益众,而通经正籍又不足以为问,乃征辟书曲学隐伏之义问之,惟惧人之能知也。”[14]如果说唐代前期孔颖达尚且对汉儒注疏保持着一颗疏不破注的虔诚之心,那么韩柳为代表的元和经家则大力破除汉儒的章句之法,敢于自立新说且多言前人未发之句。
韩愈对这种尚奇之风并不反对,反而在给当时经家施士匄之墓志铭上对此风乐道:“朝之贤士大夫,从而执经考疑者,继于门。太学生习毛、郑《诗》《春秋左氏传》者,皆其弟子。贵游之子弟,时先生之说二经,来太学,帖帖坐诸生下,恐不卒得其闻。”[15](《施先生墓铭》)尚奇之风,有见于此。以韩柳为代表的新儒不再对汉儒注疏做出顶礼膜拜之姿态,有时甚至超越文本限制而有些臆说的成分。出现这种现象当然跟他们为了道统重构而做了矫枉过正之行为有关。
(三)元和诗学以尚奇为美
元和士人以文人化方式解经,因而不仅解经尚奇,其诗学更以尚奇为美。不论是古文观还是诗学观,尚奇成为他们的一大特色。韩门文风尚奇早在唐代便被概括评论。李肇《唐国史补》:“元和已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则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合体。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16]韩愈的“不平则鸣”正是因为内心的一股奇绝之气不能消解,故而散出于文而呈现出跌宕起伏之面貌,这一点乃是众所周知之事,此不赘言。韩愈的弟子皇甫湜虽于作诗不甚用心,但作文却颇喜险怪。皇甫湜从儒家经典之中找到依据为自己尚奇求怪的文风“辩护”道:
圣人之文,其难及也。作《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词,吾何敢拟议之哉!秦、汉以来至今,文学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其文皆奇,其传皆远。生书文亦善矣,比之数子,似犹未胜,何必心之高乎?《传》曰:“其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生自视何如哉?《书》之文不奇;《易》之文可谓奇矣,岂碍理伤圣乎?如“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见豕负涂,载鬼一车”,“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此何等语也 ![17]
皇甫湜认为,屈原扬雄司马迁之类的作品正是因为他们奇特的想象以及与儒家相对的怪异文风而得以流传。《易经》更是以奇为特点。正因如此,所以他就更加发挥经典尚奇的特性而创作大量奇绝之文。
他们不仅在古文创作中尚奇求怪,在诗歌批评中同样也将“奇”“怪”作为评判标准。韩愈《调张籍》诗中这样评价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意境:“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唯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翦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18]全诗充满了奇绝险怪的想象与探险入幽的文辞,可谓韩孟诗派尚奇的代表。如果说韩愈等人的诗作尚奇之中还带有清健的诗风,那么孟郊被当时人称为“矫激”之谓,则因为其诗中除了尚奇外还有一种怪异嫉俗的口吻。孟郊的《答卢仝》正深刻地体现了这一特点:
楚屈入水死,诗孟踏雪僵。
直气苟有存,死亦何所妨。
日劈高查牙,清棱含冰浆。
前古后古冰,与山气势强。
闪怪千石形,异状安可量。
有时春镜破,百道声飞扬。
潜仙不足言,朗客无隐肠。
为君倾海宇,日夕多文章。
天下岂无缘,此山雪昂藏。
烦君前致词,哀我老更狂。
狂歌不及狂,歌声缘凤凰。
凤兮何当来,消我孤直疮。
君文真凤声,宣隘满铿锵。
洛友零落尽,逮兹悲重伤。
独自奋异骨,将骑白角翔。
再三劝莫行,寒气有刀枪。
仰惭君子多,慎勿作芬芳。[19]
孟郊的诗有一股韩愈所谓的不平之气,“郊寒岛瘦”的历史评价或许说明了孟郊诗中的气更多的乃是一种怨气,这股怨气会不自觉引导孟郊创作走向奇绝怪异。
纵观整个元和诗坛,之所以他们的诗文崇尚奇绝险怪,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们深于经学而出入诗文的学术思理,他们的“奇绝”正是在六经的苑囿里采摘英华的结果。这一点并非今人之观点,而是在清代就早已被研究过。清人李重华《贞一斋诗话》从经学与诗学的关系角度论述韩愈诗歌尚奇这一特色时说道:“诗家奥衍一派,开自昌黎。然昌黎全本经学,次则屈宋扬马,亦雅意取裁,故得字字典雅。”[20]李重华所谓“奥衍”,乃从韩诗语言上论述,其成因正是韩愈等浓厚的拟经意识。翁方纲《石洲诗话》也说:“韩文公约六经之旨而成文。其诗亦每于极琐碎极质实处,直接六经之脉。盖爻象繇占、典谟誓命、笔削记载之法,悉酝入风雅正旨,而具有其遗味。自束皙、韦孟以来,皆未有如此沈博也。”[21]
翁方纲给予韩愈极高评价,认为他是承接六经脉络而来,倒是跟韩愈自谓承孟子而来极为相似。翁方纲的评论在清代后期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与认可,著名经家方东树也曾就韩诗与六经之关系表态:“韩公后出,原本六经,根本盛大,包孕众多,巍然自开一世界。”[22]方东树对韩愈诗歌包容“六经”的特点表示认同。当然,韩孟诗派诗歌语言绝非全然奇绝,有些也十分清新雅致,但追求奇绝不可否认乃是一种自觉的艺术行为,因为“他们已将经典作为一种审美对象,视经典语体为一种可与古道相通的富有生命力的文化载体。诗人在创作中运用经语,如同是采用同一种对话方式与古代圣贤同话共语。他们带着与圣人同心的学术自负来采用经典字词,这种驱经入诗的创作活动使他们获得了与圣人共语的快意”。[5]165
(四)贞元诗学革新的历史意义
从以上对元白诗派与韩孟诗派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中唐士人援经入文的复古主张的确给政权稳固与文化复兴以极大的勇气与自信,这正是经学复归与经营致用思想的践行结果。中唐贞元时期文学革新的根本目的,是要救治经学,用文学去救治经学进而给予政治文化一种新生的力量的确是一件十分伟大的事业。“经”与“文”的交织,让中唐时期的文化呈现极大复兴的蓝图。但如果站在纯艺术的审美角度,我们不得不说,无论元白诗派还是韩孟诗派,他们都由前期复古的“好心”逐渐将诗歌形式在某种程度上引入了歧途的“恶意”:元稹诗歌中轻媚的风气早被学人发现,而白居易通俗的诗歌主旨又逐渐变得浅切无味。白居易一边主张通俗浅切之诗歌,一边又铺写闲雅绮丽的《长恨歌》与诸多闲适诗,这些矛盾的文学主张与创作实际都遭到了世人的评议。
至于韩孟诗派,则一边将诗歌由高雅清健引入奇绝险怪甚至以怪为美的歧路,一边将清正之气引入悲凉郁怨的凄冷氛围,更何况韩愈也有着一边排佛重儒、一边笃信释道的矛盾心理,这些也遭到了时人的热议。近人顾随在其著作《顾随论学精要》中曾就中唐韩柳的文学复古与古文运动论及自己的看法,其语言中肯而略有禅家哲思:“一切事业躁人无成绩,性急可,但必须沉住气。学道者之入山冥想即为消磨躁气。盖自清明之气中,始生出真美,合而为善,三位一体。韩不能平静,故无清明之气,思想浮浅而议论文不高。诗人可以给读者一种暗示,而不能给人教训。”[23]顾随所谓“暗示”与“教训”,其实就是本文此处想要表达的韩柳以及元白诗文之“应有”与“已失”。当然,这种认识前辈们已经明确指出,此处不再赘言。
元白诗派与韩孟诗派的矛盾之处早就被学者从个性与时代的角度做了诸多研究。在这里,我们只想说,从整个中唐文学复兴与经学复归的角度看,元白韩柳等人的确居功甚伟,可以千古留名。他们经的一面给了中唐革新巨大勇气,但他们文的一面,终究还是没能继承盛唐诗坛的清正雅健之风,而是走向了下滑的道路。天下事物莫不在变。盛唐诗歌在中唐之后,逐渐远离了历史的轴心而飘远,韩孟诗派与元白诗派开启的诗风直接影响了宋人的诗思,这是历史客观的走向。因而评论元白韩孟,只能说是“尽善矣,未尽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