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书单“泛滥”之后
2018-02-09李欣荣
宗 城/文 李欣荣/评
书单年年有,新媒体时代特别多。如今,一个读者收藏的书单比读过的书多,已是司空见惯。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数据显示,2016年,中国人人均阅读图书为7.86本。过去两年,这个数值不会有大变化,但中国人人均收藏的书单,可能就远超这个数值了。
书单市场巨大。笔者在运营出版社公众号时对此感触尤深。但凡是发布书单的日期,公众号的数据都会比较好看,后台每天也会有读者主动催促,希望出版社和编辑多推荐图书。于出版社而言,书单反而成为一个推销新书、增强曝光度的平台,但是这些新书的成色几何,更多靠的是出版社自己的判断力,很少会有书单组织者额外设置匿名评审会。所以,书单虽然多,可滥竽充数、敷衍了事的却不少。
发布书单的初衷本是推荐好书、鼓励阅读,但随着“书单经济”的崛起,书单正慢慢变得不靠谱起来,成为跑关系、软广告的重灾区。即便是由专业出版社、媒体推荐的书单,因为内部的人情因素,有时候也会钻进一些名不副实的作品,在划分名次的书单里尤其如此。
但很快,书单文化便迎合了读者的取巧心理。相当一部分人看重的是书的装饰作用、书的观点,他们想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一本书讲了什么、有什么意义。书籍被视为一种摄取别人干货和观点的工具,而书单,显然就成为按图索骥的便捷手段。
于是,书单的流行成为一种必然。在稍纵即逝的现代人生活中,腾出一周时间细读文本显得过于奢侈。尤其是上班族,总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挑选出最符合自己期待的图书,并提炼出这本书最精炼的观点,这样一眼扫过去,就显得自己读过了,然后便可以在豆瓣标记读书、转发朋友圈,到年末,再晒一晒自己的阅读记录,收获一种心安理得的参与感。
其实大部分书并不能让人学到新知识,只是用一种新鲜的语言模式“新瓶装旧酒”。很多时候,阅读的乐趣不在于颠覆三观,而是沉浸在作者独特的叙述语言之中。换句话说,重要的不是阅读的结果,而是阅读的过程。例如林奕含的代表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的观点并不新,无论是对性侵的看法,还是对“话语即权力”的探讨,在纳博科夫乃至更早的作家的笔下,都已经被诠释过了。但林奕含用自己独特的口吻,将这一旧话题又重新提炼出来,市场的反映则证明,这本书的语言十分成功。
书单的流行,还有一点在于满足了大量国人的格调追求。保罗·福塞尔在《格调》一书中提出这么一个观点:在社会上,底层试图装扮为中层,中层试图装扮为上层,上层试图装扮成顶层,顶层身处食物链顶端,却不愿被关注,于是扮作底层。而区分底层、中层、上层和顶层的重要标志就是格调,也可理解为“品味”二字。那怎么突显出自己阶层较高又富有品味呢?《格调》援引法国后现代大师罗兰·巴特的一段话作为注解,那是在罗兰·巴特谈到自己所希望的理想生活时说:“有点钱,不要太多;有点权力,也不要太多;但要有大量的闲暇。”对面的记者问他:“那你渴望得到的大量闲暇用来做什么呢?”他说:“读书,写作,和朋友们交往,喝酒(当然是葡萄酒),听音乐,旅行等等。”
即便功利一点来说,如果只是想要修炼出读书人的格调,光靠书单也是不成的。曹文轩说的话在理:“读书人的气质是由连绵不断的阅读潜移默化养就的。有些人,就造物主创造了他们这些毛坯而言,是毫无魅力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不完美的。然而,读书生涯居然使他们由内到外获得了新生。依然还是从前的身材与面孔,却有了一种比身材、面孔贵重得多的叫‘气质’的东西。我认识的一些先生,当他们安坐在藤椅里向你平易近人地叙事或论理,当他们站在讲台上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地讲述他们的发现,当他们在餐桌上很随意地诙谐了一下,你会觉得这些先生真是很有神采。此时,你就会真正领略‘书卷气’的迷人之处。”
比起书单,还有另一种不常被人提起的方式,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一个效果不错的法子,那就是欣赏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重点引用的书目。作品的引用、注释和参考文献,有时候也是隐藏的“书市”。因为,作品是作者的命根子,关乎作者的面子和里子,当一位严肃的作者认真对待自己的作品时,他的引用、注释和参考文献,其实都是铸就作品的一部分。尤其是经过编辑、同行、出版社层层把关的作品,对引用、注释和参考文献更是讲究。
只是,把书当作摆设的人,也就很难留意这些引用、注释和参考文献了。
(选自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2018年7月6日)
【解 读】
书单已经不是新鲜物,“年年有”写出了它的普通、普遍、普及,但“特别多”却是新媒体时代书单的特殊现象。作者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列举书单的具体数目或者繁多的发布者,因为这没法完备地统计;而是巧妙地将中国人人均收藏的书单数和图书数相比较,给人以直观的印象。为什么说这种方式巧妙呢?因为书单和图书本身并无可比较之处,但人均图书阅读量是长年刺痛国人神经、伤害民族自尊心的一个文化指标,有夺人眼球之效。作者创新性地将两者联系起来,就挖掘出了一个吊诡的阅读现象:读者更多的是收藏书单,或者说阅读书单,而不是阅读图书。
导致这种情形产生的缘由是什么呢?作者先从书单市场、书单经济和书单文化三个角度来论述,论述对象由表及里、由实入虚,论述范围由狭到广,论述程度由浅入深:
作者通过自己运营出版社公众号的亲身经历,从读者和出版社两方面对书单的需求正面论述书单市场巨大,但也从反面谈到了书单的公正性不足,有不少滥竽充数、敷衍了事。再论述“书单经济”使书单的发布与其初衷背道而驰,作者所例举的种种“不靠谱”现象,是对上节书单公正性不足的扩展。又指出书单文化迎合读者取巧心理,让人能按图索骥,在最短的时间获取著述者的观点。
其实这部分也为我们指出了书单流行的外部原因。接着作者便通过分析读者的阅读动机,探寻书单流行的内部原因,这也是文章论述的主体部分。
如果说“取巧”二字含有批评意味的话,此处作者却对读者的阅读行为抱有理解:节奏快、细读时间少,借助书单可以在最短时间挑出最想读的书,获得最精炼的观点。但理解并不代表作者赞同这样的阅读方式,他以林奕含的代表作为例,论述了大多数的阅读并非获得新的观点,而是体验独特的叙述语言。很显然,书单阅读与此背离。通过这种阅读“获得参与感”,这是作者分析的第一种阅读动机。
格调追求是作者分析的另一种也是更深层的阅读动机。他先援引《格调》一书中保罗·福赛尔的观点,论述了人们有格调追求的普遍心理,以罗兰·巴特的一段话说明读书是表现格调的一种方式。然后借助曹文轩关于阅读涵养气质的一大段话,从反面论述了书单阅读修炼不出读书人的格调。
既然书单阅读无法让人有独特的体验并获得想要追求的格调,那么这样的阅读就是无效的。有效的阅读方式是怎样的呢?作者在文章的结尾介绍了一种有效的阅读方式——随着作品中的引用、注释和参考文献去阅读;最后又顺势一击,讽刺了书单阅读者只是把书当作摆设而已,他们并不关注作品的内容,隐约透露出作者对书单阅读现状的忧虑和喟叹。
总之,面对一种文化现象,作者不仅敏锐地寻找到了论述的切入方式,更是由外而内层层剥笋、挖掘出书单阅读的本质,论述周密,条理清晰,引用和例证不仅有良好的论证效果,也有很强的说服力。文章告诉了我们真正有效的阅读方式,也促使我们反思自己的日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