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中苏轼思想及其成因探析
2018-02-09徐崇明
徐崇明
最近,听了两节同课异构的课,上的都是苏轼的《定风波》。
两位老师都能紧扣词中的一些重要词语或者句子来分析人物性格和情感。比如抓住“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的对比,解读出苏轼与众不同的乐观、豁达;通过“莫听”“吟啸”“徐行”等动作描写,解读出苏轼遇雨时的安之若素、悠闲自在;通过“山头斜照却相迎”,解读出苏轼“微冷”之时刚好迎来夕阳照耀油然而生的温暖、欣慰。最后老师还补充苏轼被贬黄州的背景知识,以苏轼当时的处境来联系遇雨时的心理、动作等描写,认为该诗抒发了苏轼在被贬谪、打击的环境中仍然能够处之泰然、享受生活的豁达情怀。
这样解读文本,并没有错误,但无疑比较肤浅,还远远没有走进文本的深处,更没有走进苏轼那坦然面对一切、悟透人生哲理的精神世界。
要读懂《定风波》,必须要紧紧扣住上下片中末尾的两句话。
首先来看上片结尾“一蓑烟雨任平生”。可以启发学生思考:“任平生”能不能换成“度平生”或者“过平生”?学生在比较品味中会感觉到,“度”和“过”两个词语所表达的力度远远不如“任”强烈。因为一个“任”写出了苏轼内心对“烟雨”的一种藐视。这里的“烟雨”无疑暗指人生的风风雨雨。本句中,苏轼利用“任平生”把这首词的意境一下子开阔了很多。因为前面写的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这仅仅是对这一次遇雨的不怕。而“一蓑烟雨任平生”已经由“这一次”扩展到了“这一生”,即使整个人生充满“烟雨”,我只要身披“一蓑”就什么都不怕,任凭你“烟雨”来吧,写出了苏轼坦然面对人生、笑傲风雨的心理力量。当然,这里并不是写苏轼的争强好胜(否则就与下文的“也无风雨也无晴”矛盾了),苏轼的“不怕”源自于内心的从容和淡定,正是内心的强大使得他能够平淡地、超然地看待以往的政敌和人生的风雨。
这样理解的话,我们就会对上片中“莫听穿林打叶声”中的“莫听”有了更深的理解。可以让学生思考:“莫听”可不可以换成“不听”?学生稍一思考就会知道不可以换,因为“不听”只能写出一种拒绝,有声音但我就是不听,有一种排斥、逃避的意思;而“莫听”则写出了一种气定神闲,虽然有声音,但不必去理它,写出了人的心理对外物的一种超然驾驭。
同样,学生也会对上片中“吟啸”“徐行”以及简陋的“竹杖芒鞋”怎么可能“轻胜马”,为什么自信地说“谁怕”有了更深的悟解。因为,这里面不仅仅是豁达,还显然包含了苏轼的一种坦然、自信和藐视。人的外在行为往往由心理、精神支配。只要具备了上述心理或精神,风吹雨打也会被视作愉悦享受,竹杖芒鞋也会觉得便利轻快。
其次来看下片结尾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句话极富意蕴,真正写出了苏轼静对一切、得失俱忘的精神境界。本来,在苏轼感到“微冷”的时候,刚好夕阳出来了,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现在,虽然夕阳已经落山,但喜悦、留念还在,为什么会写“也无风雨也无晴”呢?如果深入品味,我们就能逐渐走进苏轼的内心,领悟这句话表达的真正意思:不管是已经过去的风雨,还是温暖我身体的夕阳,在我苏轼的眼中,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也就是说逆境中的风雨也罢,顺境中的夕照也罢,无论外物怎么变迁,一切都会过去,都不足挂怀;因此,任何时候,我都会“不以顺喜”“不以逆悲”,我依然是我,并不会受到外界的干预或影响。这是一种何等的心理定力和精神世界!这有点像佛家参悟透了“万物皆空”的道理。一个人只要认识到了“万物皆空”,就能获得超越一切的智慧,就能获得内心的超脱和自由。由此,我忽然想起杨绛先生的一段话。杨绛先生在她的《百岁感言》中说:“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杨绛先生还说:“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胜利,这便是人生哲学。”用杨绛先生的话来对照苏轼,苏轼真的参悟透了人生的哲学,真的达到了杨先生所说的静对命运、淡定从容的境界。
从这个角度来赏析这个结尾,我们会发现,唯有下片的这个结尾,才能与上片结尾“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界相互呼应。可以说,正是因为苏轼参悟透了人生的顺境和逆境,所以他不仅可以对这一次风雨说“谁怕”,更可以自信地对一生的“烟雨”大胆地说“任凭来吧”。也唯有这样的心理定力和精神世界,苏轼才能坦然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荣辱祸福,以高蹈、超脱、潇洒的姿态行走在中国传统文学的星空中,熠熠生辉,无人匹敌。
有不少老师认为,苏轼的“一蓑烟雨任平生”还写出了苏轼对自己遭受无妄打击的一种不满和发泄,蕴含着对打击自己的政敌的一种回击和挑战。这种理解貌似深刻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如果上片苏轼内心是如此的不平、充满怨恨,则这种心理与下片“也无风雨也无晴”所表现出的超脱、淡定、自由显然相互矛盾。
一位文人在被贬之后的逆境之中,为什么思想会如此超脱、淡定呢?
《定风波》写于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年。刚到黄州的苏轼一开始的精神境界并不是这样的。苏轼在《与秦太虚书》中曾写道:“初到黄州,廪入绝绝,人口不少,私忧甚之。”刚来黄州,他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只能暂居定慧院。他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写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显然,这里的孤单、惊惶的“孤鸿”就是他自己的写照。然而,仅仅过了两年,苏轼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洒脱、淡定呢?这其实与苏轼的天性和在黄州的经历有关。
苏轼天生就乐观开朗、幽默风趣,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写到:“显然他心中有一股性格的力量,谁也挡不了,这种力量由他出生那一刻就已存在,顺其自然,直到死亡逼他嘴巴不再谈笑为止。”苏轼性情真率,认为“天底下无一不好人”“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林语堂《苏东坡传》)。在任密州知州时,苏轼就具有了超然的性格,他说:“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超然台记》),苏轼阅读广博,广泛涉猎佛家、道家、儒学等书籍,并融合贯通,他的弟弟苏辙评价他:“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儒、佛、道等精神上的滋养都影响了苏轼的个性和日后创作。
“乌台诗案”发生后,苏轼的确受惊不小,一度压抑忧惧。但来到黄州之后,一方面得到官府和友人的关心、帮助,另一方面他广泛游览当地山川风物,“与田夫野老相从溪山间”,黄州的山水、平静的生活既逐渐抚慰了他受惊的心灵,同时也使他认识到大自然有其“不变”的一面,个人的变迁在大自然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他在《赤壁赋》中就说:“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因此,在黄州的四年里,苏轼虽然也有苦闷和纠结的时候,但他依托于天生的乐观风趣,依托于对佛儒道的贯通理解,在山水中游览、反思,于是逐渐从痛苦中解脱,从而以更加积极乐观的心态重新面对生活,审视人生,于是逐渐形成了博大包容、乐观超然、淡定从容的胸怀。有了这种胸怀,政治上的那些遭遇,所谓的贵与贱、誉与毁、得与失、乐与忧都是没有区别的。正是因为他的内心达到了平静、超脱、淡然的新的境界,因此,被贬的苏轼在黄州的创作达到了人生的新的高峰。所以,黄州成了苏轼性格转变和人生创作的一个重大分水岭。在黄州定型的这种性格对苏轼后来的生活也影响很大,苏轼在58岁时又被贬惠州,他同样没有埋怨处境的艰难,而是临危若素,苦中取乐,写诗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惠州一绝·食荔枝》)。“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观棋》)。62岁被贬海南儋州,他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晚年他在《自题金山画像》中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屡次被贬,且越贬越远,但他用淡然来排解痛苦,用超脱来淡化苦难。傲视苦难,是一种无所畏惧、镇定坚强的豪迈;无视苦难,则更是一种淡定洒脱、超然物外的至高境界。千古文坛中,能达到这种境界的,又能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