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如何塑造项羽的“不自责”形象
2018-02-09赵坤
赵 坤
按理说,对于教师们而言,出现在高中语文选修教材《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第四单元“创造形象,诗文有别”中的选文《项羽之死》,其教学重点是不言而喻的——课堂教学的关键是引导学生们赏析文本中的项羽形象。不过依旧还有老师将情节的梳理、文言语法知识的归纳视为教学的重点——这种教学处理首先就与单元目标相脱节。此外,有些老师倒是重视“形象”教学了,不过纵观整节课的文本解读,其对项羽的形象分析过于表层,比如从“垓下之围”中归纳出项羽铁骨柔情的形象,从“东城快战”中归纳出项羽骁勇善战的形象,从“乌江自刎”中归纳出项羽知耻重义的形象。如果将以上这些形象解读作为教学重点,那么这则是对学生学情的漠视——大多数学生通过预习就可以理解这些“表层”形象,学生们期待在语文课上学到他们上课前弄不明白的、挖掘不出来的、根植于文本内部的、能够丰富文本认识的深层次形象,这恰恰是于教学起点中生成的真实学情。
当我们在这里探讨《项羽之死》这篇选文的教学内容元素时,要警惕那种脱离单元教学目标、文本具体内容的“个性化解读”,要侧重于使所展开的教学环节对应本单元的“创造形象,诗文有别”的审美目标,引导学生善于利用“选修”教材针对经典选文展开问题探究,要在已知《鸿门宴》中项王形象的基础上丰富对项羽人物形象的认识。笔者认为与其在课堂上“硬塞”一些课外材料来拓展形象把握,不如在备课时多借助课文后面的题目展开适时的思考,细读文本,确定富有价值的主问题,予以“导入”,引导学生展开深度解读,从“已知”走向“未知”,在感知“落差”中提升自身的语文核心素养。这篇选文后面“相关链接”部分,向我们介绍了《史记·项羽本纪》中司马迁对于项羽“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的评价。笔者认为不妨在课堂上引导学生们分析作者是如何塑造项羽“不自责”的形象,这应属于该教的或者说该重点教的内容。无论是司马迁的匠心选材、项羽英雄气概的建构,还是作者的情感寄托,都可以说是围绕着项羽的“不自责”而展开的。
一、“绝境”的深化与项羽“不自责”形象的深化
先来看文章的选材。司马迁精选 “垓下之围”“东城快战”“乌江自刎”三个典型情节来塑造项羽的形象。
“垓下之围”时,项羽已经陷入绝境,彼时“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①,各路联军合围垓下,项羽的十万疲兵要面对六十万的诸侯合围。选文开头用简练生动的语言叙述“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起之数重”,微言大义,能让我们感受到项王面临的绝境。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不瞩目于“绝境”的正面书写,而是较为关注在”垓下之围”及其“四面楚歌”的大背景下项王的人物感受。夜闻“四面楚歌”,项王“大惊”,这个“大惊”不仅仅是惊慌更是惊异——项羽没有觉悟面临的绝境,这已经是在描写他的“不自责”了。而后的“夜起”“饮帐中”则让我们看到了面对绝境时项王的烦恼,他没有急于谋划应对之策,而是借酒消愁,这来源于他的不觉悟,也根植于他的 “不自责”,当然表现得还不是很充分。到了“垓下之歌”时,项王的“不自责”形象得以明确体现——他认为自己的能力足以“力拔山兮气盖世”,之所以“可奈何”“乃若何”并非是自己的过错而是“时不利”“骓不逝”。较之当年巨鹿之战后诸侯“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②,眼下“左右皆泣,莫敢仰视”更多的是对项羽的同情。前后的局势反差,没有让项羽自责、觉悟。
接下来写项羽身处绝境的深化。让我们一层层地展开细读。垓下突围,被灌婴率军追杀,“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耳”,并且阴陵失道,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深化的绝境使得项羽“自度不得脱”。这时的项羽没有由阴陵失道及深化的绝境展开丝毫反思,没有任何自责之意。相反,他怀着无奈、不甘、悲愤乃至自负的复杂感情向部下说了一番话,主要表达三层意思:第一是继续肯定自己的能力,认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不仅不自责,反而自负;第二是认输不认错,认为是“天亡我”而“非战之罪也”;第三是在生死存亡之际不但不图脱身之计反而意气用事,许诺要冲锋在前、一马当先,为部下“快战”三次,在部下面前得意邀功。
到了“乌江自刎”部分,明明可以“东渡乌江”却“拒渡”的项羽面对的局面更加危急了,可以说已经走投无路,强化的绝境以及对江东父兄的愧疚之情乃至知耻重义之心,仍然没有让最后时刻的项羽有自责之意,“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从“垓下之围”到”东城快战”再到“乌江自刎”,项羽面对的“绝境”步步推进、层层深化。在这样的背景或者说环境场域中,项羽“不自责”的形象显得格外突出与强化。把握到这点,就可以感受到司马迁剪裁弥缝史料时所体现出的匠心,就可以体会到司马迁《史记》选材的高超之处。
二、项羽“不自责”的形象对于其英雄气概的“圆形”建构
圆形人物是指文学作品中具有复杂性格特征的人物。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一书中指出“圆形人物”的特点之一就是“丰富性”,在形象上具有更大的幅度。在《鸿门宴》一文中,项羽的形象是丰富的:轻信他人、缺乏政治权谋、坦诚率真、豪爽重义。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司马迁还揭示出项羽的勇猛善战,比如在巨鹿之战中,他以五万兵力敌二十万秦兵;在彭城战役中,他以三万兵力敌刘邦五十六万大军。此外也揭示出项羽的凶残暴戾等形象。
在《史记·项羽本纪》结语部分,司马迁指出项羽“而不自责,过矣”,这是议论,也是“史”说。但就《项羽之死》一文而言,司马迁写了项羽如何不自责。对于项羽的“不自责”形象乃至所导致的最终失败,司马迁寄予了极大的惋惜与同情。可以说项羽 “不自责”的形象对于其英雄气概有着“圆形”建构作用。笔者认为我们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加以把握:
其一,“不自责”的项羽做出了高贵的选择,凸显了英雄的柔情、尊严与价值。四面楚歌之时,项羽虽然“惊而起”,但尚不自责,不觉悟,却是“起而饮”,悲歌慷慨,霸王别姬。即使在失天下的最后时刻,较之自身的处境,项王最挂念的是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的安危,“虞兮虞兮奈若何”写尽了英雄的儿女情长、铁骨柔情。垓下突围后,阴陵失道,深陷沼泽,项羽也没对内中的缘由做一番思考进而对不得人心的处境予以自责。不过恰恰正因为如此,项羽本可以选择死却选择了活,兵至东城,在东城只有二十八骑的情况下,“愿为诸君快战”“为诸君溃围”,他做出了高贵的选择,极力要证明自己的英雄尊严与价值。
其二,“不自责”的项羽“认输不服气”,向我们展示了复杂的内心世界,使得他的英雄形象既富有文学性又真实感人。霸王别姬时,项羽将局面的全面被动归因为“时不利”,一曲慷慨悲歌体现出了他的强大自信心、对时局不利的无奈之情、对心爱的宝马的心疼之意以及对心爱的女人的无限牵挂之思。钱钟书曾指出项羽“认输不服气,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③。在这篇选文中司马迁三次写到项羽“天之亡我”的感慨,前两次是在被困东城时,第三次是在乌江亭长欲帮项王渡江时。“天之亡我”,体现出了项羽不想亡但认为天要亡他的内心挣扎与痛苦,这是比较复杂的内心活动。乌江亭长劝项羽渡江,项羽“笑曰”中的“笑”也体现出了他复杂的内心世界。这“笑”有什么意味呢或者说体现出做最后选择的项羽怎样的内心活动呢?是坦然,是淡然,也是凄然!值得注意的是,面对乌江亭长的好意劝渡,项羽在“笑”后的一番“曰”倒是体现出了他对江东父老的愧疚,这算是比较容易引发自责了,但项羽最终还是不自责不觉悟,这是司马迁对项羽的独特设计,不自责却愧疚的项羽此刻的一番倾诉表达出四层意思:一是当年与我一起渡江而西的江东子弟而今无人生还,我为此感到悲痛,为自己没能好好保护他们感到愧疚;二是江东父老埋怨我时,我愧对他们,没脸见他们;三是即使江东父老在埋怨我时能原谅我,我愧对他们,没脸见他们;四是即使江东父老没有埋怨我,我难道不愧于心吗?项羽的英雄形象恰恰在这种对其复杂内心世界的呈现过程中显得格外真实感人。
其三,“不自责”的项羽最终酿成了英雄的悲剧,既体现出这一英雄人物自身的局限性,又构建了英雄人物的悲壮美。不自责的项羽最终导致自己垓下被围,乌江自刎。这自然与他的固执、没有自知之明、残暴、缺乏政治权谋、意气用事等有关,也体现出了他自身性格的局限性。从政治上来看,他也是一个失败者。但项羽没有因为这些削弱他的英雄形象。他不自责,极为重视对霸王尊严的维护,享有霸王的尊严与荣耀。到了最后时刻,他依然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以霸王的身份,将恩德赐给他治下的想帮他脱离危困的基层领导和曾经跟随他效力过的人。失败时他表现出英勇豪壮的气概,死不倒威;有机会雄起却放弃,不再争胜。这都构建了项羽这一英雄人物的悲壮美!
三、司马迁的自我视角对于型塑项羽“不自责”的形象的潜在影响
史传类文言文很难被客观地视为真实的历史,在叙述时难免带有作者的自我视角。这是我们从事史传文教学时需要了解的。著名学者冯其庸先生经过考证,认为项羽不是死于乌江,而是死于东城。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一方面在结尾部分说项羽“身死东城”,另一方面又描写项羽“乌江自刎”,看起来前后矛盾。究竟该如何回应这样的矛盾呢?笔者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只要我们理解史传类文章并不指向真实的历史,带有作者自我的主观视角以及情感寄托,我们就应该明白在阅读“项羽之死”时最重要的着力点应该是在行文中了解作者希望传达给我们的是一个怎样的项羽形象。
古人说,“《项羽本纪》是太史公以全神付之,才成此英雄力量之文”④。司马迁曾评价自己“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在《报任安书》一文中,司马迁以激愤的心情,陈述了自己不幸的遭遇,抒发了内心的痛苦,并直言“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⑤。司马迁自己就是悲剧英雄,他选择隐忍的活,是为了主宰自己的命运,成就自我的价值。唯有悲剧英雄才能真正体会悲剧英雄。司马迁的经历与项羽的经历有相似之处:一是都很有才能,二是都遭遇各种不幸,三是都顽强不屈,四是都备受争议。司马迁的生不是苟活,项羽的死也不是结束。这两人的选择都是有能实现自我价值的创造,这两人都是精神的王者。
司马迁对项羽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情感,他在描写项羽时是充满感情的。司马迁虽然也批评项羽,但总体而言是以同情、叹息、赞美的自我视角来塑造项羽形象的。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能更好地把握司马迁的自我视角对于型塑项羽“不自责”形象的潜在影响。
总体而言,这种潜在影响主要包括以下几点:
第一,司马迁带着同情、爱惜的自我情感与视角描写项羽,相较于自己“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⑥“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⑦的自卑情结,他在项羽身上赋予了高傲的气节,而“不自责”恰恰是作为西楚霸王“高傲”的突出特征,这何尝不是太史公对于自我理想人格的一种美好想象或者说对于自我现实人格的一种想象化补偿?
第二,司马迁以可亲可敬可叹的自我视角描写项羽,较为重视对史料的剪裁弥缝,以“无韵之离骚”的文学笔法丰富了有关项羽的细节,而项羽“不自责”的形象会为故事情节的矛盾冲突以及细节的动人效果提供更为广阔的书写空间。
第三,司马迁持认同、赞美的自我视角描写项羽,不虚美也不隐恶,一边揭示出项羽“不自责”的性格局限性,还原了人性的弱点,使得项王的英雄形象更加真实感人,一边又寓议论、抒情于叙事,在典型场景描写中展示与项羽“不自责”相伴随的可贵品质(比如在“垓下之围”中项羽对爱情始终不渝的珍惜,在“东城快战”中项羽为证明“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所向披靡的英勇无敌等)。
我们学习《项羽之死》时,不应仅仅将理解点凝结在对项羽“不自责”形象的分析上,更应把握作者是如何描写项羽这一形象的。它不仅可以作为课堂教学的一个主问题来引导学生做全面而深入的思考,还可以启发学生借此探寻《史记》笔法的精妙之处。司马迁在典型环境中不断强化项羽“不自责”形象,由这一形象展开对项羽英雄气概的丰富性建构,并且将自己的情感与视角介入到对项羽“不自责”形象的型塑影响之中,从而完善了他对于项羽这一英雄形象的自我设计与情感寄托。这是需要我们留心体会的!
①②司马迁.《史记》.韩兆琦评注.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88页,第175页。
③钱钟书.《管锥编 1(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517页。
④[清]吴见思,李景星.《史记论文 史记评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页。
⑤⑥⑦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21页,第620页,第6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