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误解了乡愁
2018-02-09王鼎钧孙晓利
王鼎钧/文 孙晓利/评
算命的先生说,我的八字是“伤官格”,不守祖业,他说“不守祖业”有两个解释,一是败家,一是漂流。我家毁于两次战争,无家可败,只剩下漂流这一个选项了。
流亡是一种首尾不相顾的生活,像一条线。在我生长的那个社会里,线缠成球,后来这个球散开了,这根线弯弯曲曲拉长了,于是丁公化鹤,王子求仙,这样的故事就产生了。甚至“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这根线最后也许能像马蹄铁,两端遥遥相望,可是再也没法连接起来。
流亡也有它的哲学。哲学解释生存,流亡既成为一种生活方式,需要解释,有需要就有发明。流亡也有它的言之成理,持之有故。
“在历史中每个人都只是一枚随波的落叶”,没错,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原乡,异乡,都是为叙述方便而设的名相。
“是否是一种悲凉?”是的,如果你在作诗。
“叶落了还无法归根”,这是常态,你观察过没有,一棵树,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落叶黏在根部的泥土里。你观察过没有,树根能杀死杂草,裸露一小圈土壤,吸收水分,就是这一小块圆形的湿地黏住了一些落叶,让落叶化作春泥。
“故乡”这个词对您意味着什么?我说,“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如果你见过中国人的家谱,可以发现家谱就是家族的流浪史。中华民族从哪里来?“东来说”“西来说”,辗转迁徙。即使“北京人”化石可以证明河北省就是中国人的本土原乡,一代一代由黄河流域分散到长江流域,也是千里万里。你可以说,人类根本没有家,自从亚当夏娃失去乐园,人类都在地上漂流。你也可以说,天空是一个大屋顶,人从这间房子到那间房子,从这个院子到那个院子,谁也没离开这个大家庭。
这里有一个南美洲来的人,他是印第安人的后裔,他相信他的祖先从蒙古迁到阿拉斯加,生儿养女,某一代迁到北美,某一代迁到南美,经过异族通婚生下他这样棕色皮肤的子孙,他又移民回到美国,现在他的孩子到荷兰去发展,可能永久定居。“处处非家处处家”,可以说很凄凉,“大丈夫四海为家”,也可以说豪迈壮烈。这就是哲学问题,流浪的人会选择自己的哲学。
那么,乡愁?是的,乡愁。我觉得很多人误解了这个名词。当初,青年人接受了巴金和易卜生的暗示,奋勇出走,本来义无反顾。后来反省了,怀乡是反省的一种方式,对当初鲁莽的论断,轻率的决绝,盲目的追逐,隐隐有忏悔之意。许多美好的东西流失了,此情可待成追忆,他用“故乡”当作符号来代表。
怀乡,温柔而有情味,这是人性的觉醒,文学的伏脉。无可避免,他美化故乡,如此一消胸中块垒。人情之常,“同样一个城市,住得愈熟,愈觉得小。同样一条路,走得愈熟,愈觉得短。同样一本书,读得愈熟,愈觉得薄。同样一穆技巧,使用得愈熟,愈觉得容易。”同样一个人,一个地方,隔得越久,越远,越觉得可爱。
请恕直言,非常遗憾,有人把乡愁当作我们的弱点。游子还乡,乍见亲人,互相拥抱痛哭,上了电视镜头,街谈巷议,都说这人在外面落魄了,如果混得好,何致如此伤心?富贵还乡,哪一个不是高视阔步?同胞,我朝思暮想的同胞,怎么会有这种看法?我们中间到底隔着什么,彼此相视有如异类?
今日何日,乡愁已成珍藏的古玩,无事静坐,取出来摩挲一番。乡愁是我们成长的年轮,陷入层层包裹。乡愁是我们的奢侈品,不是必需品。乡愁无可骄傲,也绝非耻辱。乡愁是珍贵的感情,需要尊重,不受欺弄。流亡者懂得割舍,凡是不能保有的,都是你不需要的。乡愁迟早退出生活,进入苍茫的历史兴亡。
(选自《读者》)
[解 读] 文章从一个人的遭遇开始说起,联想到中国人的本土原乡,再牵系到如今世界性的大融合和大迁徙,将“乡愁”这一概念建构在如此复杂的背景之上,又怎能不容易“误解”呢?当代人的乡愁,很多都已比不上古人那般浓烈和纯粹了。怀乡是如此美好的情感,是如此珍贵的体验,拥有真正乡愁的人,其实都是平常的,甚至是痛楚的,却也是高贵的。所以,当你还能体会乡愁时,应该好好珍惜。至于随着交通的便利、通信的发达,将来的人们还有没有机会体验这种特殊的情感,那就只能留待时间去给出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