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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史记》评论中“畸人”一词发微

2018-02-09

肇庆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畸人奇人司马迁

李 彤

(长沙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道,“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几成评价司马迁著《史记》的不刊之论,常为论者所征引、阐发。

对于其中“畸人”一词,研究者一般认为就是“奇人”,有的因此略而不论,如陈恂如《“传畸人于千秋”——略论司马迁的“爱奇”》一文,“畸人”只出现于标题,内容上强调司马迁在写人物传记时,注重以文学手法突出历史人物奇特的精神气质[1]。有的稍加说明,如许结在《汉代文学思想史》中指出鲁迅所说的“畸人”是历史上的“倜傥非常之人”,他们均有“卓异特立的才能”[2]。而更多的研究者则直接解释为“奇人”,张大可在《司马迁评传》中指出:“‘传畸人于千秋’,畸人即奇人,就是塑造奇节异行之人的光辉形象留于后世。”[3]孙海洋《史记纵论》也说:“畸人,就是奇人,就是司马迁所说的其名不被磨灭的‘俶傥非常之人’”[4]。邸艳姝在《谈司马迁笔下的奇人及其创意》中谈到:“何谓司马迁笔下的奇人(畸人)?”[5]也作如是解。果真如此,鲁迅先生为何不直言“奇人”呢,难道仅仅为追求文辞的典奥?大家之言常要言不烦,深中肯綮,细致地揣摩抉发无疑会加深对其论述对象的理解与认识。

实际上,“畸人”一词由来已久,有着特定的含义,难以用“奇人”替换。“畸人”源于《庄子·大宗师》,篇中假借孔子之口说道:“畸人者,畸于人而侔於天。”成玄英疏:“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於俗。”这里,“畸”和“耦”相对,同“奇”和“偶”。“畸”读作jī,有单的、不成对的意思。畸人乃是不重社会规范,不通人情世故,不修边幅,不顾仪态,言语唐突荒诞,行为乖张怪异,与世扞格不入之人。《释文》所引:“司马(彪)云:不耦也,不耦于人,谓阙于礼教也”及陈鼓应的注:“畸(jī)人:同奇人,指不和于俗的人”,指的都是同一类的人。在庄子看来,这些不拘礼法、离经叛道的人,却是合于自然之道的性情中人。恰如孟子反、子琴张两人,在挚友子桑户死后,一人编曲,一人鼓琴,一起相和而歌。在他们眼中,死亡是解脱,是返真归本,是大可庆幸之事。这些人“游于方外”,不囿于世俗人情,追求精神上的自在洒脱。

最能清楚说明“畸人”一词特定含义的莫过于《红楼梦》第63回中的一个情节:妙玉给宝玉下了个落款为“槛外人”的帖子,宝玉竟不知如何回帖自称。于是,邢岫烟给他建议道:“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在此,“畸人”是指超脱世俗的出家者,这种人在芸芸众生中毕竟是少数,故称畸零之人。

“畸人”这一道家色彩浓厚的词语,也被用来指神仙高人。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高古》:“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李渔《巧团圆·原梦》:“身轻似翔,尘飞不飏,畸人惯走屏风上。”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论及《聊斋》时,也用到它:“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显然,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这类人的道行法术,非现实生活中的奇人所能及。

畸人不同于流俗,不合于众的,必将自身置于主流文化的对立面,成为社会上的另类、边缘人、畸零人。在以积极入世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些人由于社会政治乃至个人原因,选择背离求仕入仕、服务社会的人生轨迹。其中一部分人沉寂于山野,以读书饮酒自娱,颇有陶渊明之遗韵,如陆游《幽事》诗之二所吟咏的:“野馆多幽事,畸人无俗情。静分书句读,戏习酒章程。”这些归隐的幽独之士,也难免遭遇饥寒之忧。正如清孙枝蔚《饮酒和陶韵》之十九所言:“幽谷有畸人,忍饥不肯仕。邻国闻其名,岂曰少知己。”[5]《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御定历代赋汇》中将“劳人思妇哀怨穷愁、畸士幽人放言任达者”收入外集,此处“畸士”和“幽人”并举,指的都是隐士。因其寒微,也和寒士连用,如《宋史·陈亮传》:“家仅中产,畸人寒士,衣食之久不衰。”

历史上,不少文人自号畸人,如徐渭。他在七十岁生日时作诗道:“桃花大水滨,茅屋老畸人。”(《答沈嘉则二首次韵》)他还自编了一部年谱,名为《畸谱》。钱益谦之父钱世扬亦自号畸人,又号赘隅子。早年曾游太学,屡试不第,而后笃于学,成为著名经学家。还有很多文人被视为畸人,如《十大文学畸人》一书就罗列了阮籍、嵇康、孟郊、李贺、贾岛、唐寅、徐渭、金圣叹、郑板桥和苏曼殊。这些人中有放诞不羁的名士、穷愁潦倒的寒士、玩世不恭的才子……无一例外都不合于当局、当世。

一些离经叛道的“异端”分子也自诩为畸人或被人誉为畸人。利玛窦作《畸人十篇》,该书由其口述,徐光启笔录。书中拿中国儒、释、道三家学说与西方古代哲学家、宗教家的思想比较。因自认为其思想与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不同,但又自信能真正“侔于天”,掌握着天道规律,故自称为“畸人”。李贽倡童心说,反伪道学,辞官之后著书讲学,为进步人士所激赏。万历十八年(1590),其《焚书》始刻于湖北麻城,汤显祖写信请苏州知府石昆玉代为寻求,并称李贽为“畸人”:“有李百泉先生者,见其《焚书》,畸人也。肯为求其书,寄我骀荡否?”(《寄石楚阳苏州》)

无独有偶的是,鲁迅评论人物还有一处用到“畸”,即《哀范君三章》之一中的:“奈何三月别,遽尔失畸躬。”畸躬,《汉语大词典》释为独行脱俗的人,即以鲁迅此句诗为例,但仅此一例。再查《汉语大字典》,“躬”可通“窮”,有穷尽、穷困等意思。检索电子版《四库全书》,无一处“畸”“躬”字相连且合为一词的,倒是不乏“畸窮”“奇窮”的组合。《汉语大词典》有“畸窮”词条,意为非常贫穷,引刘基《雁门太守行》:“正狱除烦苛,平赋宽畸窮,黎民拜恩惠,吏卒服至公”及归有光《夏怀竹字说序》:“予畸窮困顿,为世所弃。死丧之威,煢煢无依”为证。这一解释也值得商榷。因为在古汉语中,一般而言,缺乏衣食财物方为“贫”,不得志,没有出路才是“穷”。《汉语大词典》还列有“畸客”词条,依然释为高行脱俗之人,例句引姚鼐《祭张少詹曾敞文》:“荒原废寺,絜携交朋。畸客穷士,受礼不能。”畸客穷士,是否能凝练成“畸穷”一词?

此外,“奇窮”词条也出现在《汉语大词典》中,指困厄或者厄运,如陆游《答勾简州启》:“伏念某性资冥顽,问学衰废,流落殊方者累岁,奇窮举世而一人”,再如刘大魁《祭史秉中文》:“子之奇窮,匪我能救”。奇,有命运不济之义,如《史记·李将军列传》:“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穷,也是指遭遇不顺当,奇穷实为两个意思相近的词的连用。《说文解字》曰:“奇,异也,一曰不耦”。后一个意思即单数,读为jī,命运不济是其比喻义。而“奇”的单数之义又是由“畸”引申而来。《说文解字》曰:“畸:残田也。”段注:“残田者,余田不整齐者也。凡奇零字,皆应于畸引申用之。”因此在表单数、零头、剩余、不规则之义时,畸和奇是相通的。由此推之,“畸穷”即“奇穷”。不肯向现实妥协的人,往往被视为不合时宜的人,其人生之路常常困厄难行,鲁迅在诗文中深切缅怀的范爱农即是如此。可见,“畸躬”亦当释为“畸穷”。据悉《汉语大词典》正在修订中,在此也希望对于以上两词的解释更为妥帖。

通过以上词义的辨析可以看出,传统文化意识中的畸人以及前面提到的陈鼓应所指不合于俗的“奇(jī)人”与通常意义上的奇人是有区别的。《汉语大词典》对此进行了区分:“奇1人:异人,非常之人。奇2人:闲散之人或坎坷不遇之人,唐顾况《游子吟》:‘圣主虽启迪,奇人分堙沉’”。两者不仅读音不同,而且所指也不同。显然,“奇2人”更接近本文所讨论的问题。

当然,“畸”还有“畸形”之义。鲁迅《南腔北调集·捣鬼新传》亦有一例:“固然,人有怪胎,也有畸形,然而造化的本领是有限的,他无论怎么怪、怎么畸,总有一个限制:孪儿可以连背、连腹、连臀、连胁,或竟骈头,却不会将头生在屁股上……”在《庄子》中,不乏长得奇形怪状的畸形人:有的断足无趾,有的支离无唇,有的鸡胸驼背,有的长着瓮样巨瘤……庄子试图以此说明:这些畸人虽然有生理缺陷,形体异于常人,但因掌握了生活的真谛,而能从容地面对世事。

就司马迁而言,遭李陵之祸,惨被宫刑,身体因残致畸。不仅如此,心理上也深受伤害。当初因仗义执言而获罪,“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不免有被众人所抛弃之感。受刑之后,时时感觉“身残处秽,动而见尤”,内心病态般敏感。虽然出狱后改任中书令,供职于内廷,表面上是受到皇帝的恩宠,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介弄臣而已,内心滋生出强烈的幻灭感和对现实政治的不满情绪。他的这些“不良”情绪自然会流露于笔端,他的巨作也因此被皇权统治的维护者视为“谤书”。从时代背景来看,随着中央集权制的加强,春秋战国以来的游士之风逐渐消歇,知识分子要么沦为强权的附庸,要么被边缘化。所以即使躬逢武帝盛世,司马迁仍有生不逢时之感,遂有《悲士不遇赋》之作。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也说:“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而一则寂寥,一则被刑。盖雄于文者,常桀骜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总之,从生理、心理以及现实处境上来看,司马迁都可谓不折不扣的“畸人”。

由于蒙羞受刑,形质已亏,于立德立功无望,司马迁只得潜心名山事业,藉撰史而千古留名。在他笔下,历史上形形色色的畸人成为他抒情寄慨的对象:积仁洁行而饿死的伯夷、叔齐;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原;少年得志,遭人谗毁的贾谊;权门争斗中失势落败的魏其、武安;命里“数奇”的失路英雄李广;众多埋没于市井中的高人,身经磨难而隐忍求功名的志士……

其中最能引起他的同情,激发其思想共鸣的非屈原莫属,于是就把有着类似遭遇并工于辞赋的贾谊拉来与之合传。李景星《史记评议》评论此传说:“通篇多用虚笔,以抑郁难遏之气,写怀才不遇之感。岂独屈、贾两人合传,直作屈、贾、司马三人合传读可也。”[6]可谓窥破史迁的心思。

屈原出身于楚国宗室,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在诸侯兼并进入白热化的形势下,他头脑清醒,目光敏锐,一心为国谋划。先是被委以重任,但随后受人嫉害,被怀王罢黜,顷襄王时又遭放逐。于是忧思郁结而作楚辞。传中,司马迁采撷和收录了其明心见志的《渔父》《怀沙》。《渔父》中,渔父作为俗众的化身,向屈原宣讲明哲保身、与世推移、随波逐流的庸俗哲学,而屈原则表明了“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而决不向流俗妥协的态度。在绝命诗《怀沙》中又加以重申:“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章画职墨兮,前图未改。”志行高洁、才干卓荦者被拉帮结派的党人当作异己排斥,被庸夫俗子当作畸人看待,最终有着精神洁癖的诗人选择了自赴清流。

同样是精忠为国,满腹才学,富有政治远见,仕途开局良好的贾谊也遭到了嫉贤妒能者的排挤,远离权力的中心,被贬谪到长沙。在屈原曾经流放之地,怎能不触景生情?遂惺惺惜惺惺,作赋哀悼。在远离京城的三年后,他还写下了自我伤悼、自我宽慰的《鵩鸟赋》。在痛苦的思索之后,选择“同死生,轻去就”的解脱之道。虽然数年后贾谊被召回,但不获重用,谏言也不被采纳。后来又遭遇了件倒霉事,最终抑郁早夭。

两位历史畸人的不幸遭遇使司马迁满怀同情,当他经长沙游历至屈原自沉处时,不禁流下热泪。在读两人作品时,对其人生抉择,不禁感叹唏嘘。在现实的考验面前,他不肯作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效仿同侪蝇营狗苟,见风使舵,最后在立身行事上步前贤的后尘,为其信念和操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正因为把屈原等历史畸人引为同调,在他们身上寄寓着身世之慨,故《史记》写来悲情四溢、文采斐然,因而千古流传,被鲁迅誉为“无韵之《离骚》”。也正因为“传畸人于千秋”,司马迁这一历史畸人最终也青史流芳。

所幸司马迁并未就此走向偏狭,“扶义俶傥,不令失时”的夙愿和“实录”的理性态度,最终决定了其开阔的历史视野。虽然发牢骚、抒愤懑,但却未与主流社会一刀两断,这又与后世许多放诞孤傲的畸人有所不同。倘若直接以“奇人”替换“畸人”,而不区分“奇”的读音、意义,则不能揭示“畸人”一词深厚的文化内涵和鲁迅的深刻用意。倘若简单地以“奇(qí)人”解释“畸人”,则与鲁迅此段论述沉痛的语气不符,语义也失之轻浅且前后不相联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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