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及其在汉语研究中的运用

2018-02-09张金圈

关键词:巴赫金语言学话语

张金圈

ZHANG Jin-juan

巴赫金被誉为二十世纪人文科学领域中最重要的苏联思想家(托多罗夫,2001),他在文艺学、哲学、语言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文化学等多个学科领域都卓有建树,深具影响力。从20世纪60年代起,巴赫金的多种原创性思想在俄罗斯、欧洲、美国等地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共鸣,成为后结构主义时代一股强劲的思想旋风,给多个人文社会学科注入了新的活力。我国学者对巴赫金的研究始于80年代初,夏仲翼(1982)在评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时介绍了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书,并翻译了该书的第一章。随后,钱中文(1987、1989)进一步对巴赫金的思想进行了概要式的译介;赵一凡(1990)第一次将巴赫金的思想概括翻译为“对话理论”;董小英的专著《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出版之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开始广为人知。1998年钱中文先生主持翻译的六卷本《巴赫金全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由此掀起了一股研究巴赫金思想的热潮。我们以“巴赫金”为篇名关键词在中国知网期刊库进行检索,发现从1983年到1998年的15年间,共有论文60篇,而从1999年到2014年的15年间,则有620余篇,这种增长的速度是惊人的。

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与巴赫金思想本身所具有的立体性和丰富性不相称的是,国内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文艺学、哲学领域,对巴赫金的语言学思想,虽然也有较多涉及,但多局限于外语学界对其语言哲学的简单译介,且多种论著间的重叠交叉之处过多,而创新突破之处较少。与文学界借鉴巴赫金理论具体分析研究中国文学作品不同,国内汉语学界尚极少有人运用巴赫金语言哲学的精髓——“对话理论”来对汉语的具体语言现象进行深入研究。有鉴于此,我们拟在简要介绍巴赫金对话理论的基础上,结合若干汉语实例,尝试探讨对话理论在汉语研究中的重要参考价值。

一、语言学视域下的对话理论

(一)从语言学到“超语言学”

20世纪初,发轫于索绪尔的结构主义席卷整个欧洲大陆,在当时的俄国也是盛极一时。以雅可布逊为主的“莫斯科语言学小组”(1915年成立)和以什克洛夫斯基为主的“彼得堡诗歌语言研究会”(1916年命名)都高举结构主义的大旗,对语言符号的内在结构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他们秉持索绪尔的语言观,突出所谓“语言”及其系统结构,而忽略“言语”及其实际应用,把语言置于一种共时性的静态情景中进行考察,从而排斥历时性的动态因素即社会、历史、交际情境等因素的作用。

与结构主义相对,当时的欧洲还存在着一个发端于洪堡特的所谓“个人主义的主观主义”语言观。该理论把语言归结为纯粹的心理作用,认为个人心理是语言发生的源泉,字词的意义都来自个人的主观理解与审美创造。

针对这两种流行思潮,巴赫金在1929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一书中进行了分析批判。他指出,这两个学派要么把语言当成一种抽象的概念体系和规则一致的形式体系,从而使语言与丰富多彩的具体语言现象及饱含意识形态的话语内容分离;要么把语言视为个人的心理现象,使内在符号完全心理化,从而抹杀了语言在交际中存在的本质特征。正是在批判上述两大传统理论的基础上,巴赫金借鉴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认为语言研究要从社会学的观点出发,着眼于语言在实际应用中不断变化的活的意义及其发生规律,从而建立了他所谓的“超语言学”。巴赫金说(1998b):“语言学从活的语言中排除掉的这些方面,对于我们的研究目的来说,恰好具有头等的意义。因此,我们在下面所做的分析,可以归之于超语言学;这里的超语言学,研究的是活的语言中超出语言学范围的那些方面。……超语言学不是在语言体系中研究语言,也不是在脱离对话交际的篇章中研究语言;它恰恰是在这种对话交际之中,亦即在语言的真实生命之中来研究语言。”而“超语言学”的精髓就是巴赫金视为语言以至人类存在本质的“对话”。

(二)对话——语言的本质

巴赫金所说的“对话”指的是话语(包括口头语和书面语)中存在着两个或两个以上相互作用的声音,它们形成同意和反驳、肯定和否定、保留和发挥、判定和补充、提问和回答等言语关系(萧净宇,2007)。需要说明的是,巴赫金理论中的“对话”并不等同于日常生活中面对面的对话交际,它比日常对话所指的对象更为广泛、更为多样、更为复杂。他把对话理论应用到语言哲学领域,还扩展到了整个文化领域,并把它上升为人文科学研究的哲学基础。他说:“用话语来表现真正的人类生活,唯一贴切的形式就是未完成的对话。生活就其本质来说是对话的。”(巴赫金,1998b)对于巴赫金来说,对话理论首先是而且始终是一种哲学理论,是关于人的主体建构的哲学理论。巴赫金关注的是人如何在认识自我和他人的过程中建构自己的主体,他认为主体建构只能在自我和他人的对话交际中实现。

但我们不能不说,日常交际意义上的“对话”是巴赫金对话理论的基石,他对交际话语对话本质的探讨对我们从哲学层面认识语言现象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巴赫金特别强调听者在话语交际中的重要作用。应该说,20世纪初期,重视交际、情境等语言外因素的学者并非只有巴赫金一人。伦敦学派的创始人弗斯、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都提出并强调语言研究中的“语境”观。但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相比较,他们所说的语境都仅仅局限于和言者(尤其是在场的言者)有关的时间、地点、话题、阶级、社会文化等要素,都忽略了听者(尤其是不在场的听者)对话语产生及理解的影响,把对话关系排除在语境之外。巴赫金则完全不同,他认为表述的一个重要(结构)的特征,就是它要诉诸某人,即“当我说话时,我总要考虑到受话人接受我的言语的统觉背景:他对情景的熟悉程度如何,他是否拥有这一文化交际领域的专门知识,他的观点和信念如何,他有什么成见(从我们的观点上看),他的好恶如何。因为所有这一切将决定他对我的表述的积极的应答性理解”(巴赫金,1998a)。特别值得强调的是,他不仅关注在场的听者,而且把不在场的听者也纳入话语的范围。他认为任何话语都具有内在的对话性。“不管我们的一段话看起来多么具有独白性,实际上它都是对他人的回应,都同先于它的其他话语处在程度不同的对话关系之中,是先前话语的继续和反响;另一方面,任何话语都希望被人聆听、让人理解、得到应答。”(萧净宇,2007)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人们的言语活动恐惧独白,即使是在书面写作这样极具个人化的独白性言语行为中,书写者也总会处在一种和假定的接受者对话的情景中,唯有如此,他才能确立自己言语行为存在的价值。

在这种对话性存在的基础上,言者必须时刻表现出对听者的关注。巴赫金(1998a)指出:“表述的情态总是或多或少地作出应答,即表现说者对他人表述的态度,而不仅是表现他对自己表述对象的态度。”听者的应答反应对说者的话语建构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表述的构建从一开始就考虑到了可能会出现的应答反应,实际上它正是为了这种反应才构建的。表述是为他人而构建的,他人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这些他人(只是针对他人,我的思想才第一次成为现实的思想,也仅仅因此,对我自己来说,同样成了现实的思想),不是消极的听众,而是言语交际的积极参与者。说者从一开始就期待着他们的应答、他们的积极的应答性理解。整个表述的构建,仿佛就旨在得到这一应答”。

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具有深刻的内涵,但就狭义的语言学意义来说,对话理论可以理解为:语言本质上就是对话性的,说者和听者之间的对话、互动渗透在语言的方方面面。“对话”不仅是语言的本质特征,更是我们观察、研究语言现象的最佳视角,唯有认识到这一点并由此出发,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语言全息景观。

二、对话理论在汉语研究中的具体运用

(一)对话理论与汉语研究新趋势的契合

从1898年《马氏文通》出版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近百年间,现代意义上的汉语语言学研究一直处在传统语法和结构主义的统治之下。从语言作为一个系统的角度看,这两种理论方法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即都把语言视为一个封闭的、独立的系统,去分析其内部组成成分及成分间的各种组合、聚合关系,即使涉及到意义,也大多局限于语法形式本身的意义。他们对语言单位的分析主要停留在句子内部。虽然文章学和修辞学也关注语篇层面上的语言运用,但他们对于谋篇布局、辞格、文体等的分析仍然都只是把目光停留在静态的语言成品上。对作为语言使用者的人的因素的分析很少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的汉语研究论著中。90年代以后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认知、功能语言学的传入给汉语研究带来了新的活力。认知语法认为,大脑中的语言模块并不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它与人的其他认知模块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依存关系,感知、注意、情感、记忆等多种认知因素都对语言结构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对“时间顺序原则”“象似性原则”“短时记忆限制”“回溯推理”等认知心理机制的研究都加深了人们对汉语相关现象的理解。功能语法注重交际因素对语言结构的制约,特别是经济原则、信息传递、语体差异等对语法的影响。早期认知语法和功能语法对汉语的研究也主要局限在句子内部,例如袁毓林(1999)对定语语序的认知解释,陶红印(1999)对“把”字句和“将”字句语体差异的分析等。近年来,很多学者开始关注话语层面的语用标记等现象,从动态交际的角度观察语言在话语层面的操作规则。说话人和听话人的互动因素对语言生成和理解的影响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

正是在这种学术背景下,对巴赫金对话理论的语言学意义进行重新阐释,就具有特殊的意义。下面我们将结合汉语中的几个语言现象,从对话理论的视角进行观察分析,论证对话理论对汉语研究的重要参考价值。

(二)实例分析

1.独白语体中的虚拟对话

独白与对话是相对的,其体现为说话者/书写者单方面地向听话者/阅读者传递信息。这似乎是巴赫金“一切话语皆对话”论断的反例,实际上,即使在独白语体中,说话人/书写者也经常设置某种虚拟对话,例如:

(1)大家注意到,有人说我们是唯物主义,你李敖站在这里,谈的全是唯心,唯心主义。当我觉得我不是妓女,我就是处女,这是高度的唯心。有人可能会问我,你这话是不是跟马克思不同啊?我告诉大家,马克思就是一个典型的唯心论者。你们以为他唯物吗?我认为他唯心。尤其他抄别人东西的时候更唯心。(李敖北大演讲《什么是自由主义》)

(2)这种运作模式往往既赢不了观众青睐,也难以赚到多少市场利润。更何况,这样做还可能像那些抗日神剧一样,把自己的招牌都给砸了。有人可能会说,这不过是市场行为,没有必要过多指责。这显然是不懂得市场的一种论调。……可能还有人会说,国内影视剧领域普遍存在跟风现象,在于题材受限太多,让人难以尽情发挥。这么说固然有些道理,却并非自我放弃艺术创作和价值追求的借口。(人民网)

例(1)是口语独白,例(2)是书面独白。在这两段话语中,独白者都设置了若干虚拟交际者,从而构成了说话者/书写者与虚拟交际者之间的对话。虽然是虚拟对话,但它也具有真实对话的一些特征,例如,虚拟对话也存在说话人与听话人的话轮转换,存在“我”和“你”的对话过程;虚拟对话在内容上相对完整,话轮之间具有相关性——提问与回答、观点与反驳、邀请与接受等等(王丽秋,2012)。

独白语体中的虚拟对话有极强的功能动因。在独白话语中,说话者/书写者单向传递信息,从而使得听话者/阅读者处于完全被动的地位,他们在接收信息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异议、疑问、认可等无法及时反馈给说话者/书写者,这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独白话语的传信能力。说话者/书写者也同时陷入一种被动境地,因为他只能按照自身话语的内在逻辑僵化地展开预定的话语程序,无法得到来自听话者/阅读者的反馈信息从而无法调整下一步的进程。很多人可能都有这样的经历或体会:在现场演讲、课堂教授等话语活动中,演讲者和教师都希望观众和学生能多参与互动,此举正是为了摆脱这种尴尬的独白局面。

2.肯定性应答语的反身性话语功能

汉语中的“对”“是的”“可不是(嘛)”等经常作为应答语表示说话人对对方话语的肯定、赞同态度,因此它们经常用于互动性的对话中。例如:

(3)主持人:看来很多人非常认同您刚才对于这个企业社会地位的这个解释,呃,您对影响力和、嗯、支配权的这个选择是占到了30%?

李女士:对。(访谈节目《对话》)

(4)主持人:因为碰到这么多的问题啊,所以陈先生您听到这个的时候可能心情也比较难过。

陈锡文:是的,其实我们在调查中也了解这些情况。(访谈节目《对话》)

(5)史更新说:“走不动了。”没有等大娘再说话,姑娘忙说:“走不动了,在这儿不行啊!”大娘接着说:“可不是,这是道边儿,要是叫那些个狗特务们看见,那就了不得啦!”(刘流《烈火金刚》)

除了上述的积极应答功能以外,“对”还可以有一种“弱化拂意功能”,例如:

(6)主持人:这说了好像等于没说,我感觉。

嘉宾:对,也不是等于没说,他那种方式是很专业,但我们中国企业家呢,因为没有这种经历,没有这种训练,所以不太容易用这种资源。(王志军,2014)

例(6)中的嘉宾其实并不同意主持人的观点,但他却先用了一个肯定性应答语——“对”,然后再用“也不是”对主持人的话语进行委婉的否定并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看法。其实,这个“对”的真值语义已经弱化,其主要功能在于话轮的接续,表示受话人已经接收到信息,大致相当于语气词“嗯”。

在上述用例中,不管是积极应答还是弱化拂意,“对”“是的”和“可不是(嘛)”都是针对另一交际主体的话语而发的,具有明显的对话性特征。但是,我们发现在一些指向言者自身的话语中,也可以出现这类肯定性应答语。例如:

(7)李娜:有时候我觉得球员也会有感觉,就是觉得对手就跟一面墙一样,你怎么打对手都可以打过来,就是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我不相信我自己可以,就是可以去逆转。所谓的逆转,或者说是可以去战胜,其实那个时候已经不叫对手了,应该说战胜不了自己,那个邪恶的自己,对。(访谈节目《风云会》)

(8)在与韩国人交谈中可以发现,他们对女子大学的认可往往流露于言表。是的,女大的学生们所受教育既完整又独特,再加上韩流文化对“韩国美女”形象的渲染,梨大校园里的女孩子自然看起来气质不凡,个个都像高雅端庄的白天鹅。(人民网)

(9)民众理解她,信任她,甚至寄希望于她创造奇迹。可不是嘛,这个市镇唯一的一座图书馆曾关闭达6年之久;一家诊疗所也长期紧闭大门。是卡尔黛拉在电视辩论中把利卡塔的这些阴暗面曝光之后,图书馆才重新开放,诊疗所才开始接待患者。(CCL语料库)

上述例中的“对”“是的”和“可不是嘛”所处的位置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应答语位置,既然如此,作为肯定性应答语的成分为何又能出现在这样的语篇环境中呢?我们认为,巴赫金的对话理论能给我们提供一定的解释。巴赫金认为,一切话语都具有对话性,都存在或显在或潜在的对话双方。在不存在显在受话人的情况下,说话人可以假定存在一个受话人并在自己的话语中体现出来,这比较容易理解。但上面三例中“对”“是的”和“可不是嘛”的用法则体现了另一种更为特殊的情况:说话人的话语既不是针对显在的受话人,也不是针对潜在的受话人,而是针对自己的某一话语。这可以看作肯定性应答语的一种反身性功能。

在例(7)中,说话人李娜在谈论自己某次比赛中失利时的感受,她认识到当时最大的敌人不是对手,而是自己,并进一步认识到是一个“邪恶的自己”。如果说,此时李娜的话语还是一种独白的话,那紧接下来,她便引入了对话的视角,用应答性的“对”表达自己对先前话语的确认。例(8)(9)与此类似,言者先做出某种陈述或判断,然后以假定的对话者身份对这种陈述或判断表示确认,并提供进一步的论证。

3.口语中直接引语引导语动词“说”的重复现象

直接引语(direct speech)是一种重要的语言现象,从结构上来看,一个直接引语通常包括两个部分——引导语和引用语。例如:

(10)两人争论了半天,没有结果。张昌宗说:“张说亲耳听到魏元忠说过这些话,可以找他来作证。”(CCL语料库)

(11)另一个官员偷偷告诉狄仁杰说:“你如果供出别人来,还可以从宽。”(CCL语料库)

例(10)中,“张昌宗说”是引导语,后面引号里的“张说亲耳听到魏元忠说过这些话,可以找他来作证”是引用语。例(11)与此类似。在书面语篇中,引导语中的核心动词“说”只出现一次即可。但是,我们发现真实口语中的直接引语存在着与此迥异的结构特征。例如:

(12)李娜:我不想打了,我说我想退役。然后他就说了一句话,他说,“没关系,你要想退役了,我们明天就回去”,他说,“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然后就离开房间了嘛。谈话就结束了,然后第二天没有训练,第三天到球场,说——,然后我跟他说,我说:“那要不这么吧,就当温网是我最后一个比赛,对,然后看看我能怎么样。”(访谈节目《首席夜话》)

(13)严歌苓:当时我问我先生来着,我说“学校想留我教书,呃,那么我也可以去学一门这个白天可以做的事业,晚上,然后晚上再写作”。他说,“不可以”,他说,“因为”,他说,“如果我跟人家说起来,我的妻子是一个作家”,他说“我既感到她很独特,也感到我自己很自豪。如果说我的妻子她就在律师楼里工作,或她是一个会计”,他说“我会觉得她很平凡”,他说“所以呢”,他说“我宁可你是不要去工作”,“因为”,他说,“如果你不工作,孤注一掷的话,说不定你真可以走到哪里”。(访谈节目《首席夜话》)

这种重复引导语核心动词“说”的现象一般只出现在互动性的口语对话中,如果换成书面语,例(12)中他(卡洛斯)的话完全可以写成“然后他就说了一句话:‘没关系,你要想退役了,我们明天就回去,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李娜的话也可以改成“然后我跟他说:‘那要不这么吧……’”。例(13)中严歌苓引述的丈夫的一段话也完全可以写成“他说:‘不可以。因为……’”,但是在该例中,说话人却重复使用了八次“他说”,这在书面语体中是难以想象的。那么,为什么会存在这种不同语体之间的差异呢?

我们认为,被引述话语和说话人当前话语作为两种不同性质的言语行为,由说话人独自连续表达出来,必然会引起受话人的混淆。因此,说话人必须运用某种手段对被引述话语进行标记,以便于受话人理解,这集中体现了话语交际的对话性。就书面语而言,说话人(书写者)可以用书面符号——冒号、引号来对直接引语进行标记,但在口语会话中,缺乏可视的书面符号,于是,在被引述话语之前或中间重复使用管领词就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被引述话语和说话人当前话语之间的有效区分,避免了受话人理解上可能产生的困难(张金圈、肖任飞,2016)。

巴赫金(1988)说:“语言只能存在于使用者的对话交际之中。对话交际才是语言的生命真正所在之处。语言的整个生命,不论是在哪一个运用领域里(日常生活、公事交往、科学、文艺等等),无不渗透着对话关系。”作为对话关系主体的言者和听者对于分析语言的意义自然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巴赫金的理论再次提醒我们,从对话的角度、从说话人和受话人的角度来观察汉语使用中的各种现象,可以使我们发现很多曾被人们忽视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恰恰为我们认识语言的本质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巴赫金对世界人文科学的贡献是举世瞩目的。他建立的对话主义的超语言学理论从社会学角度审视语言现象,特别关注作为交际主体的说话人和受话人之间的对话关系对话语的影响。他所说的受话人不仅包括面对面交际中显在的受话人,也包括说话人假想的潜在受话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一切话语都具有内在的对话性,这给我们研究语言现象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近年来,交际因素对语言生成和理解的制约作用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关注,汉语学界也不例外,话语标记、交互主观性等问题的研究方兴未艾。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研究的理论源泉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巴赫金对话理论的启发,因此,我们有必要追本溯源,重新发掘巴赫金对话理论的深邃内涵,为汉语话语研究注入新的活力。

[1]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译.上海:三联书店,1988.

[2]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四卷)[M].白春仁,晓河,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a.

[3]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b.

[4] 钱中文.复调小说:主人公与作者——巴赫金的叙述理论[J].外国文学评论,1987(1):30-40.

[5] 钱中文.误解要避免,误差却是必要的[J].外国文学评论,1989(1):30-36.

[6] 陶红印.试论语体分类的语法学意义[J].当代语言学,1999(3):15-24.

[7] 托多罗夫.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M].蒋子华,张萍,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8] 王丽秋.讲演语体中的虚拟对话[J].当代修辞学,2012(3):77-83.

[9] 王志军.自然口语中的话语标记“对不对”“对”研究[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4.

[10] 夏仲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和小说复调结构问题[J].世界文学,1982(4):105.

[11] 萧净宇.超越语言学——巴赫金语言哲学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12] 袁毓林.定语顺序的认知解释及其理论蕴涵[J].中国社会科学,1999(2):185-199.

[13] 张金圈,肖任飞.汉语口语会话中引语管领词的复说现象[J].中国语文,2016(3):315-328.

[14] 赵一凡.巴赫金:语言与思想对话[J].读书,1990(4):112-122.

猜你喜欢

巴赫金语言学话语
重新为巴赫金画像
现代美术批评及其话语表达
体认社会语言学刍议
对话与距离:《踩影游戏》的巴赫金视角解读
《复制性研究在应用语言学中的实践》评介
在与巴赫金对话的长远时间里
巴赫金“表述”研究的再阐释
书讯《百年中国语言学思想史》出版
话语新闻
话语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