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民国出版经济与左翼作家作品的生存空间和生存机制
——以1930年代赵家璧的编辑出版活动为例

2018-02-09

关键词:良友左翼作家

(1.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240; 2.新南威尔士大学 人文与语言学院, 澳大利亚 悉尼 2052)

一、引言

第一部贯彻了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革命史叙述模式及政治观点立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指出,作为“新文学第二时期”的1927~1937年为“左联”十年(但其实“左联”自1930年成立到1936年解散只有六年),这十年期间的文艺运动可以说是由组织上隶属中共的“左联”来领导的,“无论从文学理论或创作来说,都是如此”〔1〕。作者强调的即是毛泽东所说的国共分裂后,“单独地领导群众进行这个革命”的中国共产党在反文化“围剿”〔1〕战线上的历史地位。《中国新文学史稿》出版后,迅速成为各大高校现代文学课程的教材与主要参考书,对此后数十年的学科教学与研究工作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它反映的“把新文学史看作是‘革命史’的一部分,或一个‘分支’,是当时文学史研究者普遍的思维模式”〔2〕,由此也导致了学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将左翼文学兴起的原因简化为由无产阶级革命的不断胜利所带来的文化战线上的辉煌“战果”。这一论点一直贯穿到了此后陆续出版的张毕来《新文学史纲》(作家出版社1955年初版)、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作家出版社1956年初版)、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初版)等文学史著作中。受此影响,学界曾长期以政治化的思维来认识左翼文学潮流在具体历史情态中的发生演变等问题,左翼作家作品如何在民国时期特定的政治经济条件下生存传播的问题也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然而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不能用1949年以后左翼的升帐挂帅来‘追认’30年代的左翼主潮”〔3〕。同样,也不能用1949年以后对“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体系政治意识形态化后形成的“左翼文学”概念来代替对文学史的细节还原和学理探知①。探讨左翼文学如何在20世纪30年代的出版市场中生存与传播的问题,应在摒弃陈旧思路的同时对其所生发的“历史现场”作出更细致精确的研究。虽然以传统革命史观建构的文学史书写范式延续到1980年代后期“重写文学史”思潮兴起后便逐渐淡化了其影响力,但对于阐释左翼作家作品在国民党文化专制下继续生存、传播乃至蓬勃发展为30年代文坛极具影响力的文艺潮流的问题,相关论述尚不够充分。为进一步揭示左翼潮流的生成机制,本文就将从作为民国时期的1930代的出版经济与文化商业的角度立论,以赵家璧的编辑出版活动为例证,以作为民营企业的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商业出版运作方式为代表,力图“以小见大”地论述民国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的商业出版是如何造就左翼作家的生存空间并实现左翼作品从文化专制中“突围”的,还将尝试进一步阐明由国统区内经济与政治的“制度矛盾”与“制度张力”所建构的左翼作家作品的生存机制。

二、商业出版与左翼文学的接轨:左翼作家的生存空间

赵家璧是现代文坛上的著名编辑,不过作为职业出版人的赵家璧显然并非“左翼中人”。他曾坦言:“我在大学读书时期,对政治不感兴趣;进良友后,还是抱着这种超政治的态度。我自认是无党无派的爱国知识分子,不满现状,要求进步,但要在政治上再跨一步就不干了。”〔4〕但若检视赵家璧在1930年代的编辑出版实绩可发现,他和其所供职的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一个是作为“政治局外人”的编辑,一个是以发行《良友》《电影画报》《妇人画报》《体育世界》等迎合现代都市休闲生活趣味为主业的民营出版机构——居然曾经一度以发行左翼文艺作品而取得了出版市场上的丰硕业绩。赵氏主持的收录大批“左联”“社联”“剧联”作家作品的《一角丛书》,从1931年下半年至1933年底出齐80种停刊时,已达到“实销五十万册”的佳绩(据1933年12月《良友》第83期所载广告);而1932年底开始发行的收录了鲁迅、姚蓬子、张天翼、茅盾、丁玲、郑伯奇、端木蕻良等左翼作家作品的《良友文学丛书》则“近三年来,已陆续出版了三十种,销量竟达三十万部”(据1936年《文季月刊》十月号所附单页广告)。此外在赵家璧的策划下,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于1936年10月更是发行了一套作者群全部由“左联”青年作家组成的、以推出新人新作为主旨的《中篇创作新集》丛书。

从上述历史现象切入,可以探寻民国出版经济的商业性运作机制是如何在自由市场层面以“非政治”的方式与左翼作家作品相接轨的。赵家璧与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雇佣关系决定了两者在利益关系上的“一体两面”:赵家璧是职员,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为雇主,前者的职业追求须与后者的商业目的相协调,并最终表现为受益效果的趋同,而两者共同的途径即为参与出版业市场经济。透过考察赵家璧数次编辑出版左翼作家作品并实现商业利润与社会效益双赢的活动,可以了解到在其背后起支撑作用的是一整套民国时期的社会经济制度。就出版市场与左翼作家的关系而言,大多数左翼作家的生存所依托的不是对某一政党机构的体制性依附,不是如御用文人一般依赖某一具有特定政治企图的第三方的犒赏或赞助,而是同其他普通作家一样凭借个人创作的文化产品在商品市场“生产—流通—消费—再生产”的过程中产生的经济利益分配。若历史地考察左翼作家作品与1930年代民国出版业的关系,一个显然的事实是左翼文学的迅速兴起和广泛传播与左翼作品在出版市场上的畅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作家在“生产”环节为后者提供了及时适应当时大量读者(尤其是中青年知识分子)文化消费需求的产品,出版业在“流通”环节为前者承担了将其作品推向全社会并尽力扩大其传播面的任务,最后凭借市场“消费”环节的巨大成功,造就了左翼潮流在1930年代文化界的兴盛,也确保了使其可持续发展的“再生产”动力。恰如时人所论,“中国的出版界,乃掀起了一股左翼文化的激流,带着左倾色彩的出版物,一时销路大盛”〔5〕。就市场经济运行层面而论,这自然应该归功于左翼文学作品与商业出版的成功“接轨”。

谈及文学商品化的时代特点,沈从文就曾在1935年评论道:“如从小说看看,二十年来作者特别多,成就也特别好,它的原因是文学彻底商品化后,作者能在‘专业’情形下努力的结果”〔6〕。资本主义商品经济造就的现代稿酬制带来了职业作家的生存空间,使得大批置身于新型都市生活环境中的文人投身于文学事业,编辑费、稿费和版税既提供了他们生存的必要条件,又促使他们为进一步改善生存状况而不断创作。卖文为生的左翼作家亦不能例外,他们的经济基础依托于以市场经济为制度保障、以自由价格机制为经营导向、以实现商品利润和扩大再生产为目的的民国出版业,他们的经济收益源自出版方一次性买断版权的稿费或版税制的付酬方式。赵家璧在这一关系作家切身利益的稿酬分配方式上有自己的主张,他认为要求著作人一次性地卖断版权,“实在是出版商趁人之危采取的对作者极为不利而且不公平的办法”,所以“我在当编辑期间,一般采取版税制,不用一次卖版权的办法”〔7〕。版税制的特点在于作家收入与市场发行情况直接挂钩,销路不畅,作者抽取的版税可能还比不上卖断版权的稿酬,但如果发售业绩畅销长销,重印数版,对于作家而言则是一笔可观且持续的经济来源。譬如半年内再版四次的丁玲的《母亲》,至年底结算时,“作者应得之版税,为数可观”〔8〕。在这种情况下,赵家璧选择的版税制实际上为左翼作家提供了更为宽松和有利的生存环境。以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为《良友文学丛书》拟定的稿酬标准为例,一般采取百分之十五的版税制,一年结两次,仅对鲁迅作品按照百分之二十计,交稿录用时,作者还可以预支一部分稿酬〔7〕。

在1931年末兴起的左翼阵营与“第三种人”“自由人”的论争中,苏汶精辟地揭示到:“资本主义下的自由无论在旁的地方是显得多么虚伪,多么骗人,但在文学上倒未必绝对如此:这原故是在于文学家可以拿他的所作当作商品到市场上去自由竞争,而无需乎像封建社会下似地定要被收买,被豢养才能生活了。容我说句笑话,连在中国这样野蛮的国家,左翼诸公都还可以拿他们的反资本主义的作品去从资本家手里换出几个稿费来呢。”〔9〕他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并非一切不是无产阶级文学即是拥护资产阶级的文学,反之,它们大都倒同样是反资产阶级的文学。”〔9〕苏汶语调颇含讥讽的反驳实则在经济关系的层面上确切地揭露了左翼作家赖以生存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商业化出版的牟利机制——即使是“反资本主义”的左翼作品,一旦作为商品进入出版市场流通,那么出版方所关注的便首先是它的交换价值本身而非附于其上的意识形态色彩,如果左翼作品在政治倾向、理论主张等方面能够赢得作为消费者的读者群体的认同和欢迎,那么其蕴含的商业利润也自然会得到更充分的实现。于是在商业出版机构得利的同时,左翼作家也可以“从资本金手里换出几个稿费”。只要出版市场上的生产与消费的渠道保持顺畅,出版业和作家的生存空间就有了保证。

所以作为自由撰稿人的左翼作家并不可能完全脱离这一市场经济的利润分配链条,鲁迅也有过一段可与苏汶所言相参照的话:“现在是前周作稿,次周登报,上月剪贴,下月出书,大抵仅仅为稿费。倘说,作者是饿着肚子,专心在为社会服务,恐怕说出来有点要脸红罢。就是笑人需要稿费的高士,他那一篇嘲笑的文章也还是不免要稿费”〔10〕。考虑到左翼作家的政治身份和立场再来反观苏汶的话,可以认识到前者恰是一批拿着资本主义体制内的钱去反对资本主义的人,而他们所依赖的生存条件又正是民国市场经济制度下的商业出版模式所赋予的,也正因如此,作品对于作家而言也就具有了相应的“兑现”功能:被国民党当局幽禁三年的丁玲在1936年从南京回到上海时,赵家璧就将其近期发表的五个短篇小说加上三篇附录凑足必须的篇幅,以《意外集》之名收入“良友文学丛书”中予以出版。丁玲曾对此回忆到:“当时我回到上海,正在筹划到陕北去,我的母亲在湖南,非常需要钱。周文就帮我把几篇东西凑成一个集子,还叫我写了篇序,送给良友出版了。”〔8〕出版经济让左翼作品得以及时“兑现”,足见它是如何使备受国民党当局打压的“赤色”作家获得经济上的生存空间的。

三、从文化专制中突围:民国市场经济中的出版业

赵家璧对左翼作家作品的成功策划,其意义除了达成单纯的商业目的以外,从历史的进步意义来看,是以其有效的出版策略实现了左翼作品对国民党当局文化专制的突围。概而言之,在以揭露社会黑暗、关切底层民众疾苦为己任的左翼文艺运动与国民党文化专制、严酷镇压相抗衡的紧张局势下,广大进步知识分子势必会对前者给予深切的同情与热烈的支持。出版商也趁此时机,迅速瞄准因不满现状而青睐左翼作品的潜在读者群体,以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为代表的众多上海民营出版企业,不管其自身立场如何,都纷纷适时调整原有的发行取向、转而出版左翼书刊以迎合大批读者的消费需求,左翼的政治性与出版的商业性通过自由市场的渠道实现了有效的连接。

若以宏观的社会经济史视野而论,可以就此了解到在1930年代乃至整个民国时期的国统区内经济制度对政治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所起到的限制作用。左翼作品得以凭借商业出版的方式从国民党专制铁网中突围而出的源动力,就在于民国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的出版业本身就对执政当局的文化统制政策具有天然的抵制倾向。无可讳言,从近现代历史的发展趋势来看,“政治自由显然是随着自由市场和资本主义制度的发展而到来的”〔11〕。然而这在实行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却不保障政治自由的国民党统治时代,就呈现出了经济与政治之间相互纠缠、牵制的情形,将左翼作品的商业化、市场化置于这样的大背景中考察,可以较深入地洞悉其生存机制所依托的制度成因。

市场经济体制下产品和服务的生产及销售完全由市场的自由价格机制所引导,产品无论是数量、质量还是类型都由市场参与者依据供需关系决定,而不是由行政部门指定。在市场经济里并没有一个中央集权的协调体制来指引其运作,但是市场本身将会通过产品和服务的供求关系产生相互的复杂作用,进而达成自我组织的效果。在此制度下,出版商依照市场规律独立选择自己的运营方式并自负盈亏,如良友图书印刷公司总经理伍联德在遭到当局警告时所说:“良友是民营企业,政府管不着”〔12〕。作为企业经营者,伍氏此言正吻合了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运作方式的一般性认知,即“从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经济运行来看,主旋律是经济自由主义,反对国家对经济生活的干预,把政府的作用限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13〕。文化商品的利润是所有营利性出版机构的最初目的与最终追求,因此生产便直接以读者的需求为导向。1930年代特定的时代条件塑造了大批知识分子对左翼作品浓烈的兴趣和热切的求知欲,因此也形成了相当的文化消费潜力,左翼出版物于是很自然地成为良好的利润承载者,也成为了谋求利益最大化的出版商的必然选择。因赵家璧主持出版了大批左翼作品,上海国民党当局甚至一度向良友图书印刷公司施加压力,企图迫使后者将其解雇,但公司老板伍联德却对他说:“出这些作家的书,是因为读者需要,能赚钱”,所以“我们才让你们编这方面的书。这个责任在公司”〔14〕;“你出版左翼作家的作品,是因为读者群众的需要,我们才让你多编这方面的书,这责任该我们来负的”〔4〕。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鲁迅所说过的:“出版界不过是借书籍以贸利的人们,只问销路,不管内容,存心‘反动’的是很少的”〔15〕。

以小见大、见微知著,通过以上案例可以了解从资本主义出版经济的根本利益出发,必然要求言论自由的实现,因为只有言论空间的最大化扩展才能带来文化产品的多样化,也才能吸引更多的消费者,文化产品的不断丰富与消费群体的日益扩充才能给出版商提供更大的利润来源和生产动力。就资本主义经济及政治的关联而言,“作为一种人们已考察过的政府统治形式,立宪民主在启蒙时代以后出现,并且在18世纪所发现的市场经济的自发进行协调的所有权关系中找到了其理论上的支撑,所有这些决不是偶然的。简单地说,自发协调的原则意味着,经济运转本身就可以使各个独立的个人利益和谐地联结起来,根本不需要任何政治力量来决定资源配置、产品选择与商品分配的问题。一种政治体制只要给市场经济或企业经济一种统治地位,那么,在这种政治下,政治决策对经济事务的影响就会大大降低”〔16〕,即是说,以自由主义经济为原则的市场自发地对于违反商业运作规律的政治强力干预保持着抗拒姿态。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曾明确揭示了个人资本与整个资本主义制度之间的紧张关系:“在追求剩余价值的过程中,除非强制施行特定的制约或审查机制,否则阶级利益须始终让位于资本利益”,原理即在于“假如某种文化商品为某一资本家带来了剩余价值,那么其他资本家也会争相效仿,纷纷投资生产这种商品,即使该商品挑战主流意识形态也在所不惜。除非采用强制性的集体措施,否则个人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追逐极有可能导致违逆资本主义整体利益的文化产品出现”〔17〕。左翼潮流在1930年代出版市场中的涌现无疑切合上述论断,而且颇为讽刺的是,即使是当局所设立的“特定的制约或审查机制”——1934年4月成立的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也在“友邦惊诧”的干涉下因1935年5月在“新生事件”中加盖“审查讫”图章的“失责”而被撤销,可怜地仅仅维持了一年多的时间。

四、“制度矛盾”与“制度张力”:左翼作家作品的生存机制

事实证明,即便冒着被国民党当局查禁的风险,受市场商业利益驱动的民营出版机构仍然愿意发行左翼作品来“借书籍以贸利”。出版商的主观虽在牟利,却也在客观上起到了抵制统治当局的文化专制铁幕的作用。不过,无论民国出版业的逐利意愿多么强烈,都改变不了执政当局在政治上对左翼作家作品一贯打击迫害的严峻现实。正如西方学者所指出的:“历史仅仅表明:资本主义是政治自由的必要条件。显然这不是一个充分条件。”〔11〕纵使有资本主义的经济条件,但距离真正实现“政治自由”也依然十分遥远:不管是作为创作者的左翼作家还是作为发行者的出版机构,都或多或少地遭受到了国民党政权的持续压迫和责难,前者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后者则不得不承担商业上的风险。然而同时又应当看到,纵观整个民国时期,左翼文艺的创作与传播发行并未绝迹,期间虽不断有来自统治者的粗暴干预,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它总可以寻找到某些缝隙,在短暂沉寂后总能再觅时机重露峥嵘,所以尽管经历了不少“白色恐怖”中的艰难求存,但总体而言,左翼作品在国统区出版市场上的发行并没有产生明显的断裂。

问题在于,国民党政权虽视左翼文艺为“赤色反动”“煽动诋毁”之作,却并未就此实行从上层建筑到经济基础的专制一体化,即没有从根本上掌控一切文化产品的发行渠道。如果有效地实行了这一政策,那么“指挥一切经济活动的当局将不仅控制那种只牵扯到次要事情的我们的那一部分生活,它将控制用于我们所有的目标的有限手段的分配。……经济控制不仅只是对人类生活中可以和其余部分分隔开来的那一部分生活的控制,它也是对满足我们所有目标的手段的控制”〔18〕。国民党未能以经济政策实现控制“所有的目标的有限手段的分配”,究其原因,首先就与国民党在经济建设上的指导思想和“允许并保护私人企业”〔19〕的“总理遗教”相违背。例如国民政府在“黄金十年”间,对民族资本主义总体上实行鼓励与扶助政策,1928年国民党《建设大纲草案》规定政府应积极提倡个人办实业,并给予充分的法律保障,1930年《实业建设程序》提出全国轻工业应由私人民营承办,私人投资重工业政府应奖励协助〔20〕。其次,这也决非当时深陷第一次国共内战、日寇入侵与派系倾轧之内忧外患处境的国民党所能做到的,就将中央统治权力垂直地覆盖到社会各个公共部门并对地方及基层行政进行全盘掌控的有效性而言,南京国民政府实在称不上是“强势政府”。作为执政者的国民党,既然无意愿也无能力彻底改造左翼作品的商业化出版所仰赖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制度本身,那么就只能依靠各级党部或成立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等行政干预手段予以有限的打压。但这种凭借强制措施的外部打压方式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左翼作品所依托的经济基础,因为它的生存空间是左翼作家、民营出版机构和读者群(消费群)共同建构的,弹压三者中的任何一方均不足以彻底终结左翼作品在出版市场上的风行,而欲进行同时的镇压则又面临必须解决上述改造经济制度本身这一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对当局而言绝无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实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制度的国统区,出版业有相对的自由来发行受到广大进步读者群欢迎的左翼作品,但国民党政府的专制政体特性又以行政强制力来镇压市面上流传的大批“赤色”刊物。于是,资本主义的经济体制与威权专制的政治体制之间就出现了制度上的矛盾,并产生了一种令左翼文化产品得以持续存在的“张力”,即一方面执政当局出于政治考量,对左翼出版物采取强硬的禁毁手段;另一方面出版业基于经济考量,仍然甘冒风险发行左翼书刊以谋利。从根本上说,正是国统区的市场经济与国民党的专制诉求之间的“制度矛盾”与“制度张力”的存在,才提供和建构了左翼作家作品的生存机制。

综上所论,可以看到,在特定时代所赋予的有利条件下,随着左翼政治文化潮流的普及,出版业实际上在市场竞争和商业盈利目的的驱使下起着不断冲击国民党文化专制之网的客观进步作用——这确是一张“网”,因为网中有眼孔、有空隙,民国时期的左翼作家作品正是借助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出版业所撑开的文化专制铁幕上的网眼,获得了可观的生存与传播的空间。而结合1930年代赵家璧对左翼作家作品编辑出版的具体实践,则可以体认到赵氏本人作为以“左翼取向”转变了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原有出版风格的核心人物②,不仅出色地完成了一位编辑出版人应肩负的职业使命,同时也践行了一个文艺工作者个人的理想抱负,更为左翼作家作品与商业化出版模式的结合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注释:

①1957年高教部组织编写并审定的《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明确申论其研究文学史的态度和方法:“掌握马克思列宁主义立场、观点、方法的必要性。确认文学是社会意识的一种形态,它的阶级性和社会教育意义。”作为学术生产日益被体制化的产物,它所建立起的编写模式、写作姿态和文学史观乃至内容结构几乎规范了其后三十余年中国文学史的教学和编写。参见李舜臣、吴光正《〈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的产生及其影响》一文,载《文学遗产》2009年第1期第150-157页。

②关于赵家璧在编辑风格上的“左翼取向”与其“政治局外人”“公司雇员”的角色立场和“职业编辑出版人”的身份特征之间的关系,可参见拙文《论赵家璧的角色立场与职业身份特征——以20世纪30年代左翼作家作品的编辑出版为例》,载《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第150-157页。

猜你喜欢

良友左翼作家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你有病吗
江南书院
欧洲议会左翼党团发展现状的SWOT分析
《良友》的世界视野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
左翼电影中的“妓女”形象研究
用《良友》来修复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