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他一说:“他”的虚化和“他”构式的语用化*
2018-02-09侯国金
金 江,侯国金
(1.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东广州510420;2.华侨大学,福建泉州362021)
一、引言
“他”作为第三人称单数(男性)指称及其用法是毋庸置疑和众所周知的。“其他”已经泛化到涵盖所有的数、性、人、物(如“其他人、其他兄弟、其他姐妹、其他狮子”)。有趣的是,“他”出现了一个实化或名词化用法,如“你的那个他/她”,以及更多更丰富的虚化用法,如“去他的”“管他(呢)”。本文以词汇—构式语用学视角初探虚化的“他”字。
词汇—构式语用学(lexico-constructional pragmatics)是侯国金等在词汇语用学和构式语法的基础上发展嫁接起来的跨学科模式,是“从词汇学到词汇语用学,从构式语法到构式语用学,再到词汇—构式语用学,实现了三个理论过渡”[1]前言,14。词汇—构式语用学继承和发展了词汇学、词汇语用学、构式语法、构式语用学的合理成分,打通词汇、构式、句法、语义、语用、修辞的经脉,或者说以语用统领其他,形成分析音、形、义、效的全新界面研究视角。根据该视角,“构式是音系、词汇、习语、短语、小句、语句、句群、语篇等层面,由两个(以上)象征单位约定俗成的良构性配对体,其构成部件即音形义及其关系具有形而上的任意性因而具有很大的难以预测性,以及形而下的理据性因而具有相对的可预测性。”概括的宏观构式叫“图式构式”,含“语体体裁构式、文化思维构式、语篇构式”等,而例示“图式构式”的那些下位构式叫“实体构式”,如“是他吗?”。而所谓“构式义”则是“构式的整体意义和语用效果,具有完型性、动态性、能产性、层级性和语用性”[1]380。已有不少以词汇—构式语用学为框架或视角的研究①以词汇—构式语用学为框架进行的研究主要有:黄小萍,侯国金《涉身调变致使动词构式的词汇—构式语用学分析》,《外语学刊》,2015年第6期,第45-49页;HOU,Guojin & Mei Feng.Garden-path phenome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exico-constructional pragmatics,Language Sciences,2017年第59卷,第46-68页;以及冯梅,侯国金《英语中缀三分法:词汇构式语用学路径》,《外语学刊》,2018(即出)。,以及本文。本文在前人基础上,基于CCL语料分析,聚焦“他”的虚化历程,探察“他”所在构式的语用化及其构式效果或语效。
二、或实或虚的“他”
认知语言学把实词虚化称为“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本文所论之“他”的虚化属于不同类别的虚化。
汉语代词的虚化并不多见。传统的研究发现:“他”的虚化始于“他+N”构式。在“他+N”构式出现时“他”尚为实指,后来这里的“他”成为第三人称代词和虚指,再到“他(虚指)+N”中产生“不关心或轻视语气”,一直到单用“他”表示不关心、否定语气等[2]43。在“他”的虚化过程中,“他”逐步变成一个“凑音节的、轻读的、语义上无指的‘衬音’”[3]70,具有“主观标记功能”[4]。“他”在东汉至唐五代时期就“存在主、客观二义此消彼长的过程,最后其主观义强到致使客观义退出舞台”[5]256。此外,“管他”构式中还带有一种“无所谓、不在乎”的感情色彩,实际上这种感情色彩“传承自一些类似构式中的‘他’”[6]。这些传统语法和构式语法视角的“他”研究或多或少具有一定的语用成分。下列构式语法研究的语用比重更高:杨子、熊学亮认为,“他”被看作一个“虚指论元”,作用是“虚指、无实际语义、仅传达宣泄语用义”,还承担“焦点分配的作用”[7]。在含“他”的双及物构式中,“‘他’强调了某种施事意愿(还能贴切地反应内心想法和主观愿望)”[8][9]。王寅、王天翼考察了“吃他三个苹果”类构式,认为该构式由包含“语气构造”在内的四个构式传承而来,而且“他”“有点类似于骂人话‘他X的’缩略形式”[10]。若是如此,“他X的”或类似表达似应从“他”通过构式传承而得。不过,如此推理“虽然从语义上说得通,但合理性尚需更多证据”[11]271-288。虚化的“他”还在“‘V他个X’构式中作为语气助词”[12],表达“将来获得X表达的主观大量”[13]。
我们把含有虚化“他”的构式即“他”构式的构式(意)义的固化(entrenching)称为“语用化”(pragmaticalization)。“语用化”指“言语在语言使用者的实际使用中的个性化”,“话语在使用中逐渐形成表达与字面义不同或相距甚远的意义”的现象[14]18;20,如,“大胆!”语用化的意义为“停下/住手!”,“来!(来!来!)”语用化的意义是“吃点/喝点/我叫你!”。
三、“他”的历时虚化
在字典中(如《新华字典》《新编汉语词典》)“他”字的意义有四条:1)第三人称;2)别的,另外的;3)别的地方;4)虚指(用在动词和数量词之间)。前面三项皆为实义项,而第四条之意义与旁注颇为模糊。“他”的不同词义出现时间顺序大致如下:最早有文献的为“别的”(先秦、汉代);后来可以用来称人(汉末);至唐代可用作虚指代词①此顺序的确定参见袁雪梅《现代汉语虚指的“他”的来源》,《四川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第43-47页;张爱玲《“V他个C”句式的认知阐释》,《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第67-72页;张言军《虚指代词“他”的语用功能分析》,《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第99-101页;梁银峰《东汉到唐五代时期“他+N”格式中“他”的语法功能及流变》,《语言科学》,2011年第3期,第246-258页。。如:
(1)非其署而妄入之者断。离署左右。共入他署。左右不捕挟私书。(春秋《墨子》)
(2)非诬告杀伤人。他皆勿坐。(《汉书·宣帝纪》)
(3)把取菱花百炼镜,换他竹叶十旬杯。(唐·刘禹锡《和乐天以镜换酒》)
根据我们的研究,“他”的词义演变大致过程如下:“他”的词义由最“第三方”逐步收窄到“第三人”,后来增添了无实义用法,即虚义用法。“他”虚化后逐步构式化而形成多种语用法。“他”的虚指用法从唐至清,发展到当今汉语已经俯拾即是,除了第五部分的例(12)—(14),再如:
(4)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宋·李清照《声声慢》)
(5)不管他三七二十一。
例(3)—(5)都是“V+补语”构式,若将例(3)(4)当作第四部分中的“V他+数量名”构式亦无不可,只是例(4)(5)的“他”含有例(3)的“他”所没有的(明显的)消极情绪。一种似乎可行的解释是,这个“他”和后面的短语同指,“他”即指“晚来风急、三七二十一”。于是产生三个问题:1)二例可省去“他”字,即改成“怎敌晚来风急”“不管三七二十一”,意思大体相当;2)“他”字原则上可换成现代汉语口语的粗俗词“他妈的、他娘的”,难道这也和“晚来风急”或“三七二十一”同指?3)例(4)省略“怎”(表隐含否定),例(5)省句法否定标记“不”,后面若缺“他”在音韵效果和句法语义上似乎难以立足。因此我们最好还是把例(4)(5)看做“V+补语”构式,而这个补语是由“他+NP”构成的:“晚来风急”“三七二十一”都可以看成名词短语。
例(4)(5)的消极情感意义来源何处?从语义上讲,“他”表第三方即不在场的一方,距离会话双方较远。在动词和名词短语(宾语或补语)之间,插入“他”,使得两者距离加大,也就产生了心理距离或“语用距离”(pragmatic distance)②假如某人和他人的心理距离是假设的、设定的、不变的,那么其语用距离是可根据语境调变的,是动态的、起伏的。,即非合意性,乃至消极情感。这样一来,“晚来风急”也好,“三七二十一”也罢,都不是要“敌”要“管”的好东西。
张爱玲认为这样的“他”起到“凑音节的作用”[3]70。加“他”才有和前一行同样的七个汉字或音节。这一音韵效果强调“作者拿‘菱花百炼镜’换酒喝的决心”,这种“决心”又渲染和发泄了一种豪爽之气。这个“他”只是一种语用修辞手段(见第六部分第三小节)。例(4)(5)的“他”也有这一功效,几乎可视作一个(语气)标记符号。
综上,“他”存在不同程度的“代”和“指”两方面意义虚化,主要体现为以下三点:1)“他”的代指和指向语义韵仍旧保留,但代指与指向对象却不复存在;2)“他”的代指意义被虚化,指向第三方的意义保留,但所指向的第三方并不存在;3)“他”的实义被虚化,“他”或多或少成了语法标记词(grammatical marker)。
四、虚化“他”的旧论新评
所谓“吃他三个苹果”类构式,我们称之为“V他+数量名”构式。该类构式的研究颇为丰富①主要有徐杰《“打碎了他四个杯子”与约束原则》,《中国语文》,1999年第3期第185-191页的句法观;陆俭明《再谈“吃了他三个苹果”一类结构的性质》,《中国语文》,2002年第4期第317-25页的语义观;熊学亮《英汉语双宾构式探析》,《外语教学与研究》,2007年第4期第261-267页和王寅、王天翼《“吃他三个苹果”构式新解:传承整合法》,《中国外语》,2009年第4期第22-30页的认知观,即构式观、动补宾观、传承整合法。。由于这些研究对“V他+数量名”构式的考察不仅限于“他”字,且其分析都有合理成分,我们增加了语用成分,以词汇—构式语用学观之,采用“标记二分法”:在分析“V+名1+名2”构式的基础上,把“V他+数量名”构式分为“无标记双宾结构”和“有标记双宾结构”两大类(标记程度强弱有别)。“他”在该构式中具有极高的语用价值。比较[11]283-284:
(6)(我)给了他三个苹果。(无标记双宾结构)
(7)(老总说要)娶他两房姨太太。(有标记双宾结构)
(8)偷(了)他几百张邮票。(有标记双宾结构)
(9)(我(们)/你(们)/他(们)/她(们))露(他)一(小)手。(有标记,“V他+数量名”构式)
像例(9)这样的“V他+数量名”构式有16条标记特点②本数据来自侯国金《语用学界面研究(上)》,北京:中国出版集团,2016年,第284-285页。,就“他”字而言,1)“他”为无标记,写成“它”为弱标记,写成“她”为中/强标记;2)“他”虚指为无标记,实指为有标记;因此3)“他”轻读,后面无停顿,为无标记,重读且/或有(长)停顿为有标记;4)有名2为无标记,省略或缺乏名2为有标记;5)名2前有数量词为无标记,无数量词为有标记;6)名2前(数量词之后)无“的”为无标记,有“的”为有标记;而且7)该构式有宣泄性、意愿性或随意性的语用含义或意味为无标记,否则为有标记。总之,“V他+数量名”构式之所以拥有这16条特征,或多或少都是因为“他”字在该构式中扮演了重要的语用功能,当然这些功能特点归根结底是构式赋予的。该构式不同实例、例式或语式(具体格式)的“他”地位并不均等,有的“他”更像定语(如例8),有可能是现实中的某个人。该构式的各个实例表明,“他”字“虚多实少”。
“他”的虚化不仅出现在上述构式里,再请看③此例借自侯国金《语用学界面研究(上)》,北京:中国出版集团,2016年,第287页。:
(10)他说中国足球踢进了八强,我不相信(他/它)。
(11)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她/他们/她们)。
在例(10)中,后面的“他”虽回指主语“他”,但形义皆虚,因为可省略或代之以“它”。在例(11)这种典型的“左移位”(left-dislocation)构式中,后面的代词也是实少虚多。
当然,构式义的获得不是将各部分简单叠加,因为构式是作为完型或整体表征某意义的。我们可以从构式整体意义中探讨“他”所起的作用和功能,至少是“他”在构式义的形成中需具备的资格及带来的影响。
历时地考察,“他”在语法语义上逐步虚化,也即“他”在构式中逐步被语用化。“他”的语义主要在于“虚实”义兼有或“两可”(即歧义)。“虚”,在于其所能表达的“语气、感情色彩、主观义”,而实,则在于其所能“指”。“虚”是其发展的方向与过程,“实”则是其语义发展的起点。因此,在“他”的“虚”义上,“虚指”并非彻底的“虚”。“他”的实义脱落,由一个代词逐步虚化,最后产生“语气、感情色彩、主观义”等语(用)效(果)。
五、所谓“他+N”到底为何物?
像“他爸爸、他妈妈”类语式自然是“他+N”构式,是“他的爸爸、他的妈妈”之缩略。这是受到经济原则或最省力原则的驱动,又制约于语用象似原则中的“距离象似性”准则,以至于产生了有“的”无“的”的差别:有“的”显得冗长,属无标记表达,而无“的”简洁,是有标记,显得亲切。继而派生出称呼语“他爸、他妈”,即一些农村地区夫妇间的互称。
然而,在论述所谓虚化的“他”时,一些研究者与其说是将“他”放进“他+N”构式进行研究,或“他+N”构式的“他”,还不如说是其他/更大构式里的“他”,抑或是有“他”有N的构式或语式但不一定是“他+N”构式,可见,所说之“他+N”实属虚幻。
袁雪梅考察了唐代口语中的“他”,认为“他+名词”是一种结构,并将之归属为“他+称人名词”和“他+称物名词”两类,并认为“‘他’与后面的名词同指”[2]45。梁银峰则更明确地将“他+N”表述为“格式”,“该格式起源于先秦,彼时‘他’做名词的定语,到了唐、宋、清等才有‘他’的虚化用法”[5]247:
(12)任他流水向人间。(唐·李嘉祐《题道虔上人竹房》)
(13)又问僧,近离甚麽处。……曰,不曾触他一粒米。(北宋·佛语录《禅林僧宝传》)
(14)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明·柳如是《柳如是集》)
因篇幅限制,这里先不论其合理论述,只讨论其不当之处。假如说梁文中的“他张小刚、他李玉田”[5]254的确是“他+N”构式(比较“N+他”构式,如“张小刚他、李玉田他”),那么上面诸例的“他”字后加名词却并非“他+N”构式。梁银峰(以及袁雪梅等)有两处不妥:1)混淆了“他”字的虚实用法;关键是2)断章取义地从更大构式中割取其中的“他”字以及尾随的名词短语,曰之“他+N”“格式”。例(12)—(14)以及(4)中的“他+N”不具有“他张小刚、他李玉田”等的构式或句法地位,假如1)它们能改写为近义构式“张小刚他、李玉田他”;2)可以插入“也就是、也即、我是指”,如“他也就是张小刚、他我是指李玉田”;3)可插入“的”,如上文的“他爸”“他的爸”等,那么,例(12)—(14)和(4)能否如此更换?否。显然,这里不是什么“他+N”构式,而是“V他+补”:这个补语有时是名词短语(NP),如“V他+数量名”构式的数量名短语,即例(7)—(9)的“两房姨太太、几百张邮票、一(小)手”;有时是主谓构式(SV),如例(12)的“流水向人间”;有时是动词短语(VP),如例(14)的“疏影蘸寒流”和例(4)的“晚来风急”。
六、“他”构式语用化的词汇—构式语用学分析
以上对“他”的语法演变做了初步的分析。“词汇—构式语用学”认为,“任何构式都是音、形、义、功、效的配对体”[1]248,“他”构式也不例外。孤立的“他”或“她、它、牠”都不存在什么虚化,只有一定构式的语境化(contextualization)运用才说得上“他”字的虚实问题。换言之,“他”的虚化,宏观上发生于其历时衍变过程中,微观上形成于语境化、构式化(constructionalization,指形成一定的构式,从“活用”到“泛用、惯用、正用”)的日常交际使用[1]300。窃以为,虚化“他”有以下三种语用功能(以实现其相应的功效/语效)。
(一)作为詈骂、宣泄辅助手段的“他”
“他”字之虚不仅表现于上文的那些构式,还有其他表现。“他妈/娘(的(X))”构式中的“他”可虚可实,如“他妈的病还没好”“他妈的(,)病还没好”,因此必须考察上下文语境和情景语境:若是真的说及某人的母亲,“他”为实,否则为虚。这个虚用语例就是詈骂语或宣泄语,算高度禁忌语词(taboo),加上更高度的禁忌语词X则为极度禁忌,文人、学人、白领、干部、公务员、服务员等绝对需慎用。当然,就算第一种用法,也是语用歧义,即虚虚实实,虚实两可,若对长辈和上级说,或言及长辈或上级,因其语用歧义会显得非常失礼。在冯巩主演的春晚小品《我就这么个人》里,老黄为了能够发表上演戏剧作品,到剧组主任家行贿。由于保姆的语言含糊,老黄几次误解主任退居二线,他的行为总是在送和不送之间“拉锯”。在某次对峙中,他和保姆分别坚持这个礼物应该送给主任的母亲或老黄的母亲:于是频繁出现“这是主任他妈的”“你妈的”“他妈的”。不论是“他妈的”“你妈的”,因为上述缘由都是缓和禁忌语。后来,胖墩搬运工说城里人说话像骂人,说他们农村人说的是“你娘的、他娘的”,当然是半斤八两。再请看:
(15)水山他妈的身子,就为水山他爹的死闹坏的。(冯德英《迎春花》)
(16)店小二看着那锭银子心说:“我他妈的又看走眼了。”(齐秦野人《武宗逸史》)
例(15)中的“他”就是指向第三人(即前置的“水山”),例(16)既无“他”又无“妈”,“他妈的”是缀语类詈骂语。我们发现在CCL中共有1 715条“他妈的”语料,仅有3条的“他”是实指,其他都是虚指,即“他妈的”为詈骂语或宣泄语。张谊生认为“詈骂语可表达主观情感和态度以及对受话人的愤慨、谴责、谩骂”[15]。窃以为,詈骂语与宣泄语的区别之一就是詈骂语有一定实义(即指向某具体对象),而宣泄语没有具体目标。从“面子理论”(face theory)观之,詈骂语的愤、谴、骂是针对受话方的,直接伤害对方的“积极面子”(positive face)。对方受损则相当于自己受益,是某种损失、受挫、失意、失望、烦恼、愤怒之后的消极情绪发泄或心理补足。
(17)若是老孙有这样的咒语,就念上他娘一千遍。(《西游记》第十七回)
孙悟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唐僧念紧箍咒,深受其痛,提到紧箍咒就咬牙切齿,再加上他对妖怪的痛恨,在他看到菩萨对妖怪施了紧箍咒时,就产生了某种情绪,宣泄出来,表现在上例的“他娘”上。比较:
(17')a.若是老孙有这样的咒语,就念(上)一千遍。(无标记,宣泄程度较低)
b.……就念(上)他一千遍。(有标记,弱标记,宣泄程度适中)
c.……就念(上)他娘的一千遍。(有标记,强标记,宣泄程度较高)
明清以来“他娘(的)”之类表达逐渐泛用,随之有更多的派生“他”构式,如“他妈的、他奶奶的、他爷爷的、他姥姥的、TMD”等,都是在虚骂一个“他(娘)”。这是通过对一个并不存在的“假想敌”“他(娘)”之詈骂实现宣泄的功效。再者,现代汉语口语中的“妈的、娘的”可理解为省略“他(/你)”的“他(/你)妈/娘(的(X))构式”,可见“他”字虽不能单独骂人,但它是重要的詈骂/宣泄辅助手段。
以上所有“他”构式的“他”并非实际的第三人,甚至并不存在语义学上的实际意义,而仅作为一种语用标记,所表为某种强烈的情绪等语用意义。在语音特点上,既然“他”已虚化,“他”通常被弱读:比已弱化的实指代词“他”还要弱,相当于音乐中的顿半拍音乐符“0”(见第六部分第三小节)。
(二)作为礼貌调节手段的“他”
一方面我们“应避免粗话等冲突类话语,而多一些和谐类话语”[16],而另一方面,由于各种原因,人们的言语和非言语冲突不断涌现,如医患冲突性话语。“不同层级的失礼话语获得了一定的市场,而且失礼研究作为社会语言学、语用学的礼貌研究的对立面,渐渐成为当下的研究趋势”[17]。“他”字有时是礼貌调节手段。
上面说到,“他妈(娘)的(X)”构式一般是詈骂语或宣泄语,在公共场合使用会有失体统。但是,即使詈骂语或宣泄语之存在具有一定的社会语用合理性,我们骂对方“你妈(娘)的(X)”一般也是不文雅不礼貌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你若换对方的“你”为假想的远方的“他”,则可视为礼貌粗俗语,即禁忌语的和缓、调节、降格、委婉(化)。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在CCL现代汉语语料中,“你妈的”“你娘的”只有320条语例,而“他妈的”“他娘的”共有2 051条。代替“他奶奶的(X)”的“他爷爷的(X)”,代替“去你妈的”的“去他妈的”,都是一个道理。
对不礼貌、威胁对方积极面子的话语,一般人都会采取一定的语用措施,要么不说,要么绕着说——通过微调话语内容或方式来减轻面子威胁力[18]。上面的詈骂语或宣泄语,凡有“你”字者,其禁忌程度皆高于改“你”为“他”的相应构式。用“你”至少会使对方感觉是实指,用于上述詈骂语或宣泄语构式是严重失礼行为,完全违背哈贝马斯“普遍语用学”(交往行为理论)之社会(言语)行为的规范、规约、规则。“他”字的代用可以取得奇妙的语效:1)在有相关他人时,可以或可能指涉之;2)在无相关他人时,可以虚指之,给对方一种是骂其他人而与己无关的假象;3)无论有无相关他人,假如对方确信这个“他”为虚(实指受话方本人而非他方),“他”的启用比“你”字的语用距离更远:根据语用象似原则的距离象似性准则,用“他”比“你”于此类詈骂语或宣泄语构式其威胁力稍弱。
“他”虚化的一种情形便是其“代指某人/物”的意义脱落,仅仅起到指向一个空对象的作用。同时,“他”可以用于远指,“这种远指是‘他’得以虚化的语义基础”[19]。这种虚(远)指可在礼貌语言中起到作用。一般说来,在表示对方得利时,使用“你、您”会更加礼貌;而在表示对方有损时,便不如用“他”。如在下象棋的过程中,一方对另一方说:
(18)a.我吃你一马。
b.我吃他一马。
c.我吃马。
假如是你吃我的马,我就直接说“高招!你/您又吃了我一匹马!”,可(18a)是我吃你的马,你遭受了失马的损失,如此(18a)就显得骄傲、狂妄或失礼;而假如改为(18b),就把“你”的损失转嫁给虚构的“他”,因为这个“他”在该构式中并无实指对象(尤其是此情此景中:中国象棋是两方对弈,并无他人)而显得稍微礼貌一些。当然,由于(18b)属于“V他+数量名”构式,又具有些许宣泄性,(18c)就更礼貌了,但失却了宣泄语效。
可以说“他”在一些构式中是失礼的罪魁祸首,而在另一些构式中则是礼貌的使者。这就是“他”的张力魅力:失礼是“他”,礼貌也是“他”。不过,若离开相关构式而言“他”,说“他”具有这个或那个功能或语效,未免有失偏颇。
(三)其他语用功效的“他”
上文的“他张小刚、他李玉田”“张小刚他、李玉田他”类语式中的“他”字在声韵上可以起到中顿、缓冲的作用,句法上则算是焦点分配或微调的功用。整个构式的构式义是“他”和“N”同指,至于构式效,前者表轻蔑、轻慢、不满,后者表冗言、口语语体、犹豫不决。比较:
(19)a.张小刚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无标记)
b.张小刚他……(有标记,冗言、口语语体、犹豫不决)
c.他张小刚……(有标记,轻蔑)
(19b)句和(19c)句因为有“他”字说起来前后部分更协调,主语“张小刚”的话题焦点地位进一步确立(谓语部分作为信息焦点的地位不变)。再请看:
(3')把取菱花百炼镜,换他娘(的)竹叶十旬杯。
(4')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娘(的)晚来风急!
这是在例(3)(4)的“他”后面追加“娘(的)”,结果是,难读、难听、低俗。另一方面,若删除例(3)(4)的“他”,前者就少了一个音节而造成声韵上的降格,后者虽造成前后并列的六字句,却失却了李清照诗词风格的韵味,以及“他”所酝酿的不合意性,即诗人对“晚来风急”的拒绝态度(语用距离遥远)。
再者,董秀芳发现“他”在现代汉语口语中作为(虚指)“傀儡主语”,凸显了话题的语义地位。如:
(20)打车,他不是贵嘛①此例借自董秀芳《现代汉语口语中的傀儡主语“他”》,《语言教学与研究》,2005年第5期,第22-27页。。
(21)我这个人,他能耕地吗?(电视剧《假行家》)
这两个“他”根本不是言者身边的某个他,而是指句子前部分的“打车、我这个人”。这种构式用之于随便散漫的口语体中,可归属虚化“他”左移位构式(见第四部分)。
虚化“他”还可协助所在构式语用化,从而表达“蔑视、决心、大量、距离”等语效(含义),有时是兼表两种乃至更多,如:
(22)黄先生有钱,不妨捐他十万八万。(《1994年报刊精选(10)》,表轻蔑、(语用)距离,即“遥远、不在乎”——对他人数目很大,对黄先生则是区区小数)
(23)雪儿道:“那么我就在这里敲他三年,敲光为止,反正有人在这里陪我。”(古龙《陆小凤传奇》,表决心、大量)
(24)洪七公:“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来,你也别吵醒我。”(金庸《神雕侠侣》,表决心、大量)
(25)就听这个楞小伙子说:“干!商会里没车也不要紧,我拿一条扁担也得挑他三四百斤。”(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表决心、大量)
(26)老子发点狠,我一天洗他一万只脚……(大兵《金盆岭洗脚城》,表决心、大量)
(27)一位名叫土登的老艺人说:“我肚子里的藏歌,不用重复,都能唱他三天六夜。”(新华社2004年6月某日的新闻报道②此例来源于CCL,其中没有标注具体日期。,表大量)
(28)只要如数上缴承包税利,管他做帐不做帐。(《1994年报刊精选(4)》,表(语用)距离:遥远、不在乎、无所谓)
(29)程宰若非文书未到之前先走脱了,便干净无事,也得耐烦坐他五七月的监。(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下)》,表(语用)距离:遥远、不合意、不在乎)
上文提到“V他+数量名”构式中的“他”是有特殊功效的,这里不再赘述。
(四)虚数“他”和虚形“他”
“他”是单数,念“tā”,写作单人边的“他”,此乃“他”无标记的数和形特征。但是,“他”也有虚数、虚形。现代京剧《红灯记》李铁梅的唱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有这样的歌词:
(30)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歌词中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他们”“都”都明确表明复数的语法意义,那么这个单数的“他”表示的就是复数的“他们”,也即等于下文的“他们”。可这里为何用“他”而非“他们”呢?窃以为是为了声韵格律方面的效果而省音,试想改为“他们”就不好唱了。这种单数“他”的复数用法也是“他”的虚化表现。Chen & Wu论述过所谓“淘气的代词、不听话的代词”(less well-behaved pronouns)[20],即汉语有复数用法的“他/它”,和英语有单数用法的“they/their/them”,如:
(31)那些瓜,我们要吃了它。
(32)这帮小偷,警察①原文是“jingchu”(警处?),恐为“jingcha”之笔误。恨不得杀了他。
(33)It is the situation that will face the next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whentheytake office.Just over a year from now.
(34)Americans will pick the next president based ontheirability to lead.
(31)(32)是左移位构式,通常用于将来时,“它/他”和前面的名词短语等同指,“它/他”弱读。(33)(34)的“they/their”改为“he”指称意义和语法方面无妨,但对当选者的姓名和性别有肯定、武断之嫌,若不肯定则有性别歧视之嫌。窃以为以上还有口语特点。书面语中,前两例可改为非移位构式,即正常的主谓宾构式(我们要吃了那些瓜;警察恨不得杀了这帮小偷)。后二例的代词完全可用“he or she”“his or her”。众所周知,当今英语尤其是美语有口语化的趋势,这样一来,上述用法也就获得了更大的合理化地位。
代词的虚化,或者说,代词在指(称)、数(量)和形(式)方面的虚化,突出的表现是英语的虚指、虚化代词“it”的一些语用法,如例(35)—(38),最突出的表现是“it”和法语相应的“il”的形式主语,如例(39)(40)和形式宾语,如例(41)(42)用法,如下:
(35)Itis lovely weather.(指天气?)
(36)Itis me!(指我?)
(37)ForgetIt!(指事?无所指?)
(38)We have to footIthome,since there is no bus.(指地?指交通工具?无所指?)
(39)Itis difficult to find a job in Paris.(指“to”短语?形式主语?)
(40)Ilest difficile de trouver du travailàParis.(法语,同上)
(41)I findItdifficult to…(指“to”短语?形式宾语?)
(42)Je trouve qu’ilest difficile de trouver du travailàParis.(法语,同上)
七、最后说他一说:结语
汉语语词在其发展过程中(全部或部分)虚化者不在少数,如许多介词由动词虚化而来。他们起初多是受“巧用、浮用”等语用压制的作用,产生一种“特殊”语效(功能)。施春宏指出,很多“误用”的背后蕴藏着很深的语言学宝藏;“只要其使用于现实,用变的成语也可以形成新的价值”[21]。同理,许多看似“不合理”的构式在长期使用中新的“特殊”功效逐步固化,也能形成“正用”。这些“误用、巧用、浮用”可以看作是词汇化的肇始,可谓之“语用化、用变”,“他”的虚化及其对所在构式的影响便是例证。
本文利用CCL语料和前人成果,对“他”的虚化程度做了微观研究。“他”的虚化与“在”等词的语法化不尽相同,虚化后的“他”还保留了诸多“实”用。虚化情形不同,其意、其功、其效亦不同。“他”衍生出虚化用法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渐进的过程:“他”表达“别的”(先秦、汉代),指称第三方(汉末),虚化之语用法(唐代)。总之,“他”有虚有实,虚化有程度差异。虚化的“他”在一定构式中促进了构式的语用化,一般起到中顿、缓冲等声韵功效,微调焦点、语气等句法语义功效,以及协助所在构式表达蔑视(含詈骂、宣泄)、决心、大量、(语用)距离等语用修辞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