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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旧体诗观

2018-02-09李玮

枣庄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旧诗旧体诗沈从文

李玮

(湖南城市学院 人文学院/晚清民国文学研究所,湖南 益阳 413000)

1957年1月25号,《诗刊》创刊,发表了毛泽东的十八首旧体诗词。国内出现旧体诗写作热。《诗刊》副主编徐迟对此描述说:“自从毛主席诗词发表后,旧诗渐渐多起来了,并且也神气起来了。各地报刊上发表了很多旧诗,甚至有些新诗诗人也写起旧诗来。”[1](P212)比如郭沫若、叶圣陶、矛盾、老舍、俞平伯、田汉等新文学作家就用旧体诗吟咏性情、抒发襟怀,他们大都将之当作自娱或娱人(应酬)的一种方式。后来,茅盾评价自己的旧体诗“皆不足观”[2](P106)。聂绀弩晚年对旧体诗创作反躬自省,叹息“我写了一些诗,只为无聊消遣”。[3](P76)与众人不同的是,沈从文把写作旧体诗当成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报之以极大的热情、精力和期待。如张新颖所言:“他下放的时候写了很多旧体诗,为什么要写这么多诗呢?一点也不是文人的风雅,而是那时候觉得文物研究没法进行了,就要做一件能够做的事,所以他说他写旧体诗是酝酿再一次改业。他是把这个当成事业去做的。”[4](P33)

一、意外的创作与持续的热情

1961年11月27日,沈从文在中国作家协会的安排下,同蔡天心、江帆、戈壁舟、安旗、华山、阮章竞、周钢鸣等作家组成参观团,赴江西参观访问。沈从文原本计划在访问期间试写几章以张鼎和烈士为原型的长篇小说,出人意料的是小说还没动笔,却开始了旧体诗的写作。这一年,他创作了组诗《匡庐诗草》《井冈山诗草》。诚如其本人所说:“白头学作诗,温旧实歌今。”[5](P260)

虽是“白头学作诗”,但沈从文并非刚刚接触旧体诗。他同旧体诗的渊源要追溯到42年前。沈从文蓦然回首,感慨道:“一九一九年在部队中始学作旧诗,一九二二年过北京后即从未着笔,已四十年。”[5](P263)他在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中回顾了当年写诗的经历:“……让我回想起四十年前在同样乡村中,一萧姓军法长教我作诗故事,当时以为我大有‘老杜’风味,但事实上他倒更欣赏我炖的狗肉,因为上桌子时吃得比谁都多,至于作诗,不过是自己写来要人和韵,在乡村中遣有涯之生而已。我和了他四五十首诗时,就还不知‘老杜’是谁,还以为或者是个邮政局长一类人物!……六十岁重写旧诗,而且到井冈山起始,也是一种‘大事变’。”[6](P117~118)这番话表明作为曾经未谙世事的懵懂少年,沈从文对诗不甚重视,仅仅就是应付似的“和韵”,将其视为遣“有涯之生”的小手段。但是四十年后,他有不同的见解,认为重拾旧体诗是人生中的“大事变”,由此可见沈从文对旧体诗这种文体以及写作旧体诗本身都产生了“郑重其事”的看法。这种跨越四十年的“回眸”不仅凝结着他本人独特的人生体验,还沉淀着他对抒情文体的反思。沈从文得意地向张兆和诉说内心的愉悦:“因为诗人多,大家写诗,我也把四十年前老家当拿出试试,结果似乎比黄炎培老先生词汇略多,比叶老也活泼有情感些些。若是别人写的,发表在贵刊上,我说不定还要加以称赞称赞,以为编者还有眼力!”[6](P117)

沈从文似乎就此找到了方向,创作热情十分高涨。他不断在书信中跟亲人分享旧体诗的创作成果和写作心得。比如1961年12月31日,他告诉大哥沈云麓:“我四十多年不作旧诗,因同行多诗人,在山上大做特做,已过十首。”[6](P121)1962年1月5日,他致信沈龙朱、沈虎雏、沈朝慧,说:“因为同行多诗人,都写旧诗,我因此也受了点传染,写了十多首五言诗。有一首七言,还在井冈山大会上由一个廿来岁胖胖的女孩子朗诵过,那个腔调绝不比北京报幕的最好角色减色。”[6](P133)或许,在对女孩腔调高度肯定的背后,他更想告诉孩子们女孩朗诵的这首七言诗的确写得“好”,他本人甚为满意。故沈从文在这封信里接着说:“这些诗你们都可以读读,是用‘古体’写的,似乎还写得好。”[6](P133~134)

沈从文在接下来的十余年间陆续完成《赣游诗草》《青岛诗存》《郁林诗草》《牛棚谣》《云梦杂咏》《文化史诗钞》《京门杂咏》《喜新晴》等作品。坚持不懈的创作反映了他赤诚的创作欲和恒久的内驱力,潜藏着一个作家顽强的执念和见解。

二、有关旧体诗价值与创作的反思

新中国建立后,文学创作受政治气候影响的程度加深。旧体诗作为一种少数人谙熟的文体形式,带有精英文化色彩,与“大众文学”的时代氛围不相契合。人们在对待旧体诗的态度上存在不少困惑。《诗刊》创刊之际,该刊编辑部致信毛泽东(据徐迟《庆祝〈诗刊〉二十五周年》所言,该信由他起草。信的落款署名包括主编臧克家,副主编严辰、徐迟,编委田间、沙鸥、袁水拍、吕剑),名义上是希望毛泽东订正诗词传抄中的讹误,征求是否同意发表的意见,深层上或许也是期冀最高领袖能对旧体诗词亮明态度,所以信中说:“我们请求您,帮我们办好这个诗人们自己的刊物,给我们一些指示。”[7](P367)毛泽东回复称,“这些东西,我历来不愿意正式发表,因为是旧体,怕谬种流传,遗误青年;再则诗味不多,没有什么特色”“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体,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8](P480)毛泽东对旧体诗有一定认可,同时也流露出不满。在他看来,旧体诗有“谬种流传,遗误青年”的风险,体裁会“束缚思想”。这些进步与否、优劣与否的疑虑不仅说明他的识见仍停留在新旧文学之争的逻辑范畴,同时也显示出其从政治视野出发,评判文学功用的倾向。此后,时人对旧体诗的反省大都难以跳脱出这种思想漩涡,如臧克家《在1956年诗歌战线上——序〈1956年诗选〉》《1957年的诗歌创作的轮廓——〈1957年诗选〉序言》、冯至《漫谈如何向古典诗歌学习》、郭沫若《就当前诗歌中的主要问题答本社问》等试图对旧体诗的价值等做出探索,不仅区分新旧、强调时代,甚至还直言:“内容总是占领导地位的,政治第一,这是铁定不移的。”[9](P391)这意味着受政治羁绊影响的理论思辨无力描述和揭示旧体诗本身的文学价值(当然,其他价值如社会价值等也受到忽略)。

与之相比,沈从文对旧体诗价值的认识就显得难能可贵。在重拾旧体诗之时,他致信张兆和,称:“寄了四首诗,同是五言古体,意思倒还新,内中互有补充,字虽不多,包含内容可不少。比散文记记山水人事多内含之美。请你看看,可否交给《人民文学》投稿?”[6](P127)这个以小说和散文驰名文坛的作家从“审美”角度比较文体间的差异,认为旧体诗比“散文记记山水人事多内含之美”。“内含之美”不仅指“意思倒还新”“包含内容可不少”,也应该有含蓄内敛、韵味无穷的意思。张兆和读完诗后,认为《庐山含鄱口望鄱亭》中的最后一句“惟传王母鞋,一掷在湖心”,缺少余味,“能改改一下更好。因为在诗末,有些有力或有余味的句子好些”[5](P277)。沈从文很快就写信回复:“《含鄱口》也写得极好,妙在末尾二句,你们自己不到这里,反而想把末句改动,一改可就完全失去本诗应有的意思了。这诗并不比《花径》坏。将来刻到含鄱亭上也是值得的。”[5](P279)对同一句诗的理解存有歧义比较容易理解,但沈从文这里却有些“介意”。他认为妻子等人实在“外行”,未能领会经过特别处理的诗句的“妙处”。可见,沈从文对旧体诗的“内含之美”有自觉的追求。这与他不满当前的创作现状有关。沈从文抱怨说:“现在因为看人到处题诗,都极俗气的堆名词,情、理、境三不高。还到处写到处送人、发表(最不佳的恐是丰子恺),多只读读一般诗话新旧杂凑成篇。”[5](P279)“情、理、境三不高”抑或是“新旧杂凑成篇”本质上折射出旧体诗审美功能的弱化以及时人对旧体诗文学体性的舍弃。沈从文对“内含之美”的推崇反映了在审美“错位”的历史语境中,他对旧体诗这种文体美学价值的重新体认。

沈从文对旧体诗审美价值的重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1947年3月22日他在《益世报·文学周刊》上发表的给投稿人灼人的回信。信中写道:“诗应当是一种情绪和思想的综合,一种出于思想情绪重铸重范原则的表现。容许大而对宇宙人生重作解释,小而对个人哀乐留个记号,外物大小不一,价值不一,而于诗则为一。诗必需是诗,征服读者不是强迫性而近于自然皈依。诗可以为“民主”为“社会主义”或任何高尚人生理想作宣传,但是否是一首好诗,还在那个作品本身。……我们的困难在充数的诗人太多,却迫切要他人认可他为“大诗人”或“人民诗人”,没有杜甫十分之一的业绩,却乐意于政治空气中承受在文学史上留下那个地位。[10](P436)”

沈从文不否认“诗可以为‘民主’为‘社会主义’或任何高尚人生理想作宣传”,但也主张评价诗歌必须看作品本身——“诗必需是诗”。六七十年代,他在给张兆和的书信中喃喃自语似的对旧体诗“不落俗套”“写景抒怀”“情真意切”“艺术享受”[6](P145)的呼吁与十余年前公开的主张一脉相承。其意义在于,他不是简单地从文体新旧的立场出发,裁定旧体诗的价值与意义,而是绕开以往带有情绪色彩或政治批判意味的评断,向文学本身复归。

沈从文没有纠缠于“理论思辨”的“是是非非”,而是以“务实”态度,通过自身创作,探索旧体诗的现实“功用”以及新时代语境中创作的标准。

首先,从诗体上看,沈从文较为推崇五言古诗。1962年1月5日,沈从文将自己的四首五言古诗寄给张兆和,说道:“写诗近于旧瓶装新酒,七言的较多,词也有,五言古体却不多,因为得有个古文底子。”[6](P128)同年1月30日,又致信沈云麓,说:“一般人多作七言,易写难工,境界不高,常借助于三百首调动调动字句而已。我倒‘人弃我取’,专写五言,因为古文底子好些,又记得较多典故,且熟读汉魏诗,所以旧瓶装新酒,写来倒还有意思,和目下一般旧体诗不大同。”[6](P173)他认为写七言诗的人太多,七言诗本身“易写难工”“境界不高”。换言之,五言古诗就能够表现充沛的情感、雄浑的气势和古朴的格调。所以沈从文很认可所作五言古诗《井冈山之晨》:“其中除了三五句用时事,不免近打油,其他似乎还有气势、感情。”[6](P117)后又云:“旧诗未尝不可写得极有感情,有气魄。”[5](P279)可知,沈从文所作旧体诗绝大部分为五言古诗并非偶然。这是其诗学主张的具体实践。

其次,沈从文关注现实,主张表现新题材。他在看到“大家无例外,都在作旧诗表现新题材”[5](P143)后,也跃跃欲试。但沈从文却不像其他人一样紧盯当下的重大题材,以虚浮的辞藻配合各种运动和政策。他把目光投向身边的人和事,写琐碎的劳动场面、生活片段、人情面貌。他致信张兆和说:“我最近又已写上了新诗七八首,旧形式新内容,有的似乎还切题。文字有热情、也极明白亲切。……或许将一一试用不同方法,同一态度,写下去。主要即赞美五七干校战士的种种干劲。国内似乎还少有这么写的。将来或许有发表的一天,为了是新事物的新反映。”[11](P267~268)他关注这群默默无闻的战士(小人物)身上的“闪光点”,着力展示“新事物的新反映”。1970年,他在下放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期间创作了《云梦杂咏》。《大湖景一》云:“到处如战场,红旗同飞翻。三月天气恶,雨雪日夜兼。机耕争分秒,雷鸣土地翻。”描写战士、民工热情高涨地劳动。《大湖中拖拉机手》歌颂拖拉机手忘我的工作精神。《九连三战士》分别记述医术高超的金大夫、勤劳纯朴的老贾和细心周到的菜农老苏。沈从文用诗记录这个时代最细微的场景、最普通的人物、最血脉喷张的片段。这些作品因而都有鲜活的生机,让人倍受鼓舞。在这期间,他反省说:“心十分静。因此写了几首诗,虽不如在井冈山那几首利落,动人,可是有个苗头,写到廿卅首后,会把得住题,五七干校的赞歌,会写得好的。难处在自然背景过于柔美,而生产斗争十分艰苦,如这里,二人下井打眼,一小时半才完成一孔,近于跪在泥水中作业。晚十一点回来一拨,早四点又去一拨,似比运砖烧瓦还辛苦。如何结合来表现新战士精神,结合得好较难。不比你们整个是‘拓荒区’,倒比较好办。也试写了几首。不算成功。”[11](P275)沈从文要刻画的不是秀美壮丽的自然风光,而是艰苦的生活、工作环境中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要写好很难,但他觉得自己终究会成功。

除近距离观察周围的人与事,他还将目光投向久远的历史,以一种批判和怀疑的态度进行反思,企图沟通历史与现实。早在1962年,沈从文就曾表示要写“史”:“目下倒真想应该多活几年,好为写这些专史及写《中国通史》、《文化史》……出一把力。”[6](P186)1970~1971年间,他创作了组诗《文化史诗钞》(包括《红卫星上天》《读贾谊传》《读秦本纪》等9首作品)。这些作品对历史变动中的人和事做了深入思考,比如《读秦本纪》对秦始皇焚书坑儒的统治策略进行了批判:“不知惜民力,却怕识字人。……但知图省事,不如付一焚。不料书易焚,难焚是人心。”[5](P371~372)这样的描述在“文革”时期要担负很大的风险,沈从文自然清楚这组“文化史诗”不合时宜,因此在写给好友程应镠的信中说:“因为诗易犯时忌,即充满热情,也十分容易出事故,所以到‘宫墙柳’,便近于告一小小结束。除非将来得到什么长特别担保,生前大致是不大会有发表可能的,所以不给少数熟人以外的人看,大致还是对的。免得另一时什么新运动中,又让人费神把卅年前的习作小说,一道来‘消毒’”。[12](P196)孔子早就断言诗可以“兴”“观”“群”“怨”,沈从文将这种“怨”做了特别的发挥。

再次,沈从文强调旧体诗创作的“试验性”,不断摸索表现艺术。比如他在创作《大湖景》等诗后说:“《大湖景》题目似乎还有派头。三首连续,似乎把五七干校环境、工作、理想、目标归纳概括到五百字以内了。这压缩技术还有水平。特别是气魄不俗,既无旧套,也无新套,试验性说,还过得去。”[11](P279)在他看来,把环境、工作、理想、目标同时纳入诗中不仅体现了“压缩技术”的水平,还不落俗套,有“试验性”的意义。沈从文的这种试验,不是偶一为之。他常在信中向张兆和诉说心得:“近来又新作些试验,当个试探性工作,大致还有可写的。试有意就主题中略作抒情,或写写景物,文字用得有节制,似乎还可以。”[11](P313)1970年代,沈从文做了更为大胆的试验,自称:“试就平时对古典乐章所理会到的作曲法,转而用五言旧体诗,作文化史诗,试作种种分别不同处理。”[5](P365)沈从文在“试验”中,完成《文化史诗钞》。这组诗因有计划地“试作种种分别不同处理”,而具有明显的文体特色,所拟标题、文本组织、使用方法和写作理念都像学术论文,如《文字书法发展——社会影响和工艺、艺术相互关系试探》《叙书法进展——摘章草行草字部分》《商代劳动文化中“来源”及“影响”试探——就武官村大墓陈列》《西周及东周——上层文化之形成》等。

在一些技法层面,沈从文也有深刻的见解。比如他强调诗应该具有“高格”。他很不满当下旧体诗创作的习气,称:“近年写旧诗人甚多,打油成为风气,其实基本功不曾好好练习,格多不高。”[5](P279)又如沈从文十分看重作品的新颖度,“新”是评价他本人旧体诗的一个标准。他称自己的作品“诗体旧,意思却新”[6](P132),“各诗感旧歌今,不落俗套”[6](P145),“用字造句自然,不生硬,在旧体裁中表现新意思,还是会不断作自己记录突破,得到新章段的”[11](P313)。沈从文没有“人云亦云”,做学舌的鹦鹉。尽管面对古今文人相同的“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辛弃疾《永遇乐》)的宿命,这位老作家依然在挫折和困境中不断自我超越,也超越他人。

三、结语

沈从文对旧体诗创作的前途有自己的认识。他说:“可以走一段路,但也不会有什么真正更好的收成,因为内受体力限制,格式限制,外有主席说的旧诗可以写,不必提倡的意见,写得即再好,也不一定有发表机会。当成一种学习心得倒还切实。当成一种试探性努力,也就更无所谓成功失败感了。”[11](P348)沈从文理性地意识到政治环境给予旧体诗的强大压力——“写得即再好,也不一定有发表机会”。这在一般人看来,自然是一种绝望,沈从文本人也不免这种感怀。但是,他的特异和智慧之处在于放下眼前的个人得失,怀揣一种理想,尽一份“试探性努力”。这种努力使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从这个意义上看,旧体诗可以视为他在停止文学创作,转投从事文物研究后,开创的又一项“事业”。他凭借旧体诗的创作以及书信中只言片语似的诗论找寻到了文学价值,重续文学梦,完成了向文学的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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